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村映像

来源 :满族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bai1988ping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这周围的一切与那个人,在杨振基的梦境里多次出现过,只是杨振基一开始没有太在意。他总是睡眼惺忪,翻转身便忘得一干二净了。杨振基觉得这是一个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谜。这时候正是早晨,鬼使神差的杨振基独自在田野里游来荡去。
  野地空旷,麦苗只有一拃高,还没有爬严地块,一行行葱绿间裸露着一行行褐色的冻土。一马平川上,怪异的野地阡陌纵横,零星兀立着一座座丑陋低矮的红砖机井平房,小庙似的孤。
  杨振基就是在这样的一座井房边碰上了那个人。他只当是一个陌生的路人。奇怪的是,在那人眯起一双细眼,鸡爪样的手快意地攥起一绺头发,朝刀刃上轻轻一划拉,齐崭崭断成两截时,杨振基便猛然想起了自己曾无数次做过的那个梦,所有的细节都和梦境里的一模一样。
  杨振基白着一张脸,干涩地咽下一口发粘的唾液,两眼毒毒地紧盯着那一缕攥在鸡爪样手里断成两截的头发,“中,这刀怪利”的念头在他的脑中一闪而过。他乜斜起一只右眼瞄着锋薄的刀刃,干裂的两片厚唇磕碰出简单的两个字:“多少?”
  那人的一双细眼就像秫杆篾拉出的一条不深不浅的伤口,睁着闭着一个样,鸡爪样的手朝空中一抛,断成两截的头发,徒劳挣扎在冬日寒冷的空气中,扭曲着乱纷纷横尸草丛。“十块哩。”那人说,声音嘶哑,“哩”字的尾音短促而干净,像人掐着了细长的脖颈。
  一张钱散发着体温从杨振基的内衣口袋拱出来,滋润着那人鸡爪样的手颤栗激动。杨振基鼻翼左右翕动,朝村口飞快地瞟了一眼。
  阴郁的村子里杀机四伏。一座座歪歪斜斜的青砖瓦屋高高低低地错落。一丛丛树冠云雾迷离,铜枝铁杆样蹿过瓦屋的脊顶。村中央的饭场边,一座白色小楼鶴立鸡群样矗立,挺括的身躯高傲四射,楼顶上粘贴的一圈红瓷砖,像裹着一条红丝带的大檐帽。杨振基听到了趴卧在楼房阴影里瓦屋们不堪重负的喘息声。这时候,一堵断墙豁口处,鬼鬼祟祟地探出一顶警觉的黑蓝色火车头棉帽,棉帽下泛着虚光的脸,一脸神秘。就在杨振基调整视觉努力辨认时,那张脸却在阳光下一闪不见了。
  杨振基收回目光,迅速从鸡爪里抓过那把匕首,匕首上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晃动着不安,伸伸缩缩的,一会儿窄长,一会儿扁平。
  杨振基感到一阵心慌气促,他觉得自己虚脱得快要死掉了,握着匕首的右手里竟冒出了一握热汗,潮乎乎发粘,极似女人排泄的东西,腥。杨振基迅速将匕首插入酱色的牛皮刀套里,揣入腰间。卖刀人不知什么时候已遍寻不见。杨振基猛然浑身一颤,再不敢在此停留,急急地扭身向村口跑去。
