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有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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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入夏之后,姬容的腰一天天地粗了起来。
  眼看着宫里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她索性捡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朝会上宣布:
  “朕有了。”
  文武百官瞪圆两眼,下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只有站在姬容左右下首的两人还算镇定,但也是一个惊得微张开嘴;另一个抿紧嘴唇,脸黑得像是被人泼了墨。
  姬容对大家的反应还算满意。她得意地用手轻抚自己龙袍下微微隆起的小腹,笑说:“已经五个月了。”
  群臣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整个大殿瞬间被窃窃私语声淹没。姬容在蜜蜂齐鸣一般的嗡嗡声中勉强能分辨出来诸如“果然是真的”、“怎么可能”、“朝纲要乱了”还有“太胡闹了”之类的只言片语。
  下首的两人垂着眼帘不动声色地看着姬容,不发一言。
  姬容咳嗽一声,和蔼地问:“忠信侯,还有周相国,你们可有话要说?”
  丞相周暮山抿了抿嘴唇,平日永远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的俊脸早蒙上了一层严霜。即使在这样震惊的时刻,他也努力地保持着身为丞相的风度,勉强憋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
  “皇上,君无戏言。”
  ——言下之意,是要姬容不要乱开玩笑。
  姬容挑挑细长锋利的柳眉:“你也说了君无戏言。朕既然说了,那自然就是真的。”
  站在周暮山身后的大理寺卿嘴唇胡子都一起剧烈地抖了起来:“可是皇上……皇上您还没……”
  话没说完,便两眼翻白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立刻就有两名大内侍卫过来把大理寺卿抬了出去。这一个小小的插曲之后,众臣更是大声喧哗起来。姬容皱了皱眉,正想宣布退朝,忽然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问:
  “陛下,敢问这是谁的孩子?!”
  那声音霸道无礼中带着些许的愤怒。这声质问一出,整个大殿立刻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想这样问一问,但是只有他大声说了出来。
  韩晋,行伍世家出身,十四岁从军,十八岁率军大破北齐之围,二十一岁封大将军。如今他二十四岁,掌管奚国四分之三的兵马,封忠信侯。
  所有人都知道,奚国的女帝可以不理睬任何人说的话,但是不能不理睬韩晋。
  姬容很认真地回答:“我的。”
  这答案显然不能令群臣满意,“嗡嗡”的私语声立刻又响了起来。韩晋右手一挥示意大家安静,朗声再问:“皇上尚未婚配,臣等只想知道——皇上是和什么人有了这个孩子。事关社稷,还请皇上示下。”
  这一句已经比方才冷静得多,就像是一个突然受到攻击的人在吃惊过后站稳了阵脚,立刻想到了应变回击之策。
  嚣张凌厉的气势,令姬容在龙椅上再也坐不住了。
  她站了起来,扬起下巴,冷冽的目光在群臣脸上扫了一遍。
  “朕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你们担心这孩子的父亲将来会父凭子贵,独揽大权,扰乱朝政。”
  群臣不由自主地点头。周暮山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什么都没听到。韩晋则仰起头,直视姬容的双眼。
  姬容深吸一口气:“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这个孩子的父亲,在朕有孕之后,便被朕赐死了。”
  2
  御书房内,女侍中梁婉在堂中站得直直的,一本本地念门下省刚送过来的奏章。姬容则懒洋洋地斜靠在一把贵妃椅上,皱着眉头大嚼葡萄。
  这两天的奏章,居然全都是“建议”皇上公开皇子之父的身份以安天下的。
  姬容听梁婉念完,命她把奏章在桌上一字排开,自己手执朱笔挨张批过去:“知道了。”一边批一边叹气,“这群大胡子小胡子大人们,朕没成亲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催朕赶紧成亲生孩子。朕说想成亲吧,八字还没一撇呢,他们就为了把自家亲戚塞给朕当皇夫斗得你死我活。朕好容易有孩子了,他们又怪朕乱来。真不好伺候——”
  梁婉微笑着把她批过的奏章收起:“不是还有两个没胡子的么?”
