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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明白所谓告别，不过是挥挥衣袖独自离去；若再一次相遇，能不能，从此永不分离。
——题记
（一）
午夜清风从山顶上轻柔地掠过，划过茂密树木的枝叶间，向着更加遥远的山与城市中悠悠远逝。两只黄雀从梦里惊醒，张开眼睛偏着头听一阵四周青翠叶片彼此碰撞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啁啾两声，便又抖抖羽毛沉沉地睡去。
一串风铃晃动摆荡，轻轻脆脆地叮咚作响，在安静黑暗中摇曳着。
树梢上忽然有了细微动静，几下几乎细若不闻的嘭嘭声之后，一团黑影从树干上利落敏捷地跳进草丛，唰唰地在深草里穿行。
城市在这时刻里沉睡着，连同能够眺望城市的神山一起，深陷在大地浑厚的呼吸里。
神山原本没有名字，但在那不知道年代有多么久远的长长台阶顶端，在山顶空旷之处，有着一座同样不知有多么古老的神社——谁也说不清楚，神社究竟从哪个年头开始便静静地立在山头上，俯视着山脚下的忙碌城市。
传说这里狐仙灵验，传说这里有巫女容颜如玉。传说而已，谁也没有亲见。
当几户人家变成村子，当小村庄变成城镇，终于人来人往繁华喧哗。神社始终保持着它的古老样貌，不颓唐不坍塌，仿佛遗世独立的老人家，日复一日在人们视线中渐渐被淡忘。
在和往日一样平常的清夜里，恐怕就连在卷云后面掩着半张明亮面孔的皎洁月亮，或者一边闪耀一边偷偷望着地面的璀璨群星，也不会注意到，那团几乎可以包裹在手心里的小小黑影正迅速地穿过草丛，在整齐的石阶上跳跃着，悄无声息地进入神社窗口。
一蓬火焰在地面上燃烧着，少年摊开手掌，伸出胳膊去做着拥抱它的姿势，于是原本青蓝色的火苗便在瞬间变成璀璨艳丽的红色，骤然向着更高处升腾而起。
长长地叹气，神色变得暗淡，少年始终盯着火焰，淡淡地说着：“找不到。”落寞忧伤，像是说给自己听，又仿佛是在向这团昼夜不息的巫灵之火轻声抱怨。
黑影从窗子跳进来，眨眼间来到屋子中间，在光线中显出它原本面目——一只背上有着三道黑线的黄色松鼠，摇着它蓬松卷曲的尾巴，好像明白他想表达什么般地向着少年眨眨眼睛，甚至抬起右边前爪安慰似的拍了拍他散落在地板上的衣裾。
少年仰起头，视线从敞开的木窗中望出去，落在山间黝黑朦胧的树影中。
黑沉如水的眸子深处，依旧有种淡漠哀伤安静地流淌。
暗夜流转，空气里充满潮湿的草木味道，松鼠蹲坐在尾巴上仰头盯着少年出神的姿势。巫火抖动着，不断有小缕流焰分离出来，烟花一般倏然消失在空中。
收回视线，少年起身准备离去。
巫灵之火却在这时发生一丝异样变化，如同感到恐惧的孩子般向着中心急速收缩下去，房间几乎要随之陷进黑暗里——然而并没有，它在快要熄灭之时猛地向着四周膨开，甚至将少年和松鼠都一瞬间包裹其中。
房间里流动起微风，火焰随之晃动，竟然显出一种妖艳姿态。
少年平静地看着前方，流火如同河流，在他身体上蔓延缠绕，像极了温柔痴缠的女子。
不多时，火光中就显现出一个修长背影，长发披肩姿势优雅。
少年隔空向着身影缓缓伸出手，就在即将碰触的刹那，影子消失了，巫灵之火又回到原来样子。一切不过短短瞬间，以至于让人怀疑这也许只是幻觉。
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少年却倏地笑了，低头看着松鼠轻声说，成功了。
松鼠漫不经心地用爪子挠着胡须，向他摇摇头。
笑意更深，连眼睛都变成两道弯弯月牙儿，少年接着说下去。
“然后，我们杀死他，好不好？”
（二）
城市在盛夏里散发着喧嚣浮躁的阳光味道，少年在人山人海的闹市街头停住脚步，世界一瞬间在他目光里变得安静，如同星系旋转于银河般沉淀在身边。
一段长似古老默片的镜头之后，少年看着街头花店的落地窗淡淡地笑了。有人在夏日似火骄阳下站在那儿，透过玻璃向橱窗里张望，穿着浅色格子的棉布衬衫，背影修长。长发随意披散着，有种健康干净的光泽，肩头和手臂都很单薄，腰身在衬衫底下透出隐约轮廓。鲜花盛开在背景里，荼蘼繁华。
少年穿过人群去拍了他的肩膀，当他转身时，两人都有一瞬间静止，少年似乎大脑短路般忘记了原本想说的话。
过一会儿才轻声地说，我是迁蓝，请和我在一起。
在一起，是这世界上最暧昧含混的词语，相遇然后一路走下去，说到底，便是不分开。
男子很惊愕，继而灿烂地笑了，嘴角扯出优雅而上扬的弧度，伸出手说，我叫苍，你好。暖风带着花香从两人中间穿过，七月明媚天空倒映在苍的眼睛里，深深浅浅如同晴夜星空。
迁蓝接着又说了一句更加细若不闻的话。
“苍，你笑起来好美。”
迁蓝有一所大房子，没有面对大海，看不到春暖花开。它在山脚下，面对着一座有树木四季常绿的明秀青山，日日看着连绵起伏重峦叠嶂的环城山脉，几乎可以让人忘记季节流转流年暗换。
房子的主人只有迁蓝，以及那只可以握在掌心里的黄色松鼠。
如果迁蓝觉得寂寞，就用一张符咒召唤出松鼠，用手指点着它的额头轻轻弹一弹，于是它就会很配合地凌空后翻几个跟头，让他嗤地笑出声来。幼年的游戏现在早已不再重复——上一次年代久远的召唤之后，松鼠就没有离开过他身边。
它只是最低微的式神，只是年复一年地，陪着主人守一座空城。
现在，这房子多了一个主人，叫做苍。
苍倚着窗户，一挂薄纱窗帘半掩，于是他的半张侧脸在阳光里熠熠发亮，而另一半隐在阴影里晦涩不清。迁蓝看着他的侧面线条，清晰流畅，像穿过丛林的溪流，柔软澄澈。
从窗子里望出去是长满松树的山坡，有长长一段阶梯从山脚蜿蜒而上，通向顶端的神社。“神社里供奉着狐仙，传说中。”迁蓝告诉苍，“我家管理那间神社，世世代代，到我这里已经孤身一人。我会用火焰来占卜，虽然时常不太准。”
迁蓝问，要不要去看看。苍没有拒绝，却也并不点头，就像他是在问空气一样。
“我只是随便问问，反正狐仙什么的都是神话而已。”迁蓝自己回答说，“反正我从来没有接到什么神谕，从来没有。” 这是与苍相遇的夏天，彼此微笑着，走向秋与深冬。
然而迁蓝渐渐开始觉得自己变成一种透明物质，苍不说话就无法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迁蓝拼尽全力自言自语，直到最后几个字眼都消失在空气里了无痕迹。
迁蓝忍不住想起祖父，他教会迁蓝和自己对话。祖父总是拿着扫帚不停地扫着神社庭院，哗啦哗啦地将响声与树梢上的风混合在一起，尽管庭院已经干净得一片落叶也没有，他总是一边扫一边说很多故事给他自己听，循环往复地说。后来连他也死去了，迁蓝就只好学着他的样子，一遍遍地清扫院落，一句一句重复毫无意义的句子。
少年比谁都惧怕着安静，安静会让孤单变成一只巨大的气球，膨胀，轰然炸裂。