  一双肥大的黑色家制松紧棉靴,承载着杨振基的两只瘦脚,穿入村口,在村道上急急划动,一左一右像两条颠簸的船。脚下的村道似一条干瘪的草鱼尸体,直直插入村子的纵深,散发着悠悠的死亡气息。突然,一条半大的癞皮黑狗闪入杨振基的视线,弓着狐形的腰身,鼻尖紧贴着地面,在一座座房屋的缝隙里诡秘地穿梭。不远处,一只瞎眼的秃尾巴花猫蹲在村道上,黑洞洞的枯眼虎视眈眈,紧盯着急急划动的肥大的黑色家制松紧棉靴,两只竖起的耳朵机警地左右旋动着,嘴里咕咕噜噜地念着谁也听不明白的咒语。
  2
  石榴慵懒地坐在梳妆台前,一把红色的塑料梳子在她滑溜的柔发上翻飞着柔情。石榴的身姿细如蜂腰,蓄满了滑腻的蜜意。
  村长姚三软在被窝里,双眼从石榴抬起的胳肢下,捕捉到镜子里女人的鹅蛋俊脸。姚三看到女人泛着白瓷光泽的脸上,一双柳叶眉跳动着摄人魂魄的妩媚,匀称的双眼皮下,一对黑葡萄似的眸子,晶莹如水,风情毕露。女人微启着两片薄唇,一管口红在薄唇上如饥似渴肆意地亲吻来亲吻去。女人紧闭了几下薄唇,一张嘴便张扬成了一只鲜艳欲滴的樱桃。女人停止涂抹,纤手把玩着那管引人遐想的口红。笔管上下旋转着,坚挺圆硕的肉色在笔管口一出一进,滑腻充盈。
  村长姚三想自己要成为这物件,让世上所有的漂亮女人爱不释手亲昵钟情,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想入非非的姚三又一次被挑逗得热血上涌,他轻轻掀开被窝,蹑手蹑脚地来到了石榴的背后,伸手从胳肢下将石榴拦腰抱了。
  石榴夸张地一声惊叫,一管口红从手中跌落了,滚进一堆眉笔和睫毛钳之中。石榴其实早已窥探到了姚三的企图,在惊叫的同时,右手迅速朝身后一伸,一把攥住了男人的下身,一个坚挺的东西便被牢牢地控制在了石榴的手掌里,“没出息,疯颠了一夜还没有个够,能当饭吃?”
  姚三将自己的脸埋在石榴的乳峰上,我就是想吃了你。一边说,一边急急欲脱石榴的裤子。石榴的柔身泥鳅般一滑溜,逃出了姚三的算计。
  石榴说:“你咋光顾着这个?我说的那个你还没答应呢。”
  “啥?”姚三梦游一般的脸神情恍惚,恋恋不舍的目光粘在石榴半裸的那片肥硕光滑的白肉上。
  石榴一提裤腰,那肥硕光滑的白肉不见了。“别……”姚三咽了一口唾沫,脖颈往前伸了伸,两手却抓住了石榴的裤腰。石榴一掌打开那双急不可耐的手:“想不起来就算了。”一边扣了裤扣,冷起了一张脸。“嗨哟!”姚三一拍脑门,“想起来了。不就是我一句话么。中,这事就这么定了。”
  石榴娇嗔道:“不嘛,你得说个时间。”
  “好好好,就今天,我的亲娘哎!”姚三边说边急急拽扯石榴的裤子。“嘣”地一声,竟扯飞了裤扣,白亮的小圆扣划过一道弧线,击在梳妆台的玻璃镜面上,“当啷”一声,又被反弹到桌面上,小圆扣站立不稳的身子,颤栗着满腹的委屈,发出一阵“嗡嗡”的牢骚。
  石榴的脸上又阳光灿烂了,几根葱指挽成兰花指点在姚三的脑门上:“猴急!”得到了石榴的响应,姚三浑身着火一样跳起来,一把抱起石榴柔若无骨的身子。两个人相拥着滚上了大床。
