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德的江湖

来源 :中国铁路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ingliang2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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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下的农村,再不是一条干涸的小河边那几座矮草房的模样。新房盖了,腰包鼓了,电扇有了,彩电也有了。大热天的,一家人看着电视吹着电扇吃着西瓜,尽情享受着生活。甚至有的人家装上了空调,和城里人享受着同样的待遇。生活,那叫一个得劲,那叫一个有奔头。尽管如此,乡下人还是保持了傍黑儿到街上来乘凉的习惯。村口歪脖子树下的这一块空地,是个好去处,干净、宽敞、通风,是个招人的场儿。你看吧,吃了晚饭,三三两两的,就赶集似的聚过来。手勤的自带了凳子坐着,图省事儿的就坐空地上谁家横放在那里的树身上,或者干脆摸个半截砖垫着随便股堆在那儿。那些领着孩子预备哄了睡的,就带着草席,铺了开去,拍着席子招呼屁股还没着落的主儿“坐这儿吧”,被招呼的也不客气,一个大屁股就蹾上去了。不多一时,场儿里就会聚上一大片的人和卧在各自主人身边的狗。都是祖祖辈辈居住于此的老街坊了,一家能背出另一家的祖宗八代,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晚到的和早来的相互热情地打着招呼,手里的大蒲扇“啪嗒啪嗒”地扑打着蚊虫。
  来场儿里消夏的人中,以老年人和中年人居多。吃了这么多年的粮食,走了这么多年的路,谁没经过点儿事?所以,随便一个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就能开成一个故事会。回讲早年的旧事,也编排时下的新闻。高谈阔论,各抒己见,信口开河,不负责任。古代的传奇英雄,两岸的微妙关系,张家的小子打工,李家的闺女出嫁,天南地北,东拉西扯,随心所欲,没有主题。到了夜深人静,孩子们睡了,狗也安静了,在座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儿也回去了,话题便会稍稍岔开些去。说道说道村里某某人的风流韵事,互换互换一些听来的刺激的小段子,谣传谣传领导的小道消息花边新闻,气氛便会再次被营造出高潮来,肆无忌惮地笑上一阵。笑着笑着,身子便似高潮过去般发起软来,眼皮子也跟着开始打起架来,那张着的嘴里就会“啊——”地打出哈欠来。打哈欠是会传染的,于是便有人也跟着打哈欠。“啊——”“啊——”你一个我一个,哈欠连连。不知谁说了声:“不早了,凉快了,该回了。”于是站起身来,让了让腾出来的凳子“谁坐谁坐”,大蒲扇“啪嗒啪嗒”地拍着身上裸露的部位,慢腾腾地挪动着双腿回家去了。于是,人们又三三两两地,抱着孩子,领了自家的狗,从场儿里散回各自的家里,褪鞋上床,一觉到天明。也有精力充沛的,回家后加个房里的班儿,再乏乏地困过去。至此,乡下的夜才算真正地安静下来。
  下一天,好像就是上一天的翻版,或者说就是延续。话题永远没有扯完的时候。
  虽说场儿里言论自由,不讲权威,但这并不意味着场儿里就是一锅杂乱无章的粥,并不意味着大家的发言权就是绝对的平均主义。不爱说的,来了就是乘凉,就是听人讲;爱说的,来场儿里除了乘凉必须说道说道,不让他说他就不好受的,譬如刘明德。
  刘明德绝对是这场儿里的角儿。
  刘明德不但爱说,还会说;不但会说,还回回能说出彩儿来。这就不简单了。红透全国的笑星还不敢保证自己精心准备的相声小品段子能回回征服听(观)众呢,何况刘明德每一次都是信手拈来即兴表演呢!譬如地里的庄稼,由于阳光充足,雨水丰沛,所以绿油油的长势喜人。这在常人看来是极平常不过的事——庄稼就应该长在地里,风调雨顺的就应该疯了地长,不这样才怪呢!难道这里面还会有什么噱頭?!可是刘明德却能巧妙地将此时彼时贯穿起来,今昔一对比,感慨就出来了——现在的人能哩。往年间整天积攒农家肥,一车一车往地里拉,没白没黑地干,把人累得跟头驴似的,都说人勤地不懒,可收成就是上不去。现在呢,种的全是卫生地,一泡粪也不往地里上,一亩地里就撒那么一袋半袋化肥,就恁管用,你看看,庄稼长得好得出奇,啥庄稼都能打个一千多斤。这可是大伙食堂那阵放卫星才敢想的数儿呢!現在家家都在放卫星。在座的人听了,细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么个情况。所以,不能不说刘明德是个人才,他没有进曲艺界那绝对是中国老百姓的一大损失。而了解刘明德经历的人都清楚,刘明德除了嘴皮子上确实有点儿天赋之外,关键的,还是他有生活,有丰厚的生活阅历做坚实的后盾呢。那话是咋说的——老底儿厚着呢。本来一个老人就可称得上一笔巨大的财富,更何况是像刘明德这样经历坎坷走南闯北九死一生活过一大把岁数的人呢。
  而对于自己的江湖,刘明德就像说书人在抖搂别人的传奇一般:
  “俺十岁开始记事。至于十岁以前,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那时候家里穷,即使人小不知道愁,可知道饥。饥的滋味那可是不好受的,心慌,头晕,浑身没劲,连眼皮子都没劲,真的。见人家吃东西,会更难受。而每年总会有那么一大阵子青黄不接。就是有点吃的,还得紧着小的,俺是家里的长子嘛!现在的孩子是再不会知道饥的滋味了,一顿饭味道不对付就要闹绝食,还得花钱买了零嘴来哄着,真是欠打。依俺,真就饿他几天,看他还闹不闹。
  “俺十岁那年,是民国二十六年,那一年小日本不是打过来了吗,俺就是那一年记事的。那一年,鬼子还没打过来的时候,这里大面积流行‘大家病’。”
  “啥是‘大家病’?”
