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门,树屋与飞行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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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总是忍不住反复想,到底是不是那个随意门的要求导致悲剧提早发生呢。然而世事总是不容假设的。
  我能确认的唯一的事是,我很爱我的父亲。他也爱我。
  就算他某一天突然从我的世界里永远消失了,也一样。
  而飞行器则是我十八岁那年得到的生日礼物:一个小巧简便如三角翼滑轮的飞行器,平板下还装了三个轮子,轻便稳当。驱动装置在那块并不算厚的平板底下,而这块平板同时也是一个太阳能接收器。然而它最特别的地方在于,有一面银灰色的特制布料可以像一面帆一样立起,又可以如蚕茧一样随时裹成一个蛹型外壳。看上去虽然轻薄,但材质极其特殊,加上造型巧妙,在天空中会像最清晰的镜子一样完美折射四面八方的天色,升至高处时几乎看不到空中有这样一个小巧的飞行工具,而人藏身在这蛹壳中,不但可以防晒,防风,而且因为飞行器几乎完美地和周围的云朵、树丛、天空融为一体,哪怕是在战争状态中也是绝对安全的。而飞行速度同样不容小觑。一旦起飞,茧蛹自动放平,两头都是尖头流线型,就像一个大号的子弹一样自动射出去,速度十分惊人——
  比如从北京到南京,一千一百公里。它只需飞一个小时零十分钟,速度远胜现有所有民航和军航。更神奇的,是竟然解决了高速运动对人体的伤害。这也是这个飞行器最让人惊叹的地方。
  在此之前,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收到过父亲的礼物。作为国内最负盛名最低调因此也最富神秘色彩的科学家,他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一直坚持不定期送给我小朋友易于掌握同时难以抵抗其巨大诱惑的高科技礼物。比如说我十岁时,就送给了我一个可以藏匿于手心的电视机,说是电视机,其实不如说是电视纸,非常精巧的一个小方匣,不过魔方大小,只要能够按照一定顺序依次展开,就可以拼成一面十二寸的LCD屏幕,并且最多可以调出四百五十二个台,连HBO之类付费节目都可以收看;倘若不展开呢,每一面则是一个可以单独成像的小屏幕,甚至能同时播放不同电视台的节目。而且,完全是太阳能的。也就是说,不须充电,无须插头,只要不定期放在太阳底下晒晒就能使用。
  毋庸置疑,这个魔方电视机让我一度成为我们那个区最受妒忌的小孩,就连隔壁学区的小孩都纷纷跑到我们学校献出最宝贝的事物想和我交换,我却对一切都大摇其头——这也难怪,这个乏善可陈的地球怎么可能会有比魔方电视更有趣的东西呢?尤其是对于一个热爱电视又虚荣心爆棚的小女孩来说……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走到哪都紧紧地把这个魔方攥在手里,躲到被窝里看,上课钻到课桌抽屉里看,连上体育课也争分夺秒地站在操场边的树下看……最后的最后,魔方终于以被老师没收告终。
  我试着要回,晓之以理,苦苦哀求,说这是我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结果那个嗓门比鞋跟还尖的女老师翻着白眼说:麻烦你爸爸亲自来一趟告诉我,哪个国家的小孩被允许在学校操场上看电视?
  我当然不敢转告老爸,这事就此不了了之。虽然我知道这个魔方电视,爸爸也不过仅仅试制成功了唯一一个。毕竟魔方的线路太难拼接了,而这种东西相当于精工手作,绝对是很难被批量生产的。听说后来还有同学抵抗不了这玩意儿的巨大吸引力,企图翻窗户进老师办公室想把它偷到手,而且这样的人远不止一个。然而他们翻遍所有办公室抽屉都没找到,魔方电视最后的下落,永远成了一个谜。时值六年级,我甚至不确定那女老师到底有没有把它带回家去和会不会用,就糊里糊涂地从小学毕业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老师。
  幸好爸爸再也没问起魔方的下落。他总是如此慷慨又如此粗心,无论制造过程多么困难,送出后转头就忘记了它们。他喜欢的,永远都是研发过程,以及看我收礼物那一刻的欢呼雀跃。他从不上电视。不接受采访。不申请专利。在研究院工作只为养家糊口。唯一的私人爱好,不过就是给不断长大的女儿制造玩具。
  他从来不对我说我爱你,就像他也从来不对我母亲说这句话一样。
  在我八岁生日时,他还送给过我一个可以自动充氦气的气球,在接口处有一个小小的气体发生装置,只要气球内氦气压低于一定阈值,就会自动充起气来。他的本意大概是让我能借助这个飘浮的气球四处漫游,然而因为充气装置过于沉重,他不得不做一个超大的气球才能够让浮力略大于往下坠的重力,结果这浮力对于一个小女孩似乎又太大了一点,一阵微风就能把气球连人整个带到半空中。
