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里:一个白马村寨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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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厄里是平武最大的白马人山寨。
  5.12大地震前一年的那个秋天,我曾经作为游客去过厄里。下车,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深邃蔚蓝的天空和耀眼的雪峰。空气清冽,让人忍不住要作深呼吸。屋顶炊烟慵懒,散布着炖腊肉的浓烈气息,令每一个初来乍到者都对即将到来的夜晚充满期待。
  早有游客捷足先登。年轻人在路上骑马,年纪稍大的在院坝里晒太阳,喝茶。我还在东张西望,又一辆大巴开进寨子。自动车门“嗤”地一声打开,像是系紧的口袋松开了口子,拎着行囊的游客们一坨一坨,花花绿绿地被抖落出来。
  但是,最初的新鲜劲一过,我发现,注入了太多旅游元素的厄里,并不能用来仔细打量。因为家家户户都开农家乐,大同小异的木楼,刻意模仿藏族风格。许多独门独院拼凑起来的村落,没有土墙板壁,没有栅栏或者围墙环绕,与防御无关,与军事无关,远离了寨子的本义。厄里,它不再是寨子。
  那么,厄里,除了新鲜空气、莽莽大山、腊肉、野菜、白马歌舞甚至流行歌曲,还有什么?
  2.
  马年伊始,我获准去白马乡挂职体验生活,第一天就去了厄里。
  临时的经堂早已搭好,就在平时聚会的坝子旁边。篝火已经点燃,塔汝戴金冠,披红袍,在牦牛皮上坐定,开始念经。他左上方吊着牛皮鼓,右边放着摇铃,面前摆放着经书。一个神就是一个单元。念一阵,他会敲响牛皮鼓,摇动摇铃,表示敬毕一方神灵。相应的面捏神仙,也被塔汝取下,揉成面团。他是一丝不苟地在做减法。
  敬山神必须杀羊。敬山神之后,这只羊的后半段是属于白该的,其余将当场炖了,大家分食。现在白该的待遇已经货币化,就是说,如果一只羊值八百元,那么就将白该应得的半只羊作价四百元。这样,就可以炖整羊了。集体吃羊是为了讨个吉利,也是为晚上的歌舞助兴。
  今天的歌舞将通宵达旦。圆圆舞,猫猫舞,最激动人心的还是曹盖舞。
  曹盖是白马语,面具之意。它又叫达拉斯界,意即黑熊神。据说,它本是黑熊部落的图腾,后来演化为所有白马人的图腾。不过,面具也不局限于黑熊,大熊猫、虎的形象也常常被用于曹盖。
  曹盖舞大致应归于“傩舞”。它源于远古,属于祭祀性的原始舞蹈。它与原始狩猎有关,与图腾崇拜有关,与巫术意识有关,可能还与战争有关。可以说,曹盖舞包含了人类原始舞蹈、音乐与戏剧的诸多元素。
  跳曹盖是为了撵鬼驱邪。所以,曹盖面具造型夸张,大都青面獠牙,龇牙咧嘴,凶神恶煞。平时,家家户户的正门上方都要挂曹盖。这有点像汉族人家贴的门神,但是分量和意义又远非门神能比。
  圆圆舞和猫猫舞是跳曹盖的前奏。圆圆舞是白马人最普及最经常的一种集体歌舞,不分男女老少,手牵手围着冲天篝火载歌载舞。而猫猫舞是一种模仿动物动作的舞蹈,让我们依稀看到远古百兽率舞之古风。
  入夜,当七个头戴面具,反穿白色羊皮大褂,打着羊毛裹腿,手握木剑或执牦牛尾巴拂尘的舞者出现时,现场好比干柴遇到烈火,气氛骤然拉高。人们自觉闪开,让出通道,让主角登场。
  在火光的映照下,由大锣大鼓伴奏,跳曹盖的跟着塔汝的节奏,开始模仿黑熊、老虎等猛兽动作跳跃腾挪。舞步威猛,粗犷,急促,大起大落,有凛然肃杀之气。
  一只曹盖面具几十斤重,所以跳曹盖的运动量很大,跳一次至少半小时,只有身强力壮的年轻猛男方可胜任。所以,跳曹盖的小伙子历来也最受美女们的追捧,如同女球迷追捧超级球星。现在,我看到用照相机和手机对准曹盖舞者拍照的,几乎是清一色的美女。
  我想,有这么多“曹盖宝贝”在场,也许,这就是小伙子们不知疲倦的根本原因?
