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鼻子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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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按说,改过当年进到兔儿刘村时,应当同白菊花一样引起轰动。只是很遗憾,三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村里人最终没有等到亲眼目睹蓝鼻子改过芳容的机会。
   那天,等着来看改过的人本来很多,村里有人或多或少了解她的情况。听说改过在他们三村张一带小有名气,只是她在那里并不单叫改过,而是叫蓝鼻子改过。之所以叫蓝鼻子改过,据说是因为她长着一只蓝色的鼻子。
   如果说白菊花当年进村的轰动缘自她出众的美貌,那么,改过的轰动,则是因为她与众不同的容貌。
   爱凑热闹的人们是在那天鸡叫晌午时陆续散了的。那时,刘背锅打发儿子大郎去村口已探望过数次。其实村里多数人心里都明白,刘背锅家大郎的婚事,这次十有八九又黄了。因为按兔儿刘村一带的风俗,蓝鼻子改过如果要来,一般会在中午十一二点左右来,最迟不会超过下午两点。过了这个点数还不来,说明人家不来了,这事也就瞎了!这么想着的时候,猎奇心使然,从吃过早饭就盘踞在村口等候的人们,心中生出了一种既怜悯又幸灾乐祸的复杂情绪。
   那是九十年代初某年农历六月的一天,刘背锅和他的两个邻居瓜皮、丢丢正在他家院东首的粮窑里码粮袋子。大郎和丢丢家的两个半大小子也在一旁搭帮。刘背锅家住的还是他大手上挖的一处地坑窑庄,这是陇东山区常见的一种明庄子,面沟背山四方四正。主窑面上并排凿开三孔窑洞,中间是厨窑,左右两边是客窑和粮窑。侧窑面上的两孔偏窑用来喂牲口和装柴禾。
   联产承包十多年过去,连年的好收成,刘背锅家攒下不少粮食,他家粮窑正中被一个包套包的大粮囤占据着,地上胡乱堆放的散粮袋也有几十袋之多。刘背锅那天一心想码一面像瓜皮家大瓦房里那样的粮食墙,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那个即将来看过活的叫改过的女子,来了必定要到粮窑里转一转。可倒腾了半天,也没有整出他预想的效果。不久,他就顾自失笑了,他忽略了自家窑洞的墙面不够高大平直也忘了那尽是些缀满补丁、大小不一的旧粮袋子。不过到最后,刘背锅还是挺满意,最起码粮袋码起来后,粮窑显得宽敞整齐了许多。
   奶奶躺在粮窑的土炕上,这个骨瘦如柴的老妇人,猛看上去像人开春时脱下的一件旧棉衣贴在炕皮上。她水米不进已好几天了,除了偶尔轻微的呻吟声外,惨白的脸同亡人没什么两样。这种情况,刘背锅请大夫来看过两三回,大夫说是老病,好不了了,叫准备后事。一家人心里都明白,奶奶不过是在熬最后一点灯油而已,至于具体能熬到什么时候,包括大夫在内谁也说不准。
   粮窑收拾利索,院子里还有一大摊活要安顿,刘背锅在出进忙碌的当儿,不时地还要去偏窑牛圈里瞅几眼,一头枣红母牛屁股上吊着一长串粘液。这头牛偏偏这天要生犊了。
   女人们呢?为迎接改过一大早就在厨窑里忙活上了。红白萝卜片、芹菜洋芋丝、绿菠菜黄豆芽,还有细长均匀的扯莲丝、发好的粉皮,这些待客装凉碟少不了的菜样,早已氽过水摊开晾在洋瓷盘里,专等过一阵热锅上炝拌。三个雪花铁皮箩箩正在大铁锅里轮流蒸御面,揉好的罐罐蒸馍列队在大木案上回性,它们等御面一蒸完马上就要跳上蒸笼。至于庄户人家待客必不可少的酸汤面,也开始动手和面了。
   过了十点,娃娃们肚子先饿了,有人不停地往灶间跑挖弄吃的。刘背锅叫安顿饭,瓜皮女人香香说,快算了,客没来,咱们倒先吃开了。丢丢女人也说,随便吃点垫垫肚子,手头都有活呢。既然上锅的这么说,刘背锅也不再坚持,各人胡乱吃了点算是过了早饭。倒是奶奶被刘背锅的老婆玉秀叫醒后,硬撑着吃了枣大的一块糊汤泡馍后又昏睡了过去。
   干活歇下来的当儿,大郎拿了一个馍想到大门外透透气。他刚迈出门槛,就见丢丢家的两个小子正在大槐树下说白菊花,大郎的脚步惊动了两人嘴里的话题,他们戛然而止,回头尴尬地望着他。
   原以为时间会让村里人忘掉白菊花这个人,没想到他们比他记得还牢。即使在改过要来的这一天,他们还是不忘将她翻出来。大郎的心里隐隐地难受起来,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些往事。
   在蓝鼻子改过进村三年前的某一天,白菊花跟随大郎走进了兔儿刘村,那其实是个突发事件。因为在此之前,大郎并不知道白菊花要来。
   大郎带着白菊花从村子里走过,逢人依旧像平常一样打招呼,但他故作镇静的外表下却是一颗激动难捺的心。白菊花天生的美丽动人大大超乎了人们的想象,村里人一时叹为观止。人们纷纷跑到路边来观看,白菊花的到来,使兔儿刘村的女人们变得自卑害臊,男人们也觉出了自己的粗俗和猥琐。有人佯装路遇大郎,眼睛却直盯着白菊花不放。以致大郎和白菊花走过后,看的人连自己要去干的事都忘了。
   大郎从村里人的眼睛和表情里读出了某种让他亢奋和自豪的东西,这让他头脑发胀,两脚犹如踩在棉花包上,又像是头顶有浮云提拎着他走,总之轻飘飘的。
   那一天,村里的男人一律都莫名其妙的兴奋,见面就说,嗨,听说大郎领的那“货”漂亮得很!他们那样说,好像那漂亮“货”即将归属于他们中的某个人。
   有一个人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个甚至有些恼怒的人就是刘背锅。白菊花这个女子同大郎有某种瓜葛牵连,刘背锅是同一个叫卢青莲的女子一起,从村里人揶揄的嘴里知道的。
  二
   卢青莲是大郎的初中同学,以前来过家里,刘背锅见过,倒是白菊花,他从来都没有见过。有一阵子,兔儿刘村的人传说大郎脚踩两只船,一面同坪家庄小学的女老师卢青莲谈对象;一面又同一个叫白菊花的漂亮女子在集市上约会。本来这不算什么大事,年轻人找对象总要有个比对才好选择,谁也不能见一棵歪脖子树就吊死在上头。但问题出在另一些更难听的话上,说大郎谈对象搞大了女老师的肚子,偷偷带着人家去乡卫生院做流产,偏偏这事让兔儿刘村的外甥女彩云给撞上了。
   彩云是乡卫生院唯一的妇产科大夫。头一天發生的事,第二天街上逢集,彩云就迫不急待地将这件事唱给了来卫生院歇脚喝水的舅舅妗子。这样一来,不到三天时间,兔儿刘村的人除了刘背锅全知道了。    那年月,人们是万不能接受未婚女子被搞大肚子这样的事,村人们觉得这件事太过严重了。兔儿刘村的人实在没想到,从小看着长大、诚实稳重的大郎竟是如此品行卑劣的一个年轻人。
   起先,刘背锅听到的是大郎脚踩两只船的事,他当即就觉得脸上挂不住,可转眼一想,心里又挺高兴。他一直都担心因为家里太穷,会影响到大郎谈对象的事,现在看来,他的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不但有人同大郎谈,而且还是这原上拔头梢的两个女子。于是有一阵子,他在人前装作担忧生气,人后其实挺开心。
   但当他最后一个知道大郎搞大了女老师肚子的时候,他这才觉出事态的严重性来。脾气火爆的刘背锅追到大郎放羊的山上,黑着脸问,你到底跟卢青莲谈对象还是跟白菊花谈对象?大郎吃惊地反问,我咋会跟卢青莲谈对象呢?卢青莲是白志华的对象你不知道?刘背锅说,我当然知道,就怕你不知道。既然是白志华的对象,那你领人家上医院做的哪门子流产?刘背锅这一问,大郎便低头没话了。后来刘背锅又打又骂,逼着大郎说实话,大郎只说,我跟卢青莲清清白白,没有谈对象。但对去医院做流产的事却避而不谈,气得刘背锅又狠狠地抽了大郎两鞭杆。到后来,刘背锅只问出了一些关于他和白菊花的事。
   刘背锅一直没见过的白菊花是白志华的妹妹。白志华是大郎的同学和好朋友,对大郎可谓是一腔赤诚,上中学住校那几年,白志华没少接济大郎。白志华的父亲是白家坡村上多年的老支书,在村里开着磨坊和榨油坊,家里高门楼大瓦房比较富裕。白志华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他父亲一门心思想让他好好念书,将来好到外面去干大事,可白志华偏偏是个不爱念书的,属于学习成绩垫底的那一类。但成绩垫底的白志华在学校照样混得风生水起,从小学到高中,白志华一直是班长,这得益于他自小不凡的气质和万能胶性格。
   白志华有两大爱好,一是爱买书,二是爱打球,他的篮球尤其打得好。班上的男生都很崇拜白志华,愿意死心塌地做他的追随者,一来因为白志华见多识广,跟着他不但能长见识开眼界,还能借到好看的武侠言情小說。二来白志华为人慷慨大方又不拘小节,跟着他蹭好处又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也有少数不崇拜白志华的同学,在女生里头卢青莲就是其中一个。卢青莲从来都不拿正眼瞅白志华。因为自她懂事之后,身边从来就不乏异样热烈的目光,这让她在不自觉抵挡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种矜持高傲的性格。她人长得漂亮学习又好,总有一种鹤立鸡群的优越感。
   白志华也怪,对崇拜喜欢他的女生个个不上心,却偏偏喜欢卢青莲。白志华曾不止一次的对大郎说过,把她们所有的人加在一起,在他心里都抵不上半个卢青莲。
   那时候,白菊花还小,同大郎话都没说过几句。倒是白志华常来大郎家里,来了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从不嫌弃大郎家里条件不好。有几年收黄天,白志华也不操心自家的麦子,而是去集上自掏腰包,买上半蛇皮袋子菜来帮大郎家收麦子。
   麦黄糜黄,秀女下床,刘背锅想不通一个半大小伙,不回家帮忙收麦,而躲在旁处胡游乱逛,他担心白志华回去挨打,就支他回去。白志华说,大郎学习好,他大叫他跟大郎在一起学习呢。那时,白志华也经常邀请大郎去他家,但大郎去过几次后就不愿意再去了。刘背锅有次问起时,大郎说,白志华的父母同他们兄妹不太一样。
   大郎和白志华在县一中读到高二后半学期时,两人前后双双离开了学校。大郎是因为家里没劳力太穷而回家种了地,白志华则是参军去了部队。
   本来刘背锅是叫二郎回家种地的,因为大郎比二郎成绩好,并且眼看就要毕业考大学了,而二郎才读到初二,路子还很漫长。但二郎哭闹着死活不干,刘背锅气得把二郎捶了一顿,二郎自小是天王老子谁都不怕的主,这一捶反倒闹得更凶了,刘背锅又是一顿捶。
   大郎周末回家背馍,见倔犟的二郎浑身上下青伤红疤,躺在炕上不吃也不喝,大郎忍不住泪水长流,他担心这样下去家里会出人命。大郎返回学校后,从门缝里给班主任塞了一张留言条,直接去宿舍卷铺盖走了人。
   大郎辍学这事,多年来一直惦坎在刘背锅心里,想起来就让他心痛,觉得实在是耽误了大郎的前程。好在大郎自小是个畅亮人,他说,虽然自己读到高二了,但上大学更费钱,家里还是供不起,倒不如他回家劳动,让两个弟弟继续念书。大郎又说,如果他只顾自己一直念下去,两个弟弟就都念不成了,他不愿因他一人误了两个弟弟,那样的话他的心会不安的。
   大郎的这番话,既是在安慰心怀愧疚的刘背锅,又像是在开导说服自己。但其实在离开学校之后很多次,他一人坐在山坡上,看羊群慢慢地往前蠕动着吃草,或者干农活累了躺在埂边休息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了才离开不久的学校和同学,那样的时刻他禁不住眼眶发热,眼泪滚落下来。
   好不容易熬过了漫长的冬天,春天送来一个全新的季节。他感觉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苦涩填满了他的胸膛,他时常失神地望着天空,听着耳畔各种生命催发的声音,草芽在拱土,枝条在抽筋剥皮,鸟儿在明净的蓝天下欢快地鸣叫。那样的时刻,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根正朝着土地深深地扎下去。学校的生活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了。
   无数个夜里,他总是做着关于学校的梦。有时梦见自己背着馍明明是去学校,却走到了一片无人的荒野上,怎么也找不到路;有时他梦见自己躲在教室外墙爬山虎的叶子里朝里望,只见教室里满满当当,他的座位上已坐了不认识的新同学。他反复做的一个梦是,大家都在考场上奋笔疾书,而老师却独独不发给他卷子,每每梦醒他就止不住的难过,总要用被子蒙住头结结实实哭一场。只有这样的时候,他才对自己说,谁说我愿意回家种地?
