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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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特宿醉未消。巴特迟到了。在马克索尔1加油站的背后,他用脚后跟把胯下的本田150摩托的支架踩下,任由铬蓝色的车身倒向右侧,重重地压在支架上。巴特下了车,掀起浅黑色护目镜,摘下贴有荧光黄眼镜蛇标志的头盔。一头邋遢的黑色长发垂落下来,一直搭到屁股上。
  巴特向加油站的洗手间走去。这个洗手间比公用电话亭大不了多少。没有窗,只有一个很小的洗手池、一面开裂的化妆镜、一只孤零零的灯泡,和一个冲水时灵时不灵的无盖马桶。屋里一卷卫生纸也找不到。
  一只大个儿的棕色长腿蜘蛛正在洗手池里扑腾。巴特看着它在池底慌乱地绕圈,却无法脱困。他本可以轻易将它拍死,却只是轻轻把它拂到池边。
  巴特在脑后挽起长发,从手腕上褪下一根蓝色皮筋,按照老板邓根的要求扎了个马尾。巴特小心翼翼地整理头发。他的发质粗硬易断,又不常洗澡,发丝纠结成一团乱麻。
  巴特头痛欲裂。昨晚他在自家屋顶上喝了六罐啤酒,现在他几乎夜夜如此。疼痛在大脑深处悸动,像牙疼一样辐射开来,扩散到整个头部。他的眼睛热辣辣地疼——早晨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戴上隐形眼镜,颤抖的手指把双眼角膜着实蹂躏了一番。类似牙医钻头的嗡嗡声隐约传来,像水流一样灌满他的耳朵。宿醉进一步加重了耳鸣。
  他把热水和冷水龙头一并拧开,温度及手感都酷似唾液的水流涌出来。他把水泼在脸上,在镜子里看着水滴像胶水一样顺着下巴滴落。
  巴特从来不是个英俊的小伙儿,即便在坦西一脚踢烂他的脸之前也算不上。这一点他心知肚明。他的五官总给人一种圆鼓鼓、疙疙瘩瘩的感觉,怎么看怎么像一碗捣碎的土豆,百分百的其貌不扬。他的眼睛多少还算有些特点,却也没能给这张脸加分;他的睫毛很粗,瞳孔偏紫,长长的眼角处微光闪烁。他的眼神里总透着急迫,似乎有难言之隐。“你看上去总想要什么。”他的老妈从小到大都用这句话逗他。即使到现在,她还会时不时调侃他——“你想要什么,埃蒙?”——这句话往往来得毫无征兆,巴特不过是坐在一旁看电视、给吉他调音,或者为她卷香烟。
  “没什么。”巴特会咕哝着回答。
  “你真是爱咕哝,埃蒙,”老妈会埋怨,她还会补上一句,“你总是这副样子。”意思是这件事并不全赖当初踹在他脸上的那一脚。
  踹在脸上的那一脚。那宾·坦西,愿他碎尸万段2。芒罗薯条店。一晃已匆匆数年。
  巴特用手指戳了一下自己的脸,又使劲摁了摁。只要他张大嘴,下巴依然会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先后六次手术,百分之九十二的关节恢复正常。外科手术几乎抹去了全部的面部疤痕,只在左脸留下几处细微的白色凹陷,以及左嘴角向下的弯曲。那处弯曲很轻微,却十分显眼,仿佛用镊子夹着嘴角往外拧了一下。这一错位让他总显得有点儿呆头呆脑。掩藏在皮肤下的损伤却无法抹去。巴特可以感觉到那些僵硬的面部肌肉和凝固的组织。它们已经丧失触感,神经彻底报废。
  巴特被叫作“巴特 ”3已经很多年了,这个绰号来自他的姓——巴蒂甘,不过自从他的嘴被一脚踢歪以后,几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开始喊他“斯莱”,借斯莱·史泰龙的歪嘴开他的玩笑。所幸“斯莱” 这个绰号并没喊响,因为“巴特” 在小镇居民的心里早已根深蒂固。
  除了老妈,再没人叫他埃蒙。
  巴特又用水抹了一把脸,然后拍拍脸颊,让血液活络起来。每天早晨他的头都沉得像铅,虽说晚上的啤酒没什么好处,但即使不喝酒,头疼也如约而至。更要命的是他的偏头痛,虽不常发作,一旦发作起来便难以招架。他会连续两天疼得睁不开眼,最厉害的时候他会躺在卧室的地板上不住地呻吟,即使眼窝塞上厚厚的湿毛巾也收效甚微。
  医生坚持说,他的头疼与老伤无关,但巴特知道那一脚难逃干系。
  他走出洗手间,掏出钥匙打开服务区的门,进入员工休息室。他把头盔丢在沙发上,脱下贴身的皮夹克,浓烈的汗臭让他有些难堪。
  他在桌上的一排小东西中发现了一支女用滚珠式除臭剂,肯定是泰恩的。他拿起除臭剂,先后探进加油站工作服的两只袖子,用这种薄荷味的玩意儿匆匆涂抹腋窝。他把除臭剂放回原处,发现滚珠上沾了一根卷曲的黑毛。他把它拈起来,弹到地上。
  在服务区里,店长邓根正守在收银台前。
  邓根很老。五十多,或者六十多,反正也没什么区别。他是加油站唯一的成年人和老板,剩下的都是游手好闲的年轻人。
  “巴特。”邓根说。
  “干吗?”
