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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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幢老旧的筒子楼,楼道里光线很暗。楼梯斑斑驳驳的,水泥已经脱落,裸露出里面破败的红砖,像老掉的门牙床子。三楼的一个房间里,房间是通开的,有六十多平方米,里面简易的铁床分上下两层。床上的被子看不出什么颜色,房间大面积都被床占有,只有一条刚好让人转开身的通道。床铺上坐了三个女人,她们的妆画得有些夸张,厚厚的粉底遮盖了皮肤的原色,嘴唇鲜红。
  淑芹走进来将自己破旧的包扔在了床上,疲惫地靠在墙上。
  回来了。上铺那个比较年轻的女人对淑芹说。淑芹嗯了一声。找到活儿了吗?女人看着淑芹接着问。淑芹挪了挪身子,向包里胡乱地塞些卫生纸,然后说,没定下来,在车站前有家小饭店,他们说试用一个星期,我过去干两天看看。另一个上铺的胖女人说,别去了,白扯。那些小饭店根本就不招服务员,都是试用期。这样一年都不用花雇服务员的钱,那些人比猴都精,多试用少雇佣,算算一年下来能省多少钱?淑芹直起腰,看着胖女人说,姐,你去干过活儿?胖女人说,我刚出来找活儿的时候,就在车站附近被活生生地试用了两个月。
  傍晚淑芹走出楼门时,在门口坐着四位老人,老人目光齐刷刷地瞄着淑芹看。又来新人了?一个老太太问。淑芹低着头连忙走开,她明白新人指的是偷摸做皮肉生意的女人。
  淑芹来这里住是因为这里便宜,一个铺位才两元钱。尽管这里乱点儿脏点儿,可省钱,这一点对淑芹来说是最经济最实惠的。乡下人身子贱,有个狗窝草堆都能过夜,何况这里比狗窝草堆强多了。
  淑芹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了,她觉得这里像乡村野地,杂草丛生。每天走马灯似地换人,一拨走,一拨又来。大家都是冷面孔,没有什么交流,多数就是用目光来探测一下对方而已。也有常住的,常住的女人很复杂,看似普通,可有时却像很深的海水,表面风平浪静,说不定啥时候就掀起狂澜。这里有两个常住的女人,年龄都比较大,长得不漂亮,一到天黑就去车站广场一带转悠,像孤魂野鬼似的,见到男人就贱笑,甚至对男人做着下流的动作。淑芹看到过,吓得面红心跳,她像做了亏心事一般地逃跑了。她怕女人跟她说话,怕人家见了自己尴尬。可她没想到的是,人家根本不当一回事,白天睡觉,晚上夜游,有时候回来沾沾自喜地说着今天遇到一个傻逼等等。
  坐在广场长椅上的淑芹仰起头看着天空,有飞机飞过,天空中一条白线在逐渐变粗、变淡。夕阳就这样软弱无力地照着她。
  淑芹心里嘈杂得很,乱糟糟的没有头绪。她已经没钱,不,确切地说只剩下十八元钱了。她总是为钱烦恼,好像生下来就是为遭受这种折磨的。在乡下过日子需要钱,但是没钱的日子可以活,自己有粮食,有菜,就是没油做菜也可以点着火后去邻居家讨要一勺子放进锅里。如今在城里不行,兜里没钱一天都活不了。
  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淑芹就像一只被追赶的受了伤的小兽,战战兢兢,到处找一个能让自己躲藏的安身之处。这个城市像一只狮子,它吃的是钱,吃的也是像她这样没有钱的小兽。淑芹明显感觉到,她的心,她的血,她的骨头被这只狮子一点点地吞下,她仿佛听到了自己挣扎的声音响过之后就悄无声息了。
  淑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悲凉从心底慢慢升起。哎!淑芹长叹了一口气。
  远处一片嘈杂,很多人围在那里,好像出了什么事。那是一个地摊前。
  淑芹的屁股离开了长椅,乡下的女人毕竟对什么都好奇。她看到一个男人痉挛的身体。男人痛苦的表情,让人心生冷悯,也心生恐惧。他的眼神好像在乞求什么,是食物?还是药物?街上的行人只是看看就走掉了。她想都没想就扶起这个男人,乡下人帮人都是这样。男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费力地说,酒,给点酒!淑芹掏出身上仅有的十八元钱,大发慈悲地拿出五元钱为他买了酒。看着浑身颤抖的男人,她不忍,说,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吧!