  三
   大郎自小跟着奶奶住,奶奶说的很多话他都牢记在心。奶奶说,人在世上的命是天给的,天给人啥命人就是啥命,人是没法子选择的。很多年之后,一个叫改过的女子却对大郎说,人的命是自己给的,人想要啥命就会有啥命。想起这些话,大郎就会想起奶奶给他讲的一个故事。
   有个年轻男人,逃荒时带着女人落脚到了兔儿刘村。到这里安稳下来的头十几年,夫妻俩除了挖窑洞种庄稼,就一直在生孩子。在这个地方,他们举目无亲,只能自己给自己生些亲人,他们打算生一窝娃娃热热闹闹过日子。    头三胎都是男孩,孩子刚一落炕,无一例外地都死了。男人和女人害怕的不得了,寻思着好端端的孩子一个都生不成,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到生第四个孩子的时候,男人把兔儿神庙里坐堂的神婆请到家里来看着生,以求庇护。一个大胖小子,生出来不大工夫又断气了。神婆说,这些个孽障,一个个都是哄女人肚子到世上骗人的。神婆说完,从身上摸出一把铮亮的小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孩子右手小拇指。神婆说,看你还敢不敢骗人?然后让男人把那半截血淋淋的小手指放到门楣上。
   后来,女人年年挺着大肚子,炕上却依然空空如也,只是门楣上风干的小手指从一个变成了五个,女人一年到头泪水涟涟,男人的头像霜打了的茄子。
   到生第九个孩子时,女人准备了一把锋利的剪刀,男人惊悚,女人说,这个生出来好就好,再不好她也不活了!这剪刀是她给自己备下的。男人听得心惊肉跳,怕女人想不开,又去请兔儿神庙里的神婆来接生。孩子生出来哇哇大哭,却是头大胳膊细,背上一个肉疙瘩,丑陋得像河里的水怪。神婆手起剪落,咔嚓一聲又剪掉了孩子的右手小拇指。血泊中的女人颤栗着问道,这个还没死,你怎么就剪他的指头?神婆说,怕这狗日的又是个骗人的,先剪了他的指头再说。等神婆给孩子止了血包扎完再看,却发现孩子攥着的左手是六指,神婆笑了说,这狗日的厉害呀,还留了一手!男人想了想说,那就叫刘一手吧!
   神奇的是,这刘一手命大活了下来,只是长大后不大有人记得他叫刘一手,都叫他刘背锅。因为他脊背上的肉疙瘩远比他的手有名气。生了刘背锅以后,女人再没生育过,因而,就算刘背锅是个背锅子,他父母照样把他值钱得像块宝,整天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里过日子。谁知还没等刘背锅长大,他大就得病撒手走了,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转眼到了刘背锅成家的年龄,因为他身体的原因,没人愿意把女子嫁给他。那些年,刘背锅她妈差点愁死。
   后来说了玉秀,玉秀也是个命苦人,刚会走路就殁了爹娘,跟着哥嫂过日子,挨打受冻是家常便饭。玉秀七八岁挖药时从山头上掉下来摔断了腿,被哥哥背回来后扔在冷炕上,也没请人给接骨整茬,死活全凭几片止疼药,几个月后,摔断的骨头全长错位了,从此成了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瘸子,腿裆里能吆过一头瘦牛。玉秀到了说婆家的年龄没人要,刘背锅找不上媳妇,媒人给一说合,谁也不嫌弃谁,刘背锅就把玉秀娶了过来。玉秀也争气,进门后接二连三地生了三个小子,刘背锅也算是成全了一家人。
   大郎始终记得,当年九岁的他,第一次听到奶奶讲自己家里的故事时,是怎样的胆颤心惊。
   奶奶说,娃呀,奶知道这个家把你亏大了,可是你要会想,你大你妈虽然都是残疾人,可也一样把你拉扯大了,也没让你饿着冻着,如果你一生出来就是个孤儿,你还不活了?你是家里的老大,你不吃亏谁吃亏?你不帮着往前拉扯这个家,指望谁拉扯哩?
   繁重的农活,枯燥的生活,让回家后的大郎变得越发沉默,他曾一度想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但家里的十几亩山地离不开他,牛羊牲口离不开他。起初,他还能想一想,到最后连这个念头都打消了。
   白志华离开学校,则是因为他知道考大学无望。恰巧那一年兵种好,到了农历十月,白志华他大走关系让他参军去了山东威海。
   白志华去部队后,同大郎一直保持着频繁的书信联系,平均一月有一两封信给大郎。据大郎说,信少数是写给他的,多数是写给卢青莲的。
   白志华打上初中就开始喜欢卢青莲,给卢青莲递过纸条写过情书,送过整摞的文学书籍和复习资料。只可惜那些情书和书籍被卢青莲一次次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白志华很没面子,便转手送给了大郎。
   初中毕业后,白志华上了高中,卢青莲则去坪家庄小学当了代课教师。学校一别后两人倒有了联系,但据白志华说也就是比普通同学稍好一点的关系。后来白志华参军去部队,走之前,不知为什么两人的关系却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白志华分析说,他原来是个学生,参军算是步入了社会,所以卢青莲接受了他。大郎反倒觉得这不是主要原因。
   本来卢青莲初中毕业是要继续读高中考大学的,但她那个在坪家庄小学当校长的父亲,在去学校的路上因脑溢血猝然倒地去世后,她不得不接受被迫辍学、接替父亲当一个代课教师的现实。她母亲之前有狂躁症,父亲的突然离世让她倍受刺激,一下子变得更加狂躁不安,整日骂骂咧咧好像真疯了。学区考虑到卢青莲的父亲,兢兢业业在民办教师岗位上干了十几年,除了多给了半年的工资,还破例安排卢青莲顶替父亲当了代课教师。
   本来,卢青莲是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的。即使她父亲不在了,以她的成绩,将来考好大学依然不成一点问题。一旦考上大学她就能申请助学贷款把大学读完,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她必须把高中读完。
   但当她看到可怜的小弟弟和疯癫的母亲时,骄傲的白天鹅无奈地低下了头,她哭了几场后去了坪家庄小学当起了代课教师。一方面每月挣那几十块钱的工资补贴家用,另一方面周末回家她可以帮母亲干农活、经管弟弟。这样的安排不仅仅使她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更重要的是她的心境也起了变化,她突然变得现实起来,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急需要找个依靠和安慰,而白志华正好符合她的条件。因而大郎认为,卢青莲家庭的变故,才是她接受白志华的主要原因。
  四
   从兔儿刘村去坪家庄,如果走大路,少说也有二十几里,但大郎常放羊的山头却离坪家庄很近,这两个地方隔泾河相望,车路虽不通,但人畜爬沟趟河却可以来回走动。坪家庄小学就座落在河对面巴掌宽的一小片川道里。由于坪家庄离镇点太远,白志华和卢青莲的那些往来书信,多半由大郎从中给来回传递。
   上山放羊时,羊在各个山头游走吃草,大郎便将白志华的信带给早已在河对面等候的卢青莲,两人坐在河滩上看信说话。
   有时,卢青莲也把白志华的信念给大郎听。姑娘修长的侧影很好看,她扎着马尾巴,一双大眼睛亮汪汪的,总使人想起刚出水的紫葡萄。念到关键处,卢青莲脸上飞起桃花红,她会吃吃地笑着跳过去,不用想大郎都知道,准是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热辣情话。白志华以前写的情书大郎见过,别看他学习不怎么样,写情书的功夫却不可小觑,这些都归功于他看的那些成摞的小说。    看得出,那一段日子,卢青莲的生活渐渐有了光亮和温度,姑娘像初春解冻的河流一样,一下子有了活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白志华。
   知道大郎和卢青莲并无什么特别关系后,刘背锅放心了。大郎说他和白志华的妹妹白菊花谈对象倒是真有其事,大郎只说了这么一句,其余情况他不愿多说。刘背锅不知道大郎跟白菊花谈对象是真是假,也不知道白家大人的态度,再问大郎也不肯说,他只知道近一年来他们在偷偷交往。
   白菊花家境富裕不说,据说长得又是百里挑一的人物,光这些大致情况就让刘背锅一度有了深深的压力,他自觉底气不足。好马配好鞍,破锅配烂盖,不用想,他都能预测出这件事的结果,因此他觉得大郎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所以对这件事,刘背锅一直压得稳稳的挂口不提,他想,放一放事情兴许会有发展变化。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看得出大郎确实对白菊花很上心。那一年,大郎除了干农活吆羊外,就是越来越勤的往集市上跑,他赶集主要是为去见白菊花,这一点刘背锅也是心知肚明。
   起初刘背锅是反对这事的,一来嫌他油头粉面不像个庄稼人,毕竟庄稼和牛羊都需要用心侍弄。二来,刘背锅觉得这没把握的事情不必太花费心思,免得捉鸡不成蚀把米——落人耻笑。所以大郎每次去赶集,回来总少不了被他骂。但大郎不怕挨骂,挨打他都不怕,照样去赶他的集。
   过了一段日子,刘背锅不知怎么的,心里竟死水微澜起了变化。刘背锅寻思,白菊花她大是支书如何,白菊花人长得百里挑一又如何?刘背锅认为世上的事,没有那么绝对,他在万般愁苦的同时心里又亮堂了起来,家有梧桐树,何愁凤不来。他的三个儿子除了三郎还小,暂时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其他两个哪个不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他们难道不是他栽下的梧桐树吗?谁说他的儿子就配不上白菊花?