  “把你的手表戴上。再把长针调快十五分钟。就这样。你这辈子或许能有一次准时上班。”
  邓根趴在柜台上,酷似一具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他的皮肤松弛而苍白,那些蕴含生命活力的色泽已离他而去,稀疏的花白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垄沟模样,仿佛出自入殓师之手。他戴着茶色眼镜,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但你能看出邓根还活着,因为他总在吸鼻子、打喷嚏,小病不断。每到换季,头疼、支气管哮喘、皮炎就会扰得他不得安生。
  “有什么要做的?”巴特叹了口气。
  邓根从眼镜上沿盯着巴特。他的一只眼睛里布滿了血丝,仿佛眼球的血管刚被引爆。
  “袖子,袖子,巴特。我说过袖子要怎么样?”他朝巴特的胳膊点了点头,“文身不能露出来,小子。记住,以后要穿纯黑或者纯白的打底衫。”
  “但每个人都知道我的样子。”巴特说。
  “职业准则容不得你讨价还价。”邓根终止了这个话题,“听着,后面有六个货盘的货品要上架,然后去把烤肉架刷干净。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你尽量少在店里露面。”
  第一次休息,十分钟。巴特第一个来到休息区。他把沾满机油的菊花牌手套摘下来。休息区是一片三面围起来的水泥地,布置成野餐区的模样。设计者的初衷是为疲劳的司机提供一个吃饭休整的地方,但在巴特看来,这更像是对田园风光的拙劣模仿。休息区里摆了几排木头桌椅,全用铆钉固定在地上。桌椅上涂了漆,凑近一点能看到刻在上面的脏话。旁边有一个铝条圈起来的儿童游乐区,早已废弃不用。地面与墙的缝隙间生出一蓬蓬凌乱的野草,如今都已枯黄。墙上画了一幅画,主角是三只穿马甲、戴尖帽子的卡通兔子,背景是一片草地,其间点缀着蓝色、红色和黄色的圆形小花。那个业余的画师没能把兔子的眼珠画正,导致三只兔子都罹患不同程度的对眼。   巴特蹲在一只空廢料桶的塑料盖上,一边大口喝可乐,一边盯着那几只兔子。你看得越久,就越觉得它们神情诡谲。
  泰恩·穆南和罗布·赫加迪(绰号“赫格”)也先后来到休息区。泰恩十五岁,赫加迪十八岁。
  两人都是暑假打工的学生,也都快返校了。赫加迪在都柏林一所大学攻读计算机,开学上大二;泰恩在本地教会学校上初中,开学将升入毕业班。
  赫加迪吹着欢快的口哨,猫着腰出了门,跑进早晨清新的空气里。他朝巴特得意地一笑,从胸口倏地抽出一支白色细棍,在空中煞有介事地画了一个领结,这才递了过来。原来是一支卷得上好的大麻。
  “可以啊。”巴特轻声笑道。
  “ 早晨混过去,一天也就差不多了。”赫加迪说。
  泰恩白了他一眼。
  “放轻松,泰恩。”巴特说。
  泰恩哼了一声,没搭理他。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赫加迪把烟卷夹在唇间,用打火机点燃,然后像鱼一样缩着腮帮子猛吸了一口。烟头颤抖着划下一道紫色的烟迹。
  “前面的事多吗?”巴特问。泰恩和赫格在加油站的停车区工作。
  “还行。”赫加迪说,一边把烟卷递过来。赫加迪比巴特高出三十公分; 他的母亲有一半伊比利亚血统,因此他也继承了橄榄油色泽的漂亮皮肤;他拥有运动员一样的矫健身材和流线型肌肉,不过他本人对运动并不热衷;他还长了一头漂亮的黑色鬈发,就像黑人小伙儿那样。他是巴特见过的最放松的年轻人,从不为任何事着急上火。
  泰恩背着身跳上废料桶,慢慢挪到巴特身边。她捡起一只他脱下的手套,套在自己的手上。然后她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巴特,朝烟卷点了点头。
  “递一下。”她说。
  巴特用大人教训小孩的眼光狠狠瞪了她一眼。
  “你会发育不良的,小姐。”
  “你要听老人的话。”赫加迪说。
  泰恩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毫不退让。她拨开前额漂染成金黄的长发。发根已经长出来了,黑得像炭一样。巴特把烟卷递给她,她用戴着黄色手套的手接过来。刚吸了一小口,她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赫加迪乐得眼珠都快蹦出来了。他的嘴嘬成“O”形,似乎随时会放声大笑。他凑过来,在泰恩面前展示他的表情。她抬起运动鞋照他的胯下就是一脚。赫加迪匆忙往后一跳,堪堪躲过。
  “自己的屎自己铲,穆南。”赫加迪用美军教官的口气吼道。