  3.
  正月十五,是白马人专门祭拜总山神叶西纳玛的“法定”日子。
  大雪下了一个通宵。早晨,铅灰的天空下,大雪覆盖了原野。叶西纳玛神山银盔银甲,让祭山更显神秘、庄严,有特别的气场。人们盛装而来。尤其是那些华服美女,以其花枝招展和大红大绿,照亮了阴晦的空间。
  山脚插满风马旗。这些花花绿绿的纸幡,粘在箭竹竿上,一面就代表了一个人。这是白马人在向山神报到。显然,每一个人都相信,自己的虔诚和敬意一定能够送达山神知道。洪水、暴雨、泥石流、虫灾以及生疮害病这些灾难,都会在山神的干预下远离自己。   塔汝已经在山门里挂起牛皮鼓,亲自点燃篝火。另一个白该格格,已经用青稞面捏好十二生肖和各路神仙。现在,他们坐在牦牛皮上,摊开经卷,带领其他巫师一起念经。巫师们都半眯了眼睛,身子随着诵经的抑扬顿挫轻轻摇晃。他们似乎是在说唱一部长篇史诗,庄严宏大的叙事和感天动地的故事让他们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雪地上有两只羊。一只老羊,身上缠绕了各色彩带,像一位挂着绶带的英雄。它就是神羊,是白马人送给山神的宠物。荣任这个角色好几年了,它似乎已经明白自己的地位特殊,所以它气定神闲,对自己即将放归山林心知肚明。
  另外一只羊就悲催了。它被人提着,后腿触地,一路拖到现场,然后拴在一边的树上。它显然已经感到自己大难临头,叫声凄切,哀求的目光让人不忍直视。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两条狗,腰细腿长,一看就是猎狗。禁猎让它们下岗太久,所以它们绝不放过这个假想敌,咆哮着发起冲击。羊吓得粪蛋蛋拉了一地,直到有人过来,将狗赶跑。
  羊当然是献给叶西纳玛的。
  扎依也是白该。但每年这个时候,他的任务都是杀羊。他杀羊,耍魔术一样麻利。他拍拍羊的脑袋,羊立刻变得像怀里的孩子一样安静,直到它的血放干,哼都没有哼一声。扎依将羊肚剖开,在腾腾热气中依次割下一小块肝、肾、肺,和一小条背柳肉,放进小碗,再加一小撮羊毛。他以血淋淋的两手,一手端起小碗,另一只手端起事先接好的一碗血——这就代表一只整羊了。他把两只碗一起放在面向神山的乱石墙上,然后开始祷告。扎依告诉无所不能的叶西纳玛,羊送来了,寨子里的人都敬您来了,新的一年,请您继续保佑我们白马人,将灾难像野狗一样撵走,让幸福跟着牛羊和马群一起回家。敬毕,他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捧起纸扎的山神,一路敲锣打鼓,嗬嗬吆喝着,从西边上到山的三分之一处的祭祀点,恭恭敬敬放好供品,然后原路返回。
  其实,叶西纳玛只享受了羊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这只羊最终是被切块,扔进旁边已经安好的大毛边锅里炖。按古习,今天在现场的人各自都可以分享一小块羊肉。外出赶不回来的,家人可以用筷子穿一坨带回家,表示他的灵魂在场,享受了山神赐予的全部待遇。
  接下来就是跳舞了。圆圆舞。猫猫舞。人人都是舞者,也是歌者。这个气场实在太大,有排山倒海的气势。或许,山神叶西纳玛都情不自禁,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手舞足蹈。最激动人心是曹盖舞。它的功能是镇邪,驱鬼,类似于傩,由最年轻英俊的七个小伙子顶着木刻面具,随着锣声鼓点起舞。但凡祭拜叶西纳玛,就必然要跳曹盖。这是整个祭祀活动的高潮。
  5.