   慢慢的,他不但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而且还经常催促大郎去赶集,这等于说他开始在支持大郎和白菊花谈对象。
   刘背锅虽然没念过几天书,大半辈子也一直在兔儿刘村种地,但农村从来就不乏高人,他天资聪明人又好学,自小看戏听人说书讲古今,因而三皇五帝、人情世故也懂得不少,在兔儿刘村也算是个有见识的人。刘背锅寻思着,仙女爱凡人的不少,公主下嫁草民也不是没有。仙女也好,公主也罢,归结一点,她们肯下嫁,必定都是被男方一流的人物所吸引。而这一点,他的儿子就刚好具备。对此刘背锅其实早有体会,二郎参军那年,本来没把握的事,最后能顺利去部队,很大程度完全是白志华介绍的那个接兵的首长,一眼就看中在一群愣小子中鹤立鸡群的二郎。二郎去部队时间不长就给首长当了警卫员,除了他脑瓜子灵活,写一手好字,与模样英俊也是分不开的。
   刘背锅曾几次考问大郎,这事到底有没有把握?你情我愿了就找王日鬼说合说合去。大郎思想半会说,白菊花和他谈对象一点不假,但要说谈婚论嫁还为时过早,因为白菊花说她哥哥还没结婚,家里暂时不考虑她的事。听大郎这么一说,刘背锅猜想这件事白家人未必知道。
   刘背锅的话也引发了大郎的思考,细想一年多来的交往,关于两人的关系,他问过,白菊花却从没说过一句定秤的准话。他们最深刻的关系,也仅限于电影散场时他偷偷拉过白菊花的手,当他心跳加快想有进一步的动作时,白菊花却努力挣脱了。大郎想,也許是白菊花家教严也许是她还小害羞,毕竟她初中毕业也没多久,所以刘背锅每次问起的时候,大郎都不以为然,他相信水到渠成。
   但令刘背锅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大郎竟不言不喘地把白菊花领回了家。这个家的寒碜像一件将烂里子掏出来晾晒在太阳下的破棉被,让白菊花一览无余地将脏旧的棉花、虱子和一层层垢痂看在眼里。一个人突兀地被人看见了最不堪的一面时,那种尴尬是让人羞愧恼怒的。刘背锅一时手足无措面红耳赤,他在心里暗暗地责骂着大郎,可他哪里知道,白菊花这次来家里,连大郎事先都不知道。
   白菊花那件事给了刘背锅深刻的教训,从那以后,无论哪个女子来家里看过活,他都要腾出工夫把家里拾掇干净整齐,即使他最不愿意的改过要来时,他依然是细心地把家里整理了一番。
   那天,当白菊花出人意料的答应大郎后,大郎既高兴又激动,便带着她拐上岔路往家里走。可走了没多远,他就为自己的唐突而后悔起来,即使多年以后,他依然还在懊悔,那天实在不该随便带白菊花到家里来。
   家里人并不知道白菊花要来,一点准备都没有做,甚至连最起码的卫生都没打扫,这让白菊花怎么看?可话既出口,又不能收回去,于是他在忐忑不安中,硬着头皮将白菊花领回了家。
   说到底刘背锅是个老道的人,既然人都来了那就得面对,他将尴尬和不快暂时撇开,热情地同白菊花打招呼。
   奶奶和玉秀正爬在灶旁一口倒扣的铁锅上忙乎。就在刚才下面的时候,这只烂锅又漏开了。面汤泡泡顺着烂口子将灶膛里的火都浇灭了,那会她们正用软面团糊锅底。奶奶猛一抬头,看见大郎领着一个女子站在跟前。
   奶奶忙起身迎接客人,大郎向家里人介绍白菊花时,几个人都因猜想同时得到证实,不约而同地噢了一声。奶奶用衣袖在炕边上来回抹了两下说,快坐下,把脚缓一缓,这一路上远着哩!玉秀一时反应不过来,捏着面团忘了手里的活,白菊花叫了一声姨,她才回过神来。
   刘背锅说,把锅快安上。大郎正要过去帮母亲抬锅,却见玉秀一把将锅抱起,准确无误的安在了灶眼上,她的脸憋得像下蛋的母鸡一样红。
   白菊花颇有些难为情地说,大郎叫我时间长了,今天顺道过来转转,家里人还不知道,我稍微一坐马上就得回去。刘背锅听了这话,知道白菊花不便久留,他想另做饭菜显然是来不及了,只好安顿母亲和玉秀赶快做点简单的改样饭。切点凉莱,炒一盘鸡蛋,炸点油馍菜汤什么的。尽管平时他不大操心锅灶上的事,但安排这样的饭菜他还是有十足的把握。白菊花再三推辞说不用做了,她回去家里给留着饭,但玉秀已经开始做饭了。
   象征性地吃过饭后,白菊花要走了。临走时,刘背锅从墙上的相框背后摸出一个旧信封,在柜盖上一股脑儿倒出一堆钱,他把大面额的都捡出来数了数,一共是五十元,刘背锅将这些票子硬塞给白菊花。白菊花推辞着死活不要,奶奶拉住她的手说,头一次来,怎么都要给个遮羞钱。白菊花最后勉强收下了。    一家人将白菊花送到大门外,奶奶拉着白菊花白皙的小手说,菊花,不要嫌家穷,大郎对你真心实意!你来了,我们不叫你受一点点罪,你们那边的事就全靠你了!白菊花点点头,走了。
  五
   大郎再次走出大门的时候,大槐树底下已经没人了,他这才靠着树蹴了下来。为了迎接改过,这天早上六点钟他就起床了,他借了瓜皮家的铁桶子一个人去杨村拉水,水拉回来后又跟随其他人码粮袋子,整理院子里的散木料,紧接着又用单轱辘板车往牛圈里推土。他脚不点地忙了一个早晨,一口饭都没吃,也觉不出饿。到后来他感觉自己困得慌,胳膊腿开始轻轻发抖,这才想起应该吃点东西了。
   他从厨窑里抓的那个馍,依然捏在手里。就在刚才,当他听到白菊花三个字的时候,就像一团死水中猛丢进了几块大石头,他内心的平静瞬间被打破了,馍吃到嘴里味同嚼蜡,也就索性不吃了。他取出一根烟点上,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一团团烟圈,此刻他望着对面的远山,除了白菊花,他还想到了卢青莲和白志华。
   几年前,他几乎是带着神圣的使命,往来于两座山之间,替卢青莲和白志华送信。在他想来,白志华与卢青莲结婚,是属于他俩唯一的美好结局。
   因为卢青莲和白志华谈对象的事,也得到白家人的认可。听卢青莲说,白志华他大和他姐姐,不止一次的专程来看望过她,每次都带来好些吃的用的东西。卢青莲还向大郎透露过,白志华他大几次征求她的意见,说他人熟,可以将她的工作调到塬上条件好的学校,但卢青莲拒绝了。
   说起拒绝的原因,卢青莲说,刚到这里,她很不习惯,天天都想着离开。学校离家太远不说,最主要的是她来这里没有一个熟人朋友,这一度让她非常孤单寂寞。卢青莲说,后来她慢慢地适应了这种生活。
   这所山村小学虽然只有四五十个学生,却设了五个年级,学校里一共是四个老师。因为人手少,每个老师都跨级代着好些个课头,备着各种教案。因为学校经费紧张,校长带领老师们发明制做教具,像泥瓦匠一样夯土补修院墙,秋天上山砍柴禾,冬天做煤块。总之,老师们个个都是拳棒手。卢青莲的父亲原来在这里也是这么干工作的,后来,时间一长,卢青莲竟同这里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感情。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正是这种说不清的感情,让她在这里一待就是大半辈子。后来当她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大学文凭,当她多次被评为感动春古县十大杰出人物和省上道德模范标兵时,当心灰意冷的她义无反顾地嫁给那个有着一个男孩的校长时,站在领奖台上的她,想到了这份说不清的感情,给予她坚守的信念和勇气。那一刻,她竟被自己感动了。
   那些纯朴善良又乐观的山民,那些求知欲强烈的可爱的孩子们,在后来的相处中,他们将她的心慢慢融化了,他们把她当月亮一样捧着,无论她走到哪里,身边总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村民们说,因为这个地方偏避条件又不好,年轻人都不愿来这里工作,她是除了校长之外第二个来这里工作的年轻人。
   卢青莲说,到了这里之后,她从来就没缺过蔬菜和鸡蛋吃。这里的人相对于塬区的人,生活更困难一些,鸡蛋他们从来舍不得吃一颗,要等攒多了,拿到集市上去换钱添置日常零碎,但他们却愿意送給她吃。她经常是拒绝了这家,那家就又送来了。村民们说,只要你不嫌弃我们这里条件差,愿意留下来教我们的娃娃,几个鸡蛋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但事情后来还是起了变化。慢慢的,大郎捎给卢青莲的信渐渐稀少了,由开始一两周一封变成了一月一封。白志华给大郎的信就更少。
   白志华在信里对大郎解释说,刚到部队生活单调训练辛苦,新兵集训结束后他被分配到连里的供应基地去喂猪,这让他一度差点崩溃。家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他穿上这身绿军装,为的就是到千里之外去喂猪吗?与其这样,他还不如不来部队。
   不久白志华又说,那不过是他发牢骚而已,喂猪跟喂猪不一样!在这里喂的是国防猪,重要性堪比粮草与兵马。所以他不但要喂,而且还要尽心尽力喂好。白志华说,刚到部队各种的不适应,加上想家,信自然是写得勤。后来习惯了,也越来越忙了,信写得就稀了。
   倒是卢青莲,给白志华的信从未减少,几乎一直保持着一两周一封的速度。可怜的姑娘,她是守着白志华的信过日子的。
   白志华后来给大郎来信说,由于他踏实肯干表现出色,被部队评为优秀士兵受到嘉奖,但他不甘心只做一个光荣的饲养员,好士兵又怎能不想当将军!他要努力为自己创造条件备考军校。所以白志华说,每天除了正常的工作喂好他的猪兄弟,还要抽空复习文化课和军事知识。这一点倒让大郎颇为意外,原以为白志华只会当公子哥儿,没想到他到部队没多久,就变了个人似的,一门心思为自己的前途着想起来,这让大郎若有所失。他想到自己逆来顺受的生活,心里很不是滋味。
   白志华去部队很快一年多了,他一直没有回家探过亲,这让卢青莲越来越受不了。那时,白志华正为考军校做拼命三郎,来信更少,即使有也是短短的半页。随着时间的推移,卢青莲变得心事重重,人也消瘦了,同大郎在一起,她明显话少了,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河滩上望着远处。卢青莲托大郎分两次将她积攒下来的两千元寄给白志华,让他考军校时用。
   那年暑假,白志华考完军校,结果尚在等待中。卢青莲再也受不了相思之苦,就瞒着家里人说要去外地培训,怀揣自己仅剩的几百元钱,一人踏上了去威海看望白志华的旅程。
   走的那天,大郎和白菊花去街上送她。记得卢青莲打着一把晴空一样碧蓝、四周缀满小白花的自动遮阳伞,那是几个月前,白志华邮寄给卢青莲的生日礼物。那时候,人们并不知道晴天也可以打伞,压根儿也不知道有自动遮阳伞这玩意儿,所以打着一把异常好看的遮阳伞的卢青莲,那天在街头显得很另类,人们向她投以各种复杂的目光。
   就在卢青莲要上车时,那把出尽风头的伞却出了状况,怎么也合不上。卢青莲急得红头涨脸,只好把伞交给白菊花让打回去。大郎和白菊华目送卢青莲坐车远去,白菊花对大郎说,我哥眼睛里就是有水,青莲姐姐长得真好看。大郎说,没你好看。   六
   瓜皮的儿子瓜娃和几个孩子被派到塬上去放哨。大人们再三叮嘱,只要远远一看见刘背锅家的客人,就第一时间飞奔回来报信。
   太阳升到中天,火辣辣晒得人脸生疼,可是要等的人连个踪影都没有,这让骑在树上登高望远的瓜娃们觉出了这项工作的乏味。大约一两点,刘背锅和瓜皮上塬来转了两趟,刘背锅显得焦躁不安,手搭凉棚不停地朝大路上眺望。瓜娃几个也渐渐失去了耐心,缠着刘背锅问蓝鼻子改过到底什么时候来?刘背锅勉强地笑了笑说,别着急,他们离咱们这儿远,正在路上走呢!
