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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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哥,还在澡堂子里糊弄啊?走吧,去镇里的清华池,我请你做按摩,足疗也行。”国良一边说一边拿废报纸擦着他从地摊上买来的那双赝品的花花公子皮鞋。
  “澡堂子里咋就糊弄了?淋浴一冲也是哗哗的,老得劲了。你去吧,注意点儿,别掉链子了,到时候两头麻烦。”老米说着拎起毛巾朝矿里的澡堂子走去。国良看着老米走出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声,唉,哥啊,你是真落毛病了……
  老米和国良都是从东北煤城的国营大煤矿来到山西这个小煤窑打工的。在矿里时,老米虽然不是国良的师傅,但是他比国良大五岁,他曾经救过国良的命,所以国良一直都把老米当成救命恩人,所以他对老米唯命是从,老米说什么就是什么。
  自从在矿里下岗开始,他们哥儿俩就一直在一起天南海北地到处打工,不同的是,国良挣了钱得给家里寄回去,而老米不用,因为他离婚了。可是,老米从来不乱花钱,不赌不抽,更不找女人,伙计都说他是天生的守财奴,其实这其中的缘由只有国良知晓一些。
  老米和国良时常怀念他们曾经工作过的那个大矿,尤其是到了井口,他们就更加怀念以前大矿里的那个“大架子”。那玩意儿看着就得劲,而且气派,不像这里的井口,看着就窝囊,而且还不安全,总感觉心里忽忽悠悠的没底,坐上去就害怕。
  他们原来那个大矿的“大架子”,曾经是煤城里的一座“景观”。其实它只是一座采煤用的竖井楼,用来升降“罐笼”的,上宽下窄、有六十多米高,当地的人都习惯把它叫“大架子”,叫的时间长了,它的专业名称也就没有人用了。
  当年,虽然这个矿区远离市中心,但是早先在这个“大架子”下居住着的那些矿工们却是“香饽饽”。不说工资,就说粮食的定量也比其他的市民多不少,而且还有“细粮票”“白酒票”等等优惠。在物质极为匮乏的那些年里,这些戴着柳条帽、满脸漆黑,除了牙和白眼仁能看得见的粗壮爷们儿,差不多都有一个或漂亮、或贤惠、或风骚的媳妇,这些媳妇们大多数都是从农村或者是关里嫁过来的。
  老米的媳妇苗子不是关里来的,她是二百多里外的榆树屯的姑娘。当年干采掘工的老米黑铁塔一般的身体和每月百十来元的工资,对很多女孩子尤其是乡下的女孩子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所以苗子当时要不是因为耍了一个小手腕,勾引着老米先把生米煮成了熟饭,老米就成了别人的老公。
  现在苗子仍然能清晰地想起那次把生米煮成熟饭的过程。其实严格地说起来,那次并没有把生米煮成熟饭,只能说是煮成了半熟饭。
  那是苗子第三次从榆树屯来“大架子”这里看老米(老米那时还是小米)。傍晚时,小米带着她从矿前的小酒馆吃完饭回来,一路上心思缜密的苗子都在观察着这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举止言谈,她渐渐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大姑娘或者是小媳妇都爽朗得让人害怕,不光是出口的话没遮没拦,男人女人的那点儿东西就挂在嘴边上;更要命的是还动手动脚,刚才在小酒馆里吃饭时,就有几个半大媳妇摁着一个和小米差不多大的爷们儿,连笑带骂地扒了他的裤子……苗子觉得这样的情况对自己的对象很危险,如果只是被半大媳妇们扒了裤子倒还可忍,关键是万一有哪个大姑娘一时兴起,和小米有了那样的事儿,那就彻底砸锅了,毕竟自己现在和小米就是对象关系。苗子现在是不仅喜欢这里这个好看的“大架子”,更舍不得小米那每个月比公社书记开的还要多的工资。
  于是,苗子当机立断,决定必须要先发制人,自己先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再说,那样的话,就是小米想要提黄了,也得考虑考虑后果。