  姬容知道她说的是周暮山和韩晋。一文一武,站在奚国权力之颠的两个人。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犹如正当中天的烈日一般光芒万丈。但是当姬容想起他们的时候——
  “一个整天趾高气昂眼高于顶稍有不顺就变成炸毛的刺猬,一个整天低眉顺眼逆来顺受有话从来只说半句活像个闷葫芦,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成了朕的左膀右臂!”
  到了最后她也只能怪自己有眼无珠。这两个家伙年纪轻轻地就能扶摇直上位极人臣,还不就是她这个皇帝提拔的?
  民间的小老百姓背地里都叫她“昏君”,她觉得真是一点都不冤枉。
  这晚姬容心情还算不错,吃得多,困得早。草草地沐浴更衣就准备上床睡去。手伸向低垂的床帐时,只觉背后一凉。
  她本能地回头。在她惊呼出声之前,一只大手已经抢先捂住了她的口鼻。
  忠信侯纵横疆场十年,避过侍卫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姬容饶是练了一身好本领,在他手下也被制得动弹不能。
  看清了来的是韩晋,姬容放弃了抵抗。她瞪大了眼睛,用眼神乞求韩晋放手。
  韩晋的脸比那日上朝时又黑了几分。他低声警告:“别出声。”这才松了手。姬容喘过一口气来,退后一步靠在柱子上,冷笑说:“朕似乎记得,你曾发誓再也不会踏进这座寝殿一步。”
  韩晋浓眉竖起,低声怒道:“因为我那时没想要你会这样无耻!”
  “啪!”
  姬容手起掌落,韩晋脸上登时多了五个鲜红的指印。
  “放肆!你竟敢这样和朕说话?”
  手腕再次被有力的大手握住。手的主人仿佛是想提醒她什么。
  “陛下,您别忘了,若不是我,陛下现在如何能站在这里自称‘朕’?”睥睨天下的傲慢神色又回到韩晋脸上,仿佛他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把皇位抢过去。他抓着姬容的手腕,目光往她小腹一扫,“究竟是谁?!”
  姬容微怒:“你何必和一个死去的人过不去?”
  韩晋的手稍加了把劲一捏,姬容疼得倒吸冷气。
  “你别以为这种鬼话能骗得了我。死了?你舍得么?”
  姬容忽然一声惊呼。在四只眼睛的注视下,一双纤瘦的男子的脚从帐下伸了出来。
  床帐被“刷”地一下掀开。韩晋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
  “皇上?!”   刚刚眯着眼睛一脸无辜地从龙床上爬起来的,赫然是丞相周暮山!
  3
  自从姬容宣布自己有孕之后,整个奚国便陷入山雨欲来的可怕气氛中。鉴于姬容曾经撒谎数次的恶劣先例,所有人都认为姬容说什么“已经赐死那个男人”肯定是为了掩饰自己未婚先孕的丑闻!
  所以他们也都知道,一旦姬容的孩子降生,朝廷上的力量对比必然会发生变化。表面上互相称兄道弟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的大臣们悄无声息地分成了几大派,在朝廷内外明争暗斗。
  而姬容所在的皇宫却仿佛是暴风中心的风眼,平静得波澜不惊。
  她每天都命太医进宫隔着珠帘给她把脉。
  这天太医刚走,她扬声问门外候命的太监小顺子:“周相怎样了?”
  这小顺子其实是周暮山放在宫里的眼线。姬容这么一问,他在门边抓了把灰撒在眼睛里,声泪俱下地哭诉起来:“禀皇上,您命周相在外头罚跪,他整整跪了两天了,滴水未进,也不曾合眼,眼看着就要累垮了……”
  姬容撇撇嘴:“那就让他垮吧。”
  又过了半日,晕得不省人事的周暮山终于被人抬到了姬容跟前。
  都说周相面如朗月目如星。在宫门外风吹日晒外带饿了两天之后,月亮残了,星星不见了。
  姬容命左右通通退下。略艰难地俯身,手指轻轻抚过周暮山的眼睑。
  “暮山。我是小……”
  剩下的话,全一字不漏地咽了回去,换成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让周暮山好好地睡了一觉。三个时辰之后亲自给周暮山灌了碗热汤药,周暮山便悠悠醒转过来。他睁眼看到姬容就站在旁边,惊得滚落下地,伏在地上连连叩头。
  正如那晚他突然发现自己身在姬容的寝宫里的时候。
  “皇、皇上,臣、臣……”
  往日里最能言善辩的周相,竟惊慌失措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
  姬容低头,用手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
  “周爱卿。”
  “臣、臣在!”