  “老娘搞得定,白痴。”泰恩说。她用手托着喉咙,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平静下来之后,她漫不经心地挤起下巴上的一颗红色青春痘。
  巴特瞧了瞧泰恩,又瞧了瞧赫格。过去三个月里,巴特看着这两个年轻人时而彬彬有礼,时而吵吵闹闹,偶尔冲突还会升级,但就在三周以前,他们对话的语气忽然变了。接连好几天,两人在一起时很拘谨,甚至有些尴尬。现在一切都松弛下来,多少回到了原先的节奏,但他们相处时多了一份焦躁,一份紧张,这是之前没有的。巴特有些担心。虽然巴特喜欢赫加迪,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小子对那姑娘做了什么,而且他可能还没停手。正因为他喜欢赫加迪,他没有逼问事情的真相,免得发现赫加迪的所作所为已在法律上接近或者构成了强奸。(他忐忑不安地钻进小镇的图书馆,弓着身子坐在电脑前,确定左右无人,才在谷歌上找出相关的法律条文——假如他担心的事确实发生了,那就是强奸。)
  “你哪天走?”巴特问。
  “下周日,”赫加迪说,“下下周就开学了。这周五我会去‘黄肚皮’喝上两杯告别酒。别说你不去啊,巴特。”
  “这周五?”巴特说。
  “这周五。”
  这个邀请来得太过突然,巴特的脑子还来不及反应。宿醉未消,再加上烟卷带来的飘飘然的感觉,一时间他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巴特早已不在镇上抛头露面,至少不会专程参加聚会。他不想如此直白地告诉赫加迪,但后者应该多少有些感觉。
  “到时候再说吧。”巴特说。
  泰恩盯着巴特靠她那一侧的手臂。
  “这位是老大。”她用裹着黄手套的手指戳了一下巴特臂弯处的海妖文身。那是一只乌贼形状的绿色怪物,正从翻涌着泡沫的蓝色海面上冒出来,怪物的触角缠绕着一艘古代航船的桅杆和船帆,眼看就要将它撕成碎片。
  “老大。”巴特说。
  “没错。”泰恩说。她在他的臂弯里画了一个圈。巴特感觉到她的手指在自己的皮肤上轻轻掐了一下。
  “哎哟。”
  “你的静脉真牛逼,巴特。”她一边说,一边伸出自己的手臂作为对比。“又粗又硬,跟电缆似的。我的静脉你基本上看不见。”
  巴特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头看了一眼。泰恩手臂上纤细的汗毛在朝阳下闪着光。她的皮肤光滑、白皙。泰恩说得没错,她的静脉几乎看不出来,必须仔细观察才能在紧实的雪白肌肤下看出隐约的蓝色脉络。她的袖口散发出淡淡的薄荷香气。巴特假装什么也没闻到。
  “为什么?”巴特说。
  “泰恩肯定有情况了。”赫格怪笑道。
  泰恩没理他。
  “你看。静脉要么蓝色,要么绿色。但血是红色的。为什么?”她说。
  巴特想了想。“多半是血管的颜色吧。血管是蓝色的,血管里的血是红色的。”
  “血不是红色的,”泰恩说,“血遇到空气才会变红。氧化了。你知道血原来的颜色吗?”
  巴特耸耸肩。“那我只能瞎猜了,泰恩。”
  “ 蝙蝠4的血只有一种颜色。”赫格用电影预告片风格的低沉嗓音说。
  巴特扭头看了赫格一眼,又回过头看着泰恩。
  “暗夜之黑。”泰恩也学着电影预告片的口吻低吼道。
  赫格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扫进下水道隔板的缝隙里,以免留下蛛丝马迹。虽说邓根那个“病恹恹的傻逼”(泰恩背地里这么叫他)绝对没有顺藤摸瓜的本事,但还是小心为上。巴特赞许地点了点头。赫格是个小心的家伙。或许他并没有对泰恩做什么。   “我们回去吧。”赫格对泰恩说。
  “我靠。”她咕哝着从废料桶上跳下来。她走在前面,赫格跟在她身后。进屋前,他回头看着巴特。
  “不行,你一定得来。你不来就没意思了。”
  晚饭是水煮土豆、豆子和解冻的鱼。巴特把自己的盘子放在厨房的餐具柜上,一阵狼吞虎咽,对面两个呆头呆脑的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们并排坐在后门边上,巴特的老妈站在他们面前,正挥舞着电动剃刀和梳子。老妈业余时间在家给人理发,顾客多是亲戚家的小孩。
  今晚这两位顾客的眼间距很宽,嘴往前突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这些特征都来自米利翁家族的基因。米利翁家是巴特已故父亲的远亲,其家族成员在本地臭名昭著。他们从不把法律放在眼里,一遇到邻里纠纷就挖空心思占人便宜。一群坏种。不过巴特疑心老妈反倒以这层亲戚关系为荣。