  在男人的家里,她才知道危机就在眼前,因为这只是一个男人的窝。一张床,一个破旧的电视机,床上堆放着一些脏衣服,一张桌子上又是电饭锅又是碗又是盆。男人一口气喝了半瓶酒后,精神了许多。男人像一只瘦鸡,他冷酷地说帮人帮到底吧,我缺钱,还缺女人,陪我使劲地舒服一回吧,过一时得一时,死了拉鸡巴倒!她吓坏了。这是一个僻静的平房区,没有谁会注意这平房里将要发生的事儿。她还不想死,尽管她有前科,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行,她还是要努力地活下去。
  给我一支烟,淑芹说。她把点燃的烟吸得红红的,然后狠狠地按到了自己的手臂上,她闻到了燎猪皮的味道,听到嗤嗤的声音,她感到钻心的灼痛。她浑身颤抖着,伸过手把剩下的半瓶酒倒在一只碗里,然后一口气喝干,把碗摔碎。
  老娘也不是吃素的,她歇斯底里地说。老娘也是杀过人的。男人瞬间愣在那里,瘦弱的身体立刻像被抽了筋骨一般瘫在床上了。他说,我吸毒不要脸了,不要命了,可今天撞上比我还厉害的主儿,你走吧,以后记着不要那么好心,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走出那个平房,她吐得一塌糊涂,醉得分不清方向。她终于拦住出租车,坐在车里泣不成声。她说了自己刚才的经历,一摸兜,剩下的钱已不知去向。淑芹说,我没钱,她捂着自己疼痛的手臂涕泗滂沱。那一刻她万念俱灰。
  酒劲上来了,她睡着了。天快亮时,司机唤醒她,问清了她住的位置,下车时给了她十元钱,他说,姐我佩服你。
  她在晨晖中愣住了。
  淑芹踉踉跄跄地走回筒子楼,越过楼道里蜷缩的要饭男直奔房间。她来到屋里坐在床边,昏暗中躺着的没有化妆的女人脸接近于瓦灰色,让人看了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是一个活着的女人;化了妆的女人惨不忍睹了,口水、假睫毛、残妆恐怖地堆积在脸上。
  淑芹手腕上烟头的烫伤处冒着油,丝丝缕缕的疼痛侵入她的心脏,占据了她所有的细胞。
  淑芹轻轻地吸了口气,屋子里淡淡的腥臊味、香烟味混杂着撞击她的肺。她转身去脱鞋,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那个包已经没了踪影。没了就没了吧,反正里面也没有值钱的东西,更别说钱了。
  淑芹头朝里躺了下去,她知道这几个女人是夜晚的客人。   淑芹睡着了。她已经没能力考虑去车站前那个小店当服务员了。酒劲还没完全撤退,紧张过后的放松让她肆无忌惮地进入梦境,这些日子一直都没这么快就进入梦乡。
  淑芹又回到那个小山村,她看见了爸爸妈妈,他们远远地看着自己一句话也不说,淑芹走过去想拽妈妈的手,可是拽到的却是强子的手。强子穿着一条浅蓝色的内裤,光着上身,脖子上围着白色的毛巾。淑芹拼命地挣脱,可手被钳子一般的力量死死地扣在那里,她一动也不能动,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强子强行拉到了一辆三轮车上。强子开车,淑芹在车里坐着,身边的一切模糊不清,只觉得路很窄,很颠簸。突然车开进了路边的壕沟,那壕沟里是很深的稀泥,淑芹掉下去一点儿都没感觉到被摔,相反在柔软的稀泥里倒觉得舒服。淑芹爬了出来,强子没了,她满身污泥,满身臭味。淑芹跑起来,她想找到河流冲洗一下自己肮脏的身体,可是看到的河流,流动的基本都是粪水,乌黑黏稠让她无法跳下去冲洗。
  淑芹看到一条清清的小溪,她拼命地跳进去,用力地冲洗身上的泥污,可是溪水太浅了,任凭她怎样地扑腾,泥污就像万能胶一样粘在了身上。
  淑芹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同屋的女人说,她一直在说梦话,有时还在喊叫,在挣扎,好像被鬼追。
  淑芹发烧了,浑身疼痛。她爬起来,可眩晕让她又直挺挺地倒下了。胖女人看出了淑芹的状况,走过来询问。
  能帮我买点药吗?淑芹对着胖女人说。她掏内衣兜,掏了半天只掏出那十元钱。胖女人说,这点钱能买啥药?淑芹说,我只有这点了。
  哎,可怜的人呀!胖女人嘟嘟囔囔地走了,钱被她又放在了淑芹的身边。淑芹说,拿着。胖女人没理她的话,拖拖沓沓地出去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胖女人回来的时候,淑芹已经迷迷糊糊地有些神志不清了。胖女人说,这是退烧药,这是感冒药,马上吃了吧。