  “觉得怎样了?”
  周暮山的声音直发颤:“皇上,臣冤枉——就,就是给臣十个胆子,臣,臣也不敢私闯宫闱,更不敢——臣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陛下的寝宫里——”
  他急急忙忙地为自己辩解着,苍白的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水。
  “周爱卿。”姬容站起来,黯然地坐在方才周暮山躺着的便榻上,“你知道朕为什么要罚你么?”
  周暮山再次用力磕头:“臣罪该万死……”
  姬容没有再去扶他。扬起头,目光穿过重重的帘幛落在窗外的满树繁花上。
  “朕罚你,是为了让你长长记性。这次罚得狠一些,下次你兴许就不会忘记了。”
  姬容说着苦笑,仿佛满腹哀怨。
  周暮山彻底懵了。“皇上,臣……忘了什么了?”
  姬容把脸一扭,脸上飞起两抹红晕:“你看你看,又忘了不是?每次都是这样!前一刻还亲亲热热地叫人家卿卿,下一刻就翻脸叫皇上!”
  周暮山的下巴歪到了一边,两条眉毛几乎都挤到了一起。
  “……啊?”
  姬容的脸越发红得厉害了:“还说自己冤枉,难道还是朕把你打晕了放在宫里不成?你当然是自己用两条腿走进来,又自己——”
  她说到了难为情处,索性在周暮山肩上撒娇地捶了一拳,“要不是你这个老忘事儿的毛病,朕又何必向天下人说已经将你赐死了?”
  周暮山跌坐在地。
  “陛下的意思是——”
  姬容万分羞涩地看了看自己隆起的小腹,点点头。
  4
  “周暮山,二十三岁,雍州人士,景宣一年圣上钦点的状元……”
  韩晋独坐书房。把周暮山的档案来来回回看了几十遍之后,他恶狠狠地把那张已经被他捏得皱巴巴的纸片摔在桌上。
  这份档案他已经看了不知多少次了——不只是看这份档案,他还派了不少好手去雍州调查周暮山的背景。但是他能找到的东西少之又少;周暮山这个人,简直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周暮山在京城没有任何亲友。他全家在六年前齐军入境的时候被一队齐兵杀死;他自己也被齐兵在后脑勺上砸了一棍,最后捡回一条小命,可惜因为受伤太重,把从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他在来到京城之前的经历,几乎是一片空白。
  现在韩晋只要一想起周暮山在姬容的龙床上出现的情景,他就气得要爆炸!
  三年了。姬容已经登基三年了。这三年来他每一天都在等姬容回心转意,没想到他等来的是姬容和别的男人勾搭上的消息!
  在姬容的寝殿见到周暮山之后,他气得甩袖破窗而去。现在他悔得肠子都绿了。
  一直都以为他和姬容之间没有别人,这个天下是他们的天下——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敢那样嚣张地对待姬容。
  但是一旦他们中间插进了别人,尤其是周暮山那样听话温顺的小白脸,他的霸道和强硬只会把姬容越推越远。
  这天姬容罢朝,他总算有了去找她的借口。为了表示对姬容的尊重,他还一改往日直闯直入的作风从正门进宫,按照程序递牌子求见。
  等待他的是一架水晶珠帘。
  站在门口的他,看到的只是藏在无数细碎的光芒后的模糊身影。
  “臣,忠信侯韩晋,叩见皇上。”
  “平身。忠信侯有何事求见朕?”
  殿中有不少宫女太监在一边候命,他们不能不一板一眼地守着君臣的礼仪。
  “臣听说皇上抱恙,特来探望。”
  “你们先退下吧。”
  待得最后离开的宫女掩上宫门,韩晋终于忍不住揭开帘子扑了过去。
  “小沁!”
