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年后他终于“见到”了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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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臧克力,原名臧鹏运,山东诸城人,1921年出生。1938年在高中读书时参加抗日运动,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0年参加八路军。先后在129师政治部组织科、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六纵队16旅、中原野战军第六纵队16旅47团、第二野战军第12军34师101团,历任干事、连指导员、营教导员、组织科科长、团政治处主任、团政治委员等。抗日战争中参加了百团大战及历次反扫荡、反围攻战斗。解放战争中参加了上党战役、平汉战役、定陶战役、鲁西南战役、襄樊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大西南等。1951年3月赴朝参战,任志愿军三兵团第12军34师101团政委。1951年5月20日在第五次战役中牺牲,1951年8月18日被总政治部授予革命烈士称号。作者成亚平系12军军长成冲霄之女。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臧克家
  臧克力烈士是我父亲成冲霄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的老战友。小时候,我从父母的口中听到最多的名字就是“臧克力”,知道他是著名诗人臧克家的同族亲戚,是12军当年最优秀的团政委。12军首任军长王近山中将曾夸奖他:“克力是一名思想敏锐、有智有谋、能打善写、军政多行的指挥员。”1951年5月在朝鲜第五次战役中,臧政委身先士卒,血洒疆场,为国壮烈捐躯。令人痛心的是,68年过去了,至今连遗体都未找回!
  我出生在1954年母亲从朝鲜战场归国的途中,从小就生长在被誉为《亮剑》原型的英雄部队的大院里,我身边的叔叔阿姨大都是参加过上甘岭战役的英雄,而臧克力叔叔就是离我最近,令我从小到大打心眼里仰慕和敬佩的英雄。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一直很想看一看臧叔叔生前的照片,但由于当年在朝鲜时我父亲所在的防空洞被炸,许多老照片没有保存下来,所以始终没有见到臧叔叔的真容。2018年5月,我终于联系到臧叔叔的遗腹子崔甦奇,从他那里见到了我从小仰慕的英雄——臧克力烈士的英姿。
  每个人都是时代洪流中的一朵浪花,每个家庭都是历史变革中的一面镜子,透过个人及家族的命运可以折射出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历史发展与精神变迁。
  下面就是烈士遗孤崔甦奇讲述的他家的故事,从中我们可以感悟到一个革命烈士及其遗属高尚的家国情怀,以及几十年来烈士家属所默默承受的心理创伤与痛苦。
  我出生于1951年10月,在我尚未来到这个世界时我的爸爸就牺牲在朝鲜战场,所以从小到大我从未叫过一声“爸爸”!多年以来,“爸爸”这个词在我们家很少提起,因为一旦提起,妈妈就会泪流不止……
  1958年,我7岁,被送进北京市十一小学。学校放假时,老师把包括我在内的几十个孩子叫到一处,给每人发了几块糖,说是学校给烈士子女的一点关心。我这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烈士。回到家我向妈妈问起爸爸的事,她却什么都不说,只是不停地流眼泪,然后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翻开,指着其中一张照片对我说:“这就是你的爸爸。”我凑过去看,只见照片上的人头戴军帽,面容端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
  妈妈用手轻轻摩挲着照片,眼泪一滴滴落在照片上,再也说不出话……
  尽管心里堆满了关于爸爸的疑问,但看到妈妈那么伤心,我再也不敢多问一句,妈妈也没有主动提起过。
  直到后来我需要填写履历表,不得不向妈妈问起爸爸的情况时,她才简单地说一些。每次说起爸爸,妈妈总是夸他各种“好”,说他是一个特别优秀的人,不仅人长得好,有学问,能力强,写得一手好字,而且兴趣爱好广泛,会打篮球、乒乓球,还会唱几段京戏,脾气也特别好。她常说:“你们啊,一个都不如你们的爸爸。”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妈妈的语气中,我能深深感觉到她对爸爸那份难舍的情感!