   这时有人跑上塬来问刘背锅,说母牛生不下犊,是倒生子怎么办?刘背锅一听急匆匆地和瓜皮下去了。瓜娃们也不想管改过的事了,从塬上追下去后盘旋在牛窑门口,他们想亲眼目睹那个神秘的生产过程,可是牛窑门口有人把守着,还没等他们靠近,就被人赶跑了。
   兔儿刘村一带的人说媳妇,一般都是先去街上遇面,然后来家里看过活。开春说起改过时,刘背锅考虑了好久才给媒人王日鬼回了话,说让女子直接来家里看过活,行就行,不行就拉倒,不弄那眼欢喜的事。因为刘背锅知道,去街上遇面,就没有看不上大郎的,可来家里一看过活,十个就瞎了五双。王日鬼想了想说,也行,这样还省了摆谱钱。
   其实,刘背锅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改过没念过几天书是个放羊娃不说,年龄还比大郎大。最让刘背锅接受不了的是她那娘胎里带来的蓝鼻子,那本来是一块蓝色的胎记,却不偏不斜正好长在鼻子上,这使她看起来像个怪物,蓝鼻子改过的名字也由此而来。听说正是这个另类的鼻子,让改过这个老黄花屡屡相亲不中,到了二十七岁还是花开无主。刘背锅心里很纠结,按说,给大郎介绍这样的对象,等于是在辱没他们,他应当把媒人臭骂一顿才对,但现状又逼迫他不得不去考虑蓝鼻子改过,他不愿委屈甚至害了自己的儿子,但他又别无选择。
   从跟白菊花谈对象算起,整整五六年时间过去,给大郎说过的女子不下几十个,但没有一个能成的。这让他们不得不一次次放低身段去迎合别人。他们像集市上摆了三年五载的老物件,只剩下人人嫌的份。他觉得给大郎找一个配得上的媳妇过日子不算是一个过分条件,可是找了那么多年,这个配得上大郎的人在哪里呢?就说那个白菊花吧,她同大郎是那样的般配,看着都让人喜欢,可她还是跟更“般配”的人走了。
   白菊花同大郎刚分手那几年,大郎成天闷声不响只知道干活,看媳妇的事一个都不接应,刘背锅知道大郎的心病但又无计可施。等大郎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了,又是谁看他都看不到眼里,一想起这些他就恨白菊花,觉得是她害了大郎。
   刘背锅最终想通了,他觉得这就是人的命。于是,他给王日鬼回了话,同意改过直接到家里来看过活。大郎当时已经二十六岁了,这在农村已经算是大龄青年了,再也耽搁不起了。大郎不能没有媳妇,大郎娶不上媳妇,不光是他大郎的事,还牵扯到他两个弟弟将来娶媳妇的事。
   刘背锅最怕的就是,大郎娶不上媳妇会影响到二郎,大郎和二郎会影响到三郎。如果儿子们个个都娶不上媳妇,这简直是比杀了他还严重的事啊!如果这样,他还有何脸面苟活在人世上?这让他一度忧心忡忡,不要说活着让人瞧不起难受,就是死了也没脸去见老先人。
   所以刘背锅开导大郎说,蓝鼻子怕啥?不过是跟咱们鼻子颜色不一样,又不影响过日子生孩子。刘背锅还说,咱们这样的家庭,只要人家不嫌咱们就不错了,咱们还吱哇什么哩?大郎不吭声也不反驳,刘背锅只当他默许了。
   过了下午三点,家里人的热情像落山的太阳一样没了热度。大家聚到厨窑里嚷嚷着分析起来,一定是蓝鼻子改过家临时变卦不来了,原因不外乎还是嫌大郎家穷。这让所有帮忙的人都没了存在感,显得很颓废,木案上做好的那些饭菜,不知道该给谁吃。
   在这孔窑里,近两三年,他们每隔些日子就会聚在一起,为迎接某个前来看过活的女子而忙碌。每次刘背锅家都会倾其所有备好丰盛的饭菜,可这些饭菜往往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那些各色长相的女子到大郎家来看过活,每次酒足饭饱之后脚底都像抹了油,毫不推辞地拿上见面礼就走了人,除了留给大郎家一个个远去的背影就再没有了后话。
   时间一长,就连兔儿刘村的人都为大郎鸣不平。小伙子虽说以前有些花哨,还和女教师整出了那档子事,影响是不太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不知是淡忘了还是原谅了,反正很少有人再提及那段过往,他在兔儿刘村人的心目中,仍然不失为一个好小伙。
   大郎虽说高中没毕业,但在村里怎么也算个文化人,再加上相貌堂堂温和善良,按说哪一方面条件都不错,不过就是家穷了点。虽说人穷不择妻,可也不至于到了无妻可择的地步啊!村里女人大多天生的热心肠,她们托七姑八姨到处给大郎介绍媳妇,可往往都是无果而终。后来,她们给奶奶出主意,认为这事必有什么在里头捣鬼作怪,应该去问问兔儿爷神才对。
   据说在兔儿爷神跟前求婚姻最灵验,奶奶听从女人们的建议,去庙里烧香拜兔儿爷神,求他点拨大郎的婚事。庙里管事的神婆说是大郎的婚命太硬了。她给传了三角符文,装了香灰,叫奶奶用红布包了给大郎装在贴身衣兜里,还说要吃些鸡食狗粮冲一冲才好,奶奶都一一照办了。
   就在刘背锅家的母牛因为难产,发出哞哞凄惨的叫声时,打发去杨村请牛兽医的三郎氣喘吁吁地跑回来报告说,人从早上出诊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守在牛窑门口焦急等待的刘背锅,听到三郎的话变了脸,骂道,你个没用的东西,还以为你长那儿了!
   三郎很委屈,替哥哥放了一早上羊,来回跑了四里路去请牛兽医,回家又被一顿骂。他满腹委屈,眼含泪水跑出大门,望着对面的山疙瘩发呆,过一阵他又要跟着八爷到对面山上放羊去了。
  七
   不知何时,院子里进来了三个人。一向机警的黑狗虎子,绊在孩子们脚边,居然没发现生人进了院。三个来人在院子里站了一阵后,虎子才如梦初醒般扑上去一顿狂吠。狗的叫声惊动了大人,瓜皮认出了王日鬼,大叫一声,改过家人来了。    来了三个男人,一个是能说会道到处发媒的王日鬼,一个是裤腿衣袖挽起、扬起鞭杆挡狗的瘦老汉,剩下一个五大三粗的胖小伙,难不成他是改过?连瓜皮都纳闷,难道改过没来,难道她哥或她弟来替她看过活?
   瓜皮扑过去,一手一边拉住王日鬼和老汉的手热情地说,哎呀,可把你们盼来了!赤红面皮瘦老汉一声不吭,胖小伙手插在裤兜里东瞅西望。王日鬼略显愠怒说,你们都忙乱啥呢?也不见人上塬把我们接一下!没等大人开口,瓜娃抢在头里说,谁说没接?我们接了一整天,谁知道你们来不来?瓜皮瞪了瓜娃一眼说,去去去,就数你言尖嘴快。接着他满脸堆笑说,小孩嘴长,但说的是实情话,我们一直在塬上等着接你们,晌午都吃了还不见你们来人,就下来了。偏偏今天牛下犊子,是倒生子难产,这会儿乱了营都在牛圈里忙呢。
   说话间,刘背锅从牛圈门口跑着过来,他身后跟着大郎。刘背锅热情却又谦卑地说,失礼了,失礼了,快到窑里上坐。大郎也跟着说,叔,你们来了,快窑里坐。
   一脸不情愿的瘦老汉说,牛娃生得啥情况?刘背锅唉了一声说,一直都是大郎他妈接生,没想到这次是倒生难产,也没请到牛兽医,估计麻达了。听了这话,瘦老汉旁边的胖小伙说,我去给看看。王日鬼对胖小伙说,快算了改过,你一个女娃娃家看什么?在场的人惊讶异常,这个胖小伙是蓝鼻子改过?
   大郎迅速地将胖小伙打量了一番,没错,天麻晃晃的没看清,总觉得这胖小伙哪里不对劲,现在才发现,原来她脸上长了一只蓝得发亮的大鼻子。又仔细端详,这胖小伙竟然是个女的。虽然她理着小伙那样一头短发,穿了一件总使人担心、稍一用劲就会崩出一大坨肉来的邮电蓝翻领上衣,但呼之欲出的大胸脯、肥大高撅的屁股,无一不在提醒现场的每个人,这胖小伙的确是个女的。
   王日鬼指着瘦老汉和胖小伙介绍说,这是改过他大,这是改过。刘背锅忙上前同瘦老汉握手问好,他自觉这边的人刚才失了态,便望着胖小伙说,哦,这就是改过?没见过女子认不得,不要见怪啊!瓜皮这时也反应过来,忙说,走热了,快请窑里坐。但三个人都站在院子里没有动,蓝鼻子改过对大郎说,先不急着坐,你带我去看看牛。说着抬腿就走。
   瘦老汉说,改过,不要瞎逞能,你能看来啥?改过说,我啥看不来?咱家的牛羊哪个不是我接生的?王日鬼站出来再次阻拦说,算了,算了,女娃娃不适合干这事。改过说,谁说不适合?我还偏能干这事。
   改过进了牛窑以后,瘦老汉和王日鬼才到上窑里落了座。刘背锅已无心管牛的死活,只顾好烟好茶的伺候着客人。瓜娃们依然被挡在牛窑外,里面发生的事情,只能从声音上分辨出些蜘丝马迹。不大工夫,便看到出来的大人脸上舒展开来。又过了半个时辰,蓝鼻子改过被家人送出了牛窑。
   改过像她大一样,裤腿衣袖全挽起来,露出半截雪白粗壮的小腿,上面溅满了血水和牛的粪便,衣服和布鞋也让脏物给弄得面目全非。改过走到牛窑门口时,对大郎说,笼点火让牛烤一烤,母牛生得时间长出汗了,别感冒了。还有赶紧烧点糊汤给大牛补补营养,别忘了加盐。大郎赶紧点头应承。瓜娃突然发现,这个蓝鼻子改过,正用一种男人才有的气魄开始震慑着这个家里的人。
   改过洗尽胳膊腿后,站在院当中一块青石板上冲了脚,然后跟着玉秀去换脏衣服。玉秀的衣服,改过穿几乎差一半多,后来改过穿了一身白志华寄给大郎的薄军装出来了。这套衣服是一个大个子退伍老兵留下的,白志华连同他的半旧军装一起寄给了大郎。衣服提到手里看,像是周仓老爷穿的,但穿到改过身上宽度还是有些勉强。改过腰上的肉被勒得一圈一圈的,像两个架子车轱辘缠在那里。
   改过被大郎送进上窑里时,窑里的人已全在炕上。大炕上铺着对口细白羊毛毡,正中摆着红漆木炕桌,改过她大坐正中,王日鬼和刘背锅左右坐两边,三个人正在喝茶说话。改过脱鞋跳上炕后,大郎蹲下身子,将炕跟前的鞋全部捡到了一边,他怕出来进去的人踩脏了客人的鞋。这时大郎发现,改过刚脱下的黑条绒布鞋,分明是双男人鞋,鞋子的脚后跟处,临时粗针大麻线地缝上了一截,这个大郎是懂得的。
   家里有人紧急要出门,想穿得体面些,但又没有新鞋子,只好临时抱佛脚拿别人的新鞋来应事。别人的鞋通常都大,小的穿不上。大鞋一走就会掉,于是家里的女人就依着脚,把鞋大出来的部分用针线缝起来。看了改过的鞋,大郎心里别扭得慌,由此不难想象,改过是怎样着急忙慌地要出门时,家里人才发现她连双合脚的新鞋都没有,于是穿了她哥的新布鞋来应事。
   改过在他大身边坐下后,他大依然阴着脸问改过,你咋给接生的,这么快?改过说,还不简单,这样子我经得多了,是倒生子。一条后腿先出来了,他们不懂,还想法子往下拽,这不是要牛的命吗?我把牛犊的腿给压进去,再把手伸进去慢慢地拨正才生出来的。改过她大听到这里才露出了一点笑容,他自豪地对炕上的人说,我这女子是个福星,你看这解不了焦的事,我女子一来就化解了!刘背锅点头说,女子真是个福星,这回给我帮大忙了,我咋谢承娃哩?
   母牛终于平安产下了牛犊,改过家人也来了,刘背锅家的这壶水,在这个时辰一下子开了!这使他一整天来的不快一扫而光。他吩咐家里人赶紧上饭,因为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
  八
   吃饭的当儿,王日鬼说,你们想啊,我早上起来茶饭没吃一口,撂下家里一大摊子事儿動身就往何家塬赶。前几天,我和改过她大说好了,我们在何家塬会合再去你家。我骑着自行车走了十几里路到了何家塬边,一看不见人,我心想可能正打沟里往上走着呢,于是,我就蹲到一个山豁口上,边吃烟边瞅着沟里上塬的路。我抽了四五根烟,等了近一个小时,可是连个人影都没见。我一想这麻烦了,难道说好的事还变卦了?我把车子寄放在熟人家,拔腿就往改过家里走,这一耽搁一两个小时又过去了。
   到了改过家里一看,根本没动静,人家改过她大稳得像泰山还在家里喝茶呢,改过到山上吆羊也没回来。我就把改过他大说叨了一顿,然后打发改过她哥去找改过。这一找又是一个多小时,不但改过没找回来,连她哥都不见了。    改过她大性子凉,一声不吭该干啥干啥,你想我那个心焦呀!我冲改过她大发了一通火,最后,改过她大亲自上山找改过去了。改过她大一去又腌到盐瓮里了,也是不见人回来,简直把我能气死。
   我急得没法子,只好自己上山去找。你们想,我王日鬼南北二塬给人说媒拉线,还从来没弄过这丢人事哩!我知道你们这边已经准备好了。说好的事,咱不能黄了人家,不能把人丢了!