  明亮的天光被门窗阻隔。昏暗的大殿一角,姬容慵懒地靠在一堆枕头上,手中拿着一本奏章。
  “我还以为这个名字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韩晋大步过去,自己毫不客气地拉过一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
  “怎么会不记得。我不但记得这个名字,还记得我发誓要一生效忠这个名字的主人。我也只效忠她一个人。”
  姬容笑问:“晋哥哥,你的意思是说,不论这龙椅上坐的是谁,哪怕是我亲生的孩子,你也不愿效忠?”
  韩晋“刷”地站了起来。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5
  “其实我们很多年以前就认识了,可惜你忘了。”
  韩晋走后,姬容再次召见周暮山。她说要把所有的故事都说给周暮山听。
  所以周暮山只能战战兢兢地洗耳恭听。
  好在姬容在宣布有孕之后就把从前的大小姐——不,应该说是大公主脾气都收敛起来,言行举止都温柔得像只小白兔。周暮山在她面前,可以少些惶恐。
  现在姬容就像小白兔那样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温柔地问:
  “我的家事,你总该有所耳闻。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么?”
  周暮山皱了皱眉头:“恕臣冒犯。臣自己已经没有印象了,只是进京之后,曾于茶肆听说……是暴病而亡……”
  姬容微笑着点点头。
  “看来朝廷保密的功夫还是做得不错。其实我父亲,是被先帝,也就是我的母亲赐死的。”
  看周暮山震惊得说不出话,姬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接着说下去。
  “先帝和父亲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先帝登基之前他们便结为连理,互相扶持。后来先帝生了我和妹妹,不能亲自理政之时,朝政便全都交给了父亲。父亲的家族因此飞黄腾达,权倾一方,以至于到了满朝文武不能容忍的地步。他们便联名上书,要先帝严惩父亲一家,并要先帝下诏令后宫不得干政。先帝迫于无奈妥协了。父亲不得不退回后宫,每日看书练字,过着囚徒一般的生活。那时先帝又忙于朝务,不能长相陪伴。这样日子一长了,父亲竟和一个宫女……”
  周暮山脸上的震惊变成了悲悯。他爱怜地抓住了姬容的手:“你一直都不愿意成亲,就是因为这个?”
  姬容凄笑着,“是啊,我是真的害怕啊!父亲和那宫女的事被先帝知道了以后,父亲抢先带着那宫女逃出宫去了。他怕先帝责罚,竟把我带在身边当人质。我那时才十三岁,被父亲挟持着日夜赶路。就这么走了大半个月,后来就到了雍州你家。”
  “我家?!”
  “不错。雍州再往北就是齐国,那时先帝已经下令封锁城门,父亲和那宫女出不去,只得化装成寻常夫妻,托辞说城中的客栈都住满了,花重金求你父亲收留。我们在你家住了下来……我,就这么认识了你。”
  豪气神秘的客人带着个瘦弱惊惶的少女,所有仆役都敬而远之。只有少年时的周暮山敢接近她,给她一点安慰和温暖。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天,他却成了她心目中最可依赖的人。
  “小沁。”她永远怀念周暮山这么叫她的时候,那把温柔的声音。
  姬容伸出手去,掌心缓缓地摩挲着他瘦削的脸颊,“后来城门开了,父亲立刻又带着那宫女出城,谁知这其实是先帝布下的陷阱……父亲就这么被赐死了……三年前,我在殿试上一看到你,就认出你来了。可没想到你竟然忘了我!都怪那些该死的齐兵……你不记得我也没关系,我发誓要好好待你——后来的事,就不消多说了——”
  她的头低得不能再低,脸红得仿佛要滴血。
  “既然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你就是不认也不行了。我不会勉强你和我成婚,毕竟先帝的诏令还在,我不想让你像父亲那样变成深宫的囚徒……只求你……”姬容忽然掩面痛哭起来,“以后好好地待我们娘俩,万一、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要辅佐我的孩儿!”