  “就是霍乱。当时人们都不认识这病,因为传染性强,感染人数多,就叫成‘大家病’。咱长垣和周边的封丘滑县这几个县,死了不少人。”
  “当时咋个对付?”
  “连病都不认识,还谈啥对付?当时的情况就像几年前流行的‘非典’。不过那时医疗条件差,没啥能耐。家里一旦有人染上‘大家病’,就在院外搭个茅草庵,把人扔进去等死,死不死,就看个人造化了。那时的生活本来就有一顿没一顿的,‘大家病’一来,更不能提了。到处都是出丧的队伍,也不知是病死的还是饿死的。有钱的能得副棺材板,棺材店的生意从未有过的红火,不出几天存货就脱销了。稍晚些死去的人都是裹一张破席入的土,俗称软埋。后来连席子也没有了,就用生前的破盖的破铺的卷了甚至直接扔进坑里埋掉。一家连死几个人一点都不稀罕,全家一齐毙命的也不是没有。同一天出殡,一个坑埋几个人,都不是啥稀罕事儿。谁也说不清‘大家病’啥时能过去,老年人都说老天爷收人收迷了。有的人病急乱投医,一听说哪里有救治方子,便抓了药来吃,也有因此而提前毙命的,但比干等死有希望。   “俺奶、俺爹、俺弟和小妹就是在‘大家病’中没的。俺娘整日整日地哭个不停,眼都差点儿给哭瞎了。好不容易‘大家病’的风刮过去了,俺家由原先的八口人变成了四口,俺娘、俺,还有俺大妹、二妹,俺娘还差点儿瞎了。那时俺家的日子是没法过了,人来俺家劝俺娘招夫养子。俺娘看俺,俺不吐口,俺娘叹口气,就将人支走了。
  “俺家就剩俺一个男人,俺不同意俺娘招夫养子,俺就得挑起这个担。为啥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呢,都是给逼的,不当家不行啊。俺娘带着俺俩妹妹在家操持着家里一片薄田,做些针头线脑,俺跟着大人去做工。人家嫌俺小,不要俺,俺就给人跪下,叫爷爷叫大爷。同去的人再帮帮腔,说了俺家里的实情,人家心一软,就把俺留下了。俺年纪小,干不了啥活,给的工钱也少,但有饭吃。俺不恍惚都干过些啥,就记得人见了俺都说,这孩子,真中。
  “那几年俺家过得那个烂,现在的人想都想不出来。俺娘一直没法从失了亲人的影子里走出来,一闲下,就想那些伤心事,想着想着就得哭一场。这样过了好几年。有一回,俺发胜奶来串门儿,她那時才守寡没多少时候,发胜爷是犯了事儿被砍了头。俺娘和发胜奶拉起家常,不由就扯起她们俩阴间的男人。末了俩人相约改天去滑县王鸭固去算阴卦,看看走了的人在那边过得咋样。
  “那个地方据说很灵。俩人一大早就动身,到了那里天色还早。发胜奶生性好强,事事都要争先,进门就抢着烧头炷香。俺娘也没多计较。
  “师婆问过发胜奶俺发胜爷的生辰和忌日,焚香,闭目,眼见一炷香焚尽,并不见师婆有什么动静。再燃第二炷,第三炷,一直寻不到发胜爷,发胜奶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师婆说了声,换人吧。俺娘就上了前,焚香,叩首,揪心地等。半炷香未燃完,师婆突然神情恍惚,双目迷离,嘴里发出低沉的男声。就是俺爹。
  “俺爹问俺娘:‘你来这儿干啥呀?’