苍眺望远方的眼神让人有一点儿毛骨悚然，迁蓝拼尽全力把他从窗子那儿扯开，然后让他像个钢琴师一样正儿八经地坐在钢琴前面。那是和这大房间一起属于迁蓝的财产，尽管他从来没有弹出一段流畅音节。
迁蓝只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苍弹钢琴的样子，在他潜意识里认定那场景一定异常华丽。迁蓝看着苍，一边笑一边说：“我需要一些美丽的声音来克制恐惧，水滴，鸟鸣，或者其他。”
苍很不安，像一只乖乖听话的提线木偶，按照要求将手指放在琴键上摆出一组漂亮和弦，他不用力，小心翼翼，仿佛那些黑白相间的琴键是娇柔脆弱的花儿。
清脆咔嚓声响过，迁蓝按下快门——即使这样苍也是美丽的，谁也猜不到他只是在假扮一个演奏者。
两人互相看着，彼此在目光里询问试探，就像在寻找着对方心底最角落的部分。迁蓝很快败下阵来——苍的眼睛清澈单纯，没有一点污秽影子。这让迁蓝有一瞬间自惭形秽，像是历经沧桑目光浑浊的老者面对着一个婴儿般地手足无措。
相机从手心里掉落，砸在琴键上发出尖厉声音，苍吓了一跳。
很久很久以后迁蓝依然记得那个音符，高音区6。听说它在所有音符中最具魔力，可以展现一切因素，是白色的爱神之箭，也是漆黑的魔鬼之羽。这一天，它猝不及防地响起，骤然降临在两人之间。
苍说：“这是庆典，歌颂我们相遇。”
迁蓝心里却充满悲伤预感，在午后暖暖的风里叹着气回答：“也许这是序曲，引领人们沉沦。”
（三）
清晨阳光透过窗子洒进屋里时，迁蓝又割破了手指，当他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来来回回，菜刀不经意地划过指尖，有种又痒又细微的痛楚。
上次是只玻璃水杯，咣当一声砸在地面上，伸手去捡碎片就锐利地扎进掌心。
再上一次，是景泰蓝盘子。
伤口不长，却很深。血液非常缓慢地冒出来，如同一朵逐渐盛开的蔷薇，这时候迁蓝的心脏就会非常不争气地狂跳，呯咚呯咚清晰可闻。迁蓝害怕鲜血，害怕它鲜艳又暧昧的色泽，它滴落时会悄无声息地碎成一些更细小的飞沫，这种安静的毁让人绝望。
迁蓝总能闻到散进空气里的血腥味道，和花香混合在一起，粘腻又甜美，让人欲罢不能。他笑着对苍说：“你看，我总是对气味很敏感，就像你身上的花香一样，遇见就记住，再也忘不掉。”
苍依然还是发出一声惊呼，捉着迁蓝的手穿过客厅去寻找药水，用掉很长一段纱布将伤口裹成一只橄榄球。迁蓝举着手，就像小孩子们手里举着棉花糖，一根细细小棍儿，顶端是蓬松又庞大的糖丝团子。
然后苍屈起手指，在他眉心之间轻轻一弹：“蓝，这是惩罚。”苍总是在表达上有些出人意料的笨拙，用着这样一个并不美好的动作来代替，迁蓝知道苍想说下次要小心。
心脏又开始发出那种呯咚呯咚的声音，像是从悬崖落下狠狠地砸在岩石上一样，发出沉闷又痛苦的响。迁蓝开始觉得胸口被它猛烈地撞击着，整个人就要炸裂开来。
“唇齿留香。”苍简短地赞美着迁蓝的厨艺，慢慢吃完所有饭菜。他看起来非常享受，在用餐过程中始终保持绅士般优雅的微笑，最后也不忘记合拢双手说，谢谢招待。
他的手指白而修长，微笑恬淡，嗓音轻柔，是的，迁蓝其实非常想说，他的一切都很美，美到炫目。
太过美丽是种罪，带着烈酒一般醇香的气息让人迷醉，不知不觉地泥足深陷不能自拔。迁蓝由衷地嫉妒着，又爱又恨。
迁蓝开始觉得自己被这种危险气息所吸引，越抗拒越是充满欲望，就像一只被花蜜诱惑的虫子，飞来绕去，最后总会落进致命牢笼。
喜欢苍。当迁蓝发现这一点时，一边洗着盘子一边对站在身边微笑着的苍说：“有一种沦陷，叫做飞蛾扑火。”。
苍没有听懂，答非所问地说：“如果是巫火。”
（四）
迁蓝又开始睡不着，整晚整晚睁着眼睛。偶尔有片刻半睡半醒，梦境就会连绵不断地缠绕过来。
梦到一片花海，无边无际。阳光均匀地流淌在每一片叶子上，盛开的鲜花随风摇曳，带着露水，晶莹剔透。苍站在那儿张开双臂，身后花田波浪一般哗哗起伏。迁蓝奔跑过去，直到他深邃明亮的眼睛就在面前。
然后，花海变成黑色的潮水，迁蓝发不出声音，眼睁睁看着苍和自己擦肩而过，迁蓝伸出手去，只有一片衣角滑过手指，冰凉细腻，他像丢失最后一丝信仰一般错过了苍。海水涌过来，挤压着身体每块骨骼都在吱吱作响，冰凉的水流进嘴里，顺着喉咙侵入身体，带着铁锈般血腥咸涩的味道在胃里结成冰块。那些冰块慢慢变成利剑，从腹腔里刺穿出去，生长成一片繁茂的荆棘。
肺部针刺似的疼痛，迁蓝在这剧痛中清醒过来。月光透过窗棂，地面上留下一道惨白的痕迹。挂钟在墙上嚓嚓地运行，秒针发着绿莹莹的微光转着圈子窸窸窣窣地前行。像是无数蚂蚁噬咬着皮肤，每个毛孔都透出寒意，他朝墙上看一眼，凌晨三点四十五分。
空气里满是花香，玫瑰的强烈气味侵占了整个房间。
苍总是带着鲜花来，魔术师一般源源不断地用各种花朵填满墙角，壁柜。晴天的时候，总是有鸟儿飞来停在他肩头，即使他走动着也不惊起。更多时间里苍会伸出手掌，让穿花峡蝶一般的落叶与花瓣落满掌心，蝴蝶从四面八方飞过来停在他指尖，或是在晨露里翩翩起舞，变成一支无声乐曲。
迁蓝并不讨厌花，甚至非常想要尝试将玫瑰铺满地板，赤着脚来来回回地走，让脚踝沾染它们高贵柔嫩的汁液。 当迁蓝这样告诉苍，他沉默了，用非常失望的眼神盯着远处，好像看着一块挂在树丛中残破的蛛网。“花是最好的恋人，你不能把恋人踩在脚下。”苍这么说着，转身走开。
脚步声一下下地远去，有一段长久的静默。迁蓝忍不住开始想，也许会因此失去苍。又一次控制不了饕餮而残忍的念头，想毁了所有美好和圆满，但这些都让迁蓝瑟瑟发抖，不住地颤栗。他开始不确定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如他一样，全心全意地渴望能将某人捆绑在身边，却又总是忍不住去推开，只有在这推拉间才拥有真真切切的实感，确信对方确实存在。
“我很残忍，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迁蓝喃喃地说着，式神在他身边，摇了摇蓬松的尾巴，把脑袋埋进去一声不吭。
静默之后脚步声又响起来，由远及近，迁蓝看着苍，苍的目光依旧充满忧伤，他将额头贴在迁蓝的膝上，双手温和地包裹着少年的手指，十指交握直到暮色降临。
“我离不开苍。”迁蓝一边在心底里对自己说，一边悲伤地闭上眼睛，“但苍却不是。”
（五）
苍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变得愈发单薄，迁蓝拉着他的衣角出门，时刻担心他会随风飞去。