  一只硕大的黑蜘蛛蹲在墙角的一张大网里,怒目而视,咬牙切齿的敌意烟雾般漫过两团颠鸾倒凤的白肉。吱嘎的床响惊天动地,意乱情迷的呻吟不绝于耳。两种声音缠绕着急速膨胀,墙角的蛛网在剧烈的震颤中扭曲破裂,硕大的黑蜘蛛猝不及防一个闪失,拉下一条惊心动魄的白线,直直悬吊在了半空中。波涛样接连不断的床响与呻吟,最终破窗而出,疾风般无孔不入。整个村子都晃动起来,各家屋梁上的陈年老灰,扑簌簌震落满地。寂静的村子里响起一片呛人的咳嗽。   “又开始了,整夜搅得人不得安生,天明了,可他妈睡个安稳觉,又闹腾了,简直让人无法活了。”人们揩去满脸的尘灰嘟嘟囔囔着。
  一阵脚步声从村口一路响过来。家家户户紧闭的房门都不动声色地悄悄闪开一条缝,一只只奇形怪状颜色各异的耳朵拥挤在门缝上。
  杨振基全无察觉,他走到楼门下,隔着栅栏门,一眼便瞅见了紧闭的上房门,门钌铞在哐哐当当震颤不已,窗户上,窗纸炸裂,床响声呻吟声从破口里挤拥着翻卷。杨振基的脑袋便“嗡”地一声,针扎一般疼起来。“啊哈,我不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杨振基抱着脑袋圪蹴在楼门下大哭起来。
  床响声呻吟声戛然而止。杨振基惊骇得一个愣怔立马停止了哭嚎。家家户户门缝上挤满的一只只奇形怪状颜色各异的耳朵,立即像遭遇火燎一般,倏地一声缩了回去。一扇扇房门急急地掩起,家家户户的房屋里便传出一阵杂乱的撞翻桌椅声和小孩的尖叫。
  “吱呀”一声门响,姚三威严地步出了屋门。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杨振基,一脸的诧异。“振基,大清早你哭啥哩?看你冻得嘴不是嘴脸不是脸的,快回屋暖和暖和去。”一边说,一边解了裤带,扭身朝村道上疾射出一片翻飞的水花。杨振基抹了一把眼泪没有答话,慢悠悠站起了身,一行清鼻涕意犹未尽地晃在嘴唇上。
  杨振基望着村长门板一样的脊背,眼睛渐渐聚起一股恶毒的欲火。他的右手迅速向腰间摸去。就在这个动作还没有完成的时候,姚三已撒完了尿,边勒裤带边转过身来,朝杨振基笑了笑,舒服的惬意挂满嘴角。杨振基的目光一下子散乱了,挨蜇似地缩回了右手。他朝姚三尴尬地笑笑,擤出一团鼻涕,极熟练地抹在了靴帮上。
  杨振基挤出一脸媚笑:“村长走好。”
  “啊,走哩。”姚三就上了村道。
  杨振基望着姚三走远了的背影,奋力吐出了一口痰,一口痰却砸在一双虎头棉拖鞋前。杨振基抬起了头,动作极缓慢。他看见了套一条红色尼龙紧裤的颀长的双腿,接着,又看见了挺得水葱似的裹着白色马海毛毛衣的上身和鼓胀的胸脯,再接着便是额头光润白净的一张女人红扑扑的脸。杨振基身子一哆嗦,他看见了女人石榴挂着冰霜的脸。如果自己刚才扭头吐痰的幅度稍微大上一点点,那口痰必定便砸了女人石榴的脚面。石榴的右手里拎着一只暗红的塑料小尿桶,里面盛着半桶汤汤水水。石榴看了一眼脚前的那口痰,没说一句话,轻抬右脚跨过去,旁若无人地将半桶尿“哗”一声泼在了村道边的粪堆上,几疙瘩来路不明泡透了的卫生纸,扎眼地吸附在一片湿地上。窜鼻的尿臊味冲天而起。
  杨振基干涩地咽下一口唾液,眉头皱了皱嗫嚅着说:“你铲锨土把它盖上吧,多不好看。”
  “我想让它露着,我喜欢让人这么看。”石榴说,“大清早你一个大老爷儿们嚎的哪门子丧?”