  “‘俺想你呀!俺恨你呀!你撇下俺一个人带仨孩儿,俺过得多难你知道吗!?’俺娘说着说着就哭开了。
  “俺爹说:俺知道你难,可俺阳寿已尽,帮不上忙啊!你也不必见天躲在家里哭,会伤身子的。本来俺还有三天的寿限,毽子叔从外地弄来的草药,说能治‘大家病’,你给俺喝了,把俺剩余的三天一并要了去。不过怨不得毽子叔,他也是一片好心呢!话说回来,就算俺再多活上三天,也只能是再多打磨你三天,三天过后,还得走。都是注定了的,往后你可得想开点儿了,在哪里不一样呢?再说,俺一来就在阎王爷跟前当差,过得很好,你尽可放心了。你若想让俺放心,从今后就别再哭了。
  “当下俺娘噙着泪儿点了头。
  “俺爹还对俺娘说:‘明德这孩儿你教得好哩,俺都看着呢。’
  “俺娘就說:‘是孩儿自己争气。’
  “附着俺爹魂儿的师婆又对发胜奶说:‘发胜婶呀,你来干啥呀?’
  “发胜奶回道:‘俺找俺家发胜,你没见着过他吗?’
  “俺爹就说:‘怎没见着他!他一来俺就看见他了。’
  “发胜奶急问:‘那现在咋又寻不着他了?’
  “俺爹又说:‘俺也不知道啊!当时他来寻俺,在台下唤俺,俺过去拉他,就是拉不到台上来。俺去求阎王爷,阎王爷说簿子里没有这个人。俺说他是俺一个村里的,俺叫他叔哩!阎王爷说是谁也不行啊,我们这里不收披红挂彩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发胜叔是被砍头的,满身是血,俺也没办法呀!’
  “‘那他现在去了哪里?’
  “‘俺也不知道。’
  “‘那他不成了天不收地不留?’
  “回去的路上,发胜奶哭得天昏地暗,俺娘几乎扶她不住。”
  刘明德讲到这里停下了。大家正听得入神,他这一停,夜显得很静,就只听见驱赶蚊虫的大蒲扇“啪嗒啪嗒”地响。
  胆小的人在黑下都听得打着哆嗦,壮着胆儿试探地问刘明德:“这事儿是真的还是假的?”
  刘明德就咂咂嘴说:“这还能有假,不信你去问发胜奶和俺娘呀。噢,问不成了,她俩都死了好多年了。当时俺娘回家将这些给俺学了,还说俺爹夸俺哩。俺本来正恨俺爹呢,怨他死得太早,要不哪轮得着俺作这么多难呀,俺娘这一说,俺拿过俺爹的画像端详了端详,修补修补爹在俺心里快模糊了的模样,心里对俺爹说:‘俺还得继续争气哩’。”
  “俺在外看人脸色卖力干活,回家挑水劈柴修补房子,好不容易大了些,能干的事体多了,又赶上过兵,见着年轻男人就抓了去。俺家就剩俺一棵独苗,俺娘怕俺被抓了去当兵,就把俺藏在家里,不让出去。”
  这时刘明德的儿子一溜烟儿地跑来,边跑边讲,说:“俺二姑给你打电话,说后天来给俺爷烧纸呢,问你有啥事没,你出门也不拿手机,给你快接。”
  刘明德对大家说:“你看看你看看,说谁有谁不是。”然后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接过手机呜哩哇啦大声说了一通就回家去了。
  没了刘明德的场儿里像是没了主角的戏,场面有些冷清。只剩那一把把的大蒲扇发出些声响,“啪嗒啪嗒”“啪嗒啪嗒”。过了一会儿,不知谁说了一声:“没招夫养子不假,可当起了半掩门儿。”立马便有一个女的小声说:“别胡扯。”那人回说:“谁胡扯了,谁不知道啊。后来闹土匪,他娘把土匪招他家里,吃住都在他家,他家就是土匪窝。要不,他家能过得去?十来岁的人,还是个孩娃呢,能干些什么?指着他养家,谁信呢?全家还不得喝西北风去呀!”迟了一会儿有人说了声:“不早了回吧。”于是就散场了。
  隔日,刘明德又把话题扯到地里,说:“可真是怪了,这地一侍弄,一改良,就是不一样哩!原先大公河以西,大堤以南,方圆多少里都是白花花的盐碱地。别说是庄稼,连草都不长,就是长出棵刺毛秧,牛都不吃。”
  “就是打粮食的地,也分个三六九等哩。要不分地时咋能恁分不公呢。正南地北头是好地,一亩是一亩;南头差些,一亩二算一亩;东南地和老场地更差,地势低,秋庄稼老淹,一亩半算一亩;北地最差,沙多,产量低,也用不上水,靠天吃饭,就二亩算一亩。分地时那个麻烦账,乱得跟啥似的。现在恁再看看,全是好地,哪还有盐碱地,哪块地亩产不是上千斤?”   “就是,那时人都咋过哩?”