迁蓝和苍一起去挑选盘子，像每一对真正的恋人那样牵着手走过大街小巷。迁蓝在路人们诧异的视线里转头对苍说：“我的脸上是不是写满骄傲与快乐？”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你在我身边，而我的笑容正包裹在你目光里，又安全又温暖，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加美好。
苍喜欢青花瓷，他用他析长白皙的手指拂过那些青色花纹，温柔清雅，露出迷醉又温柔的表情。最后，迁蓝买下一整套青花餐具。
“真好，”苍说，“我们可以一直用它们来吃饭。”
迁蓝的心立刻被什么东西捶了一下——这些话简直就是在说，真好我们可以一起过一辈子。他抬起头看着苍的眼睛，但它们还是那么简单透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迁蓝开始在夜晚醒着，在黎明睡去。
当他在傍晚睁开眼睛，苍总是坐在地板上托着下巴看着他。看到迁蓝醒来苍会眯起眼睛笑，对着少年温柔和缓地说一句早安，尽管晚霞已经在他脸颊涂上鲜艳的橙色。
迁蓝说：“我梦到了祖父。我们世代守护着神社，却从不曾得到庇佑，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诅咒伴随着我们，如影随形不死不休。”
“死。是的，我也会死去，像我的父母、祖父祖母一样，死于各种莫名其妙的时间和地点，或者在你身边，或者无人可见，也许明天，也许明年，也许下一秒——听起来就像命运一样。”迁蓝把这些话语一字一句地说给苍听，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般风轻云淡，波澜不惊。
梦到祖父，梦境清晰地重现一段时光——幼年的迁蓝坐在神社前的台阶上，听老人讲着故事，有狐仙，精灵，和诡异妖艳又充满忧伤的剧情。老人语调悲凉，像在唱着一首千年明月般的神秘歌谣，无关爱恨，苍远悠长。台阶边长长的草叶伸过来，随着风在小腿上刷来刷去，一阵阵地刺痒。
苍的表情很难过，伸过手来抱着迁蓝，让少年把头抵在他胸口。心跳声并不强烈，甚至有些缓慢，弱弱地叩着耳膜。
这一瞬间，迁蓝的世界只剩苍，只剩下他的心跳与呼吸。想拥抱苍，但迁蓝却始终不敢伸出手去——如果不曾相遇，如果我们没有在一起，也许我就不会如此渴求时间停留在这一刹那。
苍放开手，从身后拿出大束鲜花，这一次是天堂鸟，看起来又自由又倔强。可它们不是真的鸟儿，被束缚在根茎上，以一种振翅欲飞的姿态等待凋零。
花是脆弱的，每一种脆弱的东西都让迁蓝心烦意乱。
（六）
神社的火焰一直都是红色，无论它燃烧在何种物体上。迁蓝喜欢火，从脸颊到胸口都因它的灼热而温暖。
迁蓝又一次在跳动的火苗里看见苍，看见他安静地伫立在窗口，仰头望着天空，侧脸轮廓清晰美丽。
苍总是笑着，却不多话。迁蓝还是不知道苍总是把思绪停在哪里，但迁蓝不问，就像苍从不踏足神社，不问他在火焰里看到了什么。
乌鸦在庭院里扇动着翅膀飞来飞去，越聚越多。祖父说过，鸦是死神的式神，把终结传达于世人。
迁蓝不相信真有死神，但鸦群呱叫着落在门前，它们偏着头死死地盯着他看，眼神既凶狠又迫切，带着一种觊觎的野心。也许诅咒近了，命运也近了。
忘记祖父离开之日有没有看见乌鸦，忘记父亲，母亲，以及其他人有没有看见。不，不是忘记。他们都在某个寂静的时间里独自告别生者，独自踏上没有轮回的黑暗旅途。迁蓝不知道，也无法挥一挥衣袖流着眼泪道别。
最痛苦的是生离还是死别，还是不管哪一种都悄无声息安安静静地变成毁，猛然惊觉时已经只剩沉默变成诗一样的行列，整整齐齐无可挽回。
乌云自天边滚滚而来，密密麻麻地蔓延着，将璀璨如宝石的纯净蔚蓝色蚕食殆尽。风从门口吹进来，吹进少年迷蒙眼眸，与黑色眼瞳混合在一起愈发显得如同雪夜寒星，明明灭灭。
当他转回头，火焰已经微弱下去快要燃尽，如同末世最后一缕微光。在它熄灭前的那个瞬间，迁蓝看见苍依旧在窗后仰望天空，但天空却并非蔚蓝。
鸦群遮天蔽日，天空漆黑如墨。
苍，为什么你会不断仰望天空，为什么你的天空和我一样。在你淡然面孔背后究竟浅浅笑着看到多少影子，那些死神使者有没有把寒冷腐朽的阴影投向你眸子里的深海。
——苍。也许死神某日会来敲我的后窗，但那瞬间，我不想让你听见。
迁蓝回去时，苍已经坐在门口，两手撑着下巴等他回来。看见了，便眨着眼睛跑来迎接。
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拥抱可以这样漫长，长到世界仿佛静止在周围，旋转着不再流逝。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拥抱可以这样短暂，短到让人以为一秒钟就结束。
脸颊贴在苍的肩头，骨骼触感与微凉体温都透过皮肤丝丝缕缕传到身体深处。迁蓝咬着嘴唇低头，于是苍看不到他推开这怀抱时怎样咬着嘴唇，怎样泫然欲泣，怎样将手指深深陷进掌心。
“苍，你知道吗？有一种颜色叫做绛。”迁蓝看着苍，他的长发垂在胸口随着呼吸抖动，看起来华丽又优雅，“是一种红色，却比红更加深和纯粹。我喜欢玫瑰，喜欢你带来的红色花朵——请你为我寻找绛色玫瑰，那之前不要再回来。” 迁蓝目送着苍离开，后者表情像是受伤的孩子，充满无辜和无助。
当身影消失在门口，当黑夜降临，少年始终紧紧抿着嘴唇，眼眶里温热的闪光隐进暮色里再也不见。只有一句说不出来的简短话语，和笑容一起藏进漫天星光。
——“这样，就结束了。”
（七）
迁蓝搬到神社里住，每天对着神龛发呆。
每当回过神的时候，心里脑海里全是苍，和他身上永远淡淡的鲜花香气。
“我想我是真的失去他了。”迁蓝浅浅地笑着对自己说，声调充满哀伤。这个世界没有绛色更没有绛色的玫瑰，谁都找不到，即使他是苍。
我需要逃离，但却没有勇气狠不下心——我逃不开对他的眷恋和感情，无论身在哪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回到原处，我还是那只被诱惑的虫子，在理智和思念里备受折磨。
所以苍必须离开我，去到我找不到的遥远地方。
我知道。
迁蓝安静地自言自语，如同之前每一次一样。式神松鼠盯着主人，不多久，便将目光重新转回神社门前的鸦群。它们越靠越近，挤挤挨挨地摩挲着翅膀，眼神日渐凶残。
夜色渐渐和黑色鸦群融合在一起，树木和群山的影子变得模糊不清，世界在迁蓝眼睛里变成一只巨大的灰色万花筒，他说，原来透过水滴看到的一切，会和从前有所不同。
式神不懂，因它没有眼泪。
记忆开始之地，苍总是温柔宠溺地唤着，蓝。
“我不是迁蓝，不是当日牵着你衣角放肆大笑的蓝——我是墨银。守护着神社的人都叫墨银，巫师们共同以此为名。”迁蓝喃喃自语，巫火在面前，将少年寂寞的轮廓投向墙壁，投向这座冷清空城，“你离开了，没有人会知道真相，就让它随着死神降临变成一段永久悬案。可是苍，一切不过只是回到原点，为什么我会如此悲伤。如果时间回到我们相识之前，我宁愿永远不要在巫火中看见你，也请你，千万不要与我相遇。”