  随着年事的增长,我逐渐了解了爸爸的一些往事:
  我的爸爸臧克力1921年出生在山东省诸城县的一户富裕人家,与诗人臧克家不仅是同乡还是同族亲戚。高中时他投身革命,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很快成长为八路军129师年轻的政工干部。
臧克力烈士的妻子崔枫

  爸爸和妈妈是在同一个部队里相识的。那时爸爸是第二野战军第12军34师101团政委,妈妈是二野军大三分校的指导员。妈妈叫崔枫,也是个老八路,14岁时随姐姐到太行山根据地参加了革命,16岁加入了中国共產党,20岁时嫁给了她的入党介绍人——时任晋冀鲁豫野战军六纵16旅46团三营教导员丁泊生。但没多久,丁泊生叔叔就在鲁西南战役中英勇牺牲了,留下了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儿子。
  爸爸知道妈妈结过婚,还有个孩子,但从未结过婚的爸爸不但不介意,还常常帮助他们母子俩。1949年3月渡江战役前夕,部队在安徽蒙城休整,他们在师首长的撮合下结为夫妻。婚后两人感情非常融洽,爸爸对战友的遗孤视如己出,这让妈妈十分感动。婚后不久,爸爸就随军参加了渡江战役,千里追击国民党残匪,解放了苏浙皖广大地区,紧接着又向大西南进军,于1949年11月底解放了重庆。一年后,我的姐姐出生了,女儿的出生为这个家庭增添了许多喜悦。
  然而,和平幸福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美帝国主义就悍然发动了朝鲜战争,把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1950年底,爸爸所在的部队奉命入朝参战,妈妈生过孩子刚满月,原本可以和大多数女同志一起留守在重庆,但生性要强的她坚决要求和爸爸一起赴朝,毅然将4岁的儿子和刚满月的女儿——我的哥哥姐姐送回了河南姥姥家。   听崔甦奇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妈妈曾说过的往事。我的妈妈与崔枫阿姨在解放战争时期都在六纵16旅从事医护工作,崔阿姨是我妈妈的指导员。1947年夏,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绝大多数女同志都留在了冀南革命老区。后来刘邓首长为使前线干部没有后顾之忧,特意为留守的女同志建立了一所学校,即二野女子大学,简称“二野女大”。当时六纵的女同志全编在了三分校。由于我母亲和崔阿姨都带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所以当年都分在了“妈妈班”,成为朝夕相处的战友、形同姐妹的亲人。
臧克力与崔枫的结婚照

  我姐姐拂晓至今还记得小时候同她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中有个叫“锐光”的小哥哥,他就是崔阿姨与烈士丁泊生叔叔的孩子。母亲晚年时喜欢唠叨陈年旧事,经常与我提到崔阿姨与臧叔叔,说崔阿姨是位特别坚强而又温柔的女性,臧政委不仅有文化,理论水平强,字写得好,人也特别谦和,在101团指战员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大家都为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团政委而感到荣幸。
  1950年的深秋,崔阿姨在重庆生下她与臧叔叔的第一个孩子——女儿菲菲,是我母亲帮着接生的。当年101团团部驻防在重庆五四路上的一栋老式建筑楼内,我爸妈与臧叔叔、崔阿姨是邻居,同住的还有团长李民叔叔、政治部主任左三星叔叔。那时崔阿姨在师卫生处当政治协理员,女儿菲菲的出生给这个四口之家带来了欢乐,崔阿姨曾对我母亲说过,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重庆解放时,101团曾作为军前卫团率先进入重庆,此后就担负起重庆警备任务,剿匪和破获敌特的工作十分繁重。由于重庆的夏天潮湿闷热,北方人刚到这里很不适应,加上多年艰苦的战争环境所致,臧叔叔当时身体很不好,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经常头晕、失眠,心脏也不好。但他始终坚守在工作岗位上,不仅要写总结、报告,给干部战士讲党课,而且晚上经常熬夜为军报写通讯稿,直到一次高烧不退,晕了过去,才在组织的安排下到重庆郊区的南温泉干部疗养所住院治疗。
  1950年10月1日,在重庆解放后的第一个国庆节,我父亲和李民等团领导专程到南温泉疗养所看望了臧叔叔,返回时还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一直保存在我家的相册里。
  看到这张近70年前的老照片,崔甦奇遗憾地对我说,可惜缺了他爸爸……但见到这么多他爸爸生前一个团的老战友,他进一步了解了他爸爸在重庆的岁月。
1950年国庆节,时任团参谋长成冲霄(后排左一)、团长李民(后排右一)等人到重庆南温泉疗养所看望臧克力政委后合影

  在崔甦奇那里,我见到了臧叔叔赴朝前分别写给母亲和弟妹的信,在给弟妹的信中,他让弟妹不要把他上前线打仗的事告诉母亲,就说他去学习了,毕业后就会回家看她老人家。臧叔叔在信中对即将出国参战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他写道:
  我们即将远行……当你们再看到我的信时,大概,我已到了祖国的边疆。你们暂时不要再来信了……估计今后一段时期,通讯可能是困难的。在这样的时候,你们最重要的是安心,并且相信我们在愉快、健壮地和敌人战斗。虽然,听不到我的消息、捷报,但你们会看到,在这许多英雄的创举中,有一个平凡的我在里面……在一年后,最多两年,我会再回到慈母的怀抱里,那时,我将尽一个革命战士所有的力量来补足12年远离膝下,不能伺奉起居饮食的缺憾。我诚恳地感谢你们,家庭的重负,你们全部替我担当……
臧克力烈士家书

  谁没有妻子儿女,谁没有父母高堂?正如臧叔叔在家信中所说,“在这许多英雄的创举中,有一个平凡的我”。
  是的,无论英雄还是烈士,他们也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怒哀乐,他们对家庭、对父母妻儿的爱一点不比普通老百姓少!他们之所以能成为英雄,成为人民心中的楷模,就是当祖国和人民需要时,他们能挺身而出,义无反顾、毫不畏惧地奔赴血与火的战场,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而舍弃自己及家人的幸福,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而放弃自己及家人的利益,从而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一个大写的“人”!
