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晚霞像血一样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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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壹零.11.02-11.15.011》徐勇民纸本20.9×28.5cm2010 年

  那天多云。天气晴了一会儿,突然下雨了。雨是从跳伞塔方向过来的。那座像烟囱似的高塔周围灰蒙一片。白胜叼着烟,看着远处,眼睛被飘曳的烟雾熏得一跳一跳的,像两盏接触不良的灯泡。他说:“哥,下雨了。”
  “你怎么知道?”
  “你看跳伞塔那边。”
  他话音没落,阵雨的前锋就从跳伞塔扑过来,掠过小广场,将豆大的雨点砸进了广场边的树冠。一时间,雨点铺天盖地,像泪水源源不断。树冠之下,人们像被挖开了蚁穴的蚂蚁,慌成一团,四下乱窜。连平时矜持的少妇也面孔狰狞地窜出坝坝茶馆的树阴,奔到街对面的屋檐下。屋檐后面是家药店,被我们迅速占领,一时水泄不通。
  “哥,我想起来了,江北区法院今天审判丁晓。”
  “不说他了。”
  “我想揍他一顿。”
  白胜说完,掏出一支香烟叼到嘴上。
  白胜是我表弟,大雨下来前,我和他在坝坝茶馆喝茶,谈的就是丁晓。我跟丁晓不熟,他跟丁晓也不熟。他让丁晓抢劫了一次,从此相识。丁晓实施抢劫前,白胜骑一辆二手摩托车,在省城的大街小巷狂奔,成为“江湖菜”外卖平台的一个外卖小哥。如果每个故事都有一个源头,这个故事的源头就在这里。
  白胜进城当外卖小哥那年,我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像个游子,在时间之河上随波逐流。白胜从老家来到省城后,我不时到他居住的城中村,跟他天南海北地闲聊。为了满足我的虚荣,不管我说什么,白胜都会做出善解人意的樣子,露出突起的门牙大笑。我看得出来,那是一种空洞的假笑,他的笑声是从牙齿后面发出来的,似乎跟上颌和嘴唇没啥关系。
  到第二年城中村废弃的泡桐树上出现蝉鸣,白胜把自己上工的时间从白班改成了晚班。晚班是最辛苦的一个班,从黄昏到凌晨,主要跑的是宵夜。白胜之所以把上工时间调整到晚上,跟他前妻有关。他的前妻叫雷薇,在家里开了个网店卖扣子。长得还算漂亮,但性子有点野。我曾看见她提着一只拖鞋,打得白胜一路狂奔。
  那时雷薇还不是白胜的前妻,只是他的一个客人。据表弟白胜说,在他给雷薇送餐的前一天夜里,梦见了一只鸡和一条鱼,后来鸡和鱼都不见了,只剩一条平坦的山路。根据我表弟对梦的解读经验,他认为这个梦兆吉,预示着他有可能走上一条阳光大道。后来白胜对我说:“哥,我当时真是这样想的。”
  “你想的也没错,做梦之后,你不是找了个老婆吗?”
  “可惜离了。”
  “离婚是后来嘛。”
  做完那个梦的第二天黄昏,白胜接到了一张奇怪的订单。订单上除了点有麻婆豆腐,小炒肉,炝炒木耳菜,番茄鸡蛋汤,还有一行备注:“外卖小哥,你敢打大虫子吗?我家墙上有两条大虫子,有一拃长,请你帮忙打一下。真的,不开玩笑。”
  白胜看着手里奇怪的订单,脸上像外交官那样露出礼节性的空洞微笑,仿佛客人就在手机的屏幕后面。白胜认为,平台之所以把这张订单给他,是基于对他打虫子的信任。他拿着手机在城中村转了一圈,所有餐馆老板都知道,那个跟《水浒传》里白日鼠同名同姓的人,要像武松一样去帮人打大虫子了。
  下这张订单的就是雷薇。她的家在一个交通很不方便的坡地下面。如果从家里出门,骑车还不如走人行步道。人行步道从一条环山公路下穿过,再上一道山脊,就能到达一个交通四通八达的枢纽之地。骑车则不行,在沟谷里绕来绕去跑上十多分钟,还在房子后面打转。结婚后,这套房子奇怪的地理位置让白胜和雷薇都受益匪浅。这当然是后话。
  那天白胜带着餐盒转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雷薇的住处。那是一套小户型,窗户靠江,透过窗玻璃能看见江北大剧院。大剧院旁边,有一家私立男科医院。男科医院有一个很古怪的名字,叫“不了”。不了男科医院顶楼有一幅广告。广告日夜兼用,白天看上去,白底红字;晚上看上去,则是一块由霓虹灯组成的广告牌。广告牌上有一句话,叫“难言之隐,不了了之”。白胜结婚后,常常看那句话,看了很久也没看出名堂。
  那天白胜敲门进去时,雷薇穿了一条旧裤子和一件宽松的上衣,像一朵刚刚钻出松软土层的蘑菇。她满脸惊恐,表情怪诞,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墙壁。顺着她的目光,白胜看见墙上有两只草鞋虫,像八字胡一样贴在墙纸上。白胜后来给我转述时,不无遗憾地说:“哥,我当时多观察一下就好了。”
  “为啥?”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想,两条草鞋虫趴在那里,到底是两条公虫准备打架,还是一公一母在调情?”