  晚上,小米的父母安排苗子和小米的妹妹住门口接出来的小偏厦,于是她和小米就在院子里坐着聊天。聊了一会儿,苗子说要去厕所,小米就说外面太黑了不好走,就在院子犄角旮旯儿方便一下得了。于是,苗子就来到院子的一个僻静处蹲了下来,突然,她“啊——”的惊呼了一声,虽然声音不大,但是站在院子里的小米却听得真切,他急忙就跑了过去,只见苗子的裤子还没有提上,他想转身回避一下,没想到苗子一下子就扑到了他的怀里,战战兢兢地说:“有,有长虫……”小米的身体像木头桩子一样,两手挓挲着,没敢去搂苗子那柔软的身体,但是当他听到苗子说有长虫时,忽然就笑了:“扯淡,这里哪有长虫啊?”他这样说着,苗子的身体却更紧地贴着他,尤其是还没有提上的裤子更是让小米感到心率过速,然后手就不由自主地摸到了苗子那肉乎乎的地方……
  这以后的好多年里,苗子一直在心里崇拜自己,她觉得自己的这个计谋确实是为自己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苗子当年嫁过来时,她是很喜欢这个“大架子”的。她觉得这个大家伙好高好高,就是县城里最高的那个大烟筒也比它矮了许多。于是苗子就老是想上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是老米告诉她说,女人绝对不许坐这个大罐,因为女人有带血的时候,坐了不吉利。苗子也就愈加感到“大架子”很神秘,也很牛,很像神话故事里面讲到的那些地方。
  苗子又想,自己没可能进到那里面去,要是能在它前面照一张相片也行啊。可是那时没有照相机。不过她还是挺幸运,那年借着小米(那时还不是老米)当上矿里的劳模,人家工会的干事来给他拍照片的机会,终于借光在“大架子”前边照了一张特漂亮的黑白照片。然后,她就把这张特漂亮的照片给榆树屯的老家寄了回去,还特意在信封的背面写上了一行字:“内有照片,请勿折叠。”
  苗子寄走照片的那天晚上,她给小米烫上了满满一壶“高粱烧”,又炒了一盘鸡蛋,一盘花生米,还炖了一盆猪肉粉条豆角子。她是心里高兴啊,那张照片肯定会在屯子里流传,因为这个“大架子”并不是一个砖头水泥砌成的“大架子”,它就是钱,她苗子站在这个“大架子”前边,那就证明是有錢人。那天晚上,小米喝得恰到好处,既没有烂醉如泥,也没有甜嘴巴舌。于是,半夜里他们俩人就开始了折腾,苗子觉得那是他们俩人折腾得最欢实的一次,也是唯一没用被子捂上嘴的一次……
  “妈,想啥呢,魔怔了?”苗子的女儿米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朝正在出神的苗子喊道。   苗子一激灵,忙回答说:“魔怔个屁,你又撩回来干啥?东子又出啥事儿了?”东子是米白的老公。
  “妈,东子没出事,有人说看到我爸了……”米白一把把苗子拉坐到床上。
  “你爸?他在什么地方呢?咋了?”苗子屁股刚一沾床沿儿,又立马站了起来,抻着米白的胳膊急忙又问。
  其实要按照法律规定来说,现在的苗子和老米已经没有了什么关系,因为他们早在十多年前、也就是老米下岗的几个月后就离了婚。离婚的原因据苗子说,那是因为老米在“臭脚一条街”的足疗屋里和一个小姐干事儿,让路过的苗子给堵着了;可是据老米说,苗子是看他下岗没用了,没钱挣了,一脚把他给踹了……他们离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没人说得清,也没人去考证这事儿,就连米白也不相信爹妈俩人任何一个的说辞。
  不过据老米的铁哥们也是被老米在井下冒顶中救过命的国良说,老米去了“臭脚一条街”那是真事,而且是他们一起去的。那天是国良买了一个“小凉快”(一种小三轮车),挣了第一天的钱,他找老米庆祝一下,两个人喝了一顿小酒,然后就去了“臭脚一条街”的足疗。但是他们只是做了足疗,其他啥事儿也没有。所以苗子要说她堵着了老米和小姐干事儿,那纯粹是瞎掰。但是不是因为苗子看老米下岗没用了,没钱挣了,就一脚把他给踹了,国良也说不清,也不敢说。
  在老米发生“臭脚一条街”事件后,过了没有一个月,苗子就和他离婚了,那年米白才上初二,她也弄不清楚父母之间的这些事情。不过老米还是一个“讲究人”,他宣布自己净身出户,除了家里剩下的几瓶“好酒”,他什么都没要,而且当天晚上他就住到了国良家闲着的一间破平房里。
  那天晚上,他和国良又是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早晨起来,在水池子抹了一把脸,又在“大架子”边上的小吃部里吃了四个包子,一碗豆腐脑,然后就买了大锤、钎子,去马路边上蹲市场等着给人家装修砸墙去了。他想,老子连几百米厚的煤墙都能采掘,砸个墙那不是小菜一碟吗?只是可惜了这一身采掘的手艺了。