  臧叔叔在写这封信时应该没有想到,12年前的分别即是永别。
  崔甦奇继续说道:
  入朝后不久,爸爸和妈妈就分开了,妈妈留在后勤卫生处工作,爸爸则随军上前线。临行前妈妈十分担心,爸爸笑着安慰她说:“没事,没事……”手一挥,大跨步走了。
崔枫与孩子们的合影

  谁知,这一走,爸爸再也没有回来,这一别竟是永别!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两个月后的一天,师长尤太忠叔叔亲自找妈妈谈话,把爸爸牺牲的噩耗告诉了她,而此时的妈妈已身怀六甲!
  爸爸牺牲时,妈妈26岁,大哥4岁,我姐姐才6个月。如今想来,妈妈当年真是太不容易了!她要有何等的坚强和毅力才能忍受再次失去丈夫的巨大悲痛,挺过这个难关呀!   妈妈怀着身孕回到了国内,到山东老家找到我奶奶,告知了爸爸的死讯。年迈的奶奶闻听已12年没见面的儿子战死疆场,再也回不来时,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
  1951年10月28日,在爸爸牺牲5个月后,妈妈在河南一家部队医院生下了我,刚满月,她就把嗷嗷待哺的我送到孟县姥姥家,自己回到部队工作。
  我一直在河南姥姥家长到快5岁时才被妈妈接到身边。那时候,妈妈已转业到北京工作。她与姥姥一起养育了4个烈士遗孤,除了我们兄妹三人,还有姨妈的孩子——妈妈的姐姐、姐夫也在南下时牺牲了,留下一个儿子,妈妈就把他接到家里抚养。
  由于4个孩子分别姓丁、臧、何,为了有利于我们的成长,妈妈把我们的姓都改成了崔,随她姓。
  我的大哥直到16岁时,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在妈妈的厚影集里,有一张我爸爸妈妈牵着一岁的他拍的照片。后来妈妈告诉了他真相,他一时间很难接受,性格也变得更加内向。
  关于爸爸牺牲的情形,妈妈一直不愿意提起,直到晚年,她才断断续续告诉了我们兄妹。后来我又查看12军的军史,走访了几位父亲当年的战友,才完整地还原了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
  1951年5月中旬,朝鲜战场规模最大的第五次战役进入第二阶段。19日下午,爸爸所在的志愿军三兵团12军34师接到上级命令,协同友邻部队攻歼丰岩里的美军第3师第15团。由于时间紧迫,为了能按时赶到指定地点,在没有炮兵支援的情况下,师长尤太忠命令100团和101团,取道麻田洞、下松峙,向丰岩里方向抵近。途中我军遭遇敌机炮火的密集轰炸,战士们不畏强敌,前赴后继,英勇奋战,却终因兵力悬殊,伤亡较大,未能突破敌人的防线。师首长决定改变路线,绕道新村。但我军刚到达新村,又遭遇敌504高地坚固工事的炮火猛烈阻击,在缺乏火力支援的情况下,100团、101团连攻数次,均未突破,最后与敌人形成了对峙。
  而此时,友邻部队有的已后撤,有的未按原定计划及时赶到,以至于形成100团、101团孤军奋战的局面。当时三兵团的通讯设施被敌机炸毁,父亲他们连续3天与各军失去联系,各军、师、团之间也联络不畅。
  当天晚上,团长张超与我爸爸商量,由我爸爸率领部队前进。爸爸赶到前面与100团团长蒋国钧、政委苏长远、副团长成冲霄商议,划分第二天各自的作战任务。商议后决定由100团负责西北两翼,101团负责东南两翼,组成环形防御队形。
  然而,当天亮后张团长急急忙忙赶回团里传达战斗任务时,却听到了政委臧克力已牺牲的噩耗。张团长没有想到,几个小时前两人还在一起商议工作,怎么人说没就没了呢?副政委左三星也是爸爸多年的老战友,他哭着向张团长讲述了爸爸牺牲的经过。