  “搞清楚这个有意思吗?”
  “没意思,可这念头在我心里挠了几年,就像有人挠我痒痒。”
  白胜从脚上取下拖鞋,像握着一只鼓棰,一步蹿上了电视柜。只听见“叭叭”两声,像连续击发小口径步枪,身后立即传来雷薇的尖叫。仿佛白胜手里的拖鞋没有打到草鞋虫,而是打到了她身上。
  白胜后来承认,正是他循着雷薇的叫声回过身,才让他一下子没了主意。他曾抱着脑袋冥思苦想,想把他当时的感觉准确地告诉我。可惜他不是一个善于修辞的人,他一会儿说像掉进了旋涡,一会儿说像挨了雷击,一会儿又联想起发情的种马和公牛。最后,他似乎找到准确的表述了,他说:“哥,我想起当时的感觉了。”
  “啥感觉?”
  “有一幅画,一支箭,把一个傻儿的心脏射穿了,想起来没有?”   “丘比特,爱情之箭?”
  “对,就是那个傻儿。”
  那天,白胜循着雷薇的声音回过头来,看见她微微一笑,女性的柔情在唇齿间洋溢开来,像水滴湿润了纸张。这个场景很长一段时间都镌刻在白胜的记忆里,因为她的笑容,轻易击穿了这个小个子男人的心脏。
  如果只是帮雷薇打两只草鞋虫,他们还不至于发展成夫妻。问题是那天白胜在雷薇面前坐了下来,一边看雷薇吃饭,一边讲他吃过的东西。白胜的老家离省城三百公里,一百八十公里高速,一百二十公里山路,即使把他二十四年吃过的东西加在一块,也抵不上省城一顿像样的饭菜。但是,那天白胜说的是烧烤,烧烤的是他自己从山上逮到的竹鸡。他一个形容词没用,仅仅用了一堆动词,就把雷薇的口水说下来了。她顿时觉得外卖索然无味,把一次性餐盒随手一丢,问白胜:“竹鸡长啥样?”
  “比鸽子大,比鸡小,麻花麻花的。”
  “麻花是啥意思?”
  “又麻又花。”
  “我想象不出来。”
  “这个简单,我去给你逮几只。”
  白胜是一个对女人很慷慨的男人。他说话算数,把上工时间调到夜班,白天骑着二手摩托,窜出城区,跑到郊外的山上逮竹鸡。我曾跟他去过山上,发现逮竹鸡不仅需要技术,还需要吃苦耐劳。如果不愿意多跑路,别说逮竹鸡,可能连根鸡毛都逮不到。
  白胜逮竹鸡的工具是从网上购买的。两副绳扣,一只仿鸟鸣装置。白胜收到工具那天,被胜利冲昏头脑,忘记了他姨妈对他不三不四的行为深恶痛绝,竟然跑到我家,展示他的收获。毫无悬念,他饱吃了我母亲一通白眼。我母亲的态度丝毫没影响他的兴致,他再三怂恿,像动员一个旱鸭子下河游泳,让我跟他一起去山上逮竹鸡。
  到了山上,白胜侧耳倾听山上的动静,试图从山上纷乱的声音里,分辨出竹鸡的叫声。又从竹鸡的叫声里,分辨出是公竹鸡还是母竹鸡。他像个经验老到的猎人,蹑手蹑脚地在林间穿行,在合适的地方布下绳扣,又在绳扣后方放下仿鸟鸣装置。我说:“分清公母有啥用呢?”