  “咋过?有法过。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这儿没山没水,有盐碱地,白花花的,一垧一垧的地,全都冒盐碱,咱就吃盐碱地。”
  “吃盐碱地?”有个年轻点的很是不解。他当然不解,盐碱地他见都没见过哩,咋会知道盐碱地还能吃呢。
  “这你们年轻人是不会知道的咯!这盐碱地呀,不打粮食不长草不假,可是能做卤水熬盐呢。先前这一带到处都是做卤水的。村西头那一大片新房,村北的林场,原先全盘的一个一个的盐池子。
  “盐池子是用土架起来的,有一人高。打一个稍带点坡度的平台,先用塑料布垫上一层,放一个缸在低的那一头预备接盐水,塑料布上排上一根根的木条,木条上铺杆草,杆草上封上土,踩瓷实了,在四周栅上小土埂,一个盐池子就好了。把盐碱地上刮来的盐土(墙根土也行)放进池子,添上水,不一会儿,溶了盐的水就滴在底下的缸里。再把这盐水倒到大锅里熬,差不多十停儿熬得剩一停儿,盐就在锅底结晶了。用笊篱将盐捞出来,剩下的就是卤水了。
  “卤水有毒,能上地,是肥料,劲儿大着呢;也能点豆腐。豆浆磨好后,是白糊涂,依量撒上卤水,就凝固成豆腐了,点过豆腐的卤水毒性就没了,要不咋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呢!熬出的盐叫小盐,能卖一毛钱一斤,是小头,卤水才是大头。
  “还有一种卤水,原料取自老房子的根基砖,阴湿湿地长满了白毛,还有尿池子砖,泛着呛人鼻眼的气味,扔进盐池子里淋上水往下漏,再把下面接得的盐水来熬,熬到最后,除了卤水和盐,还会得到另一种物件——硝。硝能当炸药,能做炮。俺几个当时做的是前头那一种卤水的生意。
  “那时俺家人多起来了,这得记俺老婆的功呢。俺家当时不是穷吗,开始人给俺说下她时俺还不愿意。
  “为啥?她是二婚呢!俺一个青发丝儿后生,找一个寡妇,俺嫌太亏。
  “是俺娘作的主。俺娘说家里要啥没啥,能有人来提亲那就是咱们烧高香了,哪还有你挑三拣四的地方?!
  “俺还犟嘴说‘好儿不论家当,好女不论嫁妆’。俺娘一生气,就打了俺,打过俺又哭。俺见不得俺娘哭,就应承下来。俺知道俺娘啥心思,她抱孙心切哩。家里多年不添丁,缺生机哩。
  “俺结婚那一天夜里,俺明白俺捡了大便宜了——俺老婆还是黄花大闺女哩。她家里也是穷,得了人家的彩礼,把她送到一个大户人家去冲喜。那个没福人连路都走不成了,根本就没碰她。过了没几天,那人就死了,她就又回了娘家。娘家不明就里,将她处理给了俺。
  “俺真是捡了便宜哩。俺老婆用指甲掐住俺的皮儿,说你家拿一只羊换了俺,得了大便宜了。俺疼得直叫唤,嘴里却高兴地喊着是哩是哩。俺老婆就说你不能对不起俺。俺说那不能那不能。俺老婆松开手,给俺揉她掐的指甲印,還心疼地用嘴嘬嘬,说只要你对俺好,俺就不掐你。
  “俺越看俺老婆越顺眼,她长得细发,手也巧,也孝顺俺娘,夜里在床上还给俺唱小曲‘人家的小子俺铺床,人家的老婆儿俺叫娘……’
  “俺老婆最让俺娘满意的不是她长得好,也不是她会唱小曲,俺娘满意的是俺老婆给俺家生了一大群孩儿。俺老婆可真能生,一两年就生一个,生得俺都怕了,夜里都不敢碰她。可俺娘高兴,特别是生了男孩儿,得了宝贝似的,伺候得那叫一个仔细。
  “俺娘是高兴了,可苦了俺。挣工分是养不活这一大家子人的,那时候做卤水的人多,俺就和人结伙贩卤水。新乡、郑州、洛阳,俺都去送过卤水。当时俺和大嘴叔、老四、小分头、毛孬、旃爷六个人搭帮。收卤水相对容易些,旃爷年纪稍大,老四丢不开家,毛孬不爱吭,他们仨就负责在家收卤水,俺和大嘴叔、小分头三个人活络些,身体也壮,就负责外销。
  “收上来的卤水装进大铁皮桶里,运到封丘火车站。那是条小铁路,跑的都是闷罐车,把咱连人带桶一起拉到新乡。如果卤水在新乡能出手,那是再好不过了。但来新乡的卤水太多,咱多数是送到洛阳。咱要把卤水桶倒到大火车上。大火车是客货分离的,货运手续办好,拿了单子,人先坐客车过去,到洛阳等货。等货的当口就出去联系买家,货一到就能出手。