   听到这里,改过她大那赤红的驴脸拉得更长了,他偏着头对王日鬼说,这不算丢人,是你鬼七弄八把我哄了,我本来就不想来。见改过她大这么说,刘背锅讨好似地拍打着老汉的后背说,好我的老哥哩,知道你是说笑哩,要来哩,一定要来哩!
   刘背锅说着忙用眼晴示意大郎敬酒,大郎拧开一瓶光溜子竹叶青白酒,因为着急他的手微微有点发抖,但他很快斟满了三个酒杯。刘背锅接过大郎递过的酒,第一杯双手恭敬地敬给改过她大,改过她大迟疑了片刻,接住落在炕桌上。第二杯敬给王日鬼,最后他自己也落了一杯。
   这时候瓜皮领着两个半大小伙,用红方木盘端着满碟子满碗依次进来,很快就在刘背锅家的炕桌上摆上了七碟子八碗。沿桌一周是八个凉菜碟,为了充数每个菜都上了相同的两盘。炕桌正中间摆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洋瓷盆子,里面盛着这桌子上唯一的一道硬菜,炖鸡肉。
   鸡肉盆子从厨窑端到上窑,整个院子便飘散着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香味。盆里躺的那只花公鸡,昨天还是锦衣高歌妻妾成群,这会儿它已面目全非酥烂如泥地躺在盆子里,成为提升这顿饭菜档次的重要标志。这让大郎想起家里另外一些被宰杀端上饭桌的公鸡。大郎家的公鸡,多数似乎都为大郎相亲而生死。大郎站在地上,手里机械地干着添茶倒酒的活,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另外一些事情。
   大郎想起他送到坪家庄小学的那几只公鸡。本来大郎不愿意去,但脾气暴躁的刘背锅硬逼着他去。那时候,刘背锅知道大郎带卢青莲做流产的事已过去了两年,这期间他也知道了白志华和卢青莲分手的事,还有白菊花和大郎的事。这一连串的事,让刘背锅从此对白志华兄妹的印象坏到了极点。
   那时候,白菊花躲着再也不肯来见大郎,托去问话的王日鬼捎回白支书的话。白支书说,天大的笑话,我家菊花怎么能和刘背锅的儿子谈对象呢?王日鬼还无比委屈地学了白支书砸给他的狠话。白支书说,你来串门子,好烟好茶伺候,三天五天由你住,你来给刘背锅家提亲,不好意思,立马给我滚!刘背锅听了这番羞辱他的话气得差点吐了血,这就叫挣嘴杀驴——叫你喘不出来!刘背锅气得对王日鬼大骂,人跟种,房跟檩,他白支书贪污受贿睡人家女人,别以为他是什么好鸟?娃娃凭受他影响也好不到哪去,他还不愿意,我才不愿意呢!
   头一次,刘背锅杀了一只雪白的乌公鸡,让大郎送给卢青莲补身子。刘背锅说,娃娃瓜着哩,一时冲动弄下这事,也不足为怪。他是说卢青莲流产的那事。他又说卢青莲人长的心疼,又有文化,比白菊花实在多了。刘背锅认为,既然卢青莲和白志华分手了,既然大郎和卢青莲经常来往,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大郎为什么不去找卢青莲呢?于是,他逼着大郎去看望卢青莲,让大郎跟卢青莲说他想娶她。大郎拗不过父亲,最后去了。除了那只乌公鸡,他还带着母亲积攒下来的一篮子鸡蛋和两包红糖。
   在坪家庄小学那间简陋的宿舍里,憔悴的卢青莲面对大郎的到来显得很吃惊。她到坪家庄小学工作以后,大郎是外界同她接触最多的异性,但之前她从没邀请过他,他也未踏足过他们学校半步。
   那天,他们大不同于以往,两人都是满腹心思,显得生分而拘谨。卢青莲忙着上课批改作业。卢青莲说,这段时间校长去外地给老婆看病了,引娣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走两步路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且还咯血。学校里本来四个老师,现在只剩下两个,她的工作量加大了一倍多,还有校长两口子走时,把正上一年级的儿子托付给她带,所以,她非常忙。
   那天,房间的气氛显得沉闷压抑,大郎坐在卢青莲的单人床边上,看卢青莲出来进去上课,课间不断的有学生打报告进来要水喝。有个大眼睛的男该,卢青莲问吃问喝照顾得极为仔细,卢青莲说这是校长的儿子。
   后来,卢青莲又出去上课时,大郎一个人竟靠在被子睡着了。睡梦中他被一阵呜咽声惊醒。睁眼一看,原来是卢青莲坐在刚才改作业的桌边上小声哭泣。卢青莲瘦削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听得出,她正在努力地压抑着哭声。大郎站起来,顺手抓起床头上的一件外套走过去给卢青莲披上。卢青莲没有转身,大郎想拍拍她瘦弱的肩膀安慰她,但手刚抬起又放下了,他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后来,卢青莲自己止住哭声,他们说了一些没意思的话。直到大郎走,两个人都只字未提白志华兄妹,他们仿佛是两把利剑生生地扎在他俩心上。大郎没有说他大叫他说的那些话,他说不出口。大郎走时,卢青莲说,你们一家都是好人,谢谢你大和你妈,还有你!
   后来,大郎提着杀好的鸡还看过几次卢青莲,他依然没有说那些话。他分明觉察到,卢青莲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
   刘背锅见大郎呆恍恍的,叫他也一起吃,大郎应着声却没动筷子。桌上除了这盆鸡肉,后来还端上一些素菜。筋道的御面倒是一人一碗,浇了红油辣子蒜泥醋水,上面盖着爆炒的嫩韭菜很是养眼馋人。就在刘背锅劝酒说话的当儿,改过几次凑近鸡肉盆,她闻了闻说,大,味道香得很,你快喝呀,喝了咱们好吃肉!改过她大瞪了女儿一眼说,你这死女子,喉咙眼手上来了,你在家里难道一直饿着?改过说,我就是喉咙眼手上来了!我爬沟溜渠给你追了多半天羊,又走了十几里路,早饿成空腔子了,你还磨蹭得不行!改过这话刘背锅听着受用,趁机说,老哥,快动筷子,叫娃吃,娃饿咧,看娃多畅亮。改过她大哼了一声扭过头。改过也不管她大高兴不高兴,拿了筷子夾起一块鸡肉就往嘴里送。刘背锅再次催促大家动筷子,王日鬼吃开了,改过她大却依然没有动。
   王日鬼笑着对改过她大说,看你一眉蹙两眉皱的,你倒是吃呀!和饭菜有仇哩吗?说好的事,你突然就变卦了,不是改过主意正坚持要来,我今天给人家刘背锅说葫芦花花呀吗?既然来了,你又不吃不喝的,好像天塌下来了一样,这叫什么事嘛?改过她大还是不吃,王日鬼接着说,男子汉大丈夫言而无信,我不说你就不错了,你还拧得不行!听到这里改过她大才勉强拿起筷子夹了几口菜。改过她大说,你快少说那丢人现眼的话。王日鬼抿了一口酒说,不说不笑不热闹,这算什么丢人现眼话?我又没有虚说你。王日鬼接着说,为什么来的这么迟,听我把前头的话细细给你们接着讲来。    我照着改过她妈指的路往山上走,半道上终于碰见改过和她哥她大吆着一圈羊回来了。改过家的羊可真多呀,远看就像山上落了一层雪。我当时就想,一个女娃娃,本事咋就这么大,咋能看得住百十多号羊?不说还有牛呢!
  九
   大郎机械地给炕上的人敬酒散烟递茶,王日鬼也几次让大郎边吃边伺候人,可大郎一直没有动筷子。一整天快要过去了,只吃了一个馍的他心里却像吃了石头,沉甸甸的。他沉默寡言地低着头,很少看炕上的人,只有那么一两次极短的瞬间,他的目光在改过身上做过短暂的停留。改过坐在她大和王日鬼中间,正坐没坐相,吃没吃相的大快朵颐。由于吃得太猛,她发出了很响的拌嘴声和吸溜声,还因为噎着了不停地打嗝。大郎忙给她添了茶,当他看到了她那蓝得发亮的大鼻子时,他忍不住想发笑,但他又极力忍住了。
   王日鬼只顾一个劲地卖弄他这些年说媒时出五关斩六将的事,却没有注意到改过她大根本就没有听。他的心思不在这上边,一个说媒的人,凭三寸不烂之舌哄东哄西,哪有什么实话,要不,怎么叫王日鬼呢?连鬼都能那样,还不要说人。改过他大一边在心里骂着王日鬼,一边将目光投向窑底的顶子上,那里有一条像蛇一样婉蜒曲折的口子向外延伸出来。
   那是某一年的夏天扯了十几天连阴雨后,窑顶撕裂开的一条筷子宽的长口子,刘背锅曾让家里人搬离这孔窑洞,但观察了一些日子后,发现口子虽然比先前宽了一些,但窑顶并没有塌下来的迹象。刘背锅找人用桐木板间隔开捂住口子,再用几根粗壮的洋槐椽立在地上顶起来。农村经常用这种方法处理窑顶裂口子的情况,按说这是相当危险的,一旦窑顶塌方下来,就是再多再粗的洋槐椽也是顶不住的。但村里人都这么处理,也没见过谁家的窑顶塌下来。
   改过她大打断王日鬼的话说,这窑恐怕住不成了吧?改过他大的话让王日鬼猛地刹住了话闸,他刚才只顾吃饭喝酒卖弄嘴上功夫,并未注意到这孔窑洞的隐患。刘背锅脸一红忙解释说,不要紧,问题不大,娃娃们都不在这里头住,家里另两只窑都好着呢,羊圈里盘了炕也能住人。
   改过她大的鼻子又哼了一声,说,还不要紧问题还不大?你以为窑顶上的土听你话怕你,说不塌下来就不塌下来,这一旦塌下来人就捂了雀儿了!
   改过正努力扯断一根一头在盘子里一头在她嘴里的长粉条,听她大这么说,她急着用劲掐断了粉条,猛嚼了几口咽下去说,大,你说的这叫啥话呀,什么叫捂了雀儿,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改过她大狠狠地瞪了改过一眼说,咱们庄里就有活生生的例子,秋香家出事那年你才十岁,一孔窑顶半夜里塌下来捂了娘仨,我说的还不是实话?改过说,实话是实话,但也要拣能说的地方说,你不能在人吃饭的时候说屙尿拉屎。这时候王日鬼插话说,老哥,你甭担心了,人家大郎家要盖大瓦房的,你没看院子里木料都备下了?改过她大哼地冷笑了一声,说,盖房就像在你嘴里盖一样,就那么容易?院子里那几根木料也能盖个房?刘背锅说,还有几棵树也能使檩子了,过些日子就准备伐,房是一定要盖的,无非就是个时间的问题!
   正说话间,瓜皮领着人用红方木盘端着酸汤面进来了,大郎将面全下到炕桌上,顺手捎带着将空盘子撤了。窑里开始暗下来了,瓜皮拉开了红柿子一样的灯泡,把头一碗面双手端给改过她大,改过她大推说吃饱了,死活接不到手里。瓜皮说,面是一定要吃的,吃了长面两亲家才能常来常往。
   改过她大说,什么两亲家,谁和谁是亲家,什么常来常往?说句不怕你们见怪的话,今天本来就没打算来,不来也就没这档子事了。硬生生都怪王日鬼,死缠硬磨一张烂嘴把死人能说活,我当时太大意,只听说是兔儿刘村的,具体是谁也没弄清楚,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刘一手就是你刘背锅,我当时就后悔了。实话跟你们说吧,我根本就没给改过说,要不今早还能打发她放羊去?