  因此,我们那个街区整整一年多时间最经常看到的景象,就是一个小孩拼命抓着一个有时姜黄有时粉红有时天蓝有时薄荷绿——是的,这个气球的设计趣味之一,就是表皮会根据外面温度和湿度的变化变色——的氦气球,悬在半空的两条短腿拼命地蹬着,飘飘荡荡地掠过那些人行道、灌木丛,甚至有一次飘过了城市的主干道,只差半米就会被一辆疾驰而来的送货大卡车迎头撞个正着。
  可以想象,我妈妈对这个危险装置的痛恨程度——因此当有一天早上起床,我发现找遍全家再也找不到那个自动充气气球了,并没有感到特别奇怪。它就好像從没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彻底消失了,和那个魔方电视殊途同归。
  这次爸爸同样没有追问。如果他知道是妈妈干的,结果大概也一样。他常年对妈妈心怀愧疚,因为他是个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的工作狂,因为他即使在家,也几乎一直呆在地下室足不出户,而且从来都不允许我和妈妈下去陪他……他似乎永远有新的发明创造需要鼓捣完成,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也的确顾不上关心之前给女儿的馈赠到底去向何方。
  说来也怪,他总是送给我各式各样的礼物,却鲜少送给妈妈。他俩的关系,有一点像合租舍友,区别只在于睡在同一个房间,但睡觉的钟点却总是对不太上……也许因为妈妈从来都不曾真正欣赏他那些小而美、充满奇思妙想的厨房发明——自从爸爸送给她的自动烘焙机有一次因操作不当爆炸之后,到现在还有好几块弹射出去的蛋糕焦糊在我家厨房的天花板上死活擦不干净。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到现在也一直没有重新粉刷厨房的墙壁。或许对于她来说,这些焦痕也是一种小小的,酸楚的,难以言喻的纪念……悲惨离奇之中,仿佛仍有某些值得纪念终生的东西。尤其是后来。一切终于完结之后。   我十六岁生日前夕,爸爸对我说,这次我想送给你一个不太一样的礼物。
  据说他在地下室花了差不多半个月时间设计、制造零件,分头组装完毕,甚至有一两晚都没顾得上睡觉,导致妈妈和他大吵了一架。最终谜底揭晓:他送给了我一座活动树屋。
  它是一个看上去像手风琴一样大小的匣子:外表仿佛是全金属的,但一层层打开后,就会变成一个可以密封也可以打开一扇门或者窗的小房间,而且因为材质特殊,十分隔热,堪称冬暖夏凉;同时,外壳涂层还有智能仿生功能,会随着环境迅速变成差不多的颜色,树只要高一点,站在地上根本看不出来上面还有间屋子。
  我可以背着这手风琴一样的树屋爬到任何合适的树上去,花上半小时把它在树杈上组装完毕——甚至还可以根据场地的大小决定搭建多大的房间——再舒舒服服地躺进去睡觉。
  之所以会送给我这样一个礼物,爸爸给我的解释是: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学习压力空前巨大加上青春期逆反,每天最希望得到的就是独处时间,越多越好。鉴于他和妈妈目前并没有钱给我买一套单独的住所,我也无法脱离监护自己出去租房——而我的房间门呢,却又时不时会被我那个情绪过于紧张的母亲一下子推开。她什么都好,唯独毫无隐私意识——关于这一点我和爸爸都深受其害,敢怒不敢言。她对爸爸也是这样,永远随时随地推开地下室的门大喊大叫,不过仅仅只是为了让他赶紧上来吃饭或者给她择一篮子青菜。她经常显得那样神经过敏,好像我和爸爸都会在一瞬间消失似的。
  因此,解决矛盾的唯一途径——爸爸说:就给你一个房子吧。一个树屋。
  这大概是爸爸送给我的所有礼物中我最喜欢、也最接近Dream Gift的了。它可大可小,轻薄便携,是个随时随地能把我藏匿起来的小小世界。我能背着它去任何地方,只要有树,就可以安居。
  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我故意不曾告诉爸爸:我当然也可以和男孩子在这树屋中约会,不会有任何外人发现或打扰我们。
  事实上,我的初吻就失去在这树屋里,甚至包括第一次和男生的亲密关系。高三有那么几个月,我和那个同班男孩每个下午都会借故一前一后离开自习教室,背着手风琴袋子——借口是为毕业晚会练习曲目——走到学校附近的公园里,选定其中一棵最大的栾树,爬上去搭好树屋,再快乐地一起钻进去嬉戏。
  我的初恋男友始终对父亲的这个礼物难以置信,进而对各种细节心醉神迷。他说:这真的是你爸爸设计制造的?这太厉害、太让人惊叹了。你爸爸一定是我们这个区,不,整个城市,甚至全国最聪明的人。他真的每天都在地下室里不出来吗?这些材料都去什么地方采购呢?制造图纸能偷出来吗?这个树屋外墙的金属到底是什么?你爸爸在研究所的课题项目是……在我们相当有限的幽会时间里,他总是忍不住询问太多关于我爸爸的一切,好奇程度之深,甚至极大影响了约会的质量。他有一次捧着我的脸正待吻下去,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撒手:你说叔叔给你做树屋的那些天好几晚都没上楼过夜,整夜整夜地待在地下室里?