墨银们曾经信仰并守护着神，神却降诅咒于巫师血脉，封印狐仙，也将每个墨银封印在世袭的不幸里。他们拯救不了自己，也解不开咒语，只能与黑暗一起日夜悲泣。这是燃烧在巫火里的秘密，孤独又绝望。
除非，得到一颗精灵之心。祖父这么告诉迁蓝，少年问他为什么没有人得到过，他没有说，只是看着天空，眼神变得无比寂寞。迁蓝想，他是在暗示着这不可能。可是迁蓝不甘心，亲人一个个地离开，在只剩他孤身一人那天终于发誓不惜一切也要斩断封印。他对着神龛说：“我不怕消失，只是不愿命运握在别人手里，就算是神，也不行！”
苍和迁蓝不同，迁蓝是墨银，苍是精灵，花的精灵。
迁蓝在火焰里占卜出他的背影，又在人潮拥挤的街头寻找到他。
为了杀死他。为了他的精灵之心。
迁蓝知道自己每次割破手的理由——墨银的血，带着诅咒力量，对于精灵来说是滴滴毒药，他一次次不动声色地把它们掺进菜肴里，亲眼看着苍吃下去，亲眼看着他日渐孱弱。迁蓝甚至能感觉到那些血液怎样在苍的血管里游走，渗入身体血肉交融。
迁蓝是最后一个墨银，没有巫力杀死一个健康的精灵，只有如此，伤己伤人赌一场胜负。
可这场押着性命的豪赌，他还是输了。
身体角角落落都充满了苍的气息，闭上眼睛就会闻到他身上甜甜的花香，听到他低低地唤着，蓝。苍的声音如同溪水，从幽深森林中潺湲而过，如水滴悠长回响，在迁蓝脑海里反复蔓延。
贪恋着苍怀里的温度，想用尽余下时光为此疯狂，让疼痛和渴望演奏最终的安魂曲。
终于明白为什么墨银们找不到精灵之心。
终于明白所谓在一起，是这世界上最暧昧含混的词语，相遇然后一路走下去永不分开。当迁蓝终于在回忆里找到爱和幸福的定义，终于发现比起错过比起消失在人海，注定没有欢喜结局的遇见更加让人刻骨什么是爱。
晚了。当盛夏繁花于深秋第一场风里凋零，四散而去成为永恒荒凉。不过是初见一场，不过是相守一段看见开头看不见结束的分岔道路，彼此都因此变得不再寂寞，只是不能再抬头看一眼，只一眼，足够万劫不复足够伸手牵挽不肯放开。
记忆延续之地，是少年抱着松鼠笑着说我们杀死他好不好，是少年抬头说苍你笑起来好美，是少年将头抵在精灵胸口淡淡说一句飞蛾扑火，是少年看着男子离开从此没有告别没有相聚。
放弃与命运的诅咒之战，迁蓝终于笑着对自己说，没什么好后悔。
同样的深夜里，少年伸出双手独自微笑，眼角眉梢挂着盈盈月色，定格在最后一颗泪滴坠落瞬间。
这一声笑，就让它变成记忆终结之地。
（八）
时间是最不值得相信的箴言，当熟悉身影映进眼帘时，迁蓝如是想。那些翻滚在心脏深处咆哮着的思念，没有流逝在岁月忘川，没有被时间带到遗忘彼岸。
许久不见，却如上一秒刚刚别离。寂寞、寒冷，满满地拥挤在胸口，化成呯咚呯咚无休无止的撞击。
——苍出现在神社，没有玫瑰没有绛色鲜花，手里捏着与他不相衬的匕首，安静凝望着少年，微笑优雅一如从前。
他的脸色变得红润，如同迁蓝第一眼看到他时，健康而充满阳光味道，即使在深秋亦带着明亮干燥的南风气息，淡淡水滴、花瓣与青草混合在一起的清香。鸦群在背景里呱叫着拍打翅膀，声音尖利凄凉。乌鸦们的翎羽片片散落，几乎整个神社都笼入这片黑色羽海，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迁蓝拼命压抑着想要触碰他的欲望，用尽全身力气微笑。少年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比起宿命般的诅咒，没有哪种结局会比死在爱人手里更加圆满。
爱是奢望，幸福是奢望，如果它们一开始就出现在不对的地方。
迁蓝听凭苍抓住他的手，利刃划过手腕。
细细微微的痛，就像他在厨房里来来回回，指尖掌心总多出来的伤口。
鲜血再次绽放，混合着苍的甜美气息迅速滴落。想象着苍正用怎样冰冷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迁蓝无法直视苍的眼睛，只能让视线落在他胸口，那里有几缕长发垂散着。长发后面是心脏，迁蓝忽然很想问一句，那里面有没有我曾经存在。
可是不能，喉咙如同堵着流沙，发不出音节。
“我知道你总是让我喝下这些血液，”苍在耳边低声说着，“我活过太久，漫长岁月里没有人看见我，除了你。血液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便是毒药，也是我们的交集。” 原来他早知道。迁蓝想起苍慢慢吃东西的样子，想起他满足又愉悦的表情。
苍是如此温柔。
是的，可是自己却背叛了苍，由始至终，彻头彻尾。迁蓝不敢抬头，心脏跳得飞快，僵立着等待死亡等待一切结束。
手腕被举起，少年听见细微吞咽声。
苍美丽的嘴唇覆在伤口上，将鲜血不停地灌下喉咙。
“你疯了！”迁蓝拼命收回手，“这些会要你的命！”
苍笑了，恬淡又温暖，血液粘在嘴唇上性感妖魅。他俯下身去第一次亲吻少年额头，嘴唇如同花瓣一般，微凉又柔软。世界仿佛静止了一瞬，迁蓝的心跳漏掉半拍。风从肩头吹拂过去，屋檐上一串风铃摇摇晃晃叮咚作响，像一只清脆欢快的八音盒。
鸦群凄惨尖锐地喊叫着，仿佛被什么驱赶似的拼命飞向远方，留下满地黑色羽毛。山顶树木摇晃接踵摩擦着枝叶，一阵旋风从林木间吹过，卷起黑羽升向天空。无数花苞从树叶间探出头来，转瞬开到荼蘼，再到飘零，四面八方不断飞来群群蝴蝶，神社成为花瓣和蝴蝶的海洋。
苍在这个绵长的吻里化成光点随风四散。迁蓝睁着眼睛微微仰头，定格姿势眼看他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颗鲜艳明亮的心脏。
伸出双手，那心脏便落入迁蓝掌心。
极深极深的红，纯粹耀眼，一颗绛色的精灵之心。
大地一阵颤抖，神龛被爆裂的气流冲开。一只白狐跳跃出来，落地化为人形。
“没想到真有精灵爱上墨银。”它舔着手指说：“可你竟然杀了他——你真蠢，精灵之心不是指他们的心脏，而是全身心投入的爱情。”
唯爱，才能结束不幸。
“算了，反正两样你都有，结果是一样的。”它离开前对迁蓝说，“我们都自由了。”
（九）
精灵之爱。精灵之心。
多么残忍的玩笑。
迁蓝自由了，墨银自由了，诅咒与宿命都化为灰飞，这是他全部处心积虑的结果。
可他却开始哭泣，与意志无关，眼泪自己跑出来，无可救药地流个不停。
靠在墙壁上颤抖着打开相机，迁蓝试图翻找曾经为苍拍下的照片。可是没有，只有一张黑色三角钢琴独自停留在画面里，泛着暗沉的光，像在嘲笑这世界一样，安安静静。
哭过很久很久，睡去时迁蓝又梦到苍。少年在盛夏午后飞奔过一片又一片花海，落英如雪衣裾飞扬。然后两人相遇，就像之前发生过的一样。