  明明是在呜呜地哭着,眼睛却又不时地从指缝间偷看周暮山。
  周暮山跪下去磕头,诚惶诚恐:“臣……誓当披肝沥胆……辅佐皇上……和……少主……”
  姬容破涕为笑,伸手拉他起来。周暮山张开手掌,发现手中多了一枚虎符。
  6
  朝局在周暮山接掌姬容手中的兵权之后渐渐稳定了。“周相就是姬容的孩子他爹”这样的流言也在一夜之间传遍了全国。周暮山却只管埋头朝政,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于是大家都认为这是默认的表示。
  分裂的势力再次整合。原本还在中间观望的大臣们都站到了周暮山这边,不到半个月的功夫,周暮山在朝中的势力压过了韩晋。
  姬容彻底从朝堂上消失了,美其名曰“回后宫养胎”。可是总有人说在街市上看到了酷似皇上的孕妇,挺着大肚子一边乐呵呵的逛街一边吃各种油腻辛辣的烤肉。
  “其实皇上的肚子是吃出来的吧……”民间又有传言道。
  “我觉得那句话很有道理啊。”韩晋感慨地说。
  他端坐在京城最大的酒楼位置最好的雅间里。对面座位上的姬容仿佛没看到他似的,一双筷子上下飞舞,很快就消灭了一笼荷叶粉蒸肉。
  “宫里的御厨都死绝了么?堂堂天子,竟然还要跑出来吃这些。”
  “御厨?”姬容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有天下第一的厨艺,你还会愿意呆在那种监狱似的地方,每天只做给一个根本不懂美食还动不动就把你辛苦做出来的东西倒掉的人吃么?”
  姬容说着很豪气地把一碟醉虾推到韩晋面前,“来尝尝这个,今天我请客。”
  韩晋尝了一口。他不得不承认那味道确实不错。
  “还有这个!”眼前一花,一只半个手掌大的螃蟹落在他的盘子里。那边姬容已经抓着只蟹爪在啃了。
  “你——”韩晋急叫了一声。
  姬容愣住:“怎么了?”
  韩晋目光如炬,仿佛大理寺的官员在审视犯人。
  他忽然笑了。
  “没事。吃吧。”
  酒足饭饱,姬容心满意足地摸着肚皮,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看窗外。
  酒楼在江边。转眼已是初秋时分,江上烟波浩渺,白色的帆在波浪间穿梭来回。
  “那时候我们坐船回来。”姬容幽幽地说,“你在船头钓鱼,钓上来直接烤了吃。我再没吃过那么鲜美的东西了。”
  韩晋脸上挂下一排黑线。
  “你除了吃,就不能再想想别的事情了吗?”
  姬容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也会想啊。我除了想眼前吃什么,还会想下顿吃什么,明天吃什么……”
  “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呵呵。”姬容傻笑,“还记得吗?我们是在下面的码头上的岸。”
  韩晋不语。他当然记得。
  五年前,在奚齐交战打得最辛苦的时候,先帝提出议和。齐国皇帝倒也干脆,叫奚国把大公主姬容送去和亲。
  齐皇那时候已经有了皇后和数不清的妃嫔,姬容当然宁死不从。哭闹上吊喝毒药都试了一遍,结果还是被一棒子敲晕送上了花船。   宫里的旧人都说,先帝是把对丈夫的愤恨全都转移到了女儿身上。
  花船开到了奚齐两国的交界处时姬容醒了过来。船上的人只当她跑不掉,看守很是松懈。她悄悄爬到了船头,纵身跳进滚滚东去的雍江。
  大概是她命不该绝。大浪把她卷到了岸边,被正好路过巡边的校尉韩晋捡了回去。
  她不敢吐露身份,只说自己是商人之女,名叫小沁。
  齐皇因为姬容的失踪大发雷霆,再次猛攻奚国。小沁则留在兵营中,穿上了铠甲,和韩晋一起上战场。
  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
  直到一年以后,已经是大将军的韩晋大败齐军,带着小沁班师回京。
  齐国战败,自然不敢再问大公主去了何处。
  再后来,先帝病故,姬容以长女的身份登上皇位。初登皇位的她地位不稳,宫里时常有刺客往来,全仗韩晋夜夜站在寝宫前为她守护。当她终于站稳了脚跟时,韩晋理所当然地向她求婚。他要做她的夫君,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边,做她的守护神。
  姬容拒绝了。
  有先帝和父亲的故事在前,她已经不敢把自己的幸福交付给任何人。
  所以她拒绝了韩晋的求婚,却又把大半个奚国的兵权都交给他。
  从此他每天都能站在朝堂上,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看着她。但是却不能再靠近一分一毫。
  “这里,我不会再来。”韩晋离开那座寝宫的时候如是说。
  “你喜欢撒谎的习惯还是一点都没变啊。”韩晋的话把姬容的目光从窗外拉了回来。
  “我哪里有撒谎了?”姬容端起茶杯吹了吹,无辜地说。
  韩晋满脸的无奈。
  “小沁,别和我玩花样。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生气的后果你大概也知道吧。”
  姬容顽皮地撅嘴:“你还能吃了我不成?”