  “你不懂。逮竹鸡,是逮竹鸡中不跟群活动的色鬼。它们东游西逛,拈花惹草。如果落单的是公竹鸡,我們只有放母竹鸡的声音它才会上当,懂了吧?”
  “懂了。”
  白胜嘴上头头是道,但竹鸡并不好逮。我跟他上山三次,次次空手而归。有次连竹鸡的叫声都没听见。自从我没有了兴趣,白胜独自一人上山,运气倒来了。隔个十天半月,我能从他发给我的微信图片上见到传说中的竹鸡。有的刚逮到手,毫发未损;有的则大卸八块,成了一盘菜。
  白胜能娶雷薇为妻,应该归功于雷薇的胃在中间推波助澜。从长相看,表弟面相敦厚,不像坏人,也不像好人。雷薇不一样,漂亮,性感,开朗,如果遇到开心事,老远就能听见她的笑声像枯叶在风中飞舞。他们的婚姻像所有神出鬼没的闪婚一样,来去急如雷电。我们还没从他们结婚的惊讶中回过神来,又被他们离婚的消息再次击倒。我父亲对我母亲说:“我怎么说的?”
  “你怎么说的?”
  “我说来得快,去得也快。”
  “放屁,你倒是说过这句话,但你说的是我的感冒。”
  白胜结婚后就没当外卖小哥了,有阵子,他在小饭馆里帮厨;有阵子,又在中医馆里烤艾灸。离婚后,他啥也没干,用他的话说是想调整一下心态,我认为是他没找到合适的事情。白胜一闲下来,我们就像一对知音,经常在一起闲吹。有时说到他前妻,表弟垂头丧气地说,哥,外遇害死人了。
  白胜说的外遇,不是他有了外遇,而是雷薇有了外遇。我父亲看问题的角度也许是对的。他认为,竹鸡有可能成为爱情的催化剂,但绝不会成为爱情的保鲜剂。父亲说的没错,雷薇结婚没多久,就有了外遇。
  雷薇外遇的男人是广东人,在省城推销假红木家具。与他推销的假东西比起来,广东男人还算货真价实,比我表弟好看不少。在白胜眼里,广东人其他地方还可以,只是鼻毛不如他。广东人的鼻毛又粗又黑,钻出鼻孔,像黑马颈部的鬃毛一样闪亮。白胜的鼻毛外面看不出来,因为他基本上没啥鼻毛。
  白胜发觉雷薇有外遇,是在一次游泳之后。他们家下面有一条江,沿江边步道下行几十米,能到达河滩。夏天,喜欢野泳的年轻人在河滩搭起帐篷,一边游泳,一边烧烤。游泳不是白胜的强项,但烧烤他十分在行,于是对到河里野泳十分感兴趣。出事那天,他们游完回家,白胜扛着烧烤架在前面走,雷薇揉着湿头发跟在后面,她说:“我开始还有些担心,游泳裤遮不住你屁股下那块胎记。还好,我看了几次,完全看不出来。”
  “我屁股下没胎记。”
  “怎么没有?像片枫叶。”
  “你还吹嘘记性好,你肯定是把别人的屁股跟我的搞混了。”
  白胜说完回过头,发现雷薇噎住了,似乎她吞咽的东西停在了半道上,嗓子被堵住了。他回过神来,愣在那里,看着雷薇满面通红,隐隐觉得她是一只偷了嘴的猫。
  第二天,白胜决心把那块胎记找出来。他撒谎说自己要上山逮竹鸡,其实是躲到后面环山道上藏了起来。雷薇住的地方地形复杂,既有利于通奸,也有利于捉奸。白胜藏了半天,悄悄摸回家,像逮竹鸡一样,真的逮到了广东人的现行。遗憾的是他动作迟了一步,广东人翻窗跑了。白胜只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和两丛鼻毛,至于其他细节,一概来自于雷薇的描述。
  雷薇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见白胜从门外进来,就知道婚姻结束了。她平静地坐在沙发上,把广东人和盘托出,希望作为交换,让白胜答应离婚。白胜的想法跟雷薇的想法不一样。他认为自己可以离婚,但有两个条件。第一,他想知道,广东人用什么东西打动了雷薇?第二,他想知道,雷薇又用什么东西打动了广东人?雷薇说:“第一个问题,我说,他用耿直打动了我。”
  “你怎么知道他耿直?”
