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潇洒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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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伦有诗曰:“有个词已太受亵渎,不容我再去亵渎。”他说的是“爱情”,是十九世纪初的事。到本世纪三十年代,有一个从西方文字中传来的词,也在我们的社会上受此殊遇,这个词是“浪漫(主义)”这两个词原义如何,又如何遭到滥用以致亵渎,此处不表,一则读者大抵都已知晓或能推测得之,二者有些话实在有些不堪形诸笔墨。
  九十年代的中国,又有一个词遭到类似的滥用:潇洒。它常用于纯商业性的文字即广告,例如说非穿着某名(?)牌的西服、衬衫或皮鞋便不为潇洒。也常见于准商业性的文词,例如鼓励人们不计后果,努力活得潇洒。
  “潇洒”的含义毕竟如何呢?“前人之述备矣。”此处只举最简单的一种,即见于《现代汉语词典》者来看看。它说,潇洒指“(神情、举止、风貌等)自然大方,有韵致,不拘束。”试以衡量上面的事例,则一定要穿着某个牌子的西服、衬衫或皮鞋,以为非此不为潇洒,便已大受流俗的拘束,此其一;切实遵从厂家从促销战略出发的设定而无自己的选择,何来“自然”?此其二;以价格昂贵即为名贵又即为美,何来“韵致”?此其三。而万一如《新民晚报》九三年三月十六日所刊王瑞生先生漫画所示,看见别的妇女所着连衣裙上的图案全为“$”,以为远较自己身上的“¥”图案为洋气而不胜艳羡,则拜金之外又加崇洋,何潇洒之有?此其四。唯独为此类商品一掷数百金数千金而无吝色,且故作从容,那倒真是“大方”。不过,人若花钱大方,以“夸耀性的消费”为荣,若非豪门子弟,在挣钱时必难大方。商场如战场,寸利必争,锱铢必较,可见这大方原是以不大方为寄托的,当然,这里并不是提倡买卖人不赚钱,定要否定众口交赞的企业精神。且不说人各有志;廉买贵卖、加工增值原就是千古不易之道,更关乎社会经济的发展,对此本人是不敢有微词的。这里只不过是寻一寻“夸耀性消费”的物质根源,指明“大方”的不大方的物质基础。而在那宣扬潇洒的广告词后面隐藏着的动机,却是算计顾客钱包中可以兑现的购买力,此种人此种事而谈潇洒,岂不令人绝倒?
  就其本质而论,任何潇洒都必有其执着、即受拘束而不潇洒的一面——窃以为这一条应当补入关于潇洒的界说之中。这样的例子是很多的。
  鲁提辖路遇不平,勃然而起,却并不借助因受知于老种经略相公而来的地位去帮金老汉打官司,而是诉诸暴力直接干预。那要求郑屠亲自动手、连切三个十斤不同花色碎肉的挑衅方式,多么蛮不讲理而切合诗意的惩罚原则,又多么不拘常规而任性自然。及致打死郑屠,担心“吃官司又没人送饭”,急忙赶回下处,打个包裹便走。吉凶祸福在所不计,断送了功名前程而无悔,这够多么潇洒。后来当了和尚,以江湖为家,“哪里讨,烟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红楼》二十二回词),岂只潇洒,简直是十足的浪漫派。值得特别提出的是,这一切是见诸行动的,且毫无充潇洒或浪漫之意,而是浑然天成。这里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形成反差:戴笠的号叫“雨农”,这名和号委实高雅。但其人其事呢?
  鲁智深这和尚的潇洒浪漫之处甚多:把“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的周通暴打一顿这样一种“说因缘”的方式,在去沧州七十多里处告别林冲,“摆着手,拖了禅杖,叫声‘兄弟保重’,自回去了”的神态无不如此。但在这潇洒浪漫后面却隐藏着一个大的执着,这就是对公道的坚持,对遭逢不幸的人们的大的疼爱,虽然这一层他从未说出口来。事实是若无这种坚持,这番疼爱,《水浒传》将无从写起,这人间世也委实不再有生路。
  
  潇洒和浪漫后边必有对某些事物的执着追求,中外皆然。下引英国桂冠诗人丁尼生(一八○九——一八九二)死前三年的绝唱《越过沙洲》(CrossingtheBar)来看看——
  
  Sunsetandeveningstar,
  Andoneclearcallforme!
  Andmaytherebenomoaningofthebar,
  WhenIputouttosea.
  Butsuchatideasmovingseemsasleep,
  Toofullforsoundndfoam,
  Whenthatwhichdrewfromouttheboundlessdeep
  Turnsagainhome.
  Twilightandeveningbell,
  Andafterthatthedark!
  Andmaytherebenosadnessoffarewel1,
  WhenIembark,
  Frotho'fromoutourbourneofTimeandPlace
  Thefloodmaybaremefar,
  Ihopetoseemypilotfacetoface
  WhenIhavecrossedthebar,
  