  离婚那天,苗子和老米在民政局门口分手时,她表现得很是从容镇定,似乎脸上还带着嘲笑的表情,并且特意买了几样好菜,还有一瓶红葡萄酒。可是晚上当她做好了四个菜,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喝了一口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悲从心中来,一口血浆一样稠红的葡萄酒全喷到了桌子上,然后她把手里的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再后来,老米和国良就去大连打工去了。据说后来他们又去了河北、山东,一直到了深圳、海口。当然,苗子肯定是得不到这些信息的,只是道听途说。同时,失去了老米在“大架子”下面的收入,苗子这个从来也没进过工厂大门的屯里女人,也第一次走进了一家小水泥厂当起了缝袋工。
  现在,苗子一听女儿说有了老米的消息,她马上就来了精神,也许是潜意识里就想知道这个“负心”的男人现在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白子,你爸在哪儿,他干什么呢?”
  “妈,你先说你和我爸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米白没回答问题,却又提出一个问题,而且是一个屏蔽了多年的敏感问题。苗子就怔住了。
  “白子,你说你想你爸不?”苗子直直地盯着女儿。
  “妈,你是不是真魔怔了?这问的是啥问题啊?”米白还是没直接回答问题。
  “白子啊,不管你想不想你爸,其实我就是觉得他要能过得好,我,我也高兴……”说着,苗子低下了头。
  “妈,高兴就好,我爸有好消息了!”米白的话音未落,苗子的心里“咯噔”一下,好消息?难道是老米又娶了女人?于是她眼前立即就出现了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身穿花格外套的姑娘。这个姑娘就是三十多年前的她自己。
  “听说我爸在山西的一个矿里当上了带班队长,一个月能开一万多呢。妈,这应该是真的,是秦婶的弟弟说的,应该没错……”秦婶就是国良的媳妇。
  “能开一万多?哼,这个王八蛋……”其实她刚想说那怎么不给咱们娘儿俩啊,突然又觉得这话不对,于是就改口骂了一句。米白可没管老妈骂什么,她接着说:“妈,我想让东子也去那里看看,你看他现在那单位也不景气啊,三天两头的放假,上个月就开回来七百多块钱,这不要命吗?”
  要说起来,米白他们这些在“大架子”边上长起来的孩子,小时候经济条件不错,但是教育环境实在是太差了。一离开学校,满眼里都是喝酒、打麻将,或者就是东家长西家短的聊闲天,想要问谁一道数学题,找老师比找煤精琥珀都难。米白初三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去外面闯了半年,结果又赔了六千多块钱,回来后就一直在“大架子”边上的一个饭店里打工。她说,还是在“大架子”边上安稳,挣多挣少另说,关键是一看见“大架子”干什么心里都有底,不像在外面,自己看别人像贼,别人看自己也像贼。她老公东子和她一样,开始也是在饭店里打工的,后来又去了一家机械厂,就这样半死不活的混着,所以米白的日子过得也紧,心里着急。现在她一听说老爸那里有了门路,就急忙回来和老妈合计,这事她还是想听听老妈的意见。
  “白子啊,这事儿……这事行倒是行,那是你亲爹,东子的亲老丈人,可是咋和他联系啊?再说,再说……”苗子本来想说,他要是又娶了老婆那咋办?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再说啥啊?我让秦婶说去。”米白当然没猜出她妈的想法,一转身就风风火火地蹽了出去,门也没有带严。
  听着米白下楼的声音远了,苗子这才坐到床边沉思起来。她又想起了当年的那一幕……
  那天,她坐电车去市里,在电车站下台阶时,突然有人拍了她一下,她回头一看,竟然是榆树屯的一个小姐妹云香。
  “云香?真是你啊?你怎么来了?”苗子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珠光宝气的女人,生怕自己认错了人。
  “呦,苗姐,咋進城几年还不认识人了呢?”说着,云香伸出戴着金手链的胳膊,搭在苗子的肩膀上说,“姐,遇到你还不易呢,还在“大架子”那儿住着啊?”