  “我买他的家具时,他说他卖的是假红木,我觉得他耿直。”
  “你又怎么打动了广东人呢?”
  “你得问他。”   那两天,白胜一有空就给广东人打电话。开始,广东人吹嘘说是他们政见相同。白胜说去你妈的,你一个卖假货的有啥政见?后来,他改口说这两天胃病犯了,失忆了,记不起当初的情形了。白胜说去你妈的,你不说实话我就不离婚。
  广东人没招了,最后答应,把雷薇打动他的东西告诉白胜。但他脸皮薄,在电话里说不出口,愿意见面详谈。为了表达诚意,广东人把见面的地点约到了白胜家附近的小公园。那个小公园白胜知道,离他家很近,从远处看去,公园像舞台的布景一样虚假。
  到了约定那天黄昏,白胜沿着步道穿过环山公路,走过斜坡来到山顶。山顶有一条小巷,小巷两侧布满了占道经营的小餐馆,一些已经喝醉了的年轻人坐在路沿上猜拳行令。整个场面混乱无序,像一场不太清楚对手是谁的群殴。
  那段时间,我只知道白胜在闹离婚,不知道他被抢劫了。当他在电话里给我说他被抢了时,我还以为他借酒浇愁喝醉了。我半信半疑,顺着他提供的地址来到派出所,发现他衣冠楚楚,像来派出所串门,一点被抢的迹象也没有。接案的警察告诉我,他真被抢了,因为抢他的人在电话中承认了,马上到派出所来自首。我说:“哪个干的?”
  “肯定是广东人,我们约好见面,狗日的不想见,雇人在半道上抢我。”
  白胜没猜对,抢他的丁晓很快来派出所投案,他跟广东人一点关系没有。他出门抢劫,是他在火锅馆当收银员的女朋友嫌他胆小。丁晓的女朋友之所以嫌他胆小,是她在农村的父亲跟邻居发生了地界纠纷,让人揍了,打电话来让她从省城喊几个人回去打架。丁晓是她男朋友,当然首先让他上阵。丁晓东推西推,找各种借口,就是不去。拖了几天,老家打架的事情平息了,他们两个却闹崩了。丁晓的女朋友嫌丁晓胆小,要跟他分手。那天丁晓在白胜路过的小巷借酒浇愁,很快把自己喝醉了。一个胆小的男人喝醉了,智商迅速变成二手智商,胆子却会被酒精泡涨,硕大无比。丁晓忽然生起一股冲动,想证明自己胆大。他从裤包里摸出一把折叠小刀,打开,窜出小酒馆,跟上路过的白胜,把水果刀架到了他脖子上。
  公平地说,丁晓那天穿得相当体面。一套合身的小翻领西装,里面的衬衫雪白整洁,在路灯下闪着光。白胜没注意窜出门的丁晓,他心里装着广东人,慌慌张张,肺正燃烧。当一把刀具抵到脖子上,他听到有人说,别动,抢劫。白胜脑子“嗡”的一声,马上想到了广东人。他说:“朋友,你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理解你帮广东人搞我。但是,我出门见他,没想到要花钱,身上一分钱没带。”
  “手机里有没有钱?”