  韩晋冷笑一声,推开门大步流星地离开。
  7
  一个月后,宫里传来了皇上临盆的消息。
  人们的神经紧的程度已经到达极限。天还大亮着,御林军在周暮山的直接命令下关闭城门,城内城外都布下重兵来回巡逻。整个皇城仿佛变成了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铁桶。
  外面的人都只知道皇上正在里面生孩子。整个京城静悄悄的,仿佛想从空气里听出来点什么。他们当然什么都听不见。
  这个国家走到了岔路口上。无论接下来发生的是哪一种可能,它都有可能会改变每个人的命运。
  在这可怕的静默中,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暮色中有一辆华贵的马车在八匹骏马的拉动下往皇城的方向飞奔。有人认出来这是忠信侯家的马车。人们骚动起来,“皇上召见忠信侯?”
  “难道是——出事了?”
  “生了这么久都没生完……”
  这些话,坐在马车里的韩晋当然听不到。
  他的随从在宫门口便被全部截住,御林军只放他一个人进去。面色惨白的周暮山就在门口等他。
  “皇上不大好,说想见你一面。”
  韩晋皱起眉头。周暮山说话向来喜欢轻描淡写,说“不大好”,那就是“大大地不好”了。
  宫里不能行车马,他们一路快步往前去。韩晋对宫里的道路非常熟悉,越往里走便越是奇怪。
  他止住脚步,“周丞相,咱们好像在绕远路。”
  这是在一条狭长的小巷里。周暮山没有马上回话,而是微笑着看他。
  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之后,小巷的两端都被手持弓箭的御林军堵住了。就连两边的墙头上都爬满了御林军。所有人手里的弓都拉得满满的。
  周暮山一步一步稳稳地后退。他身后的御林军往两边让开让他过去,之后又迅速合拢。
  密密麻麻的箭头全部对准了韩晋。
  韩晋手无寸铁,只要士兵们一放手,他就会变成一只刺猬!
  “对不起了。这是皇上的命令。”周暮山说着用力挥手,“抓活的!”
  8
  靠近姬容的寝殿的时候,周暮山听到一阵隐忍低沉的呻吟啜泣声,还有接生婆和宫女们安慰鼓励的声音。
  他不能进门,只能焦躁不安地在外面来回绕圈圈。
  不管他认不认都好,现在所有人都认为姬容正在生的是他的孩子。这个孩子将给他带来无上的尊荣。
  现在就连韩晋这颗钉子也已经被拔掉了。将来的天下,必定是他的天下。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时间,他终于听到了寝殿内传来宫女们的惊呼声,和初生的婴儿的啼哭声。又过了许久,里面终于有人喊道:“丞相大人请进!”
  他一刻都没有停留,冲上去就推开了门。
  “皇上!”
  寝殿正中竖着一架屏风,他才进门,就见接生婆眉笑颜开地抱着一个婴儿出来:“恭喜丞相大人,是个小公主。”
  他脸色一沉,“皇上呢?”