  “通常要在新乡的货运处待上几天,等配货,几家的货能上满一个车皮,才给发货。有一回,我们被卡了四五天,也不见人来验我们的货。去问,说是没货位,让咱等。也不知要等到啥时候。问得多了,人家就烦了。说咱的桶都要锼透了,半路上发生泄露,把别家的货毁了谁包赔?这也是咱担心的。咱知道有几个桶太旧了,有几个地方洇得桶外都湿了几片。若是货运处的人拿验货用的叉子那么戳来戳去,不漏的也会戳漏咯。恁可不知道呀,出门在外不容易,见啥人说啥话,啥人啥对付,事事都得处理得滴水不漏。验货的人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咱不能说人家专门难为咱,再说了,就是明知是恶人,那也得当菩萨供着,谁让你钻到人家的手下讨营生呢。咱涎着脸说尽了好话,可人家就是不给装车,可把俺几个难为死了,那一会儿真是知道啥叫钱难挣屎难吃,啥叫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了。又等了两天,货运处有个人看不下去了,过来问俺是哪里的。俺看这人面善,忙递了根儿烟过去,说‘是长垣县常村公社的’。那人一听,说‘真是巧了,俺也是那儿的人’。又問‘是哪个大队的’。俺说‘是刘唐大队刘唐庄的’。那人听了,显得更热情更亲了,说‘俺老家是刘唐大队侯唐庄的,俺爷那辈儿才迁到大石桥的。俺叫侯西多,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恁几个晚上到俺家找俺吧。俺在铁道街十八号住,门牌号幺洞拐,就是一零七’。俺几个一听,精神头都上来了,知道遇上了贵人。当下买了烟酒点心等着天黑过去。
  “侯西多在家热情地待咱,弄了俩菜,喝的是咱提过去的酒。咱说了离家在外的不易和这几天的委屈,说还得老乡帮帮忙哩。候西多人很随和,说:‘都不是个事儿,明天一上班,恁直接到货运处,给他们提俺的名字。’咱还担心说咱的桶不保险哩。侯西多就说:‘不碍事,他们会给你想办法。’第二天果然畅通无阻,给咱办手续的人还帮着想办法,拿了一块儿肥皂,让咱往桶上洇水的地方擦,说很管用的。照着做了,果然好使。但咱还是担心,新乡离洛阳五百里地,还要在郑州转车,若是在郑州又被卡了,咋个对付?那人说:‘你们不用担心,侯哥的事就是我的事,给你们办理的是直达,不用在郑州倒车。’咱一听,还有这好事,忙千恩万谢,托运了行李,买了车票,先到洛阳联系买家了。   “车到洛阳,俺仨分头到周围各个大队联系买家。通常大队知道下面哪个生产队需要多少卤水,一天下来,基本就把货预定出去了,告诉买家到货的大致时间,好让他们有个准备。那时贩卤水的很多,保不准买主刚要了别家的货,那我们就得多跑几个大队,好在那时年轻,腿跟钢打的似的,一天跑个几十里跟玩儿似的。也有老主顾主动等着定货的,那咱就省了寻找买主这一档,到了洛阳就逛逛、歇歇。晚上取了行李就睡在候车室。你说啥?换了生地方能不能睡着?真是笑话。人都跑了一天了,就是机器也该歇歇了,走路都在打瞌睡,一躺下就着,都是狗皮袜子没反正,能有啥穷讲究,哪里会有睡不着的道理。要不咋说恁年轻人没受过罪呢!
  “俺讲到哪儿了?对,夜里睡在洛阳火车站的候车室,天亮了再把所有的行李打成一个大卷,寄存在车站。行李寄存是按件收费的,一件两毛钱,不管大小,所以,几个人的行李就打在一起,可以省些钱哩。货到了,咱就通知买主来取货,帮着把货运到大队,再由大队用大喇叭通知各个生产队来领取。货分完了,钱也到手了。买主再把俺几个连人带空桶送回到火车站,一次买卖就结束了。给空桶办理手续发回去,人坐了客车再回新乡等空桶。
  “自从认识了侯西多,路算是平整了。可咱那几个桶确实让人心里不塌实。几个人一商量,要想长期干下去,就得设法弄几个好桶。从哪儿弄呢?听说滑县道口一家什么公司里有大量这样的大铁桶,于是决定派人先去趟趟路。谁去呢?都看着俺。都说‘就你会说,就你会骑洋车,就你去合适’。没办法,大家伙儿的事,总得有人去。俺就去了。
  “咱这儿离道口七十里,来回就是一百多。那时不通车,有个洋车骑着就不错了。俺天不明就上路了,褡裢里放了俩杂面馍。没有平整的大马路,净是疙疙瘩瘩的土道。两县交界的好长一段还是隐藏在杂草棵中的蚰蜒道,那叫一个难走唷。俺赶到道口,已经晌午了,从褡裢里摸出一个杂面馍啃了,问人寻了一碗凉水喝了,也打听到那个什么公司了,确实有桶,但人家不是做买卖桶的生意的,人家的桶是自己生产要用的,不卖。看大门的好心,给俺指了能做主的人。俺凑过去,向人编排说俺是某某大队的会计,公社要我们抗旱救田保生产哩,可抗旱怎么个抗法?救田怎么个救法?不能让咱拿着家里的尿壶盛水去浇地吧。所以俺大队就派俺出来寻桶抗旱救田,完不成任务不让回去哩。那人听俺编得合情合理,就答应卖给俺两个桶。俺急忙说:‘两个桶?两个桶够弄啥使哩?那还不给抢咯。俺大队里有九个生产队呢,让谁使不让谁使哩?’那人就问俺‘想要几个’。俺说:‘每个生产队往少了说按两个算,起码也得二九一十八个吧。’那人想了想说:‘行,就卖给你十八个吧。’俺说:‘那真是得谢谢你了,不过俺是长垣县的,今天取不走桶,隔天俺再拉车来取桶行不?’那人很爽快,说:‘行,不过你可不能对外说是我们这里卖给你的。’俺开始以为那人想自己捞点钱呢,就说:‘知道知道,你看俺是现在把钱给你还是?’谁知俺误解人家了,人家给俺写了一张批准十八个桶的条,说:‘你来也行,派人来也行,说取货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是谁出手的货你将钱交给谁。’俺感激不尽,头点得小鸡啄米似的。