   改过她大的一番话,说得饭桌上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刘背锅半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改过她大接着说,你家娃娃没挑剔的,这一点自知我女子配不上,可你家里这情况,不用我说就在这明摆着。三个干小伙,哪个不要媳妇?王日鬼急着打断说,人家老二不是在部队上嘛?都提干了。改过她大说,我知道在部队上,部队上还不领女人了,领女人还不掏钱了?说不定还掏大价钱哩!王日鬼一时被问得语塞。
   改过她大又对刘背锅说,你说你又是这身体,我今天来一看你家里这光景,心里着实难受。我就这么一个老生胎女子,虽说打娘胎里来鼻子上就带着一块记,人也长得粗糙入不得眼,针线锅灶更是啥都不会。可俗话说,这窍不通那窍通,人生在世上,总有吃饭看家的本事。我这女子天生是个外头跑的,放牛羊干粗活比小伙强,我家里年年倒卖一圈羊,全出在改过手上,就连给牛羊接生剪毛都是她的。一句話,这女子是个有本事人,我敢说走到哪里都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
   刘背锅说,你说得对,看得出来。改过她大接着说,我这女子也是个有福气的,我四十三岁上才得的她。当年娃满月时,村上的老先生给看过相,说这女子福气重,就叫改过吧,你家的日子从此就要改样子过了!我当时心里想,碗里吃着半碗饭,炕上溜的精席片,还说什么改样日子?老先生看我不信,说,你记着我今儿说的话,不信等着看。改过她大停了一下说,后来还真应验了,我家的日子,就是从生了改过后才慢慢地翻转过来的!
   刘背锅趁机瞅了改过两眼,除了那蓝得发亮的大鼻子,双眼皮大眼晴,头大耳厚身体壮实,确实像个有福的。
   改过她大接着说,女子虽没念下书,可是心气还不低,为啥年龄大了还没寻下婆家,也不全是人家看不上我们,多数还是我女子看不上人家。改过她大又说,说句不中听的话,我把娃要是给了你家,不是眼睁着把我女子往火坑里推吗?改过她大说这些话的时候,改过端着一碗刚捞完面的酸汤,吃惊地望着她大。改过实在没有想到,她老实巴交的大,今天竟能说出这么利气的话来。
   改过说,大,快吃面,一碗面都没吃,话咋就这么多呢?这事还没问我,你就自作主张胡说开了。改过她大说,这光景不明摆着吗?三个干节节小伙,两孔破窑窑,还用问你,傻瓜都看得出来,我替你就把主意拿了。刘背锅被改过他大一席话说愣了,稍稍反应过来忙打圆场说,他叔,别跟女子急,咱慢慢说。瓜皮也说,就是,咱慢慢说,不要上气。瓜皮正要给改过她大敬酒,改过他大却扭头对改过说,我看吃得也差不多了,咱们还要赶回去呢。改过瓷定定地望着她大也不言语。三碗面下肚,王日鬼本来已酒酣饭足,退到炕后边的铺盖卷上正在舒展腰身,一听话头不对,便挣扎起来又坐回原先的位置。    王日鬼觉得到了他非说话不可的地步了。他对改过她大说,好我的老哥哩,你着的哪门子急呀,走哪儿去啊?亲事不成人情在嘛!现在天都快黑了,咱歇一晚,明早再走也不迟么!改过她大说,不歇了,改过明早还要早早吆羊呢!他又对改过说,你嘴边放麻利些,天说黑就黑了,说着改过她大起身就准备下炕。
   刘背锅和王日鬼同时都紧张了起来,看来这个倔老汉是要来真的了,可是再看改过,依然坐在那里,身上像压着碾盘一样稳稳的。改过说,放羊,放羊,你就知道放羊!你心里只有羊,你把我这事根本就没当回事,我又不是你家雇的长工!改过说着又端起了一碗面,哧溜一声吸了一大口。改过她大被改过一呛自觉丢了人,一下子来了气,他喝斥道,这女子你咋说话的?我看把你惯的太狠了!八字还没见一撇,你牛轭头就朝外弯开了!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倒学会在人面前臊我了?改过也不甘示弱地说,谁叫你胡说?你也不问问我的意思,你当我还是三岁的瓜娃娃哩?
   看改过她大上了火,瓜皮赶紧安慰改过她大说,别上气了老哥,娃娃大了主意就大了,有时候由不得咱们。本来只是一句解围的话,可改过她大一听却更加来气了。他说,由不得咱们还由谁?我就不信,看她到底是个家的还是个野的?说到这里,这个倔老头不顾炕上人拉扯拦劝,蹭地跳下了炕光脚站在脚地上。
   大郎忙借着灯影给他满地找鞋,他一把逮过鞋子,在凳子腿上哐哐哐弹了几下问改过说,你吃够了没有,到底是走还是不走?改过说,我不走,要走你走!改过她大一下子气得脸变成了猪肝色,他提起鞋就要往炕上丢,说时迟那时快,瓜皮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鞋,顺势从背后抱住老汉的两只胳膊。这当儿,王日鬼也惊得从炕上嗖地跳下地,他凑到改过她大跟前问,天神,你是疯了还是咋的?改过她大使劲挣脱瓜皮的胳膊,唾了一口说,先人把人亏了,把这少教的东西领出来丢人现眼哩,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
   这时,刘背锅连爬带滚也下来了,本来窄小的地上,一时间都是光脚的人,王日鬼把改过她大摁到长条凳上,说,哎呀!老哥这犟驴脾气,今儿我算是领教了,一句话不投机就翻脸。男人家么,变脸比女人脱裤子还快,这肚量也太小了!话一出口,王日鬼就被自己吓了个半死,他忙说,看我这张烂嘴,一着急就满嘴喷粪,老哥你别见怪!说着,他就照自己的嘴巴啪啪扇了两巴掌。
   接着,他又下话似的低声下气地说,好我的天神爷哩!眼看到睡觉的时候了,一定回去能干啥?再说,你同娃娃较什么劲哩?刘背锅光着脚和瓜皮一人一边按着改过她大,生怕一丢手他就站起来冲出去跑了。
   刘背锅说,老哥呀,你消消气,娃娃不懂事惹你生气了,我替娃给你赔情道歉。这天说黑就黑了,你且留一步,等天亮了再走也不迟。咱亲事不成人情在嘛!你说不同意就不同意,还有谁敢威逼你不成!你回去是睡觉,在这里也是睡觉,歇下缓一缓,明儿早起我打发你走。
   在这场留客的乱台戏里,刘背锅注意到,有两个人无动于衷没有参与,一个是蓝鼻子改过,一个是被人挤到门角落的大郎。大郎连一句拦劝的话都没有说,这让刘背锅很生气。他知道大郎根本就不想劝。不管改过她大要打改过是真是假,刘背锅想用鞋底抽大郎两下倒是真的。
   再看外边,天已经麻麻黑了,在众人央求劝说下,改过她大终于同意留下来住一夜。
   瓜皮又上了早上从杨村换回的西瓜,刘背锅依然热情,但他有些言不由衷,笑容里透着苍凉和无奈。改过她大倒是消停了下来,看得出他并没那么厉害,他拿他那个女儿是没法子的。比如在回家的这件事上,改过不跟她大一道回去,她大也就只能做让步留下,难不成他自己一个人回去,让女儿留在刘背锅家?老汉第一次深深地感觉到,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这个老女子他已经管不住了。
   改过她大对王日鬼说,既然你们都挡住不让走,那我就住一晚,明儿再走。改过他大咳咳了两声又说,他背锅叔这日月过得也不容易,今儿这事虽说成不了,但屋里人爬锅燎灶,抹盘整筷,这饭咱不能白吃了,我掏上一百元钱把今天的饭钱开了,这事咱们就算两清了,我也就不欠你们人情了。
   说着改过他大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沓大小不一的票子,他取出几张搁到炕沿上,刘背锅一把打过去,将改过她大的手捂在钱上说,老哥呀,你这是折羞我哩,我刘背锅日子过得不如人,可你也不能这么低看我呀!我剛说了,亲事不成人情在,你不同意我也不勉强怨悔你老哥,咱就这么个烂日子,谁也怨不得,要怨只能怨自己。你们大老远的来,一口粗茶淡饭,我还觉得慢待了你们,要是再把钱掏上,这不是打我刘背锅的脸么?
   王日鬼没料到刘背锅竟能说出如此情真意切又妥贴的话来,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平时真是小看刘背锅其人了。王日鬼有些替刘背锅抱屈,他凑过来对改过她大说,掏钱就太见外了,快把票子收起来,免得人笑话!王日鬼咽了一口唾沫又说,刘背锅家虽是小家寒舍,可人品门风哪一样不在人前头?这南北二塬我跑遍了,再找这么一家人还真是难!谁把女子嫁给刘家,才算是眼窝子里真有水。
   王日鬼又说,刘背锅家眼下日子不好,谁能料定人家以后日子就不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不可相貌,海水不可斗量啊!只可惜你老哥有眼不识金镶玉,硬硬把一门好亲事用脚踢远了。
   知道王日鬼贼心不死,改过她大只顾低头抽烟,他心里想,凭你今儿说得石头上开花,我也坚决不上贼船。王日鬼高谈阔论的时候,刘背锅瞅准时机将钱准确无误地塞进了改过她大的衣服口袋里。改过她大红鼻子烧脸地要往外掏,几番挣扎闹腾后,才不再坚持给钱了。
  十
   改过跟着大郎进到厨窑里,几个女人正在吃窑里撤回来的盘底子,改过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们,大郎在旁边逐个做了介绍。本来,他是不会把上锅的这些人介绍给改过的,他不想同她多说一句话。但两家长辈把话说开了以后,他心里一下开豁了,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改过她大不同意这桩婚事,正好遂了大郎的心愿,现在家里人没有理由再逼他了。都看看吧,是改过家里人不同意,并不是他大郎不同意。    正因为如此,他一下子彻底放松了,对改过也表现出了应有的友好和热情。只要改过不嫁给他,其他什么都好说。奇怪的是,这么一想,他竟然觉得改过没有一点陌生感,模样看起来也比先前顺溜多了。想想这是个不相干的人,他的尴尬一下子荡然无存,人也变得自在话多了起来,他甚至主动问起了改过这改过那。从厨窑里出来,大郎决定带改过到粮窑里去转一转。
   大郎俯下身将炕上的人介绍给改过说,这是我奶,今年八十四岁了,刚强了一辈子,几乎没得过病。不想今年春上,身体说不行就不行了,一场大病后躺下就再也没有起来,靠人喂吃喂喝送水火。近些日子基本不怎么吃了,请大夫看了几回,药吃上也不顶事。
   大郎的说话声吵醒了奶奶,这是她在这天第二次睁眼看人。大郎发现,奶奶干杏仁一样的眼睛又一次变得明亮润泽,她直盯着头顶两个人的脸,半会才有气无力地问,这是你媳妇?大郎本来要说不是,但内心一时纠结起来,奶奶到了这般光景还在为他的婚事操心,让奶奶再度失望,他心有不忍,但说是吧,又明明不是。正在犹豫间,竟听到改过大方地对奶奶说,是,我就是大郎媳妇。
   奶奶的嘴角浮上一丝笑意,但这笑意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奶奶没有再说话。大郎给奶奶掖了掖被角,弹了弹炕头上熏蝇虫的香灰后,发现奶奶闭了眼睛,两人便一前一后走出了粮窑。
   改过压低声音对大郎说,你奶奶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你信不信?大郎说,我不信,这你也看得出来?改过说,不信你等着看,我奶下世最后一两天的光景也是这样的。
   改过又说去看牛。被柴火烘烤过的小牛犊毛茸茸的,眼睛又大又亮,像清泉里捡上来的两颗黑宝石,它正安静地偎在疲惫的母牛身旁。看到改过,母牛哞地叫了起来,大郎说,你救了牛的命,牛还把你认下了。改过说,那当然,牲口比人强,记人情哩!说着改过伸手摸了摸牛犊的头,她对大郎说,这几天得给牛加细料吃好些,就像女人坐月子,生得重了,吃好身体才能早早恢复,再说牛娃还要吃奶呢!大郎点头答應着,心里不由对改过另眼相看。
   这时候刘背锅在院子里叫起来,大郎忙应声出了牛窑,刘背锅见后头还出来一个改过,便换了笑脸对改过说,快到上窑里歇着,那地方脏得很。改过说,今天又没干活,不乏,跟着你家大郎转转。刘背锅说,只要你不嫌弃,你尽着转。刘背锅说完又和颜悦色地吩咐大郎去看羊。
   这天,羊是三郎替大郎跟着八爷去放的,这时候应该已经回圈了。刘背锅让大郎去看羊时,顺带把羊圈的炕也烧了。刘背锅的风湿病很厉害,一年四季都要睡热炕,平时这些活都是刘背锅干的,可今天情况特殊,刘背锅要陪客人,这事就安排给大郎去做。
   大郎对改过说,你歇着,我去看羊。改过说,我跟你一起去。大郎说,别去了,那地方黑灯瞎火的,再说圈羊烧炕有啥好看的?你天天看,还没看够?改过说,我就是要去!去看看你家的羊和我家的羊有什么不一样。这时候正好香香和丢丢女人拿了各自的厨具,带着孩子从厨窑里出来准备回家,大郎不想让她们看见,一闪就从大门里出去了,改过也从后面追了上去。
   去羊圈的路上,改过问大郎,你一个高中生,成天爬沟溜渠放牛放羊,你咋愿意的?大郎说,我不愿意又能怎么样?我奶说,人的命是天给的,天给人是啥命,人就是啥命。改过说,你净胡说,人的命是自己给的,人想要啥命,就是啥命。
   大郎把改过送到瓜皮家时,改过她大和王日鬼在另一间房里已经睡下了。本来他们被安排在大郎家的上窑里住,可改过她大害怕窑顶上的口子不敢住,住在厨窑里又觉得不方便。瓜皮说住他家算了。瓜皮家有窑有房,家里就他和香香及瓜娃瓜旦两个孩子,地方宽展住两三个人不成问题。
   大郎安顿好改过回家已经很晚了,他和三郎睡在厨窑里。三郎这时候还没睡着,问,我到羊圈来取书,你们怎么把门顶上了?大郎一愣,说快睡你的觉。他呆呆在炕边上坐了一阵,回想这天发生的事恍然如梦,简直想都不敢细想。
   大郎从柜盖上抱过一个不大的银花烤漆红木箱,那里边装着他的重要东西,其实也无非是些书信照片而已。他打开锁子,取出一沓沓五颜六色的信封。那些信多半是白志华和几个同学写给他的,也有二郎去部队后的来信。这会,他急着要找出一封几年前的来信,他特别想在这个夜晚看到那封信。最终,他在箱底找到了那封盖了三角邮戳的信。
   大郎,我的好兄弟!