  热闹过后,村支书格汝陪我在寨子里溜达。跳过千篇一律的那些旅游客栈,我们直接去了背后的厄绕扎姆神山。没想到,小路曲曲折折,穿越了若干院落之后,来到山脚,斜坡上竟现出一片老房子来。
  正是雪后初晴天气,一栋栋旧式白马民居,依地势参差错落,各自独立又组团而居。横七竖八的小路,就在生土夯筑的土屋和乱石垒砌的矮墙间随意穿行。一些古稀老人穿着传统的彩色长袍,倚靠着向阳的墙壁晒太阳。他们面孔黝黑如来自坦桑尼亚或者乌干达,神态安详,表情憨厚,孩童一样天真无邪。一个老太太用两尺长的烟杆抽着兰花烟,眼睛半闭,回味悠长。高鼻、深目、皱纹深刻的大脸,笼罩在淡蓝的烟雾里,像一尊青铜塑像,慈祥而带有几分神秘感。她让我想起曾经在南美某个印第安部落见到的老祖母。
  站在半坡上,整个厄里尽收眼底。这是夺补河流域最大的一块平地。据说,它得益于1976年松(潘)平(武)大地震后,德阳县的鼎力支援。几十台推土机作业,削峰填谷,推出一片小平原,显示了“农业学大寨”背景下人定胜天的力量。
  可以肯定,人类都喜欢平地,包括白马人。也许,因为生存于几大强势民族夹缝之中,白马人对平坝有更强烈的向往。
  半个多世纪前,每逢大年三十,白马的老人们常常要唱起一首悲怆的古歌:
  藏人从上面压我们
  汉人从下面撵我们
  草原被藏人占了
  平原被汉人抢了
  我们是一潭死水找不到出路
  我们像一株垂柳抬不起头
  寨子里的老人说,我们最早居住在江油的平坝地区,诸葛亮骗我们,要我们让出一箭之地。哪知他派人将箭事先插到平武的两河堡。白马人守信用,只好退居那里,搭建窝棚,燃起篝火,开始刀耕火种。定居下来后,其中的几个猎人继续沿夺补河而上。到厄里,见这里环境地势不错,就有几分喜欢。有人随身揣了一把青稞,就随手丢在地上。还有人喜欢抽兰花烟,随身带了几粒种子,也丢在地上。第二年,他们继续打猎来到这里,见青稞已经长了一大片,兰花烟也长得茂盛,证明这里宜居,于是就正式定居这里了。   当然,这只能是传说。因为我在稿斯瑙,甚至还有别的白马山寨,也有老人讲诉类似的故事。也许,这也是白马人关于历史的集体记忆吧。
  的确,少数民族差不多都住在高地上。那是无奈之举,是被强势民族挤压的结果。一旦进入平地成为可能,都会一拥而上。厄里人也是这样。旅游兴起,人们纷纷离开老屋,在平地上大兴土木。
  于是,原始、稚拙、古旧之美,就被晾在了一边。
  两个厄里,一新一旧,互为陪衬,它们同时在对方身上找到存在的理由。
  6.
  前面是一片乱坟岗。我猛然想起,上世纪四十年代的白马番官杨汝,就是这个寨子的人。
  杨汝,白马语叫约若,生于1908年,死于1953年。就是说,现今,只有七十岁以上的人才可能对他留有记忆。对一个只有几十年识字历史的民族而言,杨汝,已经是白马人集体记忆的极限。或者说,是他们能够抵达的历史的最远端。
  原藏区区长朝宝,是少数几个至今对杨汝留有清晰记忆的老人。那年过年,他九岁,奉母亲之命去给番官拜年。他背了一个硕大的猪头,从十里外的雅日块寨家里出发,踏着厚厚的积雪,经人指引,终于找到番官的家。那是一个偌大的院子,大得在整个白马也鹤立鸡群,几根原木大柱就把他轻易镇住。他刚走到门口,一阵枪响把他吓了一跳。原来,给番官拜年的人很多。那个时刻,恰好是一个汉人袍哥大爷来了,番官的喽啰们朝天鸣枪以示欢迎。