男子低下头看迁蓝，眼睛里倒映着七月的明媚天空，深深浅浅如同晴夜银河。
嘴角扬起优雅又美丽的弧度。
他笑着说，我叫苍。
——题记
（一）
午夜清风从山顶上轻柔地掠过，划过茂密树木的枝叶间，向着更加遥远的山与城市中悠悠远逝。两只黄雀从梦里惊醒，张开眼睛偏着头听一阵四周青翠叶片彼此碰撞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啁啾两声，便又抖抖羽毛沉沉地睡去。
一串风铃晃动摆荡，轻轻脆脆地叮咚作响，在安静黑暗中摇曳着。
树梢上忽然有了细微动静，几下几乎细若不闻的嘭嘭声之后，一团黑影从树干上利落敏捷地跳进草丛，唰唰地在深草里穿行。
城市在这时刻里沉睡着，连同能够眺望城市的神山一起，深陷在大地浑厚的呼吸里。
神山原本没有名字，但在那不知道年代有多么久远的长长台阶顶端，在山顶空旷之处，有着一座同样不知有多么古老的神社——谁也说不清楚，神社究竟从哪个年头开始便静静地立在山头上，俯视着山脚下的忙碌城市。
传说这里狐仙灵验，传说这里有巫女容颜如玉。传说而已，谁也没有亲见。
当几户人家变成村子，当小村庄变成城镇，终于人来人往繁华喧哗。神社始终保持着它的古老样貌，不颓唐不坍塌，仿佛遗世独立的老人家，日复一日在人们视线中渐渐被淡忘。
在和往日一样平常的清夜里，恐怕就连在卷云后面掩着半张明亮面孔的皎洁月亮，或者一边闪耀一边偷偷望着地面的璀璨群星，也不会注意到，那团几乎可以包裹在手心里的小小黑影正迅速地穿过草丛，在整齐的石阶上跳跃着，悄无声息地进入神社窗口。
一蓬火焰在地面上燃烧着，少年摊开手掌，伸出胳膊去做着拥抱它的姿势，于是原本青蓝色的火苗便在瞬间变成璀璨艳丽的红色，骤然向着更高处升腾而起。
长长地叹气，神色变得暗淡，少年始终盯着火焰，淡淡地说着：“找不到。”落寞忧伤，像是说给自己听，又仿佛是在向这团昼夜不息的巫灵之火轻声抱怨。
黑影从窗子跳进来，眨眼间来到屋子中间，在光线中显出它原本面目——一只背上有着三道黑线的黄色松鼠，摇着它蓬松卷曲的尾巴，好像明白他想表达什么般地向着少年眨眨眼睛，甚至抬起右边前爪安慰似的拍了拍他散落在地板上的衣裾。
少年仰起头，视线从敞开的木窗中望出去，落在山间黝黑朦胧的树影中。
黑沉如水的眸子深处，依旧有种淡漠哀伤安静地流淌。
暗夜流转，空气里充满潮湿的草木味道，松鼠蹲坐在尾巴上仰头盯着少年出神的姿势。巫火抖动着，不断有小缕流焰分离出来，烟花一般倏然消失在空中。
收回视线，少年起身准备离去。
巫灵之火却在这时发生一丝异样变化，如同感到恐惧的孩子般向着中心急速收缩下去，房间几乎要随之陷进黑暗里——然而并没有，它在快要熄灭之时猛地向着四周膨开，甚至将少年和松鼠都一瞬间包裹其中。
房间里流动起微风，火焰随之晃动，竟然显出一种妖艳姿态。
少年平静地看着前方，流火如同河流，在他身体上蔓延缠绕，像极了温柔痴缠的女子。
不多时，火光中就显现出一个修长背影，长发披肩姿势优雅。
少年隔空向着身影缓缓伸出手，就在即将碰触的刹那，影子消失了，巫灵之火又回到原来样子。一切不过短短瞬间，以至于让人怀疑这也许只是幻觉。
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少年却倏地笑了，低头看着松鼠轻声说，成功了。
松鼠漫不经心地用爪子挠着胡须，向他摇摇头。
笑意更深，连眼睛都变成两道弯弯月牙儿，少年接着说下去。
“然后，我们杀死他，好不好？”
（二）
城市在盛夏里散发着喧嚣浮躁的阳光味道，少年在人山人海的闹市街头停住脚步，世界一瞬间在他目光里变得安静，如同星系旋转于银河般沉淀在身边。
一段长似古老默片的镜头之后，少年看着街头花店的落地窗淡淡地笑了。有人在夏日似火骄阳下站在那儿，透过玻璃向橱窗里张望，穿着浅色格子的棉布衬衫，背影修长。长发随意披散着，有种健康干净的光泽，肩头和手臂都很单薄，腰身在衬衫底下透出隐约轮廓。鲜花盛开在背景里，荼蘼繁华。
少年穿过人群去拍了他的肩膀，当他转身时，两人都有一瞬间静止，少年似乎大脑短路般忘记了原本想说的话。
过一会儿才轻声地说，我是迁蓝，请和我在一起。
在一起，是这世界上最暧昧含混的词语，相遇然后一路走下去，说到底，便是不分开。
男子很惊愕，继而灿烂地笑了，嘴角扯出优雅而上扬的弧度，伸出手说，我叫苍，你好。暖风带着花香从两人中间穿过，七月明媚天空倒映在苍的眼睛里，深深浅浅如同晴夜星空。
迁蓝接着又说了一句更加细若不闻的话。
“苍，你笑起来好美。”
迁蓝有一所大房子，没有面对大海，看不到春暖花开。它在山脚下，面对着一座有树木四季常绿的明秀青山，日日看着连绵起伏重峦叠嶂的环城山脉，几乎可以让人忘记季节流转流年暗换。
房子的主人只有迁蓝，以及那只可以握在掌心里的黄色松鼠。
如果迁蓝觉得寂寞，就用一张符咒召唤出松鼠，用手指点着它的额头轻轻弹一弹，于是它就会很配合地凌空后翻几个跟头，让他嗤地笑出声来。幼年的游戏现在早已不再重复——上一次年代久远的召唤之后，松鼠就没有离开过他身边。
它只是最低微的式神，只是年复一年地，陪着主人守一座空城。
现在，这房子多了一个主人，叫做苍。
苍倚着窗户，一挂薄纱窗帘半掩，于是他的半张侧脸在阳光里熠熠发亮，而另一半隐在阴影里晦涩不清。迁蓝看着他的侧面线条，清晰流畅，像穿过丛林的溪流，柔软澄澈。
从窗子里望出去是长满松树的山坡，有长长一段阶梯从山脚蜿蜒而上，通向顶端的神社。“神社里供奉着狐仙，传说中。”迁蓝告诉苍，“我家管理那间神社，世世代代，到我这里已经孤身一人。我会用火焰来占卜，虽然时常不太准。”
迁蓝问，要不要去看看。苍没有拒绝，却也并不点头，就像他是在问空气一样。
“我只是随便问问，反正狐仙什么的都是神话而已。”迁蓝自己回答说，“反正我从来没有接到什么神谕，从来没有。” 这是与苍相遇的夏天，彼此微笑着，走向秋与深冬。
然而迁蓝渐渐开始觉得自己变成一种透明物质，苍不说话就无法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迁蓝拼尽全力自言自语，直到最后几个字眼都消失在空气里了无痕迹。
迁蓝忍不住想起祖父，他教会迁蓝和自己对话。祖父总是拿着扫帚不停地扫着神社庭院，哗啦哗啦地将响声与树梢上的风混合在一起，尽管庭院已经干净得一片落叶也没有，他总是一边扫一边说很多故事给他自己听，循环往复地说。后来连他也死去了，迁蓝就只好学着他的样子，一遍遍地清扫院落，一句一句重复毫无意义的句子。
少年比谁都惧怕着安静，安静会让孤单变成一只巨大的气球，膨胀，轰然炸裂。
苍眺望远方的眼神让人有一点儿毛骨悚然，迁蓝拼尽全力把他从窗子那儿扯开，然后让他像个钢琴师一样正儿八经地坐在钢琴前面。那是和这大房间一起属于迁蓝的财产，尽管他从来没有弹出一段流畅音节。