  “桶谈妥了,俺身上却没劲了。可是没劲也不行啊,离家还七十里呢。俺把剩下的那个馍喂到肚子里,开始骑着洋车往家赶。回的路似乎比去的路长了许多,俺还没走多大会儿,天就黑了。黑灯瞎火的,路上没个人影。俺心里也犯着胳应,使劲地蹬着洋车。半夜才到家。下车的时候路都不会走了,腿不听使唤了,屁股火辣辣的,脱了裤子一看,皮都磨烂了。旃爷他们几个还在俺屋坐着等信儿呢。见俺回来,忙问‘咋样了咋样了’。俺说‘成了’。几个人松了口气,都说‘成了就好,成了就好’。然后就商量谁去取桶。俺拿出人家批给俺的条子,说‘把钱和条子一块儿交了就能拿到桶了’。可是没人接条子,都不愿意去。都说俺熟,没俺不行。最后还是俺带着小分头拉着两个架子车去了。七十里疙瘩路,我骑洋车一天打个来回,两头都挂黑,屁股还给磨烂了。第二天还得拉着架子车再走一趟,又是两头挂黑才到了地方。住了一夜,第三天一早取到桶,每个架子车上装九个,拿绳杀结实了,又马不停蹄地往回赶,走到家天都快亮了。现在的年轻人,谁会受得了这洋罪?
  “不过,亏得有了这十八个桶,用起来真是让人放心,在收买和贩运卤水中发挥了大作用呀。
  “收卤水时也发生过小插曲。那时实行的是生产队责任制,大家伙儿都得到生产队的地里干活挣工分,再按工分来拿收成。咱不去生产队地里干活,私自收卤水,那是不允许的。有一回不知县上的什么领导到下边视察,把俺几个撞见了,扣押了咱收上来的卤水。俺几个说是给生产队干的。人家不相信,让公社出证明,否则卤水充公。幸好老四的姨表亲的老泰山在公社里,就请了生产队和大队的几个人喝了一摊,盖了个章,又派了老四去找他姨表亲的老泰山盖公社的章。完了才领回咱的卤水,要不两个月算白干了。
  “东西走的日月,南北飞的燕子。转眼间俺几个贩卤水已有几年了,也确实赚了点钱,不多,裹得住家用开销罢了。这卖力气的活儿,哪里就能发了大財。但你解释不清,挡不住人猜疑,好像咱发财都发肿了似的。惹得很多人眼红得很,也結帮做起来。哎,都是光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呀。
  “本来干这行的人就不少,每个村里都有几伙,后来越来越多,在附近已经很难买到大量的卤水了。于是我们往远了去,去封丘收卤水。在封丘收够装好就直接搭车去新乡,再在新乡发到别处,回来就还在封丘收卤水。所以经常地就可能长时间见不着家人的面。白天忙着收卤水,到了夜里闲下来,不免就有些不安分,都是年轻力壮的不是。”
  刘明德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惹得一些人的大蒲扇的“啪嗒啪嗒”声就不那么匀了,连声催着快讲快讲。刘明德要再次确认一下人是否已经走得到了能安全地讲些二般的事体。刘明德虽然年纪大,但辈分小,他嘴里常说及的旃爷其实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偶尔在座的有个小年轻,也就是喊他个哥,所以他并不担心谁会说他为老不尊。得到了确认,刘明德才又接着讲了下去。
  “一开始是小分头,接连几天吃了晚饭就不见了,甚至晚饭不吃就找不着人了。开始别人没在意,可大嘴叔瞄上他了。小分头是小光棍,大嘴叔是老光棍,他俩是半斤对八两不相上下。小分头有什么心思,是逃不过大嘴叔的眼睛的。   “小分头是和一个胖娘们相好去了。胖娘们的男人在鹤壁下煤窑,一年在家待不了几天。也不知小分头和胖娘们啥时勾搭上的,胖娘们天天给小分头留着门。小分头前脚走,大嘴叔后脚跟。小分头不防大嘴叔跟着去听房,将声响搞得很大。那天夜里还很不巧,小分头和胖娘们弄出‘呱呱’的响声来,跟蛤蟆叫似的。大嘴叔回来一学,大家都笑得岔了气。一直到小分头回来,俺几个还在笑,笑得小分头莫名其妙。大嘴叔还逗小分头,‘这招儿哪儿学的,也教教你叔我。’小分头还傻乎乎地问:‘哪招儿呀?’大嘴叔说:‘蛤蟆叫啊,怎么弄出来的,很难吧?’小分头这才明白被人算计了,边追打着大嘴叔边说:‘你还是当叔的呢!偷听侄子的房,真是不要脸!’