  番官隆重接待一个黑白两道通吃的汉人。对一个来自其他寨子的怯生生的孩子,他也没有表现出好大的傲慢。按照事先被母亲多次培训并且演示过的那样,朝宝给坐在熊皮上的番官磕了头,说了句“帕玛扎涅德”(白马语,给长辈拜年之意),就让人把他引到一边。旁边是一个大毛边锅,里面噗噜噜煮着羊肉和牛肉。一个女人走过来,用木碗舀了一碗肉,递给他。从天而降的幸福,让平时很难吃到肉的穷孩子吃得满头大汗,舌头上被烫起了泡也浑然不觉。吃完了,准备离开。正躺在矮榻上烧大烟的番官把他叫住,顺手抠了一小坨烟膏,搓圆了,拿一张油纸包好,让他揣进怀里,说你千万别弄丢了,回去就交给你阿妈。
  这一小坨烟土,让阿妈感激不尽,也让朝宝记忆终身。
  那时的白马人社会,实行的是土司——番官——头人三级管理系统。土司是汉人,统治着平武所有的白马人,自南宋开始已经世袭了七百年。番官是寨子里的白马人,具体管理十八个寨子,也是世袭,他是土司的代理人,白马部落的实际统治者。头人,还有大头人和小头人之分。大头人管两个以上的寨子,小头人只管一个寨子,都不世袭,由土司、番官在白马的能人中选拔。
  番官也是世袭,采用嫡长子继承制。杨汝不过是番官的远亲,一个下苦力的背脚子,想当番官,无异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是,他很有心计,绝顶聪明,加之经常往来于平武和南坪之间,会汉话,有口才,因此他可以创造奇迹:原番官介瓦因病撒手而去,丢下一个四十多岁的遗孀,他抓住机会成功地把自己“嫁”了过去。虽是老妻少夫,但原番官的老婆连带番官的交椅、家产,他一并据为己有,造就了一步登天的传奇。
  当年的白马路,除杨汝外,还有曹、张两个番官,都是厄里寨的人。曹番官的地盘是厄里、罗通坝和交西岗,张番官辖地在自一里一带。杨汝纵横捭阖,兼并了他们的地盘,统治了整个白马路。1949年末,在大革命的疾风暴雨中,他随机应变,与土司王蜀屏一起起义,迎接解放。建国后,杨汝很受重视,甚至被当时在川北行署主政的胡耀邦欣赏,几次亲自带信要他到设在南充的川北行署开会,见面。但杨汝多疑,怕有去无回,都称病婉拒。即使这样,胡耀邦对他依然很宽容,让人转告杨汝,打消顾虑,到南充来。他也知道杨汝鸦片烟瘾很大,于是为杨汝专门开了口子,说大烟没有戒掉,也可以带上嘛。在胡耀邦几次口信劝说下,杨汝终于带着大烟,动身去了南充,参加第二次各界人士代表大会联席会议。胡耀邦亲自到平武小组座谈,询问白马人的相关情况。听了杨汝汇报,胡耀邦很高兴,表扬他,说你这个代表当得不错嘛。至此,杨汝顾虑逐渐打消。会后的宴会上,胡耀邦特别点名杨汝代表少数民族讲几句话,杨汝很激动。他站到椅子上说,我今天来参加会议,我已不是过去骑在人民头上的杨汝,现在我是为人民说话的杨汝。胡耀邦对他的讲话很满意,提着酒瓶给他敬酒,见他真的不会喝酒,就往他碗里他夹菜。
  1950年夏天,杨汝被安排为平武县藏族自治委员会副主任。1951年10月,他到北京参加国庆盛典,受到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领导人的接见。
  看起来,这时的杨汝,已经完成了从白马番官到新政权官员的华丽转身。但是,谁也想不到,这时,他的死期已经迫近。
  夺他性命的,是鸦片,也是他的性格。