迁蓝只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苍弹钢琴的样子，在他潜意识里认定那场景一定异常华丽。迁蓝看着苍，一边笑一边说：“我需要一些美丽的声音来克制恐惧，水滴，鸟鸣，或者其他。”
苍很不安，像一只乖乖听话的提线木偶，按照要求将手指放在琴键上摆出一组漂亮和弦，他不用力，小心翼翼，仿佛那些黑白相间的琴键是娇柔脆弱的花儿。
清脆咔嚓声响过，迁蓝按下快门——即使这样苍也是美丽的，谁也猜不到他只是在假扮一个演奏者。
两人互相看着，彼此在目光里询问试探，就像在寻找着对方心底最角落的部分。迁蓝很快败下阵来——苍的眼睛清澈单纯，没有一点污秽影子。这让迁蓝有一瞬间自惭形秽，像是历经沧桑目光浑浊的老者面对着一个婴儿般地手足无措。
相机从手心里掉落，砸在琴键上发出尖厉声音，苍吓了一跳。
很久很久以后迁蓝依然记得那个音符，高音区6。听说它在所有音符中最具魔力，可以展现一切因素，是白色的爱神之箭，也是漆黑的魔鬼之羽。这一天，它猝不及防地响起，骤然降临在两人之间。
苍说：“这是庆典，歌颂我们相遇。”
迁蓝心里却充满悲伤预感，在午后暖暖的风里叹着气回答：“也许这是序曲，引领人们沉沦。”
（三）
清晨阳光透过窗子洒进屋里时，迁蓝又割破了手指，当他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来来回回，菜刀不经意地划过指尖，有种又痒又细微的痛楚。
上次是只玻璃水杯，咣当一声砸在地面上，伸手去捡碎片就锐利地扎进掌心。
再上一次，是景泰蓝盘子。
伤口不长，却很深。血液非常缓慢地冒出来，如同一朵逐渐盛开的蔷薇，这时候迁蓝的心脏就会非常不争气地狂跳，呯咚呯咚清晰可闻。迁蓝害怕鲜血，害怕它鲜艳又暧昧的色泽，它滴落时会悄无声息地碎成一些更细小的飞沫，这种安静的毁让人绝望。
迁蓝总能闻到散进空气里的血腥味道，和花香混合在一起，粘腻又甜美，让人欲罢不能。他笑着对苍说：“你看，我总是对气味很敏感，就像你身上的花香一样，遇见就记住，再也忘不掉。”
苍依然还是发出一声惊呼，捉着迁蓝的手穿过客厅去寻找药水，用掉很长一段纱布将伤口裹成一只橄榄球。迁蓝举着手，就像小孩子们手里举着棉花糖，一根细细小棍儿，顶端是蓬松又庞大的糖丝团子。
然后苍屈起手指，在他眉心之间轻轻一弹：“蓝，这是惩罚。”苍总是在表达上有些出人意料的笨拙，用着这样一个并不美好的动作来代替，迁蓝知道苍想说下次要小心。
心脏又开始发出那种呯咚呯咚的声音，像是从悬崖落下狠狠地砸在岩石上一样，发出沉闷又痛苦的响。迁蓝开始觉得胸口被它猛烈地撞击着，整个人就要炸裂开来。
“唇齿留香。”苍简短地赞美着迁蓝的厨艺，慢慢吃完所有饭菜。他看起来非常享受，在用餐过程中始终保持绅士般优雅的微笑，最后也不忘记合拢双手说，谢谢招待。
他的手指白而修长，微笑恬淡，嗓音轻柔，是的，迁蓝其实非常想说，他的一切都很美，美到炫目。
太过美丽是种罪，带着烈酒一般醇香的气息让人迷醉，不知不觉地泥足深陷不能自拔。迁蓝由衷地嫉妒着，又爱又恨。
迁蓝开始觉得自己被这种危险气息所吸引，越抗拒越是充满欲望，就像一只被花蜜诱惑的虫子，飞来绕去，最后总会落进致命牢笼。
喜欢苍。当迁蓝发现这一点时，一边洗着盘子一边对站在身边微笑着的苍说：“有一种沦陷，叫做飞蛾扑火。”。
苍没有听懂，答非所问地说：“如果是巫火。”
（四）
迁蓝又开始睡不着，整晚整晚睁着眼睛。偶尔有片刻半睡半醒，梦境就会连绵不断地缠绕过来。
梦到一片花海，无边无际。阳光均匀地流淌在每一片叶子上，盛开的鲜花随风摇曳，带着露水，晶莹剔透。苍站在那儿张开双臂，身后花田波浪一般哗哗起伏。迁蓝奔跑过去，直到他深邃明亮的眼睛就在面前。
然后，花海变成黑色的潮水，迁蓝发不出声音，眼睁睁看着苍和自己擦肩而过，迁蓝伸出手去，只有一片衣角滑过手指，冰凉细腻，他像丢失最后一丝信仰一般错过了苍。海水涌过来，挤压着身体每块骨骼都在吱吱作响，冰凉的水流进嘴里，顺着喉咙侵入身体，带着铁锈般血腥咸涩的味道在胃里结成冰块。那些冰块慢慢变成利剑，从腹腔里刺穿出去，生长成一片繁茂的荆棘。
肺部针刺似的疼痛，迁蓝在这剧痛中清醒过来。月光透过窗棂，地面上留下一道惨白的痕迹。挂钟在墙上嚓嚓地运行，秒针发着绿莹莹的微光转着圈子窸窸窣窣地前行。像是无数蚂蚁噬咬着皮肤，每个毛孔都透出寒意，他朝墙上看一眼，凌晨三点四十五分。
空气里满是花香，玫瑰的强烈气味侵占了整个房间。
苍总是带着鲜花来，魔术师一般源源不断地用各种花朵填满墙角，壁柜。晴天的时候，总是有鸟儿飞来停在他肩头，即使他走动着也不惊起。更多时间里苍会伸出手掌，让穿花峡蝶一般的落叶与花瓣落满掌心，蝴蝶从四面八方飞过来停在他指尖，或是在晨露里翩翩起舞，变成一支无声乐曲。
迁蓝并不讨厌花，甚至非常想要尝试将玫瑰铺满地板，赤着脚来来回回地走，让脚踝沾染它们高贵柔嫩的汁液。 当迁蓝这样告诉苍，他沉默了，用非常失望的眼神盯着远处，好像看着一块挂在树丛中残破的蛛网。“花是最好的恋人，你不能把恋人踩在脚下。”苍这么说着，转身走开。
脚步声一下下地远去，有一段长久的静默。迁蓝忍不住开始想，也许会因此失去苍。又一次控制不了饕餮而残忍的念头，想毁了所有美好和圆满，但这些都让迁蓝瑟瑟发抖，不住地颤栗。他开始不确定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如他一样，全心全意地渴望能将某人捆绑在身边，却又总是忍不住去推开，只有在这推拉间才拥有真真切切的实感，确信对方确实存在。
“我很残忍，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迁蓝喃喃地说着，式神在他身边，摇了摇蓬松的尾巴，把脑袋埋进去一声不吭。
静默之后脚步声又响起来，由远及近，迁蓝看着苍，苍的目光依旧充满忧伤，他将额头贴在迁蓝的膝上，双手温和地包裹着少年的手指，十指交握直到暮色降临。
“我离不开苍。”迁蓝一边在心底里对自己说，一边悲伤地闭上眼睛，“但苍却不是。”
（五）
苍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变得愈发单薄，迁蓝拉着他的衣角出门，时刻担心他会随风飞去。
迁蓝和苍一起去挑选盘子，像每一对真正的恋人那样牵着手走过大街小巷。迁蓝在路人们诧异的视线里转头对苍说：“我的脸上是不是写满骄傲与快乐？”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你在我身边，而我的笑容正包裹在你目光里，又安全又温暖，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加美好。