  我这边厢还微颤着睫毛闭着眼,老半天才不情愿地睁开:嗯。
  你说,他会不会其实夜里去别的地方了?这个树屋其实是其他人帮忙制造的,他只是过去取一下?
  真不知道你每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情绪陡转直下,不耐烦油然而生:你要是对我爸更感兴趣,以后你就直接找他聊天,别假装和我恋爱问东问西了。
  男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不也是爱屋及乌么,而且谁让你有一个这么不同凡响的爸爸。怪不得你也比所有姑娘都特别。
  真的有多么特别吗?事实上,我和大多数父母关系紧张的家庭里出来的孩子一样,近乎于病态地渴望属于自己的“爱情”。在漫长到几乎以为自己过不去了的青春期,我看够了爸爸把自己锁在地下室整日整夜不出来、妈妈拼命拍铁门撕心裂肺大喊的戏码。有好多次她都气得快到阈值了,但是父亲给自己安装的那扇铁门实在太结实,捶打、踢门乃至于全身心地撞上去都毫无用处。除非报警或者定向爆破,否则只能等父亲从下面如同天外——不,地下来客一样冉冉升起,自顾自地打开门没事人一样走出来。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暗自下定决心:这一生宁可不结婚,也不要变成这样一个永远走不进对方世界的怨妇。也可能是这个原因,我对男朋友实在是凶得可以。但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子凶一点和真正的怨妇还是不一样的,他一直对此表现出了足够的忍耐度,尤其在听我说起父母的种种不值得效仿的夫妻之道后。
  我爸爸很奇葩是不是?我说:但我妈妈脑洞也很大诶。你知不知道,她好多次都和我说,我发誓你爸爸根本就不在下面。他一定去找别的女人了!你看他有两次回来的衣服都和前晚下去时根本不一样!
  作为女儿我当然根本注意不到这种细节。听妈妈说了好几次后我才专门留意了一下,并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可能那一次他偏巧穿对了。更可能的,是妈妈从头到尾记错了。她因为爸爸对她不够好,整个人都变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爸爸怎么可能離开地下室跑去外面呢?他一直把自己反锁在下面,怎么可能从里面打开门走出去而我们却发现不了?那个地下室并没有暗道通往外界,我知道的。
  只要一提到爸爸,青春期的我就忍不住抱怨和表达不解。而男朋友有一次也许是听烦了,突然温柔地抱住了我,说:相信我,我永远不会像你爸对你妈那样对你的。只要你肯嫁给我,我一定会让你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妻子。
  唉!这话说得太早了。兑现也太漫长。因此虽然动人,却总让人心下疑惑。我假装不耐烦地甩开了他的手,同时,趁机飞快地用手背擦掉了眼角的一滴泪。我爱妈妈,也很爱爸爸,我不是故意说他们坏话的。但是,这样永远逃避家庭责任,或者长期被伴侣无视的人生看上去实在不值得一过。
  即便有过这么一次感人告白,然而和大部分初恋一样,这场孩子气的罗曼司在我们各自考上不同大学后无疾而终。而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把这个见证一切甜蜜和离散的树屋背在身上,无论去往何地。也许它让我感到安全,甚至比那些正常房屋还安全。因为它是我的爸爸送给我的。因为它可以在任何有大树的地方让我有枝可栖。   即便早恋,也丝毫没有影响我的高考成绩。我比我那个好奇心杀死猫的男友总分整整高了一百分——显然我遗传了爸爸的智商,不必太多,已足够应付高考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周末上午,爸爸很难得地从他的地下室里上来表达庆祝。当天他穿着那件千年不变的蓝色哔叽布工装,头发大概有两天没洗,胡子拉碴,看上去略微邋遢,眼神却依旧明亮得不像一个中年人。那段时间他和妈妈矛盾加剧,总是日以继夜地躲在地下室里不出来,妈妈似乎也彻底失去了和他生活下去的信心,经常在厨房默默垂泪,不断打电话和友人倾诉婚姻困境。可作为女儿,我只能选择装傻。
  外面阳光耀目,是一个寻常而又美丽的七月晴天。我永远都记得爸爸出现在地下室门口笑着问我的模样:女儿,很快就是你的生日了,今年你想要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我早已思忖良久,遂不假思索道:随意门。
  爸爸问清楚了什么是随意门:不光可以去任何地方,也可以穿越时空。而他的惊愕程度却出乎我意料。他只是顺嘴一问,却不知道我也是开玩笑的:我已经大到开始不满足他用礼物弥补日常缺席的错误,因此存心要出个世纪难题。
  但是他接下来的表现却更古怪。他问:宁宁,你是不是……自己去过地下室?