  淑芹费力地吞下药片,她加了剂量,想自己绝对不能病倒,一定要挺过来。胖女人又拖拖沓沓地出去了,再次回来时手里多了饭盒。
  这是粥,肚子里得有食儿,挺着吃了病就好一半了。
  淑芹笑了,但是感觉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
  淑芹好起来了,两天吃了两碗粥,一个鸡蛋,不是她不能吃,是她不想亏欠人家太多,因为兜里的十元钱让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还这个人情。
  淑芹从楼里出来的时候,觉得空气真新鲜。她的腿还有点软,可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出来找事儿做。
  淑芹来到那个说好的小饭店,小饭店的客人真多。她找到老板说明来意,可老板上下打量了一下淑芹说,人够了,去别处找吧。淑芹转身走了。老板说,一看就是一个病秧子,她来了我这还能有客人?淑芹的心一直往下沉。
  淑芹回到楼里,胖女人从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看出了她的窘境。胖女人拿出一百元钱偷偷塞到淑芹的衣袋里。淑芹的脸像火烧的一样痛,她掏出钱塞了回去。胖女人说,要不就去“摸吧”。摸吧?淑芹瞪着大眼睛看着胖女人。胖女人说,那是舞厅,我们叫它“摸吧”,因为那里有特殊交易,女人陪男人跳一曲舞,浑身上下男人可以随便摸,一曲二十元钱。
  淑芹脸腾地红了。
  总比饿肚子强吧。胖女人面无表情地说。
  淑芹说,我不会跳舞。胖女人说,不用会跳,抱着晃就行。
  晚上,饿了一天的淑芹来到了这个舞厅门前。舞厅的门前灯火辉煌,比起乡下扭秧歌时的排场可大多了。来这里的人陆陆续续地走进门,站在门外的淑芹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里面的人,这些人就像进入了一个闪着金光的黑布袋里,转眼就消失了。
  淑芹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心跳得跟揣了兔子一般。来这里跳舞的人年龄都比较大,很多男人都是挺着大肚子,眼睛贼溜溜的。有的人走过淑芹的身边使劲地盯着她,那眼神仿佛能把她的心肝肺都挖出来。
  淑芹汗下来了,她攥着拳头走进去,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她纳闷了,这些人都哪儿去了?淑芹听到了音乐的声音,顺着声音她找到了一个玻璃门,原来这玻璃门里才是跳舞的地方。淑芹推门而入,长桌后面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叫住了她。买票!淑芹一下子就囵在那里,买票?跳舞还要买票?淑芹的头大了,因为身上没有一分钱。
  淑芹脸通红,转身就走。
  我请你吧!一看就是新来的。淑芹听到声音才看到桌子旁边有个长椅,长椅上坐着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站了起来。淑芹愣在那里。男人走过去,拿出十元钱买了两张票,淑芹看到了,一张票才四元钱。
  淑芹从舞厅跑出来,仿佛虚脱般大汗淋漓。她按了按衣兜里面的二十元钱,涕泪俱下。人啊,活到这份儿上,不如死了好。淑芹哭够了,走进超市买了两包方便面。
  淑芹在城里找不到活儿,可在乡下却是一把好手,家里、田里样样干得有模有样。结婚十年,除了生儿子栓子的那一年下田干活少些,剩下的时间里,淑芹就像老牛一样,耕完了田里就耕家里。强子在她的宠惯下,越来越像甩手大当家的了。结婚头两年,淑芹也幸福着,享受着一个十里八村都找不出的帅男人的一切。用淑芹的话说,谁家过年不吃两顿饺子。但新鲜过后就乏味了。淑芹永远也想不明白,男人的新鲜感咋那么容易丢失,不像女人一旦喜欢上—个男人会一辈子都新鲜,都稀罕。自己就是那么稀罕强子,因为稀罕到骨子里,所以强子的一切缺点在淑芹的眼里也是那么与众不同。
  强子在外面不顺心回家就拿她出气,她是强子唯一的出气桶。她说,这山里的男人有几个不打老婆的,女人有几个不挨自己爷们儿揍的。每次强子回来耀武扬威地训斥她,她都恭恭敬敬地听着,她认为一个男人要是没点脾气没点个性,那还叫爷们儿!