  老妈并非剪完一个头再剪另一个,而是交替着剪,两边步调一致。她先剪好一个孩子的左半边脑瓜,然后剪另一个孩子的左半边脑瓜,接下来是右边/右边,头顶/头顶,最后是后脑勺/后脑勺。孩子们的肩膀上铺着厨房的毛巾,黄褐色的碎发落了一地,在椅子腿周围形成一圈护城河。后门敞开着,老妈一边抽烟一边理发。穿堂风把烟雾从孩子的身边吹走,融进门外的暮色中。
  巴特吃饭的时候,他头顶上方的壁挂式电视正在播出澳大利亚电视剧《聚散离合》,但孩子们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巴特。他的长发让两个小孩感到困惑,他们以为只有女人才留长发(而且镇上没有哪个女人的头发比巴特更长)。同时,他也知道他们或许在注意他咀嚼时下颌上的古怪突起。
  一个男孩慢慢抬起一只手,把食指伸进鼻孔掏了起来。这个动作多少影响到他的坐姿。
  “别动,”巴特说,“否则她会把你的耳垂剪下来。”为了渲染气氛,他拧了一下自己的耳垂。“她在楼上有一条耳垂串成的项链,全都是不规矩的小孩的耳垂。”
  男孩停下手上的动作,但手指还留在鼻孔里。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骗人。”另一个男孩愤愤不平地反驳。
  “全都闭嘴。”老妈说。不过她显然不会否认巴特的说法。
  “你叫什么?”巴特问开口说话的男孩。
  “特雷弗。”
  巴特依稀记起多年前自己缺席的一次双胞胎洗礼。“那么你身边这个在脸上挖坑的小子就是乔乔了。”
  “对。”特雷弗说。
  “你妈去哪儿了,特雷弗?”巴特问。
  “酒吧。”乔乔说。
  “她是不是想去给你们找个弟弟或者妹妹?”巴特说,然后坏笑着看了老妈一眼。两个孩子一脸迷惑。
  “迪尔巴拉呀,”老妈叹了口气。“愿主保佑并拯救我们。不过你说的多半没错,埃蒙。低头。”她吼道。米利翁家的双胞胎如镜像一般同时低头,下巴紧贴在胸前。
  巴特笑了。他们这家人可以很强悍,也可以很粗鲁,但无论老幼,绝不容许懈怠。老妈只会愈老弥坚。
  在爬上屋顶畅饮睡前酒之前,巴特跨上摩托出了门。夜幕下的狂飙,直抵旷野深处。这辆本田虽比不上马力十足的赛车,但当巴特看着颠簸的碎石路在车灯孤悬的光柱下风驰电掣时,他感觉自身的速度已经脱离了肉体的存在;当他俯身切入弯道或是漂移过弯时,他也化身为一道弧线。身旁的广袤土地上悬浮着一种擦得出火花的寂静,它弥漫在草地、树林和山丘上,无所不在。巴特听得见它的呢喃。那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直至淹没了引擎的轰鸣。
  等到他怀抱六罐啤酒、跳着穿越屋顶遍覆青苔的沥青瓦板时,他的神经依然迸发出火星。巴特背靠烟囱,一罐接一罐地喝酒,直到夜凉如水,寒气如刀。那时,他才会从屋顶下来,跳进卧室漆黑的窗口。
  一个星期不知不觉过去了。周五晚上,小镇中心。巴特穿了一身皮衣,出门前专门灌了两罐啤酒壮胆。距离他上次出门已经很久了。他把本田车停在爱尔兰联合银行旁边的巷子里。“黄肚皮”酒吧的入口晃动着几个人影。是出来抽烟的。巴特低头走过去。
  “妈的,巴蒂甘。巴特。”一个声音惊讶地说。
  “哟,巴特。”另一个人说。
  “小伙子们。”巴特说。这两个小伙子比巴特小几岁,他们的哥哥姐姐和巴特同龄。其中一个是康纳利家的,脸上的雀斑活像打翻的肉酱;另一个矮胖身材、红头發,一看就是杜菲家的。
  “你是杜菲家的谁?”巴特问。
  “杰米。”那小子说。
  “迈克尔和我同班,”巴特说,“我们都叫他‘炭烧丸子’。”
  康纳利的脸上爆发出一阵大笑。“我们也这么叫这个傻叉。”
  “他们都说,红头发的基因就快消失了。”巴特幽幽地对杜菲说。
  杜菲抱着自己的肩膀看了康纳利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到底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巴特?”康纳利问。
  “罗布·赫加迪该死的返校聚会。”
  “那帮有脑子的家伙要回到有脑子的世界了。”康纳利叹了口气,“又到每年的这个时候了,我猜。”
  “我们这帮傻逼只能烂在这个泥坑里。”杜菲愤愤地说。
  “行了。”巴特结束了这段对话,进了门。他迈上两级狭窄的台阶,进入酒吧温暖的中心区域。长方形的大厅里,半熟的面孔在五光十色的空间里涌动。有些面孔看着他,有些无动于衷。
  巴特想:既然我是为了赫格的操蛋聚会来的,我就得找到他。
  赫格坐在靠里的吧台的最远端,身边聚满了人。
  “巴特!老天,够哥们!”赫格喊道。他的同伴都转过头看着巴特。五六个年纪和赫格相仿的小伙子,再加上同样数量的姑娘。一个黑头发的姑娘站在赫格身旁。她的颧骨很高,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举止中透出公主般的傲慢,鼻尖也翘得老高。她瞳孔里的光只是微微闪动,用监控摄像头一样的冰冷眼神盯着巴特。巴特低头看着地面。他想伏在她的脚下,为自己的丑陋忏悔。