  我吓得直摆手:没有没有。爸爸你不是说外人进去容易爆炸?还安了红外线报警装置。
  听我说完,爸爸依然凝视我良久。突然间张开双臂:原谅我宁宁。原谅我。
  他抱得那么紧,是我长到十八岁以来,印象中被他抱得最紧的一次。
  我渐渐在一双箍紧的铁臂中感到强烈的不安。一用劲挣脱,他就松了手:对不起。宁宁。
  爸爸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和我说过那么多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呆呆地看着他。他最近真的苍老憔悴了许多。明明参加高考的人是我,看上去饱受精神折磨的,却是他。虽然爸爸长久在地下室里忙碌,但内心毕竟是关心我的。我是他的宝贝女儿,不是吗。
  之后又过了几天。同样是一个晴好之晨,他从地下室里走上来问:你妈呢?
  我说:为了庆祝我被录取,去买菜了。说是今天要做海鲜大餐……
  他打断我:还有多久回来?
  刚出去,起码得一小时吧。爸爸你饿了吗?我下碗荷包蛋面给你吃?
  不饿。他说,我想等你妈妈回来。我有重要的话要对她说。
  破天荒地,这次爸爸没再立刻回到地下室,而是坐在厨房里,仔细地打量我。他好像今天一下子才意识到我已长成了一个十八岁的亭亭少女,脸上开始冒出了青春痘,而且,已经到了可以恋爱的年纪了……我被他看得尴尬起来,手机铃声适时响起。是男友打来的——那时候我们还没分手。
  第一个我没有接。几秒种后,手机又响。我低头掐掉,觉得自己横亘在父母谈判之间的这场幕间剧实在加得没有必要。但爸爸却视而不見。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话非得今天说,而且是立刻,此时,现在,非说不可。而且母亲不在,他看上去对我似乎也欲言又止。爸爸曾送给我那么多精心制造的礼物,事实上,我们却鲜少有真正意义上的交谈,尤其是像这样两人对坐在饭桌前面面相觑。这样的场合简直有成人礼意味。欧洲电影里,通常发生在夜深人静的深夜,两个盛满了葡萄美酒的高脚杯轻撞,发出梦即将破碎的声音……可那场景通常发生在出问题的夫妻或情人之间。何况现在是大白天。我决定直截了当地问:爸爸,你这些天是不是睡得不太好?
  他说:宁宁你怎么知道?
  你眼眶都发青了。晚上外面工地的噪音是不是太大?妈说你神经衰弱。
  和工地倒关系不大。
  交谈断断续续吃力地进行了约一个多小时。妈妈始终没有回来,也许去了别的地方。爸爸每隔几分钟就焦躁不安地看表,咬肌时隐时现,看上去是在做出某项重要决定。也许他要和妈离婚了。思忖至此,我陡然打了个寒战。
  爸你到底想对妈说什么——另一句我硬生生地吞回去了:你有别的女人了?转念一想,他没有外遇的时间:除了在研究所,就是在家。
  他呆呆地看着我,说:宁宁,如果你有一天发现爸爸其实是一个你完全不认识的人,能不能够原谅爸爸?
  我的思路一旦打开就停不下来:老爸,难道是你研究室助理?他不是男的吗?老天,你——
  放心,我不是同性恋。他说。
  那爸爸在工作上出什么纰漏了?没关系,你的研究领域离药学尚远,应该不容易出人命。
  我刚说完冷笑话,就眼睁睁地看着大个子的爸爸在我面前打了个寒噤。
  我其实不是个科学家。我……
  电话铃适逢其时地响起了第三次。我这次决定接起:中午场的电影不错?好。那一会见。去商场吃饭也行。好。拜。
  挂断之后我挑起眉看着爸。时近正午,阳光从窗户的某个角度直射进来,正打在他右脸上,整个人看上去异常疲惫,像个一眨眼就会消失在明亮阳光中的黑斑。
  宁宁你去看电影吧。他对我挥挥手。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妈。
  那电影的确是我一直想看的。男友的话也足动人心:再有三天就要下映了。
  于是我就去了。
  看完电影,晚上又在商场新开的日本料理店吃了饭,男友送我回小区,又手拉手溜达了一个多小时,临近十一点才进门。一打开门厅的灯,就看到母亲像件破大衣一样横在沙发上。我一开始都没发现她,看清后吓了一跳。
  爸呢?