  “从此小分头又得了个外号‘蛤蟆叫’。不过自从有了这一回,小分头索性大明大放起来,经常夜不归宿,整夜睡在胖娘们的床上了。不过好景不长,胖娘们的男人回家探亲,将两个人捉奸在床,把小分头一顿痛打,瘸着腿回来了。那男人探完亲,临走就把胖娘们一同带走了。大嘴叔就再没机会去听蛤蟆叫了。”
  “明德,你别光说别人,也说说你的相好的。”
  “小分头当时还是光棍汉,总想去撒种。俺有家有口的,不像小分头骚情。俺要有了相好的,俺老婆可是会掐俺的。”
  “你在外面跑那么多年,就不信没找下个相好的。你要是真没啥,你老婆咋能到死都和你分屋睡呢?!”
  “其实也没啥正经的相好,都是赤脚医生刘三奇惹出来的。”
  “怎么又扯出刘三奇了?”
  “要说起这一宗,话又长了。
  “后来做卤水的渐渐少了,买卖越做越小,很多人就撒手不干了,俺们那个帮也解散了。解散归解散,俺还照样吃着这碗饭。卤水少得是不能和以前比了,收上好一阵子,也就只有那么一两铁皮桶,再没人拿卤水来当肥料上地了,都是用来点豆腐。俺用架子车拉着,一步一步地量过去,把这少量的一点卤水供应给各地的豆腐坊,汲县、辉县、延津、获嘉,都有俺的老主顾哩。第一次打交道,保不准,得先让人家试货,舀你点卤水浇进豆汁中,看豆腐形成后的成色。咱这一带收上来的卤水算是上乘的,用户都满意,一来二去的,就成了老关系了。但豆腐坊用卤水量小,要一次就撑好长时间,你摸不清啥时会再要。于是留下地址,卤水快用完了就给俺来信,俺便拉着给人送去。那一年俺给一个辉县的老关系户送卤水,回来后不知咋的病了,其实也就是咳嗽流鼻涕,可能是凉着了。也怪俺老婆多事,她好长时间不见俺,猛地见了亲个不够,好吃好喝不算,还非得陪俺去刘三奇那里弄点药来吃。俺说就是凉着了,喝点姜汤发发汗,歇上两天就好了。可俺老婆死活不依,非要拉着俺去拿药。俺怕人见了说俺俩恁大了还没正形,连忙说俺去俺去俺自己去,你要是跟着俺就不去了。
  “俺就一个人去了刘三奇的诊所。说是诊所,其实也就是他家原先那两间破房,里间住人,外间看病。俺想也不是啥稀罕病,刘三奇也没当回事,给了俺两样西药片。他那里没别人,俺在他那里当场吃了一顿儿,又和他扯了一通闲篇才回家。和老婆折腾了一番,俺就困过去了。谁知半夜里,俺被烧醒了,身上又痒又痛。点着灯一看,身上一片一片的皮都黏糊了,火辣辣地疼,俺咬牙坚持到天明,实在受不了了,俺老婆拉俺又去找了刘三奇。刘三奇也看不透,左端详右端详,末了说该不会是花柳病吧。这厢还没证实哩,俺老婆脸色就变了,拿手捂住脸一个人哭着跑回了家,俺也赶紧追了回来。俺老婆到家又是要喝药又是要上吊的,非得逼俺坦白从宽不可。开始俺咬着牙一口咬定说啥事都没有。俺老婆不信,收拾包袱要回娘家。俺不依,院里可站着一大群儿女哩,闹起来可不好收场。俺死死抱住俺老婆。俺老婆挣扎不脱,就说,只要俺说出来,就不追究。怪俺轻信了她,牙没咬紧,一时糊涂就松了口。
  “‘真有那么一个女的’,俺说。俺老婆一听,倒不闹了,傻傻地坐到了床上,问俺那女的是哪里的。俺说是延津小店的。又问咋就搭上的。俺说其实那就是个极普通极普通的女的。俺老婆就大声说问你是怎么搭上的。俺说俺往汲县、辉县、获嘉送卤水都要经过那里,往往走到那里天就黑了,俺常在那里住店,那女的家就在店旁边。那女的男人一只脚残废了,出不得大力气了,常年在外地给人看场子,也挣不下仨瓜俩枣的,女人自己在家拉扯着几个孩子。俺傍黑儿吃过饭后转悠时碰上了她的孩子,就逗孩子说话,俺一了解她家里的情况,突然就想起俺娘早年拉扯俺兄妹几个时的景象,俺就可怜起这一家人了。后来只要经过,总要去看看,其实去了也就是拉拉家常,有啥零碎的力气活帮着干干。
  “俺老婆瞪大了眼瞅俺,说那咋会染上了脏病?俺说就那么一次,只有那么一次,她留俺吃晚饭,还喝了酒。酒乱人性不是,喝得一高就啥也分不清了,俺就把她当成了你。事后俺清醒了,后悔得要死。那女的也哭了,说实在不知该咋回报俺这好心人。俺听了心里极不受用,以后再不敢去见她。就是送卤水经过小店俺也是绕着走。俺说的可都是真的,真就只有那么一次,还是酒后一时糊涂做下的。
  “俺老婆说你也不用辩了,俺记得给你说过的话哩。俺也不掐你不打你,以后你就睡到马房里吧,你爱浪到谁家浪到谁家,實在浪不着了,马房里不是还喂着一头老母驴吗,有劲儿没处撒了就去蹦老母驴。
  “这就是俺坦白后老婆给俺的宽大处理。当天俺老婆就另给俺拾掇出一套铺盖抻到了马房,她也不哭,也不闹,也给俺做饭,可就是不理俺,把俺晾得真不是滋味。