  苗子瞥了一眼云香手腕上那条明晃晃的金手链,答应着:“是,还在那儿住呢,要不去哪儿啊?你呢?”   云香“咯咯”地笑着说:“苗姐,‘大架子’那儿多好啊,你以前寄回来的那张照片都让我们嫉妒死了,姐夫现在发财了吧?”说着,她松开手,目光开始上下打量着苗子。这一下,让苗子的脸“腾”地就红了。苗子的身上别说没有什么“名牌”,就连那条项链和无名指上的戒指也是细得可怜,小得可怜,像是地摊货。于是她急忙用手掩了一下无名指上的戒指说:“发什么财啊,哪比得了你啊,我现在是准备要饭去了。”
  “呦呦呦,姐,可没人管你借钱啊,看把你吓的!至于吗?得,今天咱姐儿俩好不容易碰上了,我请姐姐吃饭去。”说着,她的手又搭上了苗子的肩膀。
  那天,云香请苗子去了著名的煤城大酒店,那是一座比“大架子”要高好多的大楼。苗子每次路过这里时,都要向上面看看,她觉得这个大酒店要比“大架子”漂亮多了,可是却从来没进去过,因为她不敢进,并不是这里也有什么“忌讳”,而是因为这里实在是太费钱了,老百姓没地方报销,自己肯定消费不起。
  苗子和云香在大酒店的一个雅间里,云香点了四个菜,两瓶啤酒,一瓶洋酒,菜全是苗子从来没看见过的,洋酒更是连上面的字都不认识一个。但是苗子却吃的很压抑,没有一点儿兴奋的感觉,觉得这些不认识的酒菜,远远没有寄走“大架子”照片的那天晚上她自己炒的鸡蛋、花生米,还有炖豆角子那种味道。
  云香却是兴奋异常,她告诉苗子说,现在她嫁到山西去了,老公也是矿上的人。虽然他的那个矿上没有那个挺老高的“大架子”,但是她老公是矿主,一年的收入有十来万呢。这次她是回榆树屯看爹妈,路过这里,没想到在这里姐儿俩还碰上了,真是缘分。苗子看着她的兴奋劲,心想,臭美什么啊?忘了小时候上我们家去偷大饼子吃了。这样想着,她心里忽然就怨恨起了老米,也怨恨自己当时急着把生米煮成熟饭,更怨恨那个“大架子”擋住了自己的眼睛。
  在洗手间里,苗子无声的哭了。然后她洗了脸,走回来时,云香正在和服务员结账,她看见云香从一个精致的皮夹子里拿出了好几张“老人头”,比老米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多。于是,她把头扭了过去,用纸巾擦了一下眼睛,回头说道:“云香,你太破费了,姐姐欠你一顿哦,记着,等赶明个姐姐请你哦。”云香又“咯咯”地笑了,“姐,啥破费啊,这不算事儿,赶明个去姐姐家看看“大架子”去,就行了。”
  苗子听不出来这算不算是讽刺,可她觉得现在只要一提这个“大架子”,她就不舒服,心里难受。于是就和云香简单告别了一下,匆匆走出了她曾经梦寐以求能进来享受一次的大楼。
  就是那天下午,当苗子带着满肚子的怨恨走过“臭脚一条街”时,正好看见国良在一家足疗屋门里站着,她知道老米肯定也是在这里呢,于是几股怒火就拧成了一股劲,推开门就冲了进去……
  现在想起来,其实老米也是够冤的。下岗这事儿,不是老米自己能说了算的,当初自己嫁给老米也不是他给绑来的。再说,这个“大架子”也确确实实让自己风光过,这可不是虚的,要不云香能这么在自己面前显摆吗?她还不是嫉妒自己的当年,现在想要补回来。哼,老娘现在就离婚,虽然是半老徐娘了,但是想去傍个什么大款,也不一定就不行……就在这种怒气的刺激下,苗子就和老米走进了民政局。