  20日清晨,眼看天快亮了,可张团长还没有回来,臧政委放心不下,就决定到100团找张超。他随身带了一名警卫员,但去了很久也没有消息。左三星急忙赶到前面去找,在前沿阵地的一条小河边,他一眼看到臧政委倒在地上,警卫员倒在他的右边,两人都已牺牲,鲜血染红了河水……
  此时,敌机和大炮还在向我方阵地猛烈攻击,左三星只好叫来团保卫股长,先就地掩埋了遗体并做上标记,准备第二天再运回(按照当时规定团以上干部的遗体必须运回国内)。第二天,警卫连的一个小分队来到小河边,准备把我爸爸的遗体挖出来抢运回去。但就在他们刚把遗体挖出放在担架上准备往回抬时,美军飞机实施了新一轮密集轰炸……
  黄昏时分,101团接到命令撤出战斗,而抢运爸爸遗体的小分队战士仅有一人生还……当天夜里,在尤太忠师长的果断决策下,100团和101团终于成功突围。
  崔甦奇所说的张超团长也是我爸爸成冲霄在太行山时的老战友。在朝鲜时,我爸爸和他交替担任过第34师100团、101团团长。从朝鲜回国后,张超叔叔调到了国防科研部门工作,先后担任解放军21训练基地研究所所长、试验部部长、副司令员,为我国国防科技事业奉献了20多年,直到上世纪80年代才回到北京。他在晚年的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我和臧政委是多年患难与共的战友,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就认识了,解放战争初期我们被调到一个旅,他当组织科长,我当作战科长。抗美援朝时我们又来到一个团,他当政委,我当团长,每天朝夕相处,情同手足。在去朝鲜之前,臧克力原本要被师里调到机关工作的,但他说等打完这一仗再说……”
  张超叔叔说的是事实,臧政委是12军年轻有为的政工干部,他精明能干、原则性强、作风民主,善于团结同志,在团以上干部理论测试中屡屡拿第一名。我父亲曾说过,上级机关原本是要选送臧政委上中央党校,毕业后派往国外当武官的,但师首长坚决不放……
  多年后的今天,我想:如果当初臧叔叔不去朝鲜,而是去上中央黨校当一名武官,也许会更好地施展他的才华,为国家作更大的贡献。那样的话,崔甦奇也就不会一出生就见不到爸爸,崔阿姨也不会再次守寡,一家人该是多么幸福呀。然而,人生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在那样特殊的年代,有多少正义之士为了国家和民族的未来,舍弃小家的幸福,不顾个人的安危,奔赴抗击侵略者的战场。
  我母亲曾告诉我,当年在重庆34师留守处听说臧政委阵亡的消息时,大家都万分悲痛,为失去像兄长一样的优秀的团政委而痛惜,更为远在朝鲜的臧政委的妻子崔枫担心,怕她承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打击。
崔甦奇的哥哥姐姐于20世纪70年代留影

  当我逐渐走进并日益了解崔甦奇一家尘封了70多年的往事时,我既为烈士的早逝而惋惜,也为他们兄妹三人从小失去父爱而感慨,更为崔枫阿姨的隐忍、刚毅、自强而感动。臧叔叔牺牲后,崔阿姨坚强地面对人生的挫折和苦难,独自养育呵护了4个孩子,使烈士的血脉得以延续。崔阿姨不愧是英雄的妻子,伟大的母亲!   这一年多来,我与崔甦奇有过多次交流,他的低调、正直、朴实使我深感他继承了父母的优秀基因,也感受到从小没有爸爸带给他们的遗憾。他告诉我,几十年来,最让他妈妈难以释怀的就是爸爸的遗体至今都不知在何处!每当清明时节,他们一家只能面朝北方,默默祈祷,遥祭远在异国他乡已长眠60多年的爸爸!