  两行未干的泪痕,在日光灯下反着光。
  妈你别吓我,到底怎么了?
  她像魂魄被什么抽走了一样,仿佛遇到了最不可思议,也最可怕的事情。很奇怪地,又仿佛尘埃落定,有一种颓丧的安心。直到我开始晃她的肩膀,她才开口:他走了。
  爸走了?去哪了?出差吗?
  妈妈站起身,径直走向地下室,那身影让我想起根据芥川龙之介原著改编的电影《南京的基督》,一层层走进没有光的所在……与之不同的,是男主角是上楼自杀,而母亲是走下父亲的禁地。让我震惊的是,这次门竟然没从里面反锁。上一次下去,记忆中还是小学的事。那也是爸爸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手打我。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的声色俱厉:会爆炸你懂吗?红外线引发报警系统弄不好就会爆炸!   地下室并不大,才十平方米左右。当时也是因为这个小区的一楼附赠地下室才买的房,据说是爸爸结婚前就买下了的。房间比我想象中暗,狭小,空。基本没什么实验器材,只有一个空门框立在空荡荡的室内。不知怎地,我猛地想起了那天和爸爸开玩笑说起的随意门。书桌上的台灯还开着,一支拧开笔帽的钢笔横在一本笔记本旁边。爸爸一定走得非常慌张,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忘记阖上笔帽的人。
  妈妈把本子递给了我,眼泪端然地流下来。她一定早下来过了。
  翻开第一页,扉页上写着:
  给我地球上的女儿宁宁,和亲爱的妻子楚娣:
  当你们看到这个笔记本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地球了。
  整整十八年了。(楚娣,你最喜欢的那本现代小说好像就叫做《十八春》。)真要从头解释,才发现根本就说不清楚,是怎样一步步走到如今这样无法控制的局面的呢?好像有什么专门偷时间的怪兽,而我们的第一次相见还如同昨日……
  楚娣,还记得那个圣诞节吗?当天北京下了十三年来据说最大的一场雪。我刚来到这个星球不过五天,还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从法比特星带来的能量丸都快吃完了。红色丸白天服,蓝色丸夜里吃,一片够顶十二个小时。我毫无目的地四处走着,已经知道这种天空落下的水与尘埃的结晶体,在你们这儿叫做“雪”。也看到很多人乐于把许多它们堆成一大一小两个叠加的圆球,管它们叫“雪人”,事实上,这和“人”有什么关系呢?地球人并不长这样。作为一个外来者,我对一切都感到新鲜,感到好奇。
  楚娣,在见到你之前,我其实已经遇到很多人了。中间也不乏符合你们地球审美标准的所谓“漂亮”的。按照你们地球人类模板制造的仿真皮囊,自己都尚未适应,更不可能对其他皮囊感兴趣。后来你总问我,自己并不美,矮小,瘦弱,长雀斑,(多么像你爱的另一本书《简·爱》里的描述,)为什么我爱上的人偏偏是你?那是因为,我的标准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你是迎面千千万万人中唯一发现我的无助的人。遇到我当天你正好失恋了。大雪纷飞的黄昏中你毫不掩饰脸上的泪痕,失魂落魄地跟在一群人后面过马路,明明是你撞到了我,自己却滑倒在了雪地上。我把你扶起来,同时看清楚了你长满雀斑的脸颊。
  几年后我无意中翻看宁宁的科普绘本,说小鸡出壳看到第一个人,就会把他认作母亲。(地球上的,充满感情色彩的小鸡。)楚娣,要知道你之于我也同样如此。第一顿饭,第一次倾谈,我就爱上了你——此处我说的爱,和你们地球人通常形容情感的字,应该是同一个意思。但我有太多的秘密没办法对你说:关于我是法比特星人,关于我必须完成的星外社会学考察任务,以及关于我被组织按照基因配对法则精准找到的合法妻子敏雅……来到地球执行任务前,她剛在机器人协助下生下我们的第二个儿子伟伦。
  楚娣,现在才告诉你这一切,你能够原谅我吗?多年来,我就像一个不断东奔西逃的犯人,一直在等待彻底坦白的那天——怀着最深的恐惧,和最大的罪恶感。你是那么热情、那么无保留地爱着我。一个最美的地球女人。
  而我到底在做什么?