  其实,在离婚的那天晚上,苗子就后悔了。她趴在洒满了葡萄酒的床上哭了半宿,她很想去找老米,可又实在拉不下脸面。她又想,也许明天老米就能回来找她,那样的话,自己再教训教训他,然后就复婚……可是没想到,老米不但没回来找她,没给她教训的机会,而且越走越远,最后连音讯都不好打听了。所以这些年里,苗子没有再去想找什么大款的事情,她开始觉得这个“大架子”和老米一样,都成了她身体上不可能分开的一部分,每天看着这个“大架子”就像看见了老米一样。她总想,老米一定会回来的,自己肯定能教训这个“负心”的家伙……
  现在,女儿终于得到了老米的音讯,还是好消息,而且好像他还没有娶新老婆。当然,这些年里,他是不是又去了“臭脚一条街”那样的地方,已经不重要了,现在苗子再路过“臭脚一条街”那样的地方时,也不觉得是那么可恨了。
  苗子一边收拾着屋子,一边在想,自己是不是可以去看看老米呢?可是这没道理啊?哦,这样也行,就说是姑爷带我出来旅游了。呵呵,老米肯定不信,他爱信不信吧,反正只要能见到他,就肯定有办法把他弄回来,既然当年自己能把生米煮成熟饭,那现在也照样能再煮上一次,她相信那肉乎乎的地方就是男人逃不过去的魔障。
  就在苗子这样胡思乱想时,突然桌子上的手机响了。她急忙拿过来一看,是女儿打来的,看来她应该是和她秦婶商量差不多了,呵呵,我也得和姑爷商量商量,就说是去旅游。这样想着,苗子接通了手机。
  “妈——”听筒里,传来的是米白的哭腔。“妈,我爸他,他,他出事故了……”
  “什么?”苗子像是遭到了五雷轰顶一样,怔住了。她一听到“事故”这两个字立马就蒙了,因为在“大架子”旁边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她,深知这两个字的意思是什么,而且也多次目睹过这两个字背后那种悲痛欲绝的场面。
  “你爸他,他咋了?”苗子的手哆嗦着,颤声问道。
  “刚才……刚才国良叔来电话说,说他们矿里出事故了,我,我爸他受伤了……”话筒里,米白断断续续地嗫嚅道。
  “什么?是受伤了?真是……”苗子明白矿里出事故,一般都通知家属说是受伤了,实际上……所以她才又追问了一下。
  “是,国良叔说是受伤了。他还说,还说明天他们就把爸爸送回来……得,我这就回去,回去再说。”米白把手机关了。
  苗子的心一直悬着,她想象着如果老米是砸断了胳膊腿,或者是砸断了腰,那也没事,她决定伺候他,生活困难点儿就困难点儿,俩人就在“大架子”旁边度过晚年了。这一刻,苗子忽然觉得命运这玩意儿有时也真不能不信,小时候屯子里来瞎子算命,说她是土命,后来老米说他是火命,这样看来他们还真就是在“大架子”旁边活着的命,人不能和命争。也许人家云香就是金命呢,所以人家才有大金链子,这没办法。   这样想着,苗子开始收拾床铺,又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套新被褥,铺到了靠墙的床上边。
  傍黑时,米白急急忙忙闯了进来。一进屋,就号啕大哭起来,“妈,我爸他,他没了——啊——”“什么?哇——”苗子手里刚给老米找出来的牙缸牙膏牙刷全扔到了地上,她自己也坐到了地上,号啕起来。
  “白子啊,你,你不是说你爸他就是受伤了吗?啊?”