  上世纪70年代,他们兄妹三人陆续离开家,穿上军装到了部队,但他们都没有回到12军爸爸的老部队当兵。那时如果他们到12军当兵,作为臧克力烈士的儿女,肯定会受到老部队的格外关照。但崔枫阿姨并没有这么做,想必其中一个原因是她怕回到老部队触景生情吧。
1997年5月,李援和婆婆崔枫于鸭绿江边留影

  2018年10月的一天,我即将出国半年,临行前我约崔甦奇和他的妻子李援在他家附近的魏公村见面。李援的父亲解放前毕业于辅仁大学物理系,与王光美是同班同学,解放后任教于北京一所著名的理工大学。李援小我半岁,我俩一见如故。作为臧家的儿媳,聊起公公婆婆的往事,她比丈夫更健谈。
  李援告诉我,她婆婆年纪大了以后越来越怀念她公公,每次说起都伤心落泪,不能自已。为了使晚年的婆婆放下心结,她听说位于丹东的抗美援朝纪念馆可能会有公公臧克力的名字,就带着婆婆前去丹东祭拜。一路上婆婆显得特别沉默,只是叮嘱李援一定要提前帮她买一捧红玫瑰,而且要99朵,她要亲自给丈夫献花。
  20多年过去了,李援对那段往事仍记忆犹新:
  那是1997年5月的一天上午,年逾72岁头发花白的婆婆,手捧99朵鲜艳的红玫瑰,颤颤巍巍地站在丹东烈士陵园的纪念碑前,抬头用昏花的眼睛焦急地寻找着“臧克力”这个她最熟悉的名字。可找了一上午,都没有找到公公的名字,婆婆失望极了……
  看着婆婆伤心的神态,我当即带她去找烈士陵园的负责人,寻求帮助。在查找完资料后,对方摇摇头告知,那里并没有臧克力的名字。婆婆只好含着眼泪失望地将99朵玫瑰轻轻放在了烈士纪念碑下。
  当天晚上我们住进了宾馆。深夜,我被一阵压抑的哭泣声惊醒,抬眼一看,婆婆正躲在被子里伤心地啜泣,我连忙起来上前安慰,结果她哭得更加伤心,竟号啕大哭起来,整整哭了一夜……
  作为一个女人,我完全理解我的婆婆,这是她压抑了几十年的泪水!战争让她接连失去两任丈夫,家庭支离破碎,几个孩子从小就笼罩在没有父亲的阴影中。婆婆这一生实在太难,太不容易了!
  第二天,为了让婆婆心情好一点,我带她去鸭绿江边看看风景。婆婆站在江边,看着滔滔不绝的鸭绿江水,望着对岸曾经与丈夫并肩战斗、生离死别的异国土地,不禁又想起伤心的往事,悲痛欲绝地说:“真想现在就跳进这江中,顺水追随他去……”我一听吓坏了,赶紧将她拽回到车里。
  从丹东回来后,婆婆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话也更少了,常常一个人出神地望着窗外。
烈士臧克力

  后来,我还陪婆婆去过沈阳的抗美援朝烈士陵園,但也无果而返。一年后,我因为工作再次去丹东,并顺道去了烈士陵园,意外得知,那个陵园已经将我爸爸的名字加了上去。我赶紧把这事告诉了婆婆,婆婆终于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2004年7月,崔枫阿姨突发急病离世,临终前未能留下只言片语,但崔甦奇夫妇知道,妈妈的心里一直没有放下爸爸,她生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找到爸爸的遗骨,带他回家。
  崔枫阿姨晚年曾告诉过儿子,他爸爸牺牲的地方叫自隐里,是韩国一个偏远的小山村。2014年,韩国军方开始向中国政府归还志愿军遗骸,437名烈士英魂在60多年后终于回到了祖国。得知这个消息后崔甦奇很是振奋,仿佛在漫漫长夜中看到了一抹光明。然而,几年过去了,他爸爸的遗骸依然不知所踪,没有任何音讯!
  2019年5月20日,在金达莱花盛开的季节,在臧克力烈士牺牲68年后,烈士的遗腹子崔甦奇和妻子李援终于随志愿军烈士后代寻访团来到了爸爸当年战斗和牺牲的地方——韩国的自隐里,去祭拜他从未见过面的爸爸!