苍喜欢青花瓷，他用他析长白皙的手指拂过那些青色花纹，温柔清雅，露出迷醉又温柔的表情。最后，迁蓝买下一整套青花餐具。
“真好，”苍说，“我们可以一直用它们来吃饭。”
迁蓝的心立刻被什么东西捶了一下——这些话简直就是在说，真好我们可以一起过一辈子。他抬起头看着苍的眼睛，但它们还是那么简单透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迁蓝开始在夜晚醒着，在黎明睡去。
当他在傍晚睁开眼睛，苍总是坐在地板上托着下巴看着他。看到迁蓝醒来苍会眯起眼睛笑，对着少年温柔和缓地说一句早安，尽管晚霞已经在他脸颊涂上鲜艳的橙色。
迁蓝说：“我梦到了祖父。我们世代守护着神社，却从不曾得到庇佑，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诅咒伴随着我们，如影随形不死不休。”
“死。是的，我也会死去，像我的父母、祖父祖母一样，死于各种莫名其妙的时间和地点，或者在你身边，或者无人可见，也许明天，也许明年，也许下一秒——听起来就像命运一样。”迁蓝把这些话语一字一句地说给苍听，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般风轻云淡，波澜不惊。
梦到祖父，梦境清晰地重现一段时光——幼年的迁蓝坐在神社前的台阶上，听老人讲着故事，有狐仙，精灵，和诡异妖艳又充满忧伤的剧情。老人语调悲凉，像在唱着一首千年明月般的神秘歌谣，无关爱恨，苍远悠长。台阶边长长的草叶伸过来，随着风在小腿上刷来刷去，一阵阵地刺痒。
苍的表情很难过，伸过手来抱着迁蓝，让少年把头抵在他胸口。心跳声并不强烈，甚至有些缓慢，弱弱地叩着耳膜。
这一瞬间，迁蓝的世界只剩苍，只剩下他的心跳与呼吸。想拥抱苍，但迁蓝却始终不敢伸出手去——如果不曾相遇，如果我们没有在一起，也许我就不会如此渴求时间停留在这一刹那。
苍放开手，从身后拿出大束鲜花，这一次是天堂鸟，看起来又自由又倔强。可它们不是真的鸟儿，被束缚在根茎上，以一种振翅欲飞的姿态等待凋零。
花是脆弱的，每一种脆弱的东西都让迁蓝心烦意乱。
（六）
神社的火焰一直都是红色，无论它燃烧在何种物体上。迁蓝喜欢火，从脸颊到胸口都因它的灼热而温暖。
迁蓝又一次在跳动的火苗里看见苍，看见他安静地伫立在窗口，仰头望着天空，侧脸轮廓清晰美丽。
苍总是笑着，却不多话。迁蓝还是不知道苍总是把思绪停在哪里，但迁蓝不问，就像苍从不踏足神社，不问他在火焰里看到了什么。
乌鸦在庭院里扇动着翅膀飞来飞去，越聚越多。祖父说过，鸦是死神的式神，把终结传达于世人。
迁蓝不相信真有死神，但鸦群呱叫着落在门前，它们偏着头死死地盯着他看，眼神既凶狠又迫切，带着一种觊觎的野心。也许诅咒近了，命运也近了。
忘记祖父离开之日有没有看见乌鸦，忘记父亲，母亲，以及其他人有没有看见。不，不是忘记。他们都在某个寂静的时间里独自告别生者，独自踏上没有轮回的黑暗旅途。迁蓝不知道，也无法挥一挥衣袖流着眼泪道别。
最痛苦的是生离还是死别，还是不管哪一种都悄无声息安安静静地变成毁，猛然惊觉时已经只剩沉默变成诗一样的行列，整整齐齐无可挽回。
乌云自天边滚滚而来，密密麻麻地蔓延着，将璀璨如宝石的纯净蔚蓝色蚕食殆尽。风从门口吹进来，吹进少年迷蒙眼眸，与黑色眼瞳混合在一起愈发显得如同雪夜寒星，明明灭灭。
当他转回头，火焰已经微弱下去快要燃尽，如同末世最后一缕微光。在它熄灭前的那个瞬间，迁蓝看见苍依旧在窗后仰望天空，但天空却并非蔚蓝。
鸦群遮天蔽日，天空漆黑如墨。
苍，为什么你会不断仰望天空，为什么你的天空和我一样。在你淡然面孔背后究竟浅浅笑着看到多少影子，那些死神使者有没有把寒冷腐朽的阴影投向你眸子里的深海。
——苍。也许死神某日会来敲我的后窗，但那瞬间，我不想让你听见。
迁蓝回去时，苍已经坐在门口，两手撑着下巴等他回来。看见了，便眨着眼睛跑来迎接。
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拥抱可以这样漫长，长到世界仿佛静止在周围，旋转着不再流逝。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拥抱可以这样短暂，短到让人以为一秒钟就结束。
脸颊贴在苍的肩头，骨骼触感与微凉体温都透过皮肤丝丝缕缕传到身体深处。迁蓝咬着嘴唇低头，于是苍看不到他推开这怀抱时怎样咬着嘴唇，怎样泫然欲泣，怎样将手指深深陷进掌心。
“苍，你知道吗？有一种颜色叫做绛。”迁蓝看着苍，他的长发垂在胸口随着呼吸抖动，看起来华丽又优雅，“是一种红色，却比红更加深和纯粹。我喜欢玫瑰，喜欢你带来的红色花朵——请你为我寻找绛色玫瑰，那之前不要再回来。” 迁蓝目送着苍离开，后者表情像是受伤的孩子，充满无辜和无助。
当身影消失在门口，当黑夜降临，少年始终紧紧抿着嘴唇，眼眶里温热的闪光隐进暮色里再也不见。只有一句说不出来的简短话语，和笑容一起藏进漫天星光。
——“这样，就结束了。”
（七）
迁蓝搬到神社里住，每天对着神龛发呆。
每当回过神的时候，心里脑海里全是苍，和他身上永远淡淡的鲜花香气。
“我想我是真的失去他了。”迁蓝浅浅地笑着对自己说，声调充满哀伤。这个世界没有绛色更没有绛色的玫瑰，谁都找不到，即使他是苍。
我需要逃离，但却没有勇气狠不下心——我逃不开对他的眷恋和感情，无论身在哪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回到原处，我还是那只被诱惑的虫子，在理智和思念里备受折磨。
所以苍必须离开我，去到我找不到的遥远地方。
我知道。
迁蓝安静地自言自语，如同之前每一次一样。式神松鼠盯着主人，不多久，便将目光重新转回神社门前的鸦群。它们越靠越近，挤挤挨挨地摩挲着翅膀，眼神日渐凶残。
夜色渐渐和黑色鸦群融合在一起，树木和群山的影子变得模糊不清，世界在迁蓝眼睛里变成一只巨大的灰色万花筒，他说，原来透过水滴看到的一切，会和从前有所不同。
式神不懂，因它没有眼泪。
记忆开始之地，苍总是温柔宠溺地唤着，蓝。
“我不是迁蓝，不是当日牵着你衣角放肆大笑的蓝——我是墨银。守护着神社的人都叫墨银，巫师们共同以此为名。”迁蓝喃喃自语，巫火在面前，将少年寂寞的轮廓投向墙壁，投向这座冷清空城，“你离开了，没有人会知道真相，就让它随着死神降临变成一段永久悬案。可是苍，一切不过只是回到原点，为什么我会如此悲伤。如果时间回到我们相识之前，我宁愿永远不要在巫火中看见你，也请你，千万不要与我相遇。”