  平武山区,包括白马地区,从清末民初开始大面积种植鸦片。鸦片种植带动了鸦片消费。解放前夕,全县有瘾君子两万多人,县城龙安镇烟馆多达五十六家。烟、匪是当时最大公害。待新政权巩固,禁烟禁毒迅速提上日程。县里于1950年底开始启动禁烟运动,查禁烟客、毒品,铲除烟苗,查封所有烟馆。1952年7月,县里又成立禁烟禁毒工作团,打击少数“制、贩、运、窝、种”的大犯要犯。禁烟禁毒运动如泰山压顶,风卷落叶。风声越来越紧,烟土越来越难搞到。但是杨汝贵为番官,现在的平武藏族自治区副区长,后来还当了区长,哪里还缺得了烟土?在家里自然可以吞云吐雾,遇上在外面开会,他就将烟土藏在毡帽里,烟瘾发作时,鬼鬼祟祟地躲在茅房里,从毡帽里抠那么一点点,救急,撑过难熬的时光。偶尔,他也让某个上门的心腹和他并排躺在熊皮上,让他们过一把瘾。终于,纸包不住火,他私藏烟土被人告发,从厄里家中查抄出上千两烟土。消息传来,杨汝正在政府开会,立刻崩溃。私藏鸦片,问题本身就很严重。加上汉区的土改如火如荼,许多昔日的强人,关的关,杀的杀,其中很多是他熟悉并且走得很近的人。兔死狐悲,让他早就是惊弓之鸟。再联想到任番官时所做的坏事,甚至还有命案,历史问题,现实问题,都被他多疑的性格一一放大,他感到惊恐万分。心想与其落入法网,不如自行了断。于是,他最后一次走进茅房,取下毡帽。这次,他不再是用指甲盖抠那么一点点,而是将毡帽里所藏烟土全部吞进了肚子。   杨汝,白马的一代枭雄,叱咤风云的大番官,就这样走完了他四十五年的人生,彻底退出了白马的舞台。
  我想找到杨汝的墓。但是格汝说,白马人不像汉人重视丧葬。不管死什么人,安葬都很简单,连碑都不立一块。并且,白马人也不兴春节、清明祭祖之类。久而久之,荒草丛生,地貌改变,连自己父母坟墓也搞不清楚,谁还关心他人墓地?他只知道,杨汝就埋在这个山坡上。荒草丛中的一个个坟堆,全部没有姓名、来历不明,无法与他们的亲人建立对应关系。于是,哪怕是最显赫的人物,比如杨汝,在这个山坡上,也只能还原于普通的白马人身份。作为一个传奇,杨汝的故事已经变得模糊。
  白马人重视的是当下,不知道什么来世。他们是自然之子,敬畏自然,依存于自然,死了回归自然。他们不担心死者在天堂或者地狱的命运,只担心死人一不小心由人变鬼。他们深信,越是亲人,变鬼后越是可怕,因为它们首先要害的就是最亲的人。所以,代表最强大自然力量的山神和人转化而成的鬼,是白马人冥冥中的正反两极。所以,敬神驱鬼的白该自古以来就是最热门的职业,跳曹盖也顺理成章,成为一个民族最激动人心的狂欢。所以格汝说,我们不烧纸,烧的纸多,招的鬼多。
  从山上下来,我们去了杨汝孙子家。他叫齐汝塔,住在寨子的前面山脚下。房子两层,四五百平方,也在做旅游生意,有几十个床位。敲开门,齐汝塔两口子都在火塘边闲坐。齐汝塔个子不算高,但长相剽悍、俊朗。他老婆格瑛,是托洛加原大头人查拜的孙女,长相秀气甜美。查拜有武功,是神枪手,也是当年白马部落的传奇人物。我说,你们都是白马的名人之后啊。两口子互相看看,笑了。齐汝塔的母亲波尔,杨汝的独生女,曾经是白马的绝代美人。她已去世四年,活了七十七岁。他姐姐也嫁在本寨子,姐夫就是厄里这个生产队的队长格绕塔。齐汝塔和格瑛有一子二女,儿子在兰州部队当兵,大女儿在一个景区艺术团跳舞,小女儿十六岁,还在平武读初中。他们享受着实实在在的幸福。大番官杨汝也好,大头人查拜也好,他们就在山上看着这人世的沧桑巨变,但至少一点,在白马人看来,他们没有变鬼,加害于自己的后人。
  7.