  “俺娘觉察出不对劲来。问俺。俺只说身上长了疮,怕传染,才自己睡马房里来了,绝口不提俺两口间的事。俺娘要看俺身上的疮,俺不让。俺娘说你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咋就不能看看?俺只好解了衣扣给俺娘看。俺娘看后笑了,说:‘这不是疮,你是不是吃一种大的白药片了?’俺说‘是’。俺娘说:‘你这是磺胺过敏,恁爹恁爷都碰到过哩,快把那药扔了,过几天自己就会好的,记住以后再不要吃这个药了。’果然像俺娘说的,过了几天就好了,根本不是啥花柳病。可俺老婆却再不跟俺好了,也不让俺再给那几个做豆腐的老客户送卤水了。俺说:‘人家都跟俺预订过了,俺言錾口满地给人都打过包票了,怎么着也得再送一趟不是,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呀。’可俺老婆说:‘你若去送就一直送下去,永远不用回来了。’恁说急人不急人。到了(liao)俺没别过她,編了个瞎话一家家给人打了信去,好让人家另寻别家卤水。你们说这娘们儿,她咋就这么有血性呢?   “到现在俺也搞不清,到底是俺老婆呢,还是刘三奇把俺的卤水财路给截断了。反正,这条路不是俺的了。俺索性待在家,落个清闲。俺本想着时间一长,俺老婆慢慢就会同俺和解。可俺想错了。俺老婆到死都没原谅俺。
  “俺闲在家里,又不招老婆待见。再说,家里没个进项,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大家子人,咋过呀。俺一个大老爷们,长期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呀。于是,俺就打听别的出路。听说开封火车站外有车队,专拉托运的货物,就收拾了一副架子车拉着去了。还是卖力气。火车站将到站的货卸了码在那里,等货主来领。货主来取货,俺就上前等货主雇车。拉货的运费很低,所以有了别的好活咱就暂时放弃这块阵地。好活完了再来这里当老等。有一回,开封缝纫机厂要土,那是个新厂,需要大量的土,从郊外拉,一架子车两块钱,跑得快的一天能拉个十来车,就是二十块,一个月就是几百块。比当时工人的工资高得太多了。但这样的好事很少,即使有,也是短期的,几天就干完了。干完还去火车站当老等。
  “在开封拉了几年车,责任田包产到户了。那时俺大儿也十好几了,俺让他跟着个老木匠去学手艺。俺就回家种俺的地,再也不出去跑了,再不去受那洋罪了。这后来的故事也没啥意思了。俺娘迟了五十多年终于去找俺爹了,俺家的房子翻盖了,大儿子结婚了,孙子出生了,大闺女二闺女也都出嫁了,俺老婆先俺走了,她到死都没原谅俺,到死都没原谅俺……”老态龙钟的刘明德喃喃着:“可俺还记着她给俺唱的小曲呢,‘人家的小子俺铺床,人家的老婆儿俺叫娘……’”
  有人怀疑刘明德故事的真实性,有人还很恶毒地指出:“什么他老婆来的时候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他老婆是大着肚子嫁过来的,他的大儿子一看就不是他的种,誰不知道啊,一个带肚儿。”
  当又一个夏夜到来的时候,就有人问刘明德:“你的故事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刘明德说了几句很哲理很让人费解的话:“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你信就是真,你不信就是假。我都八十出头了,脑子清凉一会儿糊涂一会儿,谁知道哪句话是我清凉时讲的,哪句话是我糊涂时讲的,谁知道哪件事是张三的,哪件事是李四的。反正都是人的,不是我的就是你的,都不是,那就是他的。”
  于是,场儿就静下来了,夜就静下来了,人心就静下来了,只有大蒲扇还在“啪嗒啪嗒”地响着,似乎要永远地响下去。
  作者简介:刘笃仁,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河南新乡。曾在《中国铁路文艺》《芒种》《中国报告文学》《佛山文艺》《都市小说》《芳草》《新课程报·语文导刊》《人民日报》《工人日报》等报刊杂志上发表过小说、散文和图文等,作品曾被《小小說选刊》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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