  “喝酒吗?”巴特高声问,希望赫格能听到。   “过来……兄弟们,你们知道这人有多牛逼吗?”赫格把胳膊重重地搭在巴特的肩膀上。赫格已经喝了好几杯,眼神有几分恍惚,眼皮像糖浆一样往下垂。
  “看看看,看看看,蝙蝠侠!!!”赫格大吼。巴特眯了一下眼,把赫格死沉的胳膊从肩上抖下来。
  “来一杯,赫格?”他说。
  巴特斜穿过人群,沿着锃亮的吧台往前走,仿佛一个险些淹死的人一步步爬上海滩。最后他用双手紧握住吧台。他点了两杯啤酒——一杯给自己,一杯给赫格。他端起自己那杯一饮而尽,把空杯子砰的一声放回吧台,眼球后面涌起一阵火烧般的眩晕。他的眼前金星直冒,一波恶心的感觉从脸一直蔓延到小腹。巴特又点了一杯。
  他转过身,一个酷似泰恩的女孩正对着他。
  那就是泰恩。她的脸上化了妆,身上穿着连衣裙。巴特惊得眼珠差点儿掉下来。他迅速从左到右扫了一眼,把她的诸多变化一一看在眼里,这才镇定下来。泰恩的裙子是那种闪闪发光的银红色料子,胸前开了叉,露出前胸。裙摆只到她的大腿中部,腿上没穿丝袜。巴特从未见过泰恩的腿。她的膝盖酷似教科书上那种平淡无奇的膝盖——没有棱角、圆润、红得像烫伤了一样,似乎在众目睽睽之下羞红了脸。
  巴特握紧吧台,强迫自己看着女孩的眼睛。
  “我知道,我知道。”泰恩有些懊恼地说。她的脸涨得通红。
  她的腋下夹着一个银纸包着的小包裹。
  “给他的礼物?”巴特说。
  泰恩把包裹拿起来,夹在虎口间慢慢转动,像是在安检。
  “我是不是穿得有点儿夸张?”
  “哪儿夸张了?”
  “就是有点儿……”她扫视了一下围在赫格身边的人,“他身边那个女的是谁?”
  “不认识,”巴特说,“是他妹妹?”
  “妈的,那才不是他妹妹。你跟我开玩笑吗?我见过他妹妹,她在伦敦当实习兽医。那才不是他妹妹。”
  包裹在泰恩的手里蜷成了U形。依据它的尺寸,巴特判断那是一本书。巴特不是个读书人。他的视力一直很差,这也是绰号“蝙蝠”的来由之一。现在他戴隐形眼镜,但小时候他被近视折磨了很多年,甚至误以为书本上的字在所有人眼里都同样模糊不清。你必须从书上的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这简直和课堂作业层出不穷的刁难手段相得益彰。老师一直认为他很蠢——巴特也确实很蠢——直到同学因为他把脸凑到书上而为他取了“闻豪”的绰号时,他才感到有点儿不对劲。
  “你送他什么?”巴特想问问书名。
  “还有别人送他礼物吗?”她依然伸长脖子望着那群人。
  “除了这杯酒,我什么也没送,”巴特说,“我也可以给你买一杯,不过你年纪太小了。”
  泰恩转过头看着巴特,动作缓慢而坚决。她一手握拳,抵在腰间。“看在老天的份上,给我弄一杯酸橙伏特加,巴特。”
  “稍等。”他喃喃道。他两只手各端着一杯满满的啤酒,再次低头挤入人群。
  四十分钟之内,聚会那帮人又点了一轮酒,而巴特喝了三杯。泰恩隔了几个人坐在他的左边,正和一个穿黑衣的胖男生聊天。那个男生反复将眼镜腿从耳朵上摘下又挂上。这群人大多是外地人——赫格的大学同学,专门过来度周末的。黑发美人依然一声不吭,活像一幅全息图。她应该是和他们一起来的,不过她对别人爱搭不理,别人对她也不理不睬,即便赫格也不例外。似乎她愿意屈尊站在他身边就是她与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至于巴特,大多数时候他也一言不发,只有当旁人讲述的故事峰回路转、达到高潮时,他才会适时地叹息或者干涩地吹声口哨。他们谈论的都是大学里的事,要不就是宿舍生活,话题不外乎朋友圈的笑话和各种揶揄暗讽。站在他们当中,巴特觉得自己很蠢,仿佛一个用康诺特郡路边的潮湿土块削成的矮胖玩偶,巨大又笨重。他的下巴抽动着疼——痛感源自嵌在下颌里的假牙。
  赫格已经醉了,恍惚的神情介于洋洋自得和脑震荡之间。“全息图”忽然变回了血肉之躯——只见这位高个儿美女扑到赫格身上,用最疯狂露骨的方式亲吻他。他在她的怀里左右扭动。一个长着“天包地”嘴唇的姑娘像驴子一样高声大笑。巴特默默挤出人群,朝洗手间走去。他感到后颈一激灵——谁的目光,仿佛轻轻呵了口气。他转过身,看见泰恩阴沉着脸,快步跟了上来。
  礼物还在她手上,不過已经塞进了提包。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逼。”她说。
  “别难过,”巴特说,“赫格把我们所有人都像白痴一样晾在这儿。”
  一只手搭在了巴特的肩膀上。他本能地往前一缩。
  “我靠,兄弟,最近怎么样?”
