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桥街两侧都是卖书、灯笼、刺绣和铜制器皿的店铺，其间也出售山水盆景。我这个人平常总爱在这些稀奇古怪的货摊上闲逛，一边看这些旧家残片，一边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讨价还价。制作这些精工盆景就像修饰人物的容貌一样，艺人巧妙地掌握了一套颇为高超的技艺，把它们规范成种种形状。他们绝非死板地模仿自然，而是效法自然，他们从大自然获得巧思，制作出他们的仿制品，虽具体而微，但形象生动，宛若画图。这些小小的松树摆在我面前，供我挑选，它们一株株矗立在花盆里，千姿百态，占有的空间比例大小十分恰当。你瞧，这儿是一片春天的稻田，远处，依傍着小山有一行树林（其实这只是些苔藓）。这里是大海，海中还点缀着半岛和海岬。用两块一红一黑、玲珑剔透的石头堆叠成盆景，从某个角度上看去，仿佛一对相连的岛屿，落日孤悬，更随着色彩的变异幻化出各种不同的距离。这堆五色斑斓的卵石沉浸在两个长颈大肚瓶缶的碧波中间，辉映出层层彩霞，不住地上下闪动。
　　对此，我要强调我自己的看法。
　　欧洲艺术家按照自己对自然界怀有的感情去临摹自然，日本人则按照他们从自然界获得的手段去模拟它。一个是表现自己，另一个是通过自己的看法去表现自然；一个精心描绘，另一个则是仿真；前者重描绘，后者重创作；前者是学生，而另一个，从某种意义上说，堪称卓然成家；一个是细致地将他凭实在而敏锐的目光观察到的景象加以复制，另一个则眨眨眼睛，体会个中三味，在驰骋自如的幻想中予以概括。
　　启发艺术家灵感的，主要是他将动手操作的素材。画家首先兴致勃勃地去了解这些素材的性能、色彩，然后汲取这些原始材料的生命，并把它们表现出来。他需要表达的只是其主要的、有意义的东西，于是他以遒劲而妩媚的笔触，点点滴滴，在纸上留下一些稍纵即逝的印象，有力地表达出他所感觉到的东西，这样引起的情绪比语言能表达的要强烈得多。这是确定中的多样化，这是必然中的变幻，但在论证中所获得的意蕴明显地已传达给了我们。
　　我们看到日本艺术家把他们的调色板简化到只用极少的几种常用色调。他们懂得色彩之美并不在于颜色本身，而是在一种颜色与别的颜色相配时所产生的色调和谐。由于两种颜色配合得当，这就使中间色的取消得到补救，并发挥了中间色所具有的强烈表现力。他们懂得色彩的丰富是由于它的位置而产生的，这样，人们掌握这些规律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化色调，色调只是一个事物对光线的反映。按照艺术家所定题材，宇宙万物都可以通过色彩在整个布局中表达出来。
　　原来眨个不停在观察的眼睛现在凝定了，这不只是欣赏，而是在考虑如何绘画。色彩是物质的一份激情，它使每一样事物在画幅中更加鲜明、突出。绘画表现出各人的生命力行动以及节奏和舞蹈。这一个显示了它在空间里的位置，另一个确定了它在时间中的动作。一个赋予形式，另一个赋予意义。因为日本人对透视并不在意，他们只画出线条和点，他们认为绘画的基本要义是写意地作些简单线条，各种色调并行，线条互相配合。绘画是一种和谐，构图是种概念。如果说人们对任何事物的理解只是聪明才智的直接、全面而有效的感觉，那么绘图就像以若干字母组成一个词一样，它能给予一个抽象而有效的意义，一种纯粹概念。每一种形式，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整体都能提供出它的象形文字。
　　这就是当我沉浸于一扎扎日本版画时所想到的东西。在静冈县，在那些寺院的还愿画中，我看到了这种艺术的许多令人激赏的样本。一个黝黑的武士从蠓虫蛀蚀的画册里蓦地一跃而出，那副挺立或尥蹶子的样子不再是一匹马的形象，而是暗示着思想中的跳跃。一簇翻转过去形状像个“6”字的大把马鬃和一根马尾巴表现出马正卧在牧场上休息。包围，战斗，景物和人群都紧缩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宛若印章。这人纵声大笑，踬跌倒地，真不知道他是否还是个人，要不，他已成了个字，成了他本人写出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