  “有五百元钱。”
  “好,你把我加为好友,我抢你手机里的钱。”
  丁晓把刀子从白胜脖子上取下来,掏出手机,扫了白胜的二维码。白胜活了二十多年,看过很多像教科书一样的警匪片,没有一个劫匪抢人钱财,还要先加被害人为好友。他像一个梦游的提线木偶,在丁晓指导下配合抢劫。
  丁晓手机“咚”的一声,表明抢劫成功。他拿着手机回去给女朋友表功,白胜则来到派出所报案。他没去那个虚假的小公园。他想,既然广东人派杀手劫道,根本不可能等他。事实上广东人在小公园等到半夜才离开。期间,他还给白胜打了无数电话。由于白胜的电话作为抢劫物证被警方控制,他没有接到广东人的电话。
  经过丁晓这么一折騰,广东人像一坨被暴雨冲散的狗屎,瞬间消失得没有一丝踪迹。自此,雷薇靠什么打动了广东人,成了永远的秘密,也成了表弟白胜心中永远的痛。在丁晓取保候审期间,雷薇成了白胜的前妻。从法律上看,这一篇算是翻过去了。但我知道,白胜没有翻过去,他翻不过去的原因是他要求不高,只想知道雷薇凭什么打动了广东人。这点小小要求因为丁晓横插一杠而变得遥不可及。那段时间,我们一见面他就骂丁晓。那天大雨下来前,我们在喝坝坝茶时又说到丁晓,白胜把他骂了一通。
  现在,我们躲在药房里,白胜像田螺一样痛苦地把自己的身子蜷缩起来,等着门外的暴雨过去。大约过了半小时,雨停了,天空渐渐清澈起来,像被抹布抹得一尘不染的湛蓝色桌面。很快,阳光出来了,鸽群滑过天空,尖锐的鸽哨把空荡荡的蓝天填满了。我们走出药房,白胜说:“哥,我想去江北区法院。”
  “算了。”
  “我忍不住。”
  我们走出药店,沐浴着阳光来到江北。我们在法院外面等了一会儿,丁晓出来了。他低着头,晃晃悠悠地来到街上,眯着眼睛看太阳,仿佛一辈子没见过阳光。见到丁晓,白胜扬起拳头冲过去,嘴里发出“嘶嘶”的吸气声,像农民起义队伍里的烈士。丁晓看见白胜冲过来,条件反射似的把身子靠在法院的围栏上,双手举过头顶,像投降的伪军。白胜可能没想到丁晓会来这一招,他把高扬的拳头停在空中,对丁晓说:“我不接受投降。”
  “我不能还手,只能投降。”
  “为啥?”
  “我判了缓刑,如果还手,会被逮进去关起来。”
  白胜举着手,大概他不想揍一个不还手的人。此时,悬在空中的手看上去很尴尬,白胜一点点地改变着手的姿态。先是像向日葵一样弯曲了拳头,接着手臂羞愧地一点点往下滑,一直滑到腰际,藏到背后,他的表情才恢复正常。
  丁晓见危机过去了,轻松下来,作为道歉,他邀请白胜去喝茶。白胜看了我一眼,没等我表态,抢先答应了。正是这次喝茶,改变了我和白胜后来的发展方向。那时,我没工作,白胜东一榔头西一棒,朝不谋夕。丁晓听说我们没事干,很兴奋,他说要介绍我们去当演员。我说:“丁晓,你是啥路子啊,介绍我们当演员?”
  “我说的不是演电视那种演员,是到步行街当演员。”
  “演啥?”
  “演顾客。”
  “顾客有啥好演的?”
  “你知道步行街那些网红店吗?全是我们充场搞起来的。我抢劫白胜前,一直在步行街当演员。收入不高,但自由,一天只忙中午和黄昏,三四个小时也能收入上百元钱。”
  这个主意不错。那以后,我和白胜在步行街当演员。初秋,天气炽热,人们呆在空调房里不出来,我们却把步行街搞得热火朝天,不断出现网红店。从手机上看,那些卖串串、烧烤、粑粑、酸辣粉的小店真是人满为患,店前排起蜿蜒的长龙,似乎人们为了吃上一口串串,得等上大半年。   没两天,我和白胜如鱼得水,像两个老戏骨,在步行街假戏真做,上午翻手为云,下午覆手为雨。演顾客,谈不上有多高超的演技,但也有很多外人不知的规矩。我们得像个顾客,到了买食物时,不能直接要店员给我们准备好的东西,要假装看看菜单,像顾客那样东挑西拣一阵,才报出我们的需要。东西到手,不能直接回去交货,要兜一圈,确定后面没人,才能去办公室交东西,那东西又经过另外的渠道和另外的人重新回到店里。
  我和白胜在步行街干得很欢,如果不是遇到一个令我心动的顾客,我或许会继续干下去,而不是被老板踢走。我和白胜离开步行街时,已经是深秋,广场上的银杏树叶黄了,像一树树金币在阳光下闪亮。
  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姑娘,是在一家蛋糕店。那家蛋糕店从早到晚,都有人排队,在网上红得发紫。很多年轻人慕名而来,使得蛋糕店一糕难求。那天,我和白胜像往常一样,在蛋糕店前排队,我们分得比较开,中间夹了几个真正的顾客。我回头找白胜,看到了她。她排在我身后,一看就不是演员,而是真顾客。我二十多岁了,在街上见过不少姑娘,但很少见到像她这样让人动心的姑娘。她纤瘦高挑,穿了一件风衣。上午,风穿过步行街由高楼形成的通道,吹起她的长发,勾勒出了她漂亮的面庞。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她又在步行街出现了几次。有时是在卖酸辣粉的队伍里;有时是在卖芝麻团的队伍里。不管她站在什么地方,我的目光都会像鸟归巢一样落在她身上。我的心思白胜看出来了,没经过我同意,他莽撞地走到那个姑娘面前,对她说,排在你后面的是我表哥,他想跟你交个朋友。那姑娘说,你表哥为啥自己不说,你是干啥的,他是干啥的?