  因为是番官所在的寨子,厄里人很为自己的寨子自豪。白马部落其他寨子的人,带着历史的惯性,对厄里,也或多或少地怀有敬意。
  但是,在邻近的寨子稿斯瑙,人们却毫不掩饰地对厄里表示不屑。
  厄里和稿斯瑙,两个寨子都是大寨。相邻,人口相近,从来都互不服气,也就少不了口水战。
  说起厄里,稿史瑙人就会说起番官顶子的故事。
  番官实行的是世袭制,据说朝廷赐有顶子。顶子平时并不戴在头上,而是藏于密室。它是番官的凭据,就像土司的印信。稿斯瑙人说,番官一直属于稿史瑙,但后来却让厄里人当了,其原因,是厄里人窃取了稿斯瑙的番官顶子。
  大约在清朝某个时期,兵荒马乱,也波及白马。每逢战事,稿斯瑙人在躲进深山老林之前,就将顶子藏在一个乱石崖里。一天晚上,危险刚刚过去,厄里一对情侣迫不及待,相约到一处荒野幽会。突然,他们看见不远处有东西闪闪发光。小伙子感到惊奇,但也不敢轻举妄动,就折了两根柳枝,三点成一线,对准发光的地方插着。第二天白天,他回到原处,按照柳枝指的方向找过去,毫不费力地在乱石堆里找出了顶子。昨晚闪闪发光的东西,原来是顶子上的夜明珠。得到顶子,厄里人欣喜若狂,就来和稿斯瑙争番官位子。双方争执不下,就请龙安府官断案。府官很犯难,他内心偏向稿斯瑙,但是厄里有顶子为凭。无奈,他最终还是将番官断给厄里。不过,他让胜方发了毒誓,如果顶子属于攫取他人之物,做了番官一定要短寿,活不过四十五岁。
  从此,厄里人就做起了番官,但毒誓也应验了——番官们都没有活过四十五岁,包括末代番官杨汝。
  解放后,番官没有了。但是,似乎毒誓并没有失效。相关家族的人,但凡当了领导,都难逃魔咒。前些年,为了避祸,有的人不到四十岁就辞去公职,及时将自己还原为一个平头百姓,以平安度过余生。
  现在,番官顶子早已不知所踪。只是稿斯瑙和厄里的嘴仗还在继续。稿斯瑙人奚落厄里人是“贼娃子”,厄里人就讥讽稿斯瑙人“瓜娃子”,
  以上故事,真真假假,姑妄听之。
  白马的大寨子稿斯瑙,已经沉入水牛家水库。九十九户人,一分为三。其中半数以上去了县城。平武街上走动的那些白马人,相当一部分都来自稿斯瑙。
  有二十多户异地重建,迁居索古休神山下。这个新寨子,起初依然叫稿斯瑙,后来又改称索古休。
  还有二十来户人去了阿瓦舍。说起阿瓦舍,不能不回到厄里。因为阿瓦舍是厄里让出来的,是稿史瑙村在厄里的一块飞地。
  从前,阿瓦舍对面的那片山坡,原本是稿斯瑙的养蜂场。相传有一个养蜂人,发现一只熊夜里老是来偷蜂蜜,很生气,就暗暗备了猎枪。当老熊再来时就断然开枪,打死老熊。哪知那不是真的老熊,而是披着熊皮的一个厄里人。那个厄里人在寨子里失踪了,大家认定他死在了外面,就由白该组织祭奠。晚上,参与法事的人都喝了酒,困意起来,都沉沉睡去。只白该还在继续念经,似睡非睡。养蜂人也喝醉了酒,跑过来看热闹。看着排场很大的法事,想到厄里人还蒙在鼓里,一个个都是傻逼,就喃喃自语,你们这几天到处瞎找,呵呵,哪晓得死人就埋在我火塘外面。谁知,白该嘴里念经,耳朵里却把养蜂人的话听进去了。后来的结果是,稿斯瑙没有杀人偿命,但是将养蜂场赔偿给了厄里。
  说归说,争归争,口水战虽然也打,然而重大关头,厄里人还是给稿史瑙人让出了安身之地。这不是俄罗斯收回克里米亚,而是厄里顾全大局,深明大义。
  当然,傻子都看得出来,一分为三的稿斯瑙,相互之间隔了几十公里的距离,事实上已经解体。因此,这个稿斯瑙飞地阿瓦舍,迟早都是厄里村的囊中之物。
  8.