  再后来,她的身上经常有青一块紫一块的印记了,淑芹还是像往常一样,疼过哭过该干吗就去干吗。
  强子有些变本加厉了。
  有天夜里,强子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她搂着栓子已经睡着了。强子像拎小鸡一样将她拽出被窝,栓子受到惊吓大哭起来。强子说,今天你最好让老子舒服一些。她说,栓子在哭,等我将孩子哄睡了吧。强子啪啪两个巴掌就扇了过来。那一刻淑芹的心就不属于自己的了。   淑芹说,这酒咋这么不是人呢,装瓶里稳稳当当,装肚子里咋就变得这么不是人了。
  第二天早上,她一边烧火做饭一边流泪,强子起来看到了,愤怒地说,你哭丧呀,老子今天还他妈出去玩牌呢,我说这些日子手气咋这么不好,家里有你个丧门星。说着一脚飞了起来,她大叫一声,捂着肚子倒了下去,强子扬长而去。
  她忍着疼痛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栓子已经哭得声嘶力竭了。
  肚子越来越痛,她终于忍不住了,爬出去找邻居,栓子跟在身边哭。邻居将晕过去的淑芹送到了医院,她的输卵管被生生地踢断了。
  强子一趟没去医院,倒是年迈的婆婆和大姑姐轮番将她护理到出院。实际上是医生不让出院,可是强子在家大骂,说,再他妈的赖在医院,就打断她的腿。婆婆边哭边说,作孽呀!千不看万不看,也得看栓子,栓子咋能没妈呢。
  其实,就是婆婆不说,淑芹也不会离婚的,当初是自己选的男人,是自己任性不听老人的话才有今天的下场。要是离了,这脸也是没处放。
  淑芹想,强子还是年轻,自己忍一忍,过几年岁数大了就好了。淑芹就这样,总是将自己的希望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以后,她身上的伤一直在升级,肋骨断过,腿瘸过,甚至她的大便都被打出来过,这一切就像饭一样被她咽下去,消化掉了。
  淑芹起了大早。
  外面的雾很大,整座城市都被雾笼罩着。路上行走的车辆很少,那些车在雾中就像乡下的牛车慢悠悠地往前蹭。淑芹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她的手里多了一个编织袋。见到小区她就一头扎进去,在茫茫的雾中寻找垃圾箱。怎样都是活,淑芹长叹着,一个乡下人本身命就贱,老天不拿咱当回事,咱自己得拿自己当回事。拣点破烂养活自己还是没问题的,怎么也比昨晚被人摸着舒坦。淑芹想,我就不信凭我一身的力气找不到活儿!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
  太阳出来了,雾渐渐地散去了。淑芹也收工了,她手里的袋子已经满满的了。
  她想,钱难挣屎难吃,主要是自己放不下面子,以后即使找不到活儿也没问题了。
  回到筒子楼,胖女人说,有人招保姆你能干吗?淑芹说,我咋不能干,我啥不能干?下午胖女人领来了一男一女,男人瘦瘦的有点像那个吸毒鬼,眼神很锐利,看着淑芹的眼睛,让淑芹心生寒意。那女人很胖,满脸横肉。
  女人说,我家老爷子七十多了,有轻微的脑血栓,管吃管住一个月四百,你看行就去我家看看。男人说,干好了咱还可以加薪。女人用胳膊拐了一下男人。
  淑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将自己随身带的衣服收拾收拾,装进一个塑料袋子里就随他们走了。淑芹眼圈红了,临走的时候她告诉胖女人,自己会抽时间来看看她的。胖女人的眼圈也红了。
  这个新家其实就一个老头子住,他的儿子儿媳根本就不在这里住。老人住五楼,五十多平米的房子里有两个小卧室,老人的床是双人床,淑芹的是单人床。一个卫生间狭小得只够大小便,洗衣机和洗脸的用具都摆在外面,靠近阳台是小厨房,锅碗瓢盆、坛坛罐罐摆满了窗台。
  一切都是油腻腻的。
  淑芹说,我住下了,但是我有个要求,能否先给我两百元钱?我没钱了。女人想要说什么,可男人已经拿出钱交到淑芹的手里,那样子有点迫不及待。女人白了男人一眼。