  这句话把我给问住了,我到底是干啥的?就像哈姆雷特王子说“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一样,我现在干还是不干,也是一个问题。我和白胜探讨多次,一致认为,我们现在干的这个行当,跟行骗差不多,再也不能苟且下去了。白胜进而怂恿我说,以他曾为人夫的经验,这事不能悄悄结束,必须跟老板一刀两断,以便那个姑娘今后询问起来,我们更像正派人。第二天,我们找到老板,我说:“老板,我们不干了。”
  “好。”
  “我们的意思是,你也别干了,骗人。”
  “出去。”
  老板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不容置疑。我们灰溜溜地来到街上,我心中的愤怒早已平复了,可表弟白胜办不到。他主要是反应迟钝,啥事都慢半拍。老板撵我们出来时,他表情还好好的。到了楼下,他气得打抖。来到街上,他身子不打抖了,脸上的肌肉却不停地跳动,像上了发条似的。
  后来,我带着白胜在步行街转了两天,想告诉那个姑娘,别上当了,排队是假的,我们辞职不干了。但当我们辞职出来,那个姑娘就从步行街消失了。我认为,就此别过,也许,她将从此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众多悬案之一。
  在步行街找姑娘那两天,我们两次碰到丁晓。白胜告诉他,我们不干了。丁晓在一边煽风点火,鼓励我们另谋高就。可能是为了堵住丁晓的嘴,也可能是想吹牛,白胜信口开河,他说:“我和哥找到事了。”
  “啥事?”
  “我们商量好了,到我老家贩鱼。”
  “车呢?”
  “我哥搞了台二手农用车。”
  白勝把牛吹过头了,我哪有钱去搞二手农用车?不过,他勾画出的前景倒是可行的。在白胜老家,养鱼的不少。他们养的鱼是高山淡水鱼,品质好,口感不错。他们的鱼一般贩往县城,很少贩往省城。后来我当上鱼贩子,才回过神来,或许当时白胜并不是顺嘴一说,说不定他傻乎乎的脑子早就想好了。
  我们家最先知道我和白胜准备当鱼贩子的,是我母亲,她认为这不失为一条正途。第二个知道这条消息的,是我父亲。我父亲和我母亲长期意见相左,这次一拍即合,并迅速从他们的存款里支取了一笔不菲的现金,通过一个卖旧车的远房亲戚,给我搞了一辆二手农用车。到这时,他们根本没想过把鱼拉回来卖给谁,也没想过鱼在路上怎么生活。我母亲说:“你不会在车上给鱼装一点水吗?”
  “装水有什么用?关键是氧气。”
  “那我没办法,谁让它那么娇贵。”
  这些问题没难倒白胜。他给农用车添置了装鱼的橡胶袋,便携式氧气泵,以及我们的睡袋。更重要的是,他解决了销路。当外卖小哥时,白胜没少跑毛线沟农贸批发市场,跟卖鱼的摊贩们很熟。他跑了两趟,摊贩们听说有高山淡水鱼,像老年人听说有土鸡蛋一样,一窝蜂围上来,跟他订了货。
  自从当上鱼贩子,我才知道贩子生意不好做。为了赶上毛线沟农贸批发市场的早市,我们一般头天晚上到达舅舅家,第二天上午下网,下午出发,中途还得给鱼加一次氧。然后经过一百二十公里山路和一百八十公里高速,等凌晨三点到达毛线沟,我跟二手农用车一样,早就抖散架了。不等喘口气,下午又得出发,晚上赶到舅舅家。
  终结我们贩子生意的,是一个不相干的人。那时已开春,气温还很低。白天有一些回暖,山野荒芜的土地上,有了早开的黄色野花,像星星在黝黑的土地上闪烁。那次我们拉着一车鱼,快到高速公路时,农用车抖了两下,瘫在了路边。我打开引擎盖,发现发动机皮带断了。我把白胜留下来,让他用线板到附近接上电源,给鱼充氧。我则雇了一辆摩托车,到县城的修理店买皮带。
  县城离坏车的地方大约二十公里,一个来回我花了不到一个小时。我不知道在这一个小时里,表弟白胜干了啥。在我返程时,接到他的一条微信。他在微信上说,哥,你能不能假装是我雇请的司机?记住了,我是老板,你是司机。
  摩托车拐过一道山湾,我看见在空旷的田野上,农用车旁站了一个姑娘,白胜的微信就不难理解了。远处看不清姑娘上身穿的什么,但能看清她穿了一条红裤子。在初春萧瑟灰暗的田野上,红裤子像火苗一样引人注目。
  我来到车前,白胜从车后转出来,面孔因羞赧而隐隐泛红。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下了他那套陈旧的行头,换上了我的皮夹克和高领白毛衣。那两样东西是我放在驾驶室里的,等到毛线沟交了鱼,好换上衣服回家。现在,衣服在白胜身上,散发出一股野芹菜和皮革鞣过的味道。白胜见我从摩托车上下来,他说:“赶快修车。”   “你嫌慢,你来修?”