  晚上,去格汝家做客 。家里来了四川大学和音乐学院的采风小组,他索性把塔汝也叫来了。
  格汝和塔汝是表兄弟,一个是厄里寨子里最大的“官”,一个是白马最有影响的白该。一对表兄弟,在火塘边形成了“政教合一”。我期待一场题材丰富的龙门阵,没想到,今晚却是一个民歌之夜。   话题从当年塔汝用经典情歌《小卜波波》俘虏美少女田女子开始,很快引发了格汝的歌兴。
  格汝年过五十,依然保持了匀称的身材。显然,他年轻时很帅。他坦言,他从成人开始,就是寨子里最活跃的歌手。他的好歌喉来自阿爸扎士波的遗传。但是,他还是少年时,阿爸去阿坝草原买牛,几个同行的人聚在一起喝酒,哪知那是工业酒精,一个人当时就死在旅馆里。阿爸虽然保住了命,却烧坏了嗓子。还好,他大爸是寨子里的歌王,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导师,一有空就教他唱歌。他曾经有一个本子,将大爸教的歌全部记在上面。他十七八岁登场,什么歌都唱。不要说白马人擅长的几十首酒歌,就是和劳动有关的歌,他也可以唱几十首。打场、打墙、放牛、打猎、收割……他都有歌唱。耕地,在地边唱什么,耕到地中间唱什么,耕到地尽头唱什么,都有不同的曲调和内容。
  那时人年轻,精力旺盛,即使半夜三更,只要有人召唤,大家就聚拢了。独唱、合唱、对唱、拔河、摔跤、跳曹盖,没有他不参加的活动。每年腊月初一到大年三十,是火灾的最危险期。每晚,他都要和几个小伙子一起围绕寨子唱《涅苏图格》(防火歌)。八九点钟一次,凌晨第二次,鸡叫时第三次。他们边走边唱,边看水缸满没满。发现有没满的,就会叫醒主人,敦促他们起来背水。这是白马人的一个古老的传统,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防火机制。
  与一代歌手不期而遇,让我们兴奋不已。没有动员,格汝就开唱了。他唱了打墙歌、猎歌,还有针对不同对象唱的酒歌。他的恋爱季节在“文革”中,那时只有革命,没有浪漫,所以没有给梅美唱过情歌。于是我们就起哄,让他给她补唱了一首《小卜波波》。最后,格汝、塔汝和梅美,三个人断断续续地唱了《莱西阿瑞》。
  《莱依阿瑞》又叫《情人鸟》。故事讲的是一对白马恋人——瓦德波和厄曼早的故事。瓦德波是英俊的猎人,可以射落一掠而过的飞鸟,猎物挂满他家墙壁;厄曼早是美丽的歌手,她会唱的歌像夺补河的石头一样多,唱得深山的小鸟也纷纷飞来歇满她家屋顶。但头人的儿子安珠看上了厄曼早,以钱财和权势迫使厄曼早父同意把女儿嫁给他。厄曼早坚决不从,安珠就用毒箭暗杀了瓦德波。火葬瓦德波的时候,寨子里的乡亲都含着眼泪送葬。照例是火葬。木柴架起来,大火燃起来,但是火都躲着,不近瓦德波的身体。这时,厄曼早来了。她穿着婚礼的衣服,也抱来了瓦德波为婚礼准备的衣服。她把鞋穿在他脚上,脚就化了,把衣服披在他身上,他身体就化了。最后,只剩下一颗红彤彤的心脏在火里跳个不停,怎么也烧不了。厄曼早就把随身带来的一小壶菜油淋在他的心脏上,烈火冲天而起,心脏立刻就火化了。就在此时,厄曼早突然纵身一跳,与她的爱人同时葬身火海。这对情侣死后,安珠气坏了,决定把他们分开埋葬。但是骨灰已经混合了,无法分开。安珠打听到瓦德波怕癞蛤蟆,厄曼早怕蛇,就派人将这两样东西捉来。于是,放下癞蛤蟆时瓦德波的骨灰就跑到左边,放下蛇的时候厄曼早的骨灰就跑到了右边。他们把两人的骨灰分别葬于夺补河两岸,让他们永远不能相会。但是,很快,在他们的坟墓里,分别长出一棵柏树来,树越长越大,越来越向另一棵倾斜,最终它们在空中靠在了一起。安珠见了,立刻派人将树连根拔掉。不久,一对母子在树坑里挖了一篮野菜,回家煮时,锅里叮当作响,揭开锅一看,野菜变成了一对夜明珠。安珠知道后,就用一头牛将宝贝换走了。他欣喜若狂,回家后迫不及待地要看宝贝。谁知,他刚把夜明珠放在手心,立刻变成了一对鸟儿,腾飞而去。它们飞到埋葬那对情侣的地方,盘旋不去,天天在那里歌唱。人们知道,它们就是那一对情侣变的,于是就把它们叫情人鸟。
  这是一个白马版的《梁祝》,但是故事比《梁祝》更曲折,更凄美,唱完这个故事至少要二十分钟。
  白马人的歌唱,虽然不乏激越高亢,但总的基调是苍凉和忧伤的。他们没有史诗,没有宏大叙事,没有凌空高蹈,有的只是对神的呼唤、表白和祈愿,有的只是对自然的敬畏和对命运无常的无奈,有的是对生活的再现和憧憬。
  没有任何乐器伴奏,没有花腔和假声。白马人的歌唱,像夺补 河的流水一样自然,也像夺补河的流水一样不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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