  巴特的手不由地抓紧,仿佛握住一杯看不见的啤酒。他咽了一下口水。谢天谢地,原来只是卢克·米利翁。卢克是米利翁这支亲戚里较为随和的一个。卢克总喜欢和巴特混在一起,巴特脸上挨那一脚的时候他也在场。
  “嗨,卢克。”
  “好久不见,兄弟。”
  “是啊。”
  “这是谁?”米利翁看着泰恩,嘴角露出一丝坏笑。
  “我的同事。泰恩。这是卢克。”
  “你还在马克索尔混呢?”
  “总得养活自己。”巴特说。
  “那倒是。”米利翁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往后捋了捋乌黑的发梢,露出一个美人尖。米利翁家的人大多矮小敦实,卢克却是个瘦高个儿,还长了一对清澈的灰眼睛。之前巴特听说他四处登山,还有人愿意赞助他去爬乞力马扎罗山,不过最终未能成行。在那之前卢克住在一辆房车里,车停在家族农场最偏僻的角落。他找了个捷克斯洛伐克女友,两人偷偷生了个孩子,但是有一天早晨他们醒来时发现孩子死了。
  “这段时间忙什么呢?”
  米利翁眉毛一扬。“到处打杂呗。”
  “米利翁家的传统。”巴特说。这句话传回他的耳边,像极了老妈的口气。
  “这家伙,”卢克对泰恩说,“你知道他的脸怎么搞成现在这样的吗?”   泰恩扭头看着巴特。
  巴特不知她是否从这张脸上读出了他的整个悲剧。
  “没有。”她快活地回答。她浓妆艳抹的脸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更像个孩子。
  “好吧,”卢克说,“你还太年轻。”
  “我去趟厕所。”巴特说。他的喉咙一阵发紧,仿佛咽下了一枚李子核。
  恶心的感觉沿着消化道下行,在肚子里一阵翻腾。他的嘴里唾液直冒,透出一股血腥气。他用袖子擦了擦嘴。头很痛——他的头总是很痛。头痛会渐渐退去,留下隐隐的痛,却从不会彻底消失。
  喝酒是没用的,巴特想,但它又是有用的。
  他推开厕所隔间的门,呕吐的冲动近在咫尺。他在背后摸索着把门锁上。一波排山倒海的干呕让他痛苦地弯下了腰,嘴里涌出来自腹腔深处的震颤,伴着一小股灼热的胆汁。巴特不住地干呕,直到唇边积聚成团的黏液落进马桶张大的口中。
  在这个小小的隔间里,梦境中的片段倏忽而至,飘浮在半空。巴特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曾经反复出现的梦,尽管此刻他第一次清醒地与它对峙。梦中的片段很简单,像从电影里随手剪出的一段残缺画面:巴特还是巴特,只是身体变样了。一具酷似邓根的身躯,瘦骨嶙峋、罗圈腿,或许比他更老,也可能更年轻,但无疑更虚弱,更脆弱。而他——梦中的巴特——正在漫无目的地行走,他所在的地方只可能是这座小镇。面前有一条街,一条无法辨认的水泥路,两侧伫立着千篇一律的房屋。他穿着一套“芥末籽黄”的西装——在梦中他的母亲这样形容这身衣服。西装并不合身,大了好几个号,蓬松的布料在他的胳膊和腿上鼓起又落下,活像一出滑稽剧。巴特在这个梦里做的全部事情就是走来走去,不断地哭泣,而他身后某处——他无法准确判断——老妈的声音始终萦绕,仿佛一朵索命的乌云。她一遍遍地呼喊:该换药了,该换药了。
  这该死的梦他已经做了多久?他问自己。
  他的思绪回到脸上挨那一脚的晚上。巴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自己摇摆着走进芒罗薯条店的那一刻——当时他饿得肚子咕咕直叫,低头戴着耳机,音乐震耳欲聋;他往下翻歌单,想看看下一首歌是什么。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医院里。肇事者是一个身高只有一米六的刺儿头,名叫那宾·坦西。当时卢克·米利翁也在现场,目睹了整个经过。
  泰恩还在外面。她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等着巴特回去。巴特痛苦地闭上双眼。
  这该死的梦我已经做了多久?