  3
  日头已升起一竿子高了,寂静的村子里仍不见往常升起的直直的炊烟。村子里到处布满了看不见的阴谋和凶险。
  这时候,在杨振基视线里曾经出现过的那顶黑蓝色的火车头棉帽又出现了。
  这是一個驼背的糟老头,他从一道布满裂痕的山墙后面闪出来的时候,左腋下夹着一捆谷秆草,谷秆草的一头,若隐若现地露出一对乌青的东西,像冻坏了的土豆蛋。棉帽下的那张脸,实在不堪目睹,几十年抑或上百年的风吹日晒霜刮雨淋,黑红的皮肉松驰着堆砌,深沟一样的皱纹纵横交错,曲曲折折,右嘴角向下耷拉着,满脸的苦大仇深,一双浑浊的黄眼珠子隐藏在一堆褶皱里。
  驼背老汉穿着一身黑色的棉衣棉裤,一杆旱烟袋斜斜地插在核桃壳一样的脖梗与领子间,脏兮兮的烟荷包随着老汉的走动一左一右地在肩膀上晃荡。一条肥大的棉裤,两个裤脚紧紧地缠裹着,绑着指巴宽的黑布条,蝴蝶状趴卧,紧追着那双黑色的家制“骆驼鞍儿”棉靴,一前一后地疯颠。驼背老汉的右手里拎着一把锋利的铁锹,急急地向村口走去。
  一条半大的癞皮黑狗紧贴着墙根,不远不近地跟踪,贪婪的狗眼绿光四射。
  4
  生铁铸造的大肚子煤炉上,蹿跳着或蓝或红的熊熊火苗。脸盆一般的钢筛子抓牢在一双女人短粗的手里,在火苗上不停地左右摇晃,一层指巴厚的苞谷籽在钢筛里不停地来回滚动。一蹿一纵的火苗舔食着钢筛的底部,昏头胀脑的苞谷籽在泛着白雾的钢筛里零星地炸响,变戏法似地肥胖成一个个白色的花朵。
  手指短粗的女人穿着一件鸡心领红毛衫,她从蒸腾的水汽中仰起了一张脸,黎黑的圆脸油光水滑,长长的眼睫毛飞快地眨动了两下,水汪汪的一对杏眼便瞄在了褐色的玻璃茶几上。茶几上一只黄瓷大铁碗正张着一张空无一物的大嘴,焦急地企盼着主人的施舍。钢筛依然在晃动,滚动的苞谷籽已变为黑红色,几粒过早炸开的白色花朵已面目全非滚满一身的黑灰。
  女人笑了。女人要的就是这种结果,受潮的苞谷籽很容易炒成不开花的“铁豆”,炒成“铁豆”的苞谷籽有筋有骨,嚼起来才有味耐嚼,余香悠长。钢筛迅速离了火苗,圆圆的身子一个仄歪,瀑布样的苞谷籽便急速地泻进了搪瓷碗。几粒不愿就范的黑红色“铁豆”蹦起来逃窜,跌落在了茶几上。女人大开杀戒,张起两根手指猛地夹起这几粒妄图逃离的叛逆者,飞快地扔进了嘴里,粉红的舌头一个搅动,这些倒霉的“铁豆”们便挤拥着滚在了米粒似的牙床上。女人的嘴巴迅速合拢,牙棱骨搓动起一片忙碌,“咯嘣咯嘣”的脆响响成一片,在白色的小楼里久久回荡。
  这时候,楼门上的朱红油漆大铁门“咣”一声被人推开了,姚三闪了进来,两手反转朝身后一推,关上了铁门。他看见了盘脚坐在上房沙发上拚命大嚼“铁豆”的女人。“黑翠。”姚三讨好地叫道。女人应声扭过脸来,紧接着便加速了咀嚼的频率,终于,“咕咚”一声,一团变成糁状的东西顺着食道徐徐滑落而下。黑翠停止重复的劳作,兴奋的舌头迅速探出,朝黑黑的嘴唇上飞快地抿了一圈,又立即缩了进去。
  “回来了。”黑翠说,一边不停地用舌尖打扫着嘴里的战场。“嗯,回来了。”姚三进了屋。黑翠站起了粗粗的腰身。丰肩肥臀的黑翠一湖秋波在杏眼里荡漾,“不是说昨天下午就散会了吗,咋今儿早上才回来?”姚三目光躲闪,“嗯,是散了,派出所的陈大胡子拉住不让走,非要在一起晕一下,所以就……晚了。”黑翠审视着姚三的脸,“我看不是吧,平日散了会就火急慌忙往家赶,咋这一回有心灌起猫尿了?木兰呢,你骑的木兰摩托哩?”姚三说,“被陈大胡子借去了,说是回城办点事,所里的小车送乡长回家了,娘的,今天不是星期日嘛,我看陈大胡子是急着回去日去了,咱不过星期日,咱天天日。”   黑翠噗哧一声笑了,“嗨,说正经哩,你昨儿晚真的和陈大胡子在一起喝酒?