  “皇上安好。”
  “我要见皇上。”
  宫女们挪开屏风。虽然一切都已经收拾好了,空气中却还弥漫着血腥的味道。他只见一个瘦削的人影躺在床帐下。有宫女提醒他:“皇上刚睡着了,大人当心别吵着皇上。”
  他点点头,“你们都出去吧。”
  寝殿内铺着的地毯很厚,把他的脚步声都吸进去了。他的手颤抖着挑起了床帐。姬容躺在用金线绣着龙凤图样的被单下,睡得很是香甜。
  他的手握成拳头,站在那里看了片刻,然后轻轻地拉起被子覆在姬容脸上,重重地按了下去!
  “啊——”
  一声短促的惨叫声之后,整张被单都被掀得翻飞起来,劈头朝周暮山身上罩上去!
  周暮山只觉眼前一黑,紧跟着腹下一阵剧痛。他痛得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两手胡乱地拨拉着想要把那被子拨开。然而当他终于重见光明的时候,只见眼前闪过一道寒光。
  姬容威风凛凛地站在他面前,手持长剑——长剑的剑刃,就紧紧地贴在他的脖子上!
  他惊愕地看着姬容——她不是刚生完孩子么?为什么居然是一副刚刚养足了精神正要出门祸害人的样子?!
  偏偏姬容脸上的惊愕也不输周暮山,她似乎也没搞清楚眼前的状况。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懵了。
  “暮山?你——你想杀我?!”片刻之后姬容终于回过神来,厉声质问。她的声音在发抖,然而手中的剑握得稳稳的。
  “他不叫周暮山。皇上,您认错人了。”   9
  寝殿的大门被“砰”地一声踹开。韩晋两手背在身后,迈着八字步气定神闲地进来。在姬容和周暮山震惊的目光中大剌剌地在寝殿正中的椅子上坐下,“最近每次到这里来都遇到你们俩,真是晦气。”
  在他的身后,全副武装的御林军围住了整个寝殿。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他们现在听的是韩晋的号令!
  姬容大急,长剑一压险些就压进了周暮山的皮肤里。
  “我不是叫你把他抓起来让他喝‘忘前尘’么?!”
  周暮山急道:“我是把他抓起来了——”
  韩晋脸上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啧啧,我就说皇上不可能那么狠心的。原来皇上只是想让我忘掉一切而已嘛。周大人,你竟然敢假传圣旨要杀我?”
  姬容暴怒:“谁要你杀晋哥哥了?!”
  韩晋看着跌坐在地的周暮山,哭笑不得。
  “皇上啊,您做事之前能不能先动脑子想一想再动手?三万御林军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就算虎符交给了您,必要的时候他们还是听我的话。您竟然打算用他们对付我?周相,你也太疏忽了,下完了要他们杀我的命令转身就走,这不是正好让我有机会和老部下叙叙旧么?”
  姬容撅着嘴,委屈得就要哭出来。
  “你欺负我!”
  韩晋用十分无赖的口吻说:“那是因为皇上负我在先。你假装怀孕,假装要生孩子,还假装有生命危险骗我进宫,想让我喝下能令人忘掉一切的药水,想夺掉我的全部兵权,现在这个小白脸还想杀我,皇上,您说我该怎么办?等着别人来杀我吗?”
  姬容的怒气全都转移到了周暮山身上。
  “混账!你究竟是什么人?暮山呢?”
  周暮山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
  “周暮山已经死了。我是周暮海,他的同胞弟弟。”
  “因为我的叔叔没有子嗣,我生下来之后就被过继给他。六年前因为你和你爹住进我家,结果害得我哥哥和亲生的爹娘全都被先帝灭口,我却因为不在家逃过一劫。”
  姬容手里的剑“当”地掉在地上。
  “你胡说什么?你说暮山——暮山被我娘杀了?!周家——周家不是被齐军——”
  她脸色惨白,整个人向后跌去。
  有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他说的没错。我查了几个月,查到的真相也差不多。先帝怕你父亲带着宫女私奔的事情外泄,把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杀了。周暮山……也是其中之一。”韩晋安抚地从后面揽住她的肩膀,“这些事当然不能公开,所以先帝就栽赃到了齐军的头上。”
  “暮山!”姬容大哭着叫喊起来,“暮山——”她扑过去揪住周暮海的衣领,“你快说!说你说的都是假的!你是暮山!你是暮山!你刚才是在骗我!你说啊——”
  姬容跪倒在地上,两手无力地松开了周暮海的衣领。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来。
  “你骗我……暮山……”
  周暮海嫌恶地推了她一把。
  “你害死了我全家!你娘欠我们家的人命,我要讨回来!”