   来石家庄陆军学院快满一年了,原谅我很少再给你写信,忙只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最主要的是我没有勇气面对你。憋在心里的很多话,如鲠在喉,时时让我觉得难受。想了很久,我还是决定提笔给你写信,哪怕面对是多么的让人羞愧难堪。
   这一年来,我过得并不快乐。这样说,你会觉得我太过虚伪,你会说考上军校,不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吗?是的,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宣布录取结果的那一天,连里会餐为我庆贺,喝醉了的我却哭得一塌糊涂。许多战友以为是激动的泪水,只有我知道,我内心深处是多么的痛苦不安,为得到我看重的这份荣耀,我已失去了生命中最为珍贵的东西。
   参军离开老家时,我就暗自发誓,出去就是为了离开,我绝不愿再回那个小山村了。一直没有对你说过我的想法,是怕说出来会刺激伤害你,毕竟你还得继续留在那里生活。生在那样的家庭,命中注定你不能远走高飞,太多的牵连阻挡了你前行的脚步。我知道你的无奈,懂得你的不甘和不易。
   你太善良,背负的太多,总是替别人考虑,这是你的优点,也正是害了你的缺点。我跟你不一样,我第一考虑的就是自己,只有自己活好了,一切才皆有可能。看,这正是我的自私和无耻。
   你会问,既如此,你还痛苦什么?那么我来告诉你,我同卢青莲的分手,正是我痛苦和不安的根源。纯洁善良的好姑娘,一心一意来拥抱爱情,我却让她扑了空,还让她栽了大跟头,摔得头青脸肿。
   二郎参军的事,你根本不知道实情,其实不是我帮的忙。一个普通战士,哪有那么大能耐,是我拜托一个战友帮的忙。去年的军考,也多亏了她,若不是她,我恐怕连里推荐这关都过不了,可能至今还在部队喂猪呢!    她出身军人世家,她姥爷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她舅舅现在是某军区的政委,她父母也都是军人,她家在部队有很深的根基。我们是同一年的兵,我抽调去女兵连组建篮球队时认识的她。
   你千万不要认为她是花架子式的干部子弟,恰恰相反,她是一个出身教养非常好的姑娘。不知道出身优越的她到底看上我什么,反正她一直在追求我。经过反复慎重又痛苦的思考,我决定跟她在一起。因为目前对我来说,最需要的是人生的提升,我必须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我绝不愿去部队混几年穿一身黄皮又回去。
   卢青莲暑假来看我,我本应亲口告诉她这一切,但面对她我实在张不开口。我对卢青莲的伤害已经无法弥补,你多开导安慰她,希望她早日走出伤痛。
   说到这里,顺便劝你一句,对于我妹妹菊花,你不要再费心了!家里人告诉我,她已同一个在煤矿工作的卡车司机订了婚,不多久就要结婚了。忘了她吧,她不值得你记在心里。
   你更需要找一个对你人生有帮助的人来做伴侣。在这一点上,菊花不配你也不适合你。她空长了一副人人喜欢的好容貌,却不具备与之匹配的实质内容。她并不是卢青莲那样有思想、有追求、有情义的姑娘,这可能与我们的家庭有关。她自小不爱念书,初中勉强毕业后只能闲待在家里等着嫁人,这让她很孤单,要不她怎么会天天往集上跑?
   你对她顶多只满足了一个少女对爱情最初的憧憬,那是些朦胧美好的人生体验。可一旦谈及婚姻,她恐怕想都没想过结婚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说,不要被她美丽温柔的外表所迷惑,我的妹妹我了解,她不会跟你一起过艰苦日子的。
   所以说,家里不同意根本只是个借口,她若铁了心要跟你走,谁又能拿她怎么样?关健是认真思考之后,她自己早已退缩了。不要在她身上再浪费你的感情和时间了,她不配!而你,一定会找到一个好姑娘的!
   农村生活虽然清贫,但一切是那样的简单而美好,你和卢青莲就像我们那里的山泉一样清澈纯洁。同你們相比,我是那样的龌龊虚伪,我倒希望你们即使永远贫穷,也不要变成我这个样子。我们兄妹俩,是不配做你们的朋友和恋人的!
   但现实,总逼迫人要为自己的未来早做打算,你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人人为了功名利禄都在勾心斗角。也许离开之后,我们看重的东西大不相同了,同你们比起来,我更清醒更现实,更早懂得了世事的艰难!
   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上天该怎样惩罚我?明知分手不可避免,卢青莲来看我时,我们还是情不自禁地做了不该做的事。一想到她因我怀孕,她为我流血,我就愧疚万分无地自容,我永远对不起她!
   得知青莲怀孕的消息,我又惊又怕,一来千里迢迢路途遥远,我怎么处理这件事?二来,部队对这些事情查得很严,我刚考上军校,这件事一旦捅出去,后果将不堪设想。苦思冥想没有办法,我只好求助于你。好兄弟,你二话没说就替我背了这个黑锅。
   我知道这件事是多么地难为你,你在老家为我背负的那些骂名,犹如针芒,时时扎在我心上,让我羞愧又感动!我或许一时无力补偿报答你们,但将来一定会的。
   也许我将失去你这位忠诚的好朋友。但无论如何,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但愿这封信不要给你太大打击,这些年生活的磨砺,相信你是经得起打击的。愿你早日振作起来,变得现实清醒,也愿你们都好!希望你坚强,希望青莲幸福。
   随信一同寄来六百元现金和两套军装及两双军用皮鞋,三百元你留着用。另外的三百元,给青莲买些东西。直接寄她钱物,她是断然不会收的。
   另:青莲托你寄我的那两千元钱我用了,现在暂时手头不宽裕,过些日子,方便了再寄给你,还得烦你替我还给她。她家里的情况你知道,她攒那些钱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白志华于1988年10月10日
   以前,大郎怕看这封信,将它压在箱子最底下,远远地躲开,有几次还险些将它烧掉,它像是他肉里的一根刺,每碰一下这个刺就会往更深的肉里钻,让他觉得钻心的疼。
   这个夜晚,他却又迫切地想再看到它。就着昏暗的灯光,他将这封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一遍,热泪开始在他的脸上恣意横流。过了几年再看这封信,心头又是另一重天。人终归是要清醒,要面对现实,大郎哭着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久,他合衣睡着了。
   吃过简单的早饭,改过和她大及王日鬼三个人要走了,王日鬼还忙着去别的地方发媒,所以催得很紧。临走时,大郎家送给改过一块粉红色的确良布,这是早早预备下给改过的。如今眼见这婚事不成了,按说这个东西就不必再送了,可刘背锅却执意要送。
   改过她大死活不让收,跟刘背锅打架似地夺来抢去。看他们争执,大郎又想起那年白菊花走时,父亲硬塞给她五十元钱的场景。一家人口里挪肚里攒,为了他的婚事,回回打肿脸充胖子,把钱物不停地硬塞给那些女子。那一刻,屈辱和愧疚,深深刺痛了大郎的心,对父亲和家人,他竟有说不出的怜悯来。他狠下心来想,从今天起,只要别人不嫌弃,只要是个女人,娶谁做媳妇都行。
   就在双方为那块布僵持不下时,改过走过来大方地接了过去。她说,大,你别挡了,这布料我要了。上了塬,大郎破例把改过他们送出了很远。
   送完改过,大郎回头再去看奶奶,任凭呼唤,人都没有了应声。那个中午,奶奶安静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十一
   那年冬月,大郎突然结婚了,新娘不是别人,正是蓝鼻子改过。她大腹便便显得更胖了,迎亲时把背媳妇的人差点压趴下。后来才知道,当时她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兔儿刘村的人无比惊讶,都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而真相的重点,不单单在于改过怎么会突然嫁过来,还在于她是怀着谁的孩子嫁过来的。
   时间,让人们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和真相。
  
   改过和她大回去三个多月后,有一天,王日鬼骑着一辆烂自行车,气势汹汹地朝刘背锅家来了。到了大门外,他像扔一件废物一样将车子顺地一丢,一把抹掉头上的鸭舌帽,叫嚷着进了门。    哎呀呀,不得了,不得了!我王日鬼走州过县,见过人物千千万,你这样的高人,我还是头一次见!
   刘背锅正坐在炕边抽旱烟,被王日鬼猛扑进来几句话说得云山雾罩,忙跳下地问,出啥事了,你这话什么意思?王日鬼说,出啥事了,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得拜你为师,得跟你这个高人好好学习,看来我这些年在社会上算是白混了!
   刘背锅忙给他让座敬烟,说,有什么话好好说,你一惊一乍讽刺挖苦的,叫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王日鬼说,别装蒜了,你装得倒还挺像。刘背锅说,我装什么了?有话你明说,越说我越糊涂了。王日鬼说,好,叫你大后人来问话。
   那时,大郎放羊刚回家,稀里糊涂地被叫了过去。王日鬼指着大郎对刘背锅说,娃看起来跟你一样实诚,实诚人尽弄大事哩!改过怀了大郎的娃娃都三四个月了,你们还强装不知道?
   刘背锅差点惊掉了下巴,说,你说什么,改过,怀了大郎的娃娃,咋怀的?你不要青天白日說瞎话,污我家娃娃清白!