不是去街上打洞了?”姚三虎了脸,“开啥玩笑,我是那种人?”黑翠说,“熊样,你紧张个啥,你那东西最不老实,能瞒得了我?”黑翠杏眼水灵地问,“想我不想?”姚三愣了一下神,以前他出门几天,回到家二事不顾,这是头一件必做的事,这已成了他们夫妻心照不宣的事。姚三惊出一身冷汗,脸上立刻浮出一片虚假的痴迷。姚三说,“可想,想死我了。”黑翠钻进卧室,三下五除二便将自己扒了个精光,拱入了被窝,杏眼里一池秋水燃烧着迫不及待的激情。姚三转身上了门栓,打起了精神站在床帮前,一把抹下裤子,掀了被窝,抓过黑翠的双腿,把黑翠拉了个横梁……黑翠兴奋地惊叫了一声便扭动起上身来,一对奶头威风凛凛紫红着翘立。姚三闭着眼,脑子里却想象着百媚千娇遍身透香的石榴。然而黑翠夸张的呻吟声不停地破坏着他的情绪,使他捕捉不到石榴的放荡,只是机械地动作着,宛如应付枯燥的会议。终于,一股生命之源可怜巴巴地颤栗着淌出体外,身下的物件便像遭了霜打一般地软瘫下来。
  刚刚哼哼出一点儿韵味的黑翠一脸狐疑,如痴如醉的杏眼里注满失望。“咋了?”黑翠对男人明显的敷衍表示着不满,以前都跟锭钎一样,能把人肚皮顶个窟窿!这咋没两下就软不拉叽了?
  姚三一屁股瘫坐在床帮上,点了一根纸烟。黑翠紧追不放,“你说实话,是不是真的没干好事?”姚三猛抽了一口烟,烟屁股陡然一红,带油的烟丝发出一阵“吱吱扭扭”的呻吟,指巴长的一截烟灰便歪挂在了烟屁股上。姚三大张着嘴,浓重的烟雾滚涌而出,埋没了惊慌失措的脸。等烟雾袅袅升腾着散去,在头顶上一圈一圈缠绕时,从烟雾里走出的那张脸,已变得镇定自如了。姚三说,“你咋净说些没影子的事?我好劣也是一村之长,能干那事?唉,我也感到奇怪,不知道咋着了,总觉得心有余力不足。”
  黑翠审着男人的脸,看不出什么破绽与漏洞。她麻利地披上衣服,轻轻挪下床,光屁股在地上圪蹴了一会儿,又勾下头去看了看。等她再次爬上床来的时候,一把“铁豆”已填入了口中,咬牙切齿的“咯嘣”声一阵紧似一阵,犹如一只被困进木柜中的老鼠,拚命啃噬着木板。姚三被淹没在惊心动魄的“咯嘣”声中,神经几近崩溃。“别……别再嚼了,你说句话行吗?”姚三哀求说。“就嚼,就嚼。”黑翠一边嚼一边说,突然眼圈一红,带了哭腔,“你骗我,你肯定没干好事。”“这……这不是冤枉好人吗?”姚三说。黑翠说:“常日回来,那东西都是稠糊糊一大疙瘩,今日咋就变成这么一丁点儿了?还稀薄的照见人影儿。你……你要是胆敢骗了我,我一刀剁了你那东西喂狗!咯嘣,咯嘣,咯嘣……”“唉哟!”姚三一声惊叫,甩手扔了烫手的烟头,脸上又恢复了常态。姚三说,“我说黑翠,你别再疑神疑鬼了。可能是这两天给累着了,白天开会,一坐一整天,屁股都坐得生疼,再加上昨晚喝喝酒又搓了一通霄麻将,天刚亮,我空着肚子丢腿往家赶,七八十里的路,就是个铁人也还能有多大精神?唉,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吃饱了饭歇上半天再回来。”姚三写满了一脸的委屈和无辜。
  黑翠愣了一下神,突然破涕为笑了,“你呀!咋不早说哩?”爬起身搂住男人亲了一口。姚三闻到了一股子苞谷的焦香。黑翠立马起了床,一把将男人捂进了被窝。“好好歇着。”黑翠说着,风风火火地出了卧室。一会儿工夫,黑翠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走了进来。“嗨,快起来趁热喝了。”一脸温柔。姚三眯着眼偷窥着黑翠,嘴里却说,“唉呀,我不想喝,困死了。”黑翠端碗坐在床帮上不依不饶地说,“快起来喝了吧,听话,喝了再睡,凉了就腥了。”姚三揉着眼睛,慢腾腾坐起了身,极不情愿的样子。黑翠殷勤地用筷子夹牢一只荷包蛋往男人的嘴里喂。