  “所以你要冒充周暮山来赶考,拼了小命讨好皇上,就是为了杀她报仇?”韩晋大声喝道,“来人!拖出去!”
  然而周暮海已经抢先一步拿过掉在地上的长剑,反手狠狠刺进了自己的小腹。
  10
  当夜,皇宫里传出了震惊天下的消息。
  景宣帝姬容因难产而死,遗下一个小公主。姬容临死时将皇位传给小公主,又命妹妹姬虹为镇国公主,辅佐少帝。
  小公主她爹周暮山因为太过悲痛,自杀了。
  忠信侯则在把兵权都交还给了皇室之后归隐江湖。没有人知道原因。
  皇宫里升起象征着丧事的白幡。一切都在正常进行,预想中的动乱没有发生。满城的百姓都松了口气。紧张的气氛终于过去,他们终于可以恢复正常的生活。
  “这些人还真是不念旧情啊,朕都死了,他们居然一点都不伤心!”
  姬容从车帘缝里眺望清晨的街市,撅起嘴说。
  韩晋故意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耳朵:“你这个祸害总算上西天了,他们不放烟花庆祝已经很客气了!”
  “哼,你也是个大祸害吧。”姬容说着放下车帘,额头轻轻地靠在韩晋的肩上。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两行泪淌了下来。
  “睡一觉吧。你夜里都没休息呢。”韩晋说。
  “睡不着。”
  “不如说说你怎么突然想到了要假装有孕?”
  姬容来了精神,摆出说书人的架势来,“听好了!”
  六个月前,御书房。
  姬容的妹妹姬虹垂头站在御座前,“姐姐,我有了。”
  姬容大怒:“你说什么?!”
  “三个月了。”姬虹的头埋得更深了。
  “谁的?朕要把他抓来千刀万剐!”姬容暴跳如雷。
  “少昊将军。”姬虹说着淌下两行泪。
  姬容大惊。少昊将军一个月以前已经战死。
  姬虹跪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姐姐,这是少昊的骨肉,求姐姐放过他……”
  姬容绕着书房想了半天,最后瘫坐在椅中。
  “以前我们俩干坏事都是你背黑锅。这次,让姐姐替你背黑锅吧。”
  就这么在腰间绑上枕头冒充孕妇。每次御医进宫请脉,坐在帘后其实的都是姬虹。
  在寝殿中生孩子的也是姬虹。姬容是等一切都收拾好了以后才躺到床上冒充产妇的。如果周暮山——不,周暮海行刺的事情没有发生,这个初生的小公主将顺顺当当地变成她的女儿,然后继承皇位。
  “我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走。当皇帝有什么好的?那皇宫不过是个大点儿的监狱罢了。我骗周暮山,是为了让他以后能忠心耿耿地辅佐那个孩子。我骗你进宫,想让你喝下‘忘前尘’忘掉一切,是因为——我想带你走。”
  韩晋不屑一顾地仰头看车顶:“因为我可能会威胁小公主的皇位?”
  姬容两手插在腰间骂道:“是又怎样?是谁口口声声说只效忠我一个的?我能不替小皇帝着想吗?万一我前脚走了你后脚就给我造反怎么办?”
  韩晋忽然笑了。
  “所以你还是爱我多一点啊。”
  姬容说不过他,索性闭嘴,闭目养神。
  她也说不清在自己的抉择中,感情究竟占了多大的分量。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温柔地叫她“小沁”的那把声音,更放不下眼前这个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人。
  想起周暮山的时候,心里依旧会忍不住一阵阵地抽痛。这伤痛也许一生都没有办法痊愈了。
  马车缓缓地驶出京城。
  偶尔有风掀起车帘吹进来,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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