  “我来修?我又不是驾驶员。”
  我修车时,姑娘一直在车边嗑瓜子。她脚下有一袋蘑菇,使她看上去像搭车的路人。白胜站在她旁边,快乐地吞着口水,从车头看过去,他们如同一尊情侣雕塑慢慢融入暮色。
  等到再上路,白胜拿出少见的殷勤。一会儿给我点烟,一会儿喂水,一口一个哥,对我离开后的事情也供认不讳。穿红裤子的姑娘是白胜到她家搭电时认识的,是个寡妇,在家种蘑菇。车上那袋蘑菇,是他答应帮她带到毛线沟农贸市场去试探行情的。白胜说:“哥,我懂你心情了。”
  “我啥心情?”
  “我们当演员时,你见到那个长头发姑娘的心情。”
  自那以后,白胜有了变化。每次贩鱼回来,他都不忘在坏车的地方让我停一下,自己独自离开公路,穿过菜地和果园,到百米开外的一幢砖房里取回两袋蘑菇。那是白胜替种蘑菇的姑娘贩到省城销售的。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结账,白胜有没有佣金。我只知道,如果言语不周,白胜会急。本来,我叫她种蘑菇的小寡妇,白胜急了,脸上的肌肉又像上了发条似的打抖。我只好改口,叫她種蘑菇的姑娘,像他妈的讲格林童话一样。
  春天很快过去了,随着初夏的暖气回升,大地呈现植物的馨香和麦子成熟的味道。大半年时间里,起早贪黑的生活使我和白胜都瘦了一圈,黑得像两条茄子。付出总会有回报,这话很鸡汤,确实没错。我和白胜的收入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各自弄到了大笔钱。
  当我以为白胜会顺水推舟,借鸡生蛋,跟我继续当鱼贩子时,他却提出不干了。他用的是什么招数我没看太懂。其实,我一直对这个面相憨憨乎乎,却又行动敏捷的表弟看不太懂。他像一贯早就拿定主意,却要做出一副结结巴巴的样子,一脸无辜地对我说:“哥,以后你就一个人贩鱼了。”
  “为啥?”
