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针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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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裁缝”这个词,在我看来,是带着声色的。从嘴里读出来的时候,眼前便活脱脱一个匠人的形象。一副花镜儿,一把皮尺,半截儿粉笔,又一把锋利的剪刀,变戏法儿似的将手里的布匹裁剪成了衣裳。一个“裁”字,一个“缝”字,一开一合,是一门让人羡慕了几辈子的手艺。
  我对裁缝的全部记忆,源于儿时,也停驻在了儿时。
  那个时候的乡村,纯粹得就像一首诗,什么都是干净的,简单的,质朴的。那也是一个物质生活不算丰富的年代。隔三差五,我们村里的大喇叭就会喊:“谁做衣裳,谁做衣裳,房子村的张师傅来了啊,房子村的张师傅来了啊;谁做衣裳赶紧到大队来,谁做衣裳赶紧到大队来……”广播员反反复复,有些慢气吞声地说着。几句话,像水波纹一样,在村子里荡漾开。因为张师傅来了,村里想做衣裳的男女老少便掀起阵阵欣喜。那些年,一把剪刀、几棒针线,张师傅缝制了我们大半个村子的衣裳。张师傅绝对是个能人。
  “妈,誰是张师傅呀?谁是个会做衣裳的张师傅?”因为经常听到村里的广播,“张师傅”这个称谓已经印入了村人心里,更在我们这些小孩子身上引发了极大的好奇。
  “张师傅是做衣裳的裁缝,常来咱们村揽活儿。”我妈一边用抹布在柜子上忙活,一边说着。我知道了,这个张师傅肯定是靠做衣裳养活家。“张师傅一个女人家,不知缝了多少的衣裳。她也不是就来咱们村,周边好多村的人都穿她做的衣裳。”我妈又说。原来,张师傅还是个女裁缝呀。
  可能就是在那个小小年纪,我对裁缝的营生起了羡慕。
  从那以后,每当村里的大喇叭开始播报“张师傅来了,谁做衣裳赶紧到大队”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嘀咕,这个张师傅真是个大能人。她手下有没有徒弟?一件衣裳要几天做完?要是没有徒弟,那么多的营生,她一个人揽得过来吗?
  那时,我爷爷奶奶已经很老了,无一例外,他们的衣裳有许多都是请张师傅给裁剪,大襟袄、大棉裤什么的,似乎不怎么讲究,但穿起来合身,暖暖和和。听人说,张师傅做的大多都是老年人的衣裳,年轻人的也有,但少,所以我爸妈几乎没有让张师傅做过衣裳。村里大喇叭提醒张师傅来了,爸妈没有急着去大队取衣裳或送布料,但他们把张师傅的本事看得很高很高。于我而言,一直没有见过这位能人张师傅,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可张师傅年年来,月月来,甚至隔几天就来我们村。那么多的衣裳,像送来的请柬,又像发出去的邀约,从未间断。张师傅用她的手艺满足了村人穿衣的需求,也把一段关于裁缝的记忆,定格在了八十年代的乡村。
  我至始至终没有见过来自房子村的张师傅,却对这位乡村妇女怀着深深的敬意。
  过了很多年,当我们一家远别乡村,住进城里,在城市繁华的音响声里聆听各式新衣新裤大上市、大甩卖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张师傅。张师傅的家在房子村,而我们住在甘河村,几步远的路,却不曾见过这位在我们这一带很有名气的乡村女能人。然而,是她,让我怀想着乡村里的能人。
  在乡下,一说到“某某师傅”,那便是怀揣了一门手艺的。因为这些手艺人的存在,乡村的岁月虽然清苦,却并不显得寂寥。画油布的,做衣箱立柜的,一双双巧手,把家家户户的小日子装扮得活色生香。手艺在乡村,简直就是安身立命的本事啊。做裁缝营生的张师傅,那会儿可能四十大几,也可能快要迈进五十的门坎,脑后绾个纂儿,穿着简单,但精精干干,手艺,让一个农村女人在世俗的挑剔中,变得无可挑剔,叫男人们也高看她几分。可是于乡下人而言,手艺是如此地平凡又无声,就是个吃饭的营生嘛,这有什么!村里的手艺人多了,铁匠、花匠、油匠,做衣裳的,画炕围子的,甚至描棺材的,有的是,谁还把这当个大本事看。刘师傅、李师傅、王师傅……一辈一辈就这么叫着,有的,实在都不知道人家的名儿。一声师傅,喊出来显得亲切,不认生,人和人的交往由一匹布、一桶油、一块木头开启。祖辈相承下来的手艺,在那些并不丰裕的年代,沉默无声,但实实在在地能挣钱养家。风雨路上,花开花落,只要有需求,手艺的生命力那么顽强地延伸,就像裁缝手里绵密的针脚,连缀的是布,也是岁月流淌的光阴。张师傅做了数不清的衣裳,或许连她自己都记不得到过多少个村子,粉笔使了一截儿又一截儿,直到眼花了,手有些抖,穿针引线的功夫不如年轻时那么灵便,才知道歇一歇。