  是的。在这十几年间,我一直在两个星球上,分别当丈夫和父亲。
  最可怕的,是这两个星球都认可婚姻制度,虽然缔结的原则完全不同。
  从本质上来说,法比特星的婚姻也许比地球更符合达尔文的进化论,基因最好的人才有机会找到同等优质基因的人类恋爱,这样配对生出的孩子才能够保证基因最优化,人种持续进步。我们无须缺乏效率的自由恋爱,只需在不同阶段,抽血取样进入基因库,就可以让电脑找到最适合自己基因的另一半,也就是你们的先贤柏拉图所说的,和半圆人最为契合的另一个半圆。电脑会在五秒钟之后就计算出那唯一优选,真正的命中注定,不可取代。
  而地球仍在低等,或者说最原始的恋爱阶段。无数人都有可能和另一个而非“这一个”在一起,永远不会有一台扮演上帝的电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最适合你的伴侣是谁。大家都兜兜转转,遇到谁就是谁,将错就错,即便明知不配,仍然凑合着过了悲惨的一生,并自欺欺人地安慰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不管这个人是谁,只要一起共度过足够时间,到头来就不可取代。
  你们地球人总是笃信“缘分”(我理解为一种极为不精确的模糊算法)。然而我迷恋的,也许正在于这将一切不精确强行付诸实现的豁达与勇气。你们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各种人与人相遇的丰富的可能性,远非1 1等于2那样精准和无趣。
  遇到楚娣本身,就是最迷人的爱的公式之一。我毫无抵抗能力,在这崭新的地球算法面前。
  感谢上天让你踝骨那天差点骨折。我送你去了最近的医院,同时抄下了你的电话号码。三天之后我又陪你去复查。认识的第五周,我们一起逛了你最爱的市立美术馆,并尝试了你推荐的华夫饼和盆景咖啡。第七周,在一起吃了第四顿饭之后,我终于获准每次约会后都送你回家。第十三周,你终于邀请我回你租住的公寓喝自己做的……棉花糖热可可。也就是在那晚,我第一次颤栗着吻到了一个真正的地球女人的嘴唇。它是棉花糖热可可味的,当然。
  第三十五周,在和你看了差不多十五部形形色色的地球各地爱情片之后——同时,也感到了某种无声的暗示(或者催促),我终于在一个春夜鼓足勇气向你求婚。
  第四十八周,我们领证了……婚房就是我用地球货币买的某知名小区的三居室,你对我的研究员身份也很满意。在你看来,我的条件几近无可挑剔。唯一奇怪的,是竟然一直单身到四十岁。“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居然是我?”新婚的第一年,午夜梦回,你总是喃喃发问。也许,作为一个失恋大龄的普通公司白领,遇到像我这样一个……表面光鲜的男人也许是幸运的。我只是说,也许是。
  而我早就在地下室安上了我带来的第五维空间褶皱,用宁宁的说法,也就是随意门,或曰时光隧道,诸如此类地球科幻的命名术语。唯一能回到法比特星的方式,就是通过这个褶皱,穿越整整二十八个地外星系,地球时间约莫四十六分钟零三十五秒,就能回到我所来自的五万七千亿光年之外的星球。   在那里,我只是一个完成星际穿越工作正常下班的丈夫。敏雅已经得到了我的两次基因配对,作为一个前途远大的女科学家,她对我的情感刚性需求几乎为零,只是提醒我必须早晚都回到技术部打卡,免得人家认为我乐不思蜀,同时,不管事务多么繁忙,仍必须保证每天和她及儿子一起吃早晚餐,给两个正在发育的男孩树立起生活井然有序的榜样。
  因此,在另一侧的世界,我当然就只能扮演一个忙于工作因而忽视家庭的不近情理的工作狂丈夫……楚娣,我不是不知道你在上面砸门。但是,我时常困在九十二分钟的往返交通里。有时,则必须在另一个家中吃早餐或晚餐。
  宁宁,你也在读信吗?我这些年给你的礼物其实都是在法比特星上常见的日用品——法比星至少比地球先进三万万年左右。为谨慎起见,我在地球上的研究所不过采用法比特星古生代的科技成果,就已经成了最被看好的新锐院士。而我所有勘测低等文明的任务其实在第二年就完成了,复制了地球大部分典籍,也掌握了九千多种方言。这时我本应该立刻回到法比特星去。但是楚娣,这时我已经和你结婚并生下了宁宁……
  这是一个背德的伦理故事,在任何一种星际文明里,我都是一个软弱愚蠢的男人。