墨银们曾经信仰并守护着神，神却降诅咒于巫师血脉，封印狐仙，也将每个墨银封印在世袭的不幸里。他们拯救不了自己，也解不开咒语，只能与黑暗一起日夜悲泣。这是燃烧在巫火里的秘密，孤独又绝望。
除非，得到一颗精灵之心。祖父这么告诉迁蓝，少年问他为什么没有人得到过，他没有说，只是看着天空，眼神变得无比寂寞。迁蓝想，他是在暗示着这不可能。可是迁蓝不甘心，亲人一个个地离开，在只剩他孤身一人那天终于发誓不惜一切也要斩断封印。他对着神龛说：“我不怕消失，只是不愿命运握在别人手里，就算是神，也不行！”
苍和迁蓝不同，迁蓝是墨银，苍是精灵，花的精灵。
迁蓝在火焰里占卜出他的背影，又在人潮拥挤的街头寻找到他。
为了杀死他。为了他的精灵之心。
迁蓝知道自己每次割破手的理由——墨银的血，带着诅咒力量，对于精灵来说是滴滴毒药，他一次次不动声色地把它们掺进菜肴里，亲眼看着苍吃下去，亲眼看着他日渐孱弱。迁蓝甚至能感觉到那些血液怎样在苍的血管里游走，渗入身体血肉交融。
迁蓝是最后一个墨银，没有巫力杀死一个健康的精灵，只有如此，伤己伤人赌一场胜负。
可这场押着性命的豪赌，他还是输了。
身体角角落落都充满了苍的气息，闭上眼睛就会闻到他身上甜甜的花香，听到他低低地唤着，蓝。苍的声音如同溪水，从幽深森林中潺湲而过，如水滴悠长回响，在迁蓝脑海里反复蔓延。
贪恋着苍怀里的温度，想用尽余下时光为此疯狂，让疼痛和渴望演奏最终的安魂曲。
终于明白为什么墨银们找不到精灵之心。
终于明白所谓在一起，是这世界上最暧昧含混的词语，相遇然后一路走下去永不分开。当迁蓝终于在回忆里找到爱和幸福的定义，终于发现比起错过比起消失在人海，注定没有欢喜结局的遇见更加让人刻骨什么是爱。
晚了。当盛夏繁花于深秋第一场风里凋零，四散而去成为永恒荒凉。不过是初见一场，不过是相守一段看见开头看不见结束的分岔道路，彼此都因此变得不再寂寞，只是不能再抬头看一眼，只一眼，足够万劫不复足够伸手牵挽不肯放开。
记忆延续之地，是少年抱着松鼠笑着说我们杀死他好不好，是少年抬头说苍你笑起来好美，是少年将头抵在精灵胸口淡淡说一句飞蛾扑火，是少年看着男子离开从此没有告别没有相聚。
放弃与命运的诅咒之战，迁蓝终于笑着对自己说，没什么好后悔。
同样的深夜里，少年伸出双手独自微笑，眼角眉梢挂着盈盈月色，定格在最后一颗泪滴坠落瞬间。
这一声笑，就让它变成记忆终结之地。
（八）
时间是最不值得相信的箴言，当熟悉身影映进眼帘时，迁蓝如是想。那些翻滚在心脏深处咆哮着的思念，没有流逝在岁月忘川，没有被时间带到遗忘彼岸。
许久不见，却如上一秒刚刚别离。寂寞、寒冷，满满地拥挤在胸口，化成呯咚呯咚无休无止的撞击。
——苍出现在神社，没有玫瑰没有绛色鲜花，手里捏着与他不相衬的匕首，安静凝望着少年，微笑优雅一如从前。
他的脸色变得红润，如同迁蓝第一眼看到他时，健康而充满阳光味道，即使在深秋亦带着明亮干燥的南风气息，淡淡水滴、花瓣与青草混合在一起的清香。鸦群在背景里呱叫着拍打翅膀，声音尖利凄凉。乌鸦们的翎羽片片散落，几乎整个神社都笼入这片黑色羽海，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迁蓝拼命压抑着想要触碰他的欲望，用尽全身力气微笑。少年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比起宿命般的诅咒，没有哪种结局会比死在爱人手里更加圆满。
爱是奢望，幸福是奢望，如果它们一开始就出现在不对的地方。
迁蓝听凭苍抓住他的手，利刃划过手腕。
细细微微的痛，就像他在厨房里来来回回，指尖掌心总多出来的伤口。
鲜血再次绽放，混合着苍的甜美气息迅速滴落。想象着苍正用怎样冰冷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迁蓝无法直视苍的眼睛，只能让视线落在他胸口，那里有几缕长发垂散着。长发后面是心脏，迁蓝忽然很想问一句，那里面有没有我曾经存在。
可是不能，喉咙如同堵着流沙，发不出音节。
“我知道你总是让我喝下这些血液，”苍在耳边低声说着，“我活过太久，漫长岁月里没有人看见我，除了你。血液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便是毒药，也是我们的交集。” 原来他早知道。迁蓝想起苍慢慢吃东西的样子，想起他满足又愉悦的表情。
苍是如此温柔。
是的，可是自己却背叛了苍，由始至终，彻头彻尾。迁蓝不敢抬头，心脏跳得飞快，僵立着等待死亡等待一切结束。
手腕被举起，少年听见细微吞咽声。
苍美丽的嘴唇覆在伤口上，将鲜血不停地灌下喉咙。
“你疯了！”迁蓝拼命收回手，“这些会要你的命！”
苍笑了，恬淡又温暖，血液粘在嘴唇上性感妖魅。他俯下身去第一次亲吻少年额头，嘴唇如同花瓣一般，微凉又柔软。世界仿佛静止了一瞬，迁蓝的心跳漏掉半拍。风从肩头吹拂过去，屋檐上一串风铃摇摇晃晃叮咚作响，像一只清脆欢快的八音盒。
鸦群凄惨尖锐地喊叫着，仿佛被什么驱赶似的拼命飞向远方，留下满地黑色羽毛。山顶树木摇晃接踵摩擦着枝叶，一阵旋风从林木间吹过，卷起黑羽升向天空。无数花苞从树叶间探出头来，转瞬开到荼蘼，再到飘零，四面八方不断飞来群群蝴蝶，神社成为花瓣和蝴蝶的海洋。
苍在这个绵长的吻里化成光点随风四散。迁蓝睁着眼睛微微仰头，定格姿势眼看他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颗鲜艳明亮的心脏。
伸出双手，那心脏便落入迁蓝掌心。
极深极深的红，纯粹耀眼，一颗绛色的精灵之心。
大地一阵颤抖，神龛被爆裂的气流冲开。一只白狐跳跃出来，落地化为人形。
“没想到真有精灵爱上墨银。”它舔着手指说：“可你竟然杀了他——你真蠢，精灵之心不是指他们的心脏，而是全身心投入的爱情。”
唯爱，才能结束不幸。
“算了，反正两样你都有，结果是一样的。”它离开前对迁蓝说，“我们都自由了。”
（九）
精灵之爱。精灵之心。
多么残忍的玩笑。
迁蓝自由了，墨银自由了，诅咒与宿命都化为灰飞，这是他全部处心积虑的结果。
可他却开始哭泣，与意志无关，眼泪自己跑出来，无可救药地流个不停。
靠在墙壁上颤抖着打开相机，迁蓝试图翻找曾经为苍拍下的照片。可是没有，只有一张黑色三角钢琴独自停留在画面里，泛着暗沉的光，像在嘲笑这世界一样，安安静静。
哭过很久很久，睡去时迁蓝又梦到苍。少年在盛夏午后飞奔过一片又一片花海，落英如雪衣裾飞扬。然后两人相遇，就像之前发生过的一样。
男子低下头看迁蓝，眼睛里倒映着七月的明媚天空，深深浅浅如同晴夜银河。
嘴角扬起优雅又美丽的弧度。
他笑着说，我叫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