  日落和黄昏的星
  和一个呼唤我的清越声音!
  但愿沙洲不要叹息呻吟,
  当我向大海启程。
  但如此的一阵晚潮啊,起伏如梦,
  满满地,无声也无浪花飞涌,
  一旦从无涯的深海流来,
  便又归向家中。
  暮色和黄昏的钟声,
  然后黑夜降临!
  但愿没有离别的黯然伤神,
  当我起锚远行;
  因为从我们的时与空的局限
  海流虽将把我带得远远,
  我预期着与我的领航者面对面
  当我到达沙洲那边。
  
  “向大海启程”,跨出“我们的时与空的局限”,说的是告别生命。丁尼生对死亡的态度何其自然而洒脱。但死亡之于他不过是从此岸到彼岸,因为他有宗教信仰。他预期越过沙洲之后将与之“面对面”的“领航者”在诗中为大写,和“时”“空”二字一样,实指上帝。对宗教的执着真诚是他的潇洒的依托。
  那么,何其芳先生在《夜歌(七)》中叹惋的那个“驾一只船到海上去/就再也不回来的浪漫派”,支持着他的又是什么呢?显然不是信仰而是信仰的破灭和失落。说来矛盾,信仰的破灭和失落归根到底也是一种信仰,而且可以同样执着。因此,他虽不属于“战斗着活了下来/或者战斗着死在敌人手里”的“最勇敢的人”,却也走得潇洒。(《何其芳文集》卷一,144-146页)
  “战斗着死在敌人手里”的人,同样有可能走得潇洒,甚至更潇洒。四十年代中期一部外国电影《卡萨布兰卡》有一个情节:大约是法国地下抵抗运动的一个成员遭纳粹党卫军追逐,沿街奔逃,已然入地无门。拐过街角,大门洞中忽然跳出来一条汉子,一把将他推进门洞躲藏起来,自己却李代桃僵,接力赛似地朝前飞奔。再拐过一两处街角,汉子便被党卫军开枪打倒在地。近前一看,原来是并不相干的另一个人。杀手们扬长而去之后,路人上前救助,问那汉子怎么回事,答曰:我看他跑不动了,替他跑跑。随即瞑目长逝。死生大矣,而那汉子的台词却如此洒脱,几乎可以说是俏皮了。但那背后却潜在着一个民族至大至刚的执着信念,虽然同样没有说出口来。笔者有幸,曾在巴黎街头若干水泥的大墙上看到这里那里钉着一块金属牌子,镂刻着“某人于某年某月为祖国牺牲于此”的字样,下有金属环,不时插着一束鲜花。法国人也是个幽默的民族,爱说俏皮话,爱开自己和别人的玩笑。但在这种场合却只见其认真而执着。那双肩一耸、两手一摊的潇洒劲头竟不知哪儿去了。我以为这倒反而是值得健忘的民族学习的。
  有些言语有些行为不妨潇洒,尤其是在舞台上。但登上人生这个大舞台、走人生的未知数甚多的路,若不是出于某种严肃的信念或追求而随意潇洒一番,恐怕是欠妥的。再抄一句“潇洒”的界定:《辞海》曰:“洒脱,毫无拘束。”世上哪有多少“毫无拘束”的人或事?
  潇洒或洒脱的例子,书上世上都见得很多,不叫读者腻味了。但忽然想起来一段故事,见之于《警世通言》第七卷“陈可常端阳仙化”,是主角陈可常正式登场前的铺垫,姑且转叙如下:
  
  绍兴(宋)十一年间,(高宗母舅吴七郡王)于端午节去灵隐寺斋僧,见寺中壁上有诗四句,含怨望之意。于是问长老寺中何人能诗,吩咐一齐唤来。长老说能诗者有十人,但八人到各庄上去了,仅有甲乙二侍者在寺。甲乙二人唤到之后,甲侍者奉命作诗,乞题目。郡王指斋僧的粽子为题,甲侍者乃作诗曰:
  “四角尖尖草缚腰,浪荡锅中走一遭;
  
  若还撞见唐三藏,将来剥得赤条条。”
  郡王听了大笑道:“好诗,却少文采。”
  “浪荡锅中走一遭”,似可比附为某种“潇洒”,而“若还撞见唐三藏”时的遭遇,则似可比附为此类“潇洒”的一种结局。“唐”音谐“糖”,令人想起美俚中所谓Sugar-daddy(老色鬼),思之令人悚然。這里也许是曲解了古人的游戏文章,化为俨然的说教,但人的联想是跳跃式的,而人间相也未必不是如此,不管怎样,既然都提倡潇洒,我也来它一回,不拘文章作法而以此作结。
  
  一九九四年六月十三日,十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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