  淑芹是个闲不住的人,整整一天,屋里已经是窗明几净了。老爷子呵呵地笑着。淑芹干活,老爷子就在她屁股后面跟着唠嗑。
  淑芹问老爷子想吃啥。老爷子说,豆腐,好这口。淑芹连忙下楼,一会儿工夫菜已经买回来了。老爷子说,买菜就拿抽屉里的零钱,不用自己掏钱。
  淑芹说,没事。她说不出别的客套话,淑芹常常不满意自己这一点。
  老爷子站在地中央,看着麻利的淑芹嘿嘿地干笑着。他的一头灰发被剪得短短的,紧贴着头皮,脸上的皱纹不是很多,魁梧的身体显得很年轻,看不出七十多岁了。淑芹想,这要是在农村,这把年纪的老人都没法儿看了,还是城里的人没白活一回。
  淑芹每天都要陪他出去蹈鞑一圈,淑芹说生命在于运动,多活几年吧,好好享受享受生活。老人就笑,说这丫头说话挺中听的,暖心。淑芹给老人烧水泡脚,每次淑芹都蹲下来为老人搓脚,老人说,不习惯,还是自己来吧。淑芹说,俺可是拿了工资的,伺候不好您,我可就没饭吃了。老人说,我好伺候,没那么多事。
  几个月来,淑芹从没有觉得像现在这样踏实,每天收拾屋子、做饭、陪老人蹓哒、唠嗑。吃住的问题解决了,这是她最舒心的事儿,剩下的就是全心全意地照顾这个老人了。几个月下来,老人的饮食起居被淑芹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刚开始,老人的儿子和儿媳还常来检查工作,例行公事地嘘寒问暖,渐渐地,他们省略了一切的形式来访,只有送钱的时候才会出现在这里。
  淑芹成了这里的女主人。
  老人很喜欢赵本山的小品,淑芹就去买碟片,回来陪他一起看。他们一起笑,一起学着里面的话说,每次老人都是兴趣盎然地看着说着。
  有一次,老人看《送水工》,看着看着就呜呜地哭起来。淑芹吓坏了,慌忙将电视关掉了,站在老人的身边不知所措。老人说,人活到我这份儿挺没意思的,行动不便要人伺候。儿子又有几个星期没来了,孙子小半年没来了。老人呜呜咽咽地哭着,只言片语地径自叨叨着。
  老人坐在地中央的小竹椅上,鼻涕像水晶粉条一样落下来。淑芹的心突然疼起来,老人像个可怜的孩子揪着她的心。淑芹走过去,又是擦鼻涕,又是拍后背,那样子就像哄一个任性的孩子。
  在老家人们常说,老小孩,小小孩。风烛残年的老人柔弱得像一棵荒草。老人拽着淑芹的手呜呜咽咽、语无伦次地哭诉。淑芹的泪就像被催化一样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淑芹不是为老人哭,她是想起了自己的一切,挨打,杀人,蹲监狱……这命咋这么苦呀!淑芹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号啕起来,那阵势如哭死人般。
  老人吓坏了,慌忙起来坐在淑芹的身边,一边用哆哆嗦嗦的手拽着淑芹,一边说,姑娘快别哭了。两个人拉拉扯扯哭作一团。门开了,胖儿媳进来了,看见一老一小像两团纠缠的乱麻,心里立刻阴云一片。她说,这是干啥?家里没死人呀!   淑芹吓坏了,连忙爬起来,擦了两把眼泪,赶紧将老人扶上床。淑芹说,真是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她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刚才的行为。胖儿媳锋利的眼神使劲地剜着她,这让她将自己心中的悲苦强压了下去。一股气流憋回胸腔,胸腔立刻变得沉重无比,只一会儿,胸腔里就有了丝丝缕缕的疼痛。
  这是干啥呀?这么大岁数了弄出点丢人的事儿,我们可没法儿活!胖儿媳的话像一把刀插进了淑芹的心。
  混账!老人大吼起来,并抄起拐杖砰砰地敲地。淑芹慌忙说,大爷别生气,都怪我!
  胖儿媳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咱把话先说明白,三陪的钱我可是拿不起。
  淑芹的脸立刻火烧般的疼痛。
  滚!老人愤怒地吼叫。胖儿媳带着一身肥肉摔门而去。
  淑芹安慰老人,可内心无限悲哀。
  这城里人咋能这么想?我就是想钱想疯了也不能打一个七十多岁老人的主意呀!我要是不要脸,还用在老头子这儿吗?