  楚娣,谢谢你在地球上给我的家,以及给我的爱。你看上去仍然十分年轻,因为我每天都会记得在你的水杯里放少量抗自由基药粉……如果在我离开之后你想再婚,请相信自己比最初我遇到的时候更美。而我亲爱的宁宁,你很快也要进入地球的高等学府了。我一直想有朝一日不必再分裂,那应该是在你考上大学的那天……就算是个法比特星渣男,神经和良心也总有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年纪大了,身体也越来越无法承受每天九十二分钟的星际旅行了。那个随意门用久了,重金属辐射越来越大。我的地球皮囊用得也太久了,头发掉得越来越多。而我的法比特星积蓄,并不足够再私人定制一个新的老年地球人皮囊。
  请原谅我一直不允许你们进入地下室。那个随意门的确是不安全的,操作稍有不当,便很容易迷失在时空的无穷褶皱里。必须竭尽全力凝聚心神,才有可能不在那漫长到让人绝望的四十六分钟里迷路……迷失到另一个,宇宙间尚且无人知道的黑洞里去。
  楚娣,考虑到你必须向世人,尤其是熟人们解释我的消失,我特意留下了这个失效的空门框和这封用地球文字书写的信。你可以选择告知或隐瞒所有人这一切。但我想最后提醒你的是,两种宇宙文明互相知道,或许反而会惹来若干不必要的麻烦。
  最后的最后。请原谅我。
  忘记我。
  你的曾经的,H
  第二封信是给我的。
  宁宁,我最亲爱的女儿。
  此刻我真的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好。但是,你的出生绝不是一个错误……倘若是错误,你也是我和你的母亲(对不起楚娣,我从自己出发或许武断了)这一生中所能遇到的,制造的,发生的,最美的奇迹。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刚出生时在空中挥舞的小手小脚。对我第一次微笑的样子。前天早餐共度的一个小时。你真美,美得不像我这样一个糟糕的父亲生得出来的女儿。
  我不是没有想过把你偷偷带回法比特星去。事实上,从你三岁起我就开始这样想。但是我和你母亲偶然配对生理基因未臻完美的你,未必能承受那漫长的四十六分钟的星际旅行。而法比特星的重力和空气密度都和地球截然不同,没有充分训练和准备,贸然前往会有极大的生命危险。
  宁宁,因为带不走你,也因为不忍心伤害你的母亲,我曾尽一切努力延长地球上的工作……同时,尽量忍受这痛苦的分裂人生。直到你和我说想要一个随意门……我担心你已经发现爸爸的秘密了。而门内有多少危险,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最大的噩梦就是你不小心踏进门槛,就此坠落进永无穷尽的时间真空。
  但我仍然设法让你去往这个可征服的地球上任何想去的地方,擁有最大限度的行动自由。这就是我分期付款买下那个即便在法比特星也仍算昂贵的飞行器的原因。因为机舱内可以自动降维,高速的同时还非常安全。
  此后我单方面和公司宣布终止所有在地研究,他们非常意外。上个礼拜,公司派了三个专家过来,试图调查我在这边的行为,我害怕他们无意间伤害你们,在地下室和他们发生了小规模肢体冲突,最后逼他们从另一个时光褶皱离开了……你看到的红光和低频震荡正源于此。我也许会因此失去在法比特星的工作,同时,和敏雅的关系大概也濒临破裂边缘……
  为了不继续影响你们的生活,我离开后会永远毁掉地下室的随意门。那只是一个真正的空门框了。
  宁宁,也许将来有一天……你会遇到另一个新的随意门。请答应我,一定不要贸然踏入。
  因为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容易迷路的星际旅行……偶然概率的背后,可能隐藏着巨大的恐怖、痛苦和欢乐。一切都可能发生。但我从未后悔。
  真的必须停笔了。我的小甜饼干。
  永远爱你的爸爸
  放下信,看见那架小小的飞行器就在地下室中央。像一个茧形的银色火箭筒,同时又那么轻,一只手就能提起来。妈妈的脸惨白如纸。她说:其实,我早就该猜到了……
  我轻轻拥住她。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比她高了。同时听见自己嘶哑地说:妈妈,这样你俩都解脱了……
  妈妈在我肩膀上痛哭失声,我的眼泪也一滴滴落在她背后。我们哭了很久,就好像父亲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一样——本来也是。
  初恋男友突如其来的邀约,让我没能陪爸爸到离开的最后一刻。多半出于隐秘的迁怒,我上大一之后不久就设法和他分了手。没过多久他又谈了新的恋爱,可以想象,他将来也一定是个热衷于缔结婚姻和犯下各种偶然错误的男人……接下来很多年,我乘坐飞行器、背着树屋四处晃荡,成为了一个科普旅行专栏作家——因为我的旅行,实在比一般人要简单容易得多。