   王日鬼说,你问你家大郎,让你娃自己说。
   刘背锅凑到大郎跟前,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叔说得可是真的?大郎避开父亲咄咄逼人的目光低了头。刘背锅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坚信儿子的人品,他对大郎说,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大郎低眉垂眼不吭声,他似在记忆里努力翻寻某件事。难堪短暂的沉默后,大郎微弱又艰难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是……真的……
   刘背锅听到这残言断句,一下懵了,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看来确有其事。刘背锅还是不能相信,他又问,你大声再说一遍,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大郎怯怯地看了他大一眼,说,有……是有……但怀娃娃的事我不知道。听了这话,刘背锅跳起来照准大郎的脸,啪啪就是两个耳光。他气喘吁吁地骂道,你个狗日的坏种,真是色胆包天,你啥时候把人家改过睡了,怎么这么下作?明知改过家里不同意,你还弄这事?大郎黝黑英俊的脸上立时起了红手印,他咬了咬嘴唇说,大,你不要打我,这事不能全怪我,不是我把改过睡了,是改过把我睡了。
   刘背锅再次暴跳起来骂道,你狗日的不要满嘴跑火车,你倒是给我说说,你睡改过和改过睡你有啥两样?大郎眼边上搁着泪,鼻翼一张一翕地喘着粗气说,改过来看过活那天晚上,我去羊圈收羊烧炕时,三郎先回去了,是改过把我硬固了……我当时根本就不情愿……这不是我的意思……
   大郎屈辱的眼泪从脸上滚落了下来,他抽泣着说……就那么一次,谁知她就怀上了?刘背锅听了更加来气,抬腿去踢大郎,却一个趔趄摔爬在地上。他在地上一顿胡抓乱蹬,像个四脚朝天的大乌龟。
   王日鬼见刘背锅摔倒,这才弹飞指缝里夹的烟头,和大郎一起将刘背锅拉了起来。王日鬼生气地说,我还没发火,你倒先发制人了!刘背锅还没站稳身子接着又骂,好个不要脸的东西,亏你还好意思说得出口,一个女娃娃,能把你一个大男人家硬固了?你骗鬼去!
   王日鬼本来还打算再耍耍威风,可一看刘背锅确实不知情,并且还动手打了大郎,便拦劝说,算了,算了!说你高,你就是高,到现在了还在演戏,而且还演得贼像。刘背锅见王日鬼还不相信自己,便赌咒发誓地说,我确实不知道,谁说假话谁就是女子娃养的。他问王日鬼,你就是专为这事来寻我的?你说咋办?王日鬼说,咋办,你说咋办?改过和她大闹得一塌糊涂。再说改过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越往后就越遮不住人眼目了。改过她大气得没法子,给我捎话带信,我还没顾得上去,老汉就寻上门来了。
   刘背锅忙问,改过她大寻来怎么说?王日鬼说,三天走了二里路,你还是个急性子!听我给你往来说嘛!王日鬼说,改过她大把我美美实实骂了一顿,说我跟你合起来欺负他个老实人,把他不当人。我黑灯瞎火的不知咋回事,忙拉住老汉好言相劝,后来才听明白。王日鬼说,我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了,给你们拉的这媒,费的周折比我平时说十个媒还要多!就这,事情不但没个影影,差点还让改过她大把我给收拾一顿。王日鬼说着从自己的蓝夹克口袋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
   刘背锅忙划火给他点烟说,一时把人气糊涂了,给你连烟都不知道敬了。王日鬼说,就吃了你几顿烂饭,抽了几盒没名堂的烂纸烟,再把你们啥好处都得了?刘背锅说,那是那是,知道把你亏欠得太狠了,要不怎么把擀得最好的对口羊毛毡给你了,你快说事情咋样了?
   王日鬼腿一抬坐上炕沿说,你不提我还忘了,那毡至今还在墙洼里挂着,女人娃娃都嫌不绵软铺上扎人哩,要不我拿回来你卖了去?刘背锅说,我就是随便一说,你这又是啥话?嫁女泼水,折出去的财还能要回来?刘背锅又说,毛毡要挨炕铺,是隔潮用的,你挨着光身子当然扎得很。王日鬼嘿嘿一笑说,女人娃娃就是怂病多!
   刘背锅又问,你快说事咋样了?王日鬼说,说你家里人性子急你还不信,你看啥事都在人前头弄着呢!你急我不急。王日鬼扔掉烟屁股舔舔嘴皮说,我这嘴难道是铁打的不成,你家凉水总还有吗?刘背锅这才反应过来,忙叫大郎去泡茶。
   大郎走后,王日鬼对刘背锅说,刚才怕羞辱了娃娃,有些话没好意思说出口,你还找寻你的对口毡哩?那铜钱厚的两页烂毡能值几个钱?你欠我的人情恐怕这辈子都还不上了。你想想,从大郎二十二三上说对象算起,四五年间,我一共给说了多少对象,难道你心里没数?哪个不是我跑断腿,磨破嘴从中牵连的?为了那个白菊花,我跑了没遍数,白支书把我门缝里溜狗哩,你难道不知道?去焦凤凤家问回话,她家的大狼狗把我腿咬了,拐了多日子,难道你忘了?还有那个女教师卢青莲,你让我去学校问人家,可去了几次,女子一次比一次给我难堪,人家早跟她的校长染扯上了!你说我这老脸还是脸不是脸,这些你全都忘了?
   刘背锅见王日鬼一下抖落出这么多话,拉住他的手恳切地说,老哥,你不要上气,这些事我都记着,一件都没忘,连睡梦里都记着。为我家大郎的事,你跑路受气,我心里都明镜似的。你不要怨悔,赶年底,让二郎想法子给你从部队上弄两双军用皮鞋,一双翻毛的一双干部穿的方头的。    王日鬼哼了一声说,快算了,我天生是个跑路受气的命,还能受得起干部穿的方头皮鞋?刘背锅说,人家部队上全是真牛皮的好货,耐穿脚又舒服,你就不要推辞了,给你整两双。王日鬼想了一阵说,整不整就是你的事了,万一要整,就把尺码整准,别回来又大了小了穿不成。刘背锅说,放心,你穿42的鞋,尺码我都烂记在心呢!
   王日鬼这才展开了脸,他对刘背锅说,你好好给大郎做做工作,叫娃把心收了,再不敢眼高手低混年龄了,再混就把人老几辈子的事都给耽搁了。一个白菊花就够了,害得大郎几年不找对象。又出来一个卢青莲,怀了人家的娃还死不认账,给咱娃造了一屁股坏影响,你说长得好看的这些女子都是些啥人?王日鬼最后总结说,长得好看的就像画皮,害起人来才方便,还不如长得不好的。你给娃好好说说,叫大郎诚心实意和改过把这事成了去!
   听王日鬼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改过这事似乎有了回转,刘背锅为之精神一振,他试探着问,难不成,这事……
   王日鬼示意劉背锅近前来说话,他压低声对刘背锅说,改过她大刚来硬扎得很,非要拉我找你来拼命,我好说歹说,老汉死活听不进去一句,后来把我惹毛了,我说,你这人咋这么不识好歹?要拼命自己拼去,依我说,这事与我连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我问你,谁的地,谁的瓜,咋种到地里去的?
   王日鬼说,你知道改过她大怎么说?改过她大说,我早看出这事里头有鬼,到刘背锅家看过活那天,你们为啥死活不让我们回去?原来是老早备好了套让我们钻呢!今天我非跟你们拼了老命不可!我说,老汉你不要胡说了,不是我们把你硬留下的,你要走,我们还能把你绑了?是你改过脚不离鞋地粘着人家大郎把你留下的!
   王日鬼突然不说了,朝门外喊,大郎你个龟儿子,泡茶比打井还费事啊?刘背锅正要出腔,却见大郎端着两罐头瓶茶水走了进来。他早就泡好了茶,只是站在门外偷听窑里人说话。王日鬼接了罐头瓶,将浮茶叶向两边吹了吹,嘬着嘴吸溜了一小口说,家法够大的,啊?二十几的大小伙了,张嘴就骂抬手就打,娃没顶你一句嘴,够乖了!哪像我家那两个灶神后人,横得井里都跌不下去。
   刘背锅斜眼看了一眼大郎,见他脸上的红手印不见了,他心里懊悔嘴上却说,他就是七老八十了还是我儿,我还是他老子,该打就打,该骂就骂。王日鬼说,不能光打骂,该夸也要夸一夸,你看人家改过她大,把改过说得洋芋花赛牡丹花,你老把娃娃说成豆腐渣。
   王日鬼接着讲,我对改过她大说,只要你不怕丢人,明儿逢集,赶紧到大街上和刘背锅拼命去,街上人多,还有看头,你在我家里拼命,没人知道有啥意思?我一席话把老汉当时就说蔫了,老汉抱头蹲在地上半晌没说话。后来老汉说,改过这狗日的主意大得很,这么大的事回去装得没事人一样。我说嘛,女子怎么最近嘴馋身子懒?人也瘦了,给说了几个对象也不去看,后来她妈发现女子几个月身上不来,觉得不对劲,还死活问不出来。你说养女把人能害死臊死。前几天,人家终于开口跟我摊牌了,说让我去寻刘背锅商量事,她肚子里怀着大郎的娃娃都三个多月了。
   王日鬼又说,改过她大气得几天没吃茶饭。就这,改过还撂下狠话说,行就行,不行她就喝老鼠药上吊。
   刘背锅这一阵觉得王日鬼是那样的亲,又忙给他点上烟。王日鬼猛吸了几口接着说,见火候到了,我赶紧对改过她大说,这是好事呀,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改过就算是你家的摇钱树,你也早该摇够了,二十七的老女子了,你再不丢手就嫁不出去了。我又说,改过眼睛里有水哩,她瞅大郎那是上上婚,要不是大郎家情况太差,你觉得大郎能看上你女子?
   改过她大不吭声,我趁机又说,生米都做成熟饭了,赶紧趁肚子还不显山露水,体体面面地把娃嫁了,再耽搁些日子,就是雪堆里埋死娃,藏不住人了,最后,改过她大才说,他今天来也就是这个意思。说到这里,王日鬼嘿嘿地笑起来,他说,刘背锅你给我记着,这世上的人,都是外强中干,越强硬的人其实越软蛋,而软蛋往往才是弄事的高手!就像你,事到最后还不是打了颠倒,改过她大不乖乖求你来了!
   刘背锅此时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他说不清是欣喜还是难过,反正他小声地抽泣了起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就说,天无绝人之路嘛!想到这里他对呆乎乎的大郎说,娃呀,天待咱不薄,认命吧!见大郎没有反应,刘背锅吼起来,你个安口窑的瓷货,等酒还是等菜着哩?赶紧收拾东西跟我去改过家。他转头对王日鬼说,太对不住我亲家了,这回把我亲家气完了……
   王日鬼说,这回的确把你亲家气完了,没想到,改过这狗日的这么厉害……
   不过月数天气,改过便穿红插花地嫁了过来,兔儿刘村的人都羡慕刘背锅家娶了个厉害的好媳妇。怎么个厉害法,人各有见解,一致公认的说法是:改过嫁给大郎,改过家非但没能要上一分钱的彩礼,还陪嫁了二十只羊和一个人。这个人当时还在改过的肚子里,就是后来大郎的大儿子麦牛。
   在兔儿刘村的人看来,刘背锅家这次赚大了,据说二十只羊是改过寻死觅活地同她大闹才陪来的嫁妆。改过说她放牛放羊十几年,家里的半面家当是她吆羊过下的,她要二十只羊一点都不为过。改过还说了,就算是个长工,干上十年八年,走的时候东家还不给人家算账了?
   更厉害的是,改过还不让她大要彩礼。改过说再要彩礼她还就不嫁了,让肚子一天天往大里长,到时候把娃娃生到娘家炕上,看臊谁的皮?再万一不行,她还不知道喝药上吊,一下子抬出去两个死人多好?改过她大气得用头撞墙,骂说先人肯定把青泥吃多了……
   不过,改过她大后来还是顺了改过的意思。他拗不过改过,再者老汉也觉得,改过确实为家里出了汗马的力,老汉心里愧疚,再加上心疼这个老生胎女子,于是就答应了。
   没几个月,大郎的儿子麦牛就出生了,据说,小家伙长得同大郎小时候一模一样。那一年,刘背锅家不光添了两口人,羊也从一圈变成了两圈,村里人经常见改过和大郎赶着羊群从山坡上走过,远看像两大朵白云。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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