  泰恩坐在高脚凳上。蹭酒老手米利翁已经骗她为自己买了一杯酒——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酒吧点酒。她抬手点酒的时候,酒吧侍者都没有看她第二眼,这让泰恩感到一丝可悲的骄傲。她已经在喝第四杯酸橙伏特加,兜里一分钱也不剩。酸橙被冰冷剔透的白酒激出浓烈的酸味,瞬间充斥着她的鼻腔。她看着米利翁——后者摆弄着面前的高脚凳,用手掌摩挲座位的边沿,似乎在寻找最佳的位置。最终他双手撑着坐了上去。他看着她,终于开口了。
  “那是一个周六的凌晨,肯定过了四点。芒罗薯条店是少有的开到那么晚的餐馆,所以店里人很多。当时我在柜台前面排队,之前喝的酒已经开始上头了。我点了烤肉和炸牛肉饼。那宾·坦西跳上一张小桌,开始一段傻逼个人秀。坦西是个小矮个儿,但他很结实,身材像个天天打激素的赛马手。 他跟其他人一样喝得烂醉,一副蓬头垢面的野人模样,衬衣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扣子全扯掉了。他猛地来了几下吉格舞步5,脚上的马丁靴把塑料台面划得一道道的。他那伙人围成一圈,大约有五六个,都是大块头大嗓门的混混。那個土耳其店员躲在柜台后面一声不吭,只有经理老萨利姆叫坦西赶紧滚下来,否则就报警。坦西自打十七岁就秃顶了,这对一个矮子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当时他正在兴头上,脸涨得通红,头上青筋毕露,汗珠像瀑布一样滴下来,伴随着他的舞步在日光灯下闪闪发光。只有零星的喝彩声。观众都有些紧张,希望他赶紧停下来。没想到坦西又操练起空手道,对着空气踢腿、劈掌,又引来一波喝彩。对于这么粗野的人来说,他的动作还算有模有样。然后他停下来,下巴上挂着一条黏糊糊的口水。他擦掉口水,对他那伙人说:‘我的下一个目标是人头,下一个走进那扇门的傻逼的人头。’他指了指两米开外的餐厅大门。坦西夸下的海口又引来一波喝彩,但这次叫好的只有他的同伴。之后再没有人吭声。接下来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大概三十秒钟,餐厅里鸦雀无声,连坦西自己也有点儿泄气。他蹲下来,和一个同伴小声说笑。忽然门上的铃铛响了,每个人都知道有人走进来,然后我看见醒目的黑头发、皮夹克,还有巴特那双旧跑鞋。当时我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况且我压根不相信坦西真的会说到做到。无非几句大话,说过就忘了——至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铃响了,巴特走进来,浑然不知他就是命运挑选出的‘下一个傻逼’。坦西没有一秒钟迟疑,甚至还没看清进来的是谁,就跳了起来。那家伙还真是了得,腿直得像根棍,拽着他的身体飞出去,越过两米的距离,不偏不倚地踹在巴特的侧脸上。你从来不会那么清晰地看见一个人下巴上的关节。巴特像个玩偶一样飞出去。他的身体转着圈,四肢摇摆着。他撞在墙上,落地,弹起来,再倒在地上,缩成一团。而坦西——坦西稳稳地落地。几个小伙子惊叫了一声,此外再没有任何声音,除了坦西自己的呼吸声。他两眼发亮,被自己的完美一踢震惊了。全场只听得见他粗重的呼吸,巴特脸朝下趴在血泊里,头发乱成一团。肯定每个在场的傻逼都以为他死了。我也不例外。
  “那宾·坦西,”泰恩说,“这人我不认识。”
  “你不可能认识他。”米利翁说。他盯着自己的指甲。“他已经死了。死了三年了。”
  “怎么死的?”
  “他把一根绳子挂在自家的牛棚横梁上,然后——”米利翁把脚从地上抬起来,搭在高脚凳最低一级横杠上,然后身体前倾,直到凳子失去平衡。他往前一蹦,双脚落地,转身接住即将倒地的凳子。
  “天啊。”泰恩说。她把银色的包裹平放在吧台上,慢慢撕起包装纸上的透明胶带。
  “不,不,”米利翁摆摆手,“你不必可怜他。坦西——他是那种一无是处的家伙。就是个操蛋的疯子。多疑,又狡诈,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你只要碰他一根汗毛,他就会把你一顿暴揍——我说的是你。他孩子的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让他见到那个婴儿——他把她打得皮开肉绽,还把一个瓶子砸碎在她的头上。他是那种无法忍受自己的人,他也无法忍受我们所有人。”   泰恩喝了一小口酸橙伏特加。
  “有点儿伤感?”卢克·米利翁说。
  泰恩抿着嘴唇,摇了摇头。
  “巴特没找他算账?”
  “他妈想找那小子算账,米利翁家的一半人都想要了他的命,就差巴特一句话。但是巴特一个字也没说,甚至没有控告他。坦西是那种隔两天就要进一次法院的人,多一宗指控对他来说无关痛痒。双方算是达成了庭外和解——坦西家承担巴特的整容手术费。巴特跟他算的账就到此为止。你是他的朋友,对吧?”
  “是的。”泰恩说。
  “所以你了解他。小时候我经常欺负他。每个人都欺负他。如果一定要找个原因的话,我会说他就是那种找揍的类型,或者说他不知道怎样才能不挨揍。你扇他九个耳光,他还会自己回来挨第十下。”
  他们陷入了沉默。原本面对吧台的卢克转过身,斜眼打量起泰恩。
  “你多大了?”卢克说。
  “十八。”
  “你和巴特在一起?”他说,一只手比了个下流的手势。
  泰恩的脸红了。“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太好了,”卢克拖长了声音说,“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让你在我的脸上待一个钟头?”