  “我要去贩蘑菇。”
  白胜不是一个轻易改变主意的家伙,他要帮寡妇贩蘑菇,我就不可能再让他跟我一起贩鱼了。我也不想贩鱼了。太累,一身腥味,地铁里再打挤,我一上去都会显得空荡荡的。人们情愿把自己挤成变形金刚,也没人愿意往我身边靠一靠。
  等到白胜去乡下种蘑菇和贩蘑菇,我弄了一笔钱,在城郊白胜以前逮竹鸡的地方租了两百亩地,开了一家花木公司。我之所以开花木公司,不是我有什么路子,更不是我有一技之长,纯粹是觉得种树好玩。加上手里正好有台二手农用车,拉土送苗都很方便,就请了几个花工,在郊区开了一家花木公司。
  开公司初期,我上瘾的其实是逮竹鸡。我看着眼前的山冈,想起跟白胜苟且那年,就忍不住想逮竹鸡。我从网上买来工具,逮了两天,上瘾了。白胜把竹鸡献给了雷薇,我想把竹鸡献给在步行街遇到的姑娘。这个念头像酒鬼思念烈酒,令自己欲罢不能。
  把我从逮竹鸡的梦魇里解脱出来的,是土。我没写错,是泥土的土。事情是这样,因为我一门心思逮竹鸡,对苗圃不太上心,花工们借机偷懒,成天坐在树阴下斗地主。不到半年,苗圃里的花木渐渐发黄、枯萎、谢叶,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这下母亲急了,苗圃里有她一半股份。我母亲四处托人找关系,拐了十几道弯,找到省林科所的一个专家,花言巧语地把专家请到了苗圃。专家就是专家,一眼就看出了苗木枯萎的原因,他说:“土壤不行。”
  “为啥土壤不行?其他东西长得好好的。”
  “这是专业问题。土壤里含的微量元素不同,不同的花木需要不同的微量元素,也就是需要不同的土壤。你不用施肥,我给你搞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案,换土。”
  专家着手教我怎么换土。更重要的是,他告诉我去什么地方挖土。我之所以说重要,是因为他让我去挖土的地方是个建筑工地。建筑工地的包工头成天愁眉苦脸,一门心思想把废土送出去。往城外送废土要大笔钱,除了运渣费,还要倒渣费。现在,我免费上门挖土,他们感恩戴德,只差给我送锦旗。
  如果仅仅是拯救一下自己的苗圃,这点土还不能完全把我从逮竹鸡的瘾里掰回来。关键是,专家为了防止我再去打扰他,便在一张废弃的城区地图上用红笔画了若干个圆圈,分别标注圆圈里的土适宜种什么花,栽什么树。
  你们猜对了,我再没开花木公司了,专门卖土。我买了辆越野吉普车,在省城的建筑工地上蹿下跳,帮工地出渣土。一个工地的土卖完,我收两份钱。一份是包工头的出渣费,一份是花木公司的买土款。我每天忙得双脚跳,很快对逮竹鸡没兴趣了。
  在我疯狂卖土的那段时间,很少跟表弟白胜联系,有关他的消息都是从我母亲嘴里知道的。从母亲嘴里,我陆续知道,白胜来省城了,给我们家送来一堆蘑菇;他在毛线沟农贸市场租了个摊位,雇人在那里卖蘑菇;跟种蘑菇的寡妇结婚了。母亲告诉我这条消息时,显得比较夸张。她一边说,一边给我展示了白胜的喜糖和结婚照。照片上,白胜穿了一套白色西服,打着红领结,像个乡巴佬。
  我再见到白胜,是他儿子出生那天下午。估计他一得到母子平安的消息,就在妇产医院疯狂地给我打电话。他重三搭四,就一句话,哥,我当爸爸了,要给你吃红鸡蛋。吃红鸡蛋是他老家的习俗,不管谁家生儿子,都得往外送红鸡蛋。
  我约好黄昏时跟白胜在一家高档茶楼见面。以前,我和白胜只能坐便宜的坝坝茶馆,现在我们也愿意像成功人士那样,坐在茶楼的包间里,喝着淡而无味的雀舌谈谈理想和人生了。
  白胜跟我一见面,喊了声哥,马不停蹄地给我掏红鸡蛋。他穿了一套棕色西服,西服口袋被鸡蛋撑得鼓鼓囊囊的,使他像一个刚拾了不少野果的农民。看得出来,他身上的西服质地很好,日子一定过得不错。我说:“你肯定不光为了请我吃红鸡蛋,有啥事,说。”
  “哥,找个姑娘结婚吧。”
  “你啥意思?”
  “我知道,你放不下我们在步行街充场时遇见的那个姑娘。我结婚后回来帮你找过丁晓,才知道她不是顾客,是工商局的。当时在步行街办案,说是反不正当竞争。”
  “丁晓怎么知道?”
  “是他去工商局举报的。”
  “他为啥要举报?”
  “他不是抢劫我判了缓刑吗?想立功,把网红店给举报了。”
  “这跟我结婚有啥关系?”
  “我后来找到那个姑娘了。哥,你猜怎样?她早结婚了。”
  我的脑袋像被误操作的电脑,文件清空了,只剩下一片空白。白胜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机械得像动画片里的大头娃娃。透过他身后的落地玻璃窗,我看见那天的夕阳如同一颗受伤的心脏,流泻的光芒把晚霞染得像血一样殷红,仿佛整个天空都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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