  在非洲大草原,在漠河,在长白山,在神农架大森林,在曾母暗沙岛,在五大湖,在乔戈里峰,在玻利维亚的天空之境……我总是独自前往,就像当时孤身来到地球上的爸爸。见过肤色不同高矮胖瘦各异的无数异性,却始终没有遇到我愿意与之共度一生的那个人……也始终没有遇到过另一个“随意门”。更没有再见过爸爸。   爸爸,那扇门到底在哪?这些年,我一直在练习长大……已经做好一切准备走进去了。真的。
  也许是因为长期单身内分泌失调和地球空气持续恶化的缘故,我在三十七岁那年得了乳腺小叶增生,后来又慢慢变成了结节和纤维瘤,在还没有确认是良性还是恶性的那段时间,我有一天心血来潮在许多个科学论坛贴了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
  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一个月后,医生割掉了我左边三分之二个乳房,最初走路的时候略有一点重心不稳(爸爸我终于明白你说的基因缺陷了,是的我肉身远远未臻完美)。又努力练习了一段时间,一切又都渐渐恢复了正常。把手放在胸口的时候,仿佛离心脏更近了一点。
  四十一岁那年夏天,我正在南开普敦闹市区的某个旅行纪念品市场,嬉笑着在某家古董摊和红头发老板为一个假陶瓷猫头鹰讨价还价时,眼角余光突然掠过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我立刻扔下猫头鹰追出去,看到人行道上有一个背影很像记忆中的爸爸的中年男人,已经快要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用尽力气用中文大叫一声:站住!
  男人果然站住了,疑惑地回過头。的确是亚洲人,只是比爸爸年轻很多——也有可能,只是用的黄种人皮囊模具。
  你好。他的确会说中文。
  你从哪来?
  刚从那扇,门里。他一字一句地,用不太熟练的中文夹杂着英文说道。Who are you?
  我说:宁宁。NING,NING……
  他说,啊,My name is David。大伟。
  你是我的哥哥吗?你知道我的存在吗?你刚刚过来?
  他摇摇头。小姐你在说什么?兄弟就是哥哥的意思吗?Brother?
  伟伦才是你的名字吧?爸爸后来回你那儿了吗?
  大伟说:啊爸爸……这个意思我明白。但我父亲已经不在了。He is gone。
  他没回去?我的意思是,他没有回到法比特星?
  不知道为什么,我高兴极了,高兴得甚至哭了起来。八月午后英伦的阳光像不要钱的碎金子一样大量抛洒在每一个急匆匆的路人身上,大伟身上,我身上,以及我那失去了三分之二分量的胸脯上。他的面孔实在非常俊朗,身材也格外魁梧,他选择的那个皮囊模板一定非常昂贵。我突然忍不住想:这就是最完美的基因配对的后代吧?因此绝对,完全,永远不会突然出现癌变的可能?
  大伟说:认识就是缘分。天气这么热,我请你喝一杯BEER吧。
  我没头没脑道:对了,我妈妈改嫁了。后来真的很多人追她。
  COOL。我妈妈后来也结了,第二次婚。大伟眯起眼睛。Lady,let’ go!
  那天我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多到根本不知道大伟什么时候离开的。如果爸爸最终并没回到法比特星去,那么此刻也许仍淹留于地球某处(但我找遍了几乎所有角落仍然没有找到他),也许正在某颗未知的小行星上游荡。他一定厌倦了到处都一样的婚姻生活、无处不在的家庭责任,以及热情消逝后的道义负担。我很想找到他,告诉他我早原谅了他,还想告诉他,我从未忘记他对我的爱。谢谢他送给我的所有礼物,以及人生教诲。
  这算是你第一篇科幻吧?
  现在AI大火,科幻成为强势主题,因此你也未能免俗?
  还真不是跟风。从小到大一直蛮喜欢科幻的,还拿过年级理科总分第一。还有一个爱看又写不了的就是推理,这更难,因为“没有尸体,就无需真相”。可是我偏偏最怕写死人。比起来,还是软科幻更容易一点。
  为什么写这样一个有点二次元的故事呢……
  随意门好像是《哆啦A梦》里的?
  因为我最想要的礼物真的就是随意门啊……一直迷恋时空旅行的故事。一旦解决了瞬间移动的问题,很多人生固有的障碍都会打破;可当真实现,大概又会增加很多伦理问题:这其中吊诡的复杂性让人着迷。
  里面的“爸爸”蛮奇怪的。好像无所不能,实际上又不太负责任。
  这篇故事我想献给爸爸,他是工程师,给我做过很多手工模型。嗯……他也不太负责任。长大后,我好像比较能原谅他了。也有可能,我越来越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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