  “你他妈说什么!”泰恩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放声大笑。
  米利翁咯咯笑了起来。
  “只是一个小建议。”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
  泰恩看了一眼赫格身边那帮人。黑发美人已经以令人作呕的娇羞姿势倒在赫格的怀里,而赫格脸上那副表情,俨然世界上最洋洋得意的蠢货。
  “所以是那小子,对吗?”米利翁说。
  “什么?”泰恩说。
  “那个身上趴了个妞儿的卷毛娘炮。你闷闷不乐就是因为他。我看得出来。”
  他的手落在她大腿的肌肤上,钻进裙边往上爬。
  “心情不佳,就当逢场作戏吧。”他说。
  巴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洗手间,他的眼前是这番景象:米利翁趴在泰恩身上,嘴贴着嘴;泰恩的双肩随着米利翁手上的激情动作起落,她的回应却显得机械而勉强。像是被胁迫的,巴特悲哀地想,却又带着一丝自我催眠的满足。今晚是个错误,一个巨大的错误,眼下这一幕具有犯罪性质的情色表演是再合适不过的缩影。巴特的两只大手耷拉在身体两侧,无力地摆动。
  临别的话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可以说:再见,赫格,我没什么可谢你的,希望你和你的傻逼同学今晚一醉方休。
  他可以说:何必呢,泰恩,何必把自己搞得可怜兮兮,你不至于沦落至此,你比赫格聪明多了。
  当然,他最终一句话也没说。他的下巴抽动着。抽动,却没有一丝感觉。他只想再喝一杯酒。他可以回家再喝。
  巴特低下头,长发如屏风一般将他包裹,也將人类隔绝在人类的世界里。
  在停车的小巷里,巴特用手摸了摸头盔内侧,确保没有小孩在里面撒尿或者粘上口香糖。头盔内侧的泡沫垫像卡钳一样紧扣在头上,让他很不舒服。引擎发动之后,巴特聆听了片刻。引擎的轰鸣与回响交织在一处,如海浪般碎落在小巷的窄墙上。
  回家路上,他呼啸着经过马克索尔加油站。不知为何他绕着加油站转了一圈。他放慢速度,在屋后停下车。月光朦胧,明暗不定。即使凭借他糟糕的视力,他依然可以分辨出壁画上的三只兔子。他想起它们诡异目光中充满魔性的冷漠。一想到它们夜复一夜地凝视着这片清冷空旷的场地,他莫名地心神不宁。
  巴特发现自己正在反复默念泰恩的名字。
  进了家门,他看见老妈坐在昏暗的客厅里,只有电视屏幕亮着。她仰着头,半梦半醒,脸就像涂了油膏的死人的面孔。她面带忧虑。身上的羊毛毯一直拉到了喉咙处。
  “你一进门我就闻到了。”她说。
  “谢了,妈。”巴特说。他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抽出一提六罐装的啤酒。
  他打开一罐啤酒,一口气喝下去。巴特听见房子角落里持续不断的嘎吱声,仿佛一块浮冰在慢慢融化。冷风从几处缝隙钻进屋里,在厨房里汇成一股,呼呼地从巴特耳畔掠过。他听见老鼠躁动不安的脚步声,在墙里、在水管下……
  “镇上怎么样?”老妈问。
  “还行。”巴特懒洋洋地回答。
  “我猜也是。”她说,“你见到谁了?”
  “卢克·米利翁。两个同事。赫加迪、穆南家的姑娘。还看见了彼得·康纳利的小儿子,还有杰米·杜菲。”
  “看样子这帮人全出来了。”
  巴特没有接话,于是她问:“你还行吗?”
  “活着回来了。”巴特说。
  嘶——他又开了一罐啤酒。老妈在座椅上挪动了一下。她听着儿子上楼的沉重的脚步声,楼梯在他的脚下嘎吱作响,然后是客厅天花板上一连串微弱的震动——他从楼梯口走进卧室门,再穿过卧室。她确信自己听见了窗户被推开的声音——他翻出窗外,爬上了屋顶。她必须告诉自己不会有意外发生。
  她时常在梦中看见他摔下来,看见埃蒙自己纵身一跃。她梦见他的摩托车滑离路面,他的身体在郊外某段荒凉的碎石路上划下一道殷红的印迹,然后是如漫天尘埃般缓缓坠落的寂静。这是一个母亲的责任:事先设想出所有最坏的可能,以避免它们的发生。她从未预见到那宾·坦西那个小杂种和他的靴子,从未考虑过那种可能,然而他不期而至。她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
  她有时也会恨自己的儿子,恨他那压垮一切、让人生厌的脆弱。
  她一边看电视,一边有意无意地听儿子钻进窗户的吱呀声和关窗的响动。电视上是她最喜欢的主持人和他邀请的嘉宾。整段对话在她的耳边如风飘过。她睡着了,之后猛然惊醒,却不知自己从梦中醒来。
  电视屏幕已经暗下去了,黑屏中心悬浮着一个微小的蓝色光点。冷风飕飕地刺透她头顶的黑暗,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丝声响。四下一片漆黑。过了很久,她仍然想不起自己是谁,身在何处。等到记忆重新浮现,她大声呼唤起儿子的名字。
  (本文选自《格兰贝的年轻人》,本书即将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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