  “妈,我是刚才在回来路上,秦婶又来电话说的……矿里说,说让我们家属过去,明天,明天就过去……”
  “那,那你就快和东子去吧,你就和你爸说,我,我让他回来……呜呜——”苗子虽然悲痛欲绝,但是思维还没混乱,她明白自己现在已经算不上是“家属”了。
  一星期后,米白和东子从山西回来了,和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满脸憔悴、胡茬子长短不齐的国良,他的那双赝品的花花公子皮鞋已经是皱皱巴巴了。
  他们带回了一个塑料口袋,里面装着老米的骨灰。米白的兜里还有两张银行卡,一张是矿里的赔偿金,一共是六十八万;还有一张是老米这些年攒下的,里面一共有十九万多。
  苗子轻轻地把塑料口袋放到已经铺好的床铺里边,又在上面盖上了一床崭新的红被,那颜色就和他们结婚那天晚上盖的那床被子的颜色一样。
  “國良,你,你说老米他,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苗子盯着国良的眼睛问,那意思就是你别想和我说什么谎话。
  “嫂子,啊,不,苗姐,是,是这么回事儿。那天是米哥当班,下去时,谁也没想到罐笼的钢丝绳突然断了,结果……结果米哥他们十二个人就都没有上来……呜呜——”说着,国良又呜咽起来。
  “钢丝绳怎么会断了?”苗子认识那罐笼上面用的钢丝绳,那可都是苞米棒子粗的铁绳子,怎么说断就断呢?
  “姐,我们那是小煤矿,哪像咱们这里的“大架子”啊。据说那些钢丝绳都是二手货,操他妈的,那老板贼黑。这下可好,当天上午他就被警察给带走了,听说最少也得判十年,矿也查封了,资产全部冻结,他老婆一听说出事当时就傻了,据说现在精神都不正常了……对了,他老婆也是咱们东北人,听说还是咱们县那个叫什么柳树屯还是榆树屯的人呢……唉,米哥苦啊,这些年他一个人省吃俭用,人家那些人挣钱了,不说是吃喝嫖赌抽的,可是洗澡、按摩什么的怎么也得去几次啊,可是米哥连镇里的浴池都不去,就在矿里的澡堂子里糊弄……”国良一股脑儿把自己知道的和听说的那些事都说了出来。
  当苗子听说钢丝绳子都是二手货时,她气得差一点儿就骂出脏话,但是看着姑娘、姑爷在眼前,就硬憋了回去,同时她也突然怀念起自己曾经爱过又恨过的那个“大架子”。她想,那里要是也有这样的“大架子”该多好啊,那苞米棒子粗的铁绳子,看着就让人放心,于是就又想起了老米给她讲过的那些“大架子”的故事。
  可是当她听国良说到那个老板的老婆是什么柳树屯还是榆树屯的人时,心里猛然一颤,难道真的是云香吗?她不是金命吗?怎么会疯了呢?
  当她又听到老米连县里的浴池都不去,就在矿里的澡堂子里糊弄时,猛然捂着脸转身又大哭起来。
  虽然米白和东子把两张银行卡都给了苗子,但是苗子还是决定不买什么公墓了,她要把老米的骨灰撒到“大架子”的周围,因为那里有老米的根,也有他们共同有过的甜蜜和痛苦,她相信老米一定会喜欢这样的。
  在苗子和米白、东子还有国良去撒老米骨灰那天,她看着现在已经破败不堪的“大架子”,眼前又浮现出了她第一次在这里照相时的情形,想起了手腕子上闪耀着大粗金手链的云香。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命运其实就像这个“大架子”一样,有过让人嫉妒的日子,也有过不招人待见的时候,可它还能不能再有让人羡慕的时候呢?她不知道,也猜不出,但是她知道只要这个“大架子”不倒下,她就不会倒下,她要在这个“大架子”旁边陪着老米,从生到死,尽管没有那种“名分”。
  苗子这样想着,就偷偷留下了一点儿骨灰。回来的路上,她悄悄地从车窗里,把手里的那一点儿骨灰撒了出去。她说不清楚这是为了什么。
  徐 品:1960年代生人。现为辽宁省抚顺市作家协会理事、小说委员会副主任。有数百篇作品散见于国内报刊并多次获奖,著有诗歌散文集《精卫鸟》、长篇历史传记文学《民国社交圈》、长篇小说《太阳里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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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8月1日,在解放军驻陕西澄城县某部官兵活动中心,一支矿工乐团走上了部队的舞台。一曲气势磅礴的军乐合奏《解放军进行曲》拉开了“共叙鱼水情·同筑强军梦”军民双拥晚会的帷幕。现场歌声和着乐声、掌声,随着节奏,让观众陶醉在优美的音乐中。而台上每一位职工演奏员心中都激动不已,澄合矿区职工乐团成立以来的一幕幕都在眼前闪现……  多方演练“追梦曲”  2011年11月3日 ,在澄合矿业公司党政工的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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