  岁月不饶人,该歇了。可是这一歇,时代的锋芒横扫而来,乡村和城市融为一体了,手艺顷刻之间不吃香了,匠人们纷纷要改换行当,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几辈子的手艺没个继承的。年轻的娃们都嫌这档子活儿挣钱慢,挣的少,没出息;大小伙子大姑娘成天跟些布呀纸呀打交道,没盼头。村里的大喇叭换下来了,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喊着做衣裳的师傅来了,没人上心了,商场里要啥有啥,都买现成的。手艺成了栖息在山头的落日。
  光景變了。我还是没有见过张师傅,更不知道她的大名。
  岁月沉寂,淹没了手艺人的背影。当我的爷爷奶奶躺进黄土这最后的归宿时,我长大了,懂事了,而“房子村”那个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小村,却似乎与时代拉开了距离。听说,张师傅不做衣裳了,老了,在村里的热炕头上和老姊妹们说些过去的话,想必一定会说到她曾经在各个村子奔忙的得意。确实是得意!一把皮尺、几截儿粉笔,张师傅能让一个看上去衰弱、失去光泽的人,因一身或一件新衣裳而喜笑颜开,年轻了个把岁。几个村子的过往岁月,这裁剪衣裳的老人平凡,但一点也不普通。
  是的,手艺,让一个人在乡村有了令人羡慕的底气,何况是一个女人。
  我虽然一直没有见过张师傅,但很久之后听父亲讲了这样的事。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是在生活不丰裕的岁月里,公社联校搞校办工厂,不是别的,正是开了一家缝纫社,张师傅便是其中一员,还带着徒弟呢。我父亲是学生会的干部,有幸经常跟这些手艺人在一起,与张师傅共事,前后约摸两年光景。父亲说,“张师傅手艺好,看过人的身形,衣裳差不多已经在她的眼里心里了”。这么说来,张师傅在校办缝纫社工作在先,给各个村的人自由裁剪衣裳在后。那些年,我从大喇叭里听到她来村里做衣裳的消息,已经是她离开缝纫社多年了。那正是改革开放之初的年月啊。没错,改革开放带动了生产力的革新,带动了人的脑筋转弯弯,也“解放”了乡村的手艺人。张师傅和其他师傅们背着自己吃饭的家伙,走街串巷揽生意活儿,这才有了大喇叭播报她到许多村做衣裳的“重要新闻”。只要有使得动的劲儿,手艺不会把人饿着。   父亲之前未曾与我讲的这些,不知为何,让我有了一种落寂般的感喟。
  张师傅往来于各个村的年代,晋北桑干河的水哗哗啦啦,流淌着黄土地不歇的生命禀赋。芦花一团团白起来,衬着汤汤的河水,又一团团飘摇在无边的穹窿之上。我在书里读到的景象,曾经是那么的实在,那么让人当诗去想象。一个手艺人,步履蹒跚,但走的高兴,带劲儿,是去往东家做活儿,是去往西家送货,还哼着几声曲儿。那个风光,那个自信满满,操起木头、布匹、油漆、彩纸,根本不在话下。手艺,是行走乡间的通行证。那一个个走在河水光影交错里的人,有张师傅吗?
  面对手艺曾经开创的繁华,我想到了一个词:简单。那个时候的乡村,纯粹得真像一首诗,什么都是干净的,简单的,质朴的,虽然那是一个物质生活不算丰富的时代。简单着———这三个字,撩拨起我心底最初的律動。人,原本的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正如父亲讲述的那样,张师傅裁剪衣裳,看过人的身形就可以了,衣裳差不多已经在她的眼里心里了。这是经验的累积,又何尝不是一种简单。
  只是,眨眼間,光景变了。
  机器衍生的高科技,早把我们的每一天改变得天翻地覆,从前靠手艺吃饭的人都哪里去了?我明明知道这个变化,但还是惶惑地问:手艺呢,“十八般”的手艺都去了哪儿?贾平凹先生说,一种东西从实用走向不实用,就成了艺术。这究竟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消亡,我实在有些茫然。村里城里依然有绣娘们在忙碌,只是,绣出的花、织出的袄,已经很少是为了穿戴,更多的是供养眼波,摆在那儿,为了装饰,为了好看。搁过去,那都是要穿要戴的呀。大姑娘大小伙子倾慕的是城里的时尚,觉得张师傅们裁剪出来的衣裳笨拙又不入潮。裁缝店转眼之间冷清了,隐在城市街巷里寥寥的几家,揽的活儿不是裁个裤边儿,就是换个拉锁,整身整套做衣裳的已经少了,裁缝店难得再见过往的红火。这是进步,但又让人生出一种恋恋不舍。城市,四下都是繁华的街景,却挽留不住一段过往岁月的繁华,更容不下一个手艺人凄然的身影。能不怅然吗!想来,恐怕钝去的不光是缝纫机,还有我们在匆忙行走中对记忆的无法挽留。这些,张师傅她肯定明白。
  晋北的土地日复一日地变迁,桑干河水瘦下去了,瘦到终于辨不清河床的走向。种了玉米和高粱的庄稼地,密密匝匝地挺立着生命轮回的气象,而另一个无声的生命———手艺———却沉寂了,曾经熟练的穿针引线,曾经几乎引动一个村子羡慕之声的能人,都在逐渐消亡。手艺失传了。时间,把手艺都隐向了哪里?
  从前的光阴是那么的慢。慢,或许是一种不发达,但又何尝不是寓一份情境在里头。
  这么盘算着,张师傅估摸该有七十多岁了吧?
  我,终于也不知道她的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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