  临行前崔甦奇告诉我,希望此次沿着第五次战役的路径追寻爸爸当年的足迹,更希望会出现奇迹,找到爸爸的遗骸,带他回家。当时我正在国外,就从微信转账给他,让他一定替我买两束鲜花,一束敬放在无名志愿军烈士墓前,一束代我的父母成冲霄、刘时芬祭奠他们生前念念不忘的亲密战友——臧克力政委。
  68年后,臧克力烈士与从未见过面的儿子儿媳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令人唏嘘感叹。
  别时容易见时难,68年过去了,烈士的忠骨早已化作三千里江山的一抔黄土,与日月齐辉,与山河同在!此行,崔甦奇虽然没有找到爸爸,带爸爸回家,但他和妻子带着爸爸的照片和山东老家的景芝酒,在爸爸当年牺牲的小河边祭拜了亲爱的父亲以及他的警卫员,替已逝的母亲和兄妹了却了心愿。
崔甦奇(右三)和妻子李援(右一)与志愿军烈士后代在无名烈士墓地

  崔甦奇回来后告诉我:“这是一次难忘之旅,也是伤心之旅!见到那么多无名烈士静静地躺在异国他乡冰冷的土地上,我觉得我还算是幸运的,因为我爸爸毕竟在军史上还有名有姓!”
  崔甦奇不愧是烈士的后代,他继承了父亲博大的胸怀和母亲的善良隐忍,把自己的痛埋藏在心底,却把别人的痛看得比自己更重。几十年来,他们兄妹三人从未以烈士子女的名义向国家和部队提出过任何要求,他们淡泊名利、坚守信念,在平凡的岗位上勤奋工作、默默奉献。由此,我打心眼里敬佩崔枫阿姨,她不仅含辛茹苦地将孩子们养大,而且将烈士的风骨植入了儿女的心中!所以崔甦奇告诉我:“我怀念我的爸爸,但我更怀念我的崔枫妈妈!”
  这就是一个母亲在儿女人生中所起的榜样的力量!正如歌德所言:“永恒之女性,引我们上升。”高尔基也说过:“世界上的一切光荣和骄傲,都来自母亲。”
  虽然,时间越久,烈士回家的希望也越渺茫,但我还是在内心深处无数次祈祷:愿臧叔叔和所有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的烈士英魂能早日回归祖国,掩埋在家乡的土地上。
  我们将迎来新中国诞生70周年,在我们享受今天幸福美好的生活时,绝不能忘记那些为共和国的建立、为捍卫国家主权而献出宝贵生命的英烈们。
  〔责任编辑 袁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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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青草黄,春秋两季,巴林部都要围猎的。这是多少年的老皇历了,几代王爷从未更改过。  新任巴林王更是格外重视围猎。他七岁时,就开始跟随老王爷行猎,驾鹰牵狗驭良驹,常常满载而归。围猎呢,一是补充了食物给养;二是锻炼了部众间的协作能力。可谓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况且王爷长成即位,好汉三技,无人能敌,又在行猎中掌握了一套猎经,常喋喋不休,引以为傲。  大小宴会间,王爷喝到三分醉上,总要给部众讲一番上一课
转折来自于3月31日下午6点那场突如其来的风。  没人预料到这场风的到来。凉山木里地形复杂,地势陡峭,这里气候干燥,原始森林茂密,这场始于3月30日下午5点的大火已经燃烧了整整25个小时。后来的数据显示,一天之内,过火面积由2公顷迅速扩大到了15公顷——相当于15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  3月31日凌晨1点15分,在绝大部分人沉浸于梦乡时,四川森林消防总队凉山州支队的消防员们带上装备出发了。森林火灾
经过西山马家柚基地,绿中透着淡黄的柚子落到了我和费城的视线里,我俩一溜烟地窜进基地,每人摘了一个。蓦地一声断喝,一个老头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了出来。我俩抱着柚子撒腿就跑,还回头嗷嗷地叫。土埋半截的老头,能追上我们?  柚子挺甜,汁水四溢。费城说,十几块一斤,能不好吃吗?我抹着嘴说,晚上去弄一些,抽烟的钱都没了。  我和费城是死党,在村里混得风生水起,左邻右舍的鸡鸭土狗被我俩祸害得够呛,要是有人出头
省会城市,有车有房,工作稳定,女乖妻贤……这样的生活状态,是湖北省武汉市一家文化传媒公司的员工、43岁的李向泽引以为傲的,他一度产生自己是成功男士的错觉。  然而,一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李向泽从云端打落至谷底。面对病床上至亲的痛苦呻吟,为治病而逐渐山穷水尽的家庭经济,李向泽这才发现,中年的自己,看似平顺、坚强,实则趔趄、脆弱,不堪一击。他能渡过这次劫难吗?猝不及防:城市码字男身心俱疲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