  淑芹安顿好老人,自己回到了房间一头扎到了床上。她很忐忑,怕老人的儿子从天而降,告诉她,你走吧,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淑芹长叹,自己的命就是这么贱。能享这几天福就是老天的恩赐。一个死过很多回的人有啥理由有啥权利来选择自己的命运呢。
  强子疾风暴雨般的愤怒,雨点般的拳脚让淑芹的心死了一回又一回,让她的身体麻木而没了痛觉。淑芹每次挨打后都会说,上帝让我来受罪的,上辈子我是杀生的,这辈子来偿还血债。她说这些话是跟村里一个基督教徒学的,那娘儿们常用这种办法点拨淑芹,用以减轻她的伤痛。
  淑芹抽泣着渐渐睡去。她梦见了强子,强子满脸是血地站在她的身边,她吓得躲,可是无论怎么躲也躲不过强子,强子的血喷在淑芹的脸上、身上,喷在天上。在淑芹的面前,天着火了,一条火龙在飞舞着,天空立刻变得狰狞和恐怖起来,她大声地叫着,拼命地挣脱着。
  淑芹惊叫着醒来,老人拽着她的手说,一定是气坏了,睡着了还大喊大叫的。淑芹想告诉老人自己的事儿,可是她不能说,说了怕吓坏了老人。
  那个春天是淑芹的噩梦,她插秧挣了一百多元钱,强子问她要,她不给,因为日子已经很艰难了。栓子上小学三年级了,强子越来越懒,家里的一切生计都靠淑芹。
  强子这一次破例没有打她,而是出去喝酒了。她最怕强子喝酒,因为每次喝酒回来都是她的劫难,这个中午她一直心惊肉跳的,她的眼皮一个劲地跳,便找了一张纸撕下一小块贴在眼皮上。
  下午两点多钟,她看到强子一摇一晃地进了院子,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她慌忙地迎了出来,强子说,你等老子睡一觉起来再和你算账。
  她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看着炕上死猪一样的强子,脑子里混沌一片。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手里的斧子还滴着强子的血,她慌忙将斧子扔进了灶膛,然后擦洗着炕上的鲜血。当强子的血不再流的时候,她将被子盖在强子的身上。她拿出藏起来的一百多元钱,出门。她到村里两家小卖部将强子的赊账还上,最后她手里只剩十三元钱了。
  回到家,她用强子的手机给大姑姐拨了电话。她平静地说,姐姐你报案吧,我把强子杀了。
  在警察局,警察问她为啥将自己的丈夫砍了?淑芹说,我不想活了,他打了我七年,我不想活了。淑芹说完这句话再不肯多说一句了。
  那个夜晚是淑芹觉得最安静的一夜,小黑屋子四面墙围着一个没有灵魂的女人,她听着自己的呼吸,让黑夜紧紧地包裹着自己,她觉得从没有这样安稳过。七个月后,是婆婆拿着全村人签名画押的担保书将她保下来的。
  淑芹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监外执行。出狱的那天,大姑姐来接她了,淑芹泪水滂沱,这是出事以来她哭得最狠的一次。
  淑芹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直接来到婆婆的家,一进门就跪了下去。婆婆说,保你出来可是为了栓子。栓子躲在奶奶的背后,他看着淑芹竟然一句话也不说。
  淑芹哽咽。
  婆婆干号着,一边叫着强子的名字,一边说,强子呀你是不好,可不犯死罪呀!那一刻淑芹就像被放在火上烤。婆婆说,你可要好好活着,给我孙子挣钱,给我孙子娶媳妇。他没爹了,不能再没娘,我这把老骨头活不了几天,不能让我孙子落空地上。
  淑芹的心瞬间在风中灰飞烟灭了。
  淑芹躲在家里,她无法面对村里任何一个人。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把刀,每天都在切割着她身上的每一块肉。她无法靠近自己的儿子,栓子看她的眼神居然带着仇恨。
  淑芹在这个村子里消失了,那个清晨整个山村都在沉睡中。
  天黑了,老人的儿子来了,这时淑芹已经平静下来了,老人又像往常一样看着电视。淑芹说你们爷俩儿唠,我下楼坐会儿。老人的儿子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跟淑芹说。
  淑芹坐在小区的长椅上,思绪就像雨丝密集而急促地闪过。这段时间很多的话都被她自己生吞下去,烂在肚子里。哎!淑芹长叹一声。人啊!人啊!淑芹想跟他们理论一下,想告诉他们,乡下人也有自尊,只是这自尊被厄运盖得严严实实的,喘不过气来。
  淑芹呆呆地坐着,是走是留都无所谓了。胖姐给她打过电话,说想她,说不行还回筒子楼吧。此刻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给栓子挣的钱一定要干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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