  姚三望着热气腾腾的一碗荷包蛋,目光有点慌不择路。
  5
  王连贵在村口堵住了驼背老汉。此时,驼背老汉正抽出那杆一米多长的竹节旱烟袋,在脏兮兮的烟荷包里挖烟丝。王连贵从一个角落里无声地蹿出来,打身后伸手猛拍了一下老汉的肩。
  驼背老汉猛然一哆嗦,钻出烟荷包的白铜烟袋锅也随之猛然一哆嗦,一锅劣质烟丝便洒了一地。驼背老汉扭过那张苦大仇深的脸,隐藏在褶皱里的黄眼珠子里映出一张绿色的瓦刀脸。
  “完了?”绿色的瓦刀脸问道。
  “完了。”驼背老汉一对灰色的长寿眉蹦跳着神秘。
  “没人看见?”瓦刀脸又问。
  “没人。”驼背老汉瘪嘴上的一圈白胡茬支叉着自信。
  “这就好,这就好。”绿色的瓦刀脸一飘一飘的,一张多毛的手塞过来五元钱,“记住,别让人知道。”驼背老汉接过那张钱,浑浊的眼角里却映出另一张多毛的手,多毛的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驼背老汉故作镇定,卑屈地点着头,满脸的皱纹纷纷四下里炸开,挤出一脸讨好的媚笑,“记住了。我不能砸了自己的生意。”
  这当儿,一只灰色的老鼠打斜刺里蹿过来,从两人站着的夹缝中一闪而过。驼背老汉停止了唠叨,目光贪婪地死盯着没命逃窜的老鼠。老鼠绕过一座歪斜的瓦屋便销声匿迹了。驼背老汉遗憾地转过脸来,却发现绿色的瓦刀脸也已不知了去向。在转脸的过程中,他似乎听到了一种锐器割裂布匹的声音,低头一瞅,左腋下的一块棉布竟不翼而飞,齐崭崭的棉套子一层层纹路毕现,像黑猪身上的五花肉。駝背老汉猛然感觉脊背上大汗淋漓,身子一软,瘫在了村道上。
  这时候,村子深处传来一声嘶哑的陌生吆喝:“卖刀哩。”“哩”字的尾音短促而干净,像人掐住了脖颈。就一声,就这么一声,便没有了下文。
  驼背老汉茫然地坐在村口处,抖抖索索地挖着荷包里的烟丝。驼背老汉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烟,两眼便盯死在一家瓦屋的房脊上。一锅烟灭灭点点,点点灭灭,自始至终也没有吸完,仍然是半边黑半边黄。黑色的“骆驼鞍儿”棉靴旁,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十余根燃过了的火柴棒。白铜烟锅在驼背老汉的怀抱里耷拉着脑壳,一副心力交瘁样。
  6
  村子里逐渐有了人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哭嚎着在村道上狂奔。身后十步开外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挥舞着一只鞋子在气急败坏地撵,嘴里不停地吵骂,“贱×,我让你浪,我让你拿眼去勾引野男人!”披头散发的女人惊兔一样在村中奔窜:“我长着眼,你咋就不让我看人?我只是很平常地看了人家一眼嘛。”“贱×,还敢犟嘴!”中年男子尾随其后紧追不舍。   杨振基醒来的时候,浑身精湿,他支愣着耳朵,听着村道上“噔噔噔”窜来窜去的脚步声,嗓眼儿里一个劲儿地往外冒火。他昏睡了整整一上午,整整一上午他都在做梦。他又梦见了那个人。那个人瞪着一双秫杆篾眼,鸡爪样的手里攥着十几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这村里阴气太盛。”那人说着,一眨眼又不见了。接下去,他看到了五月的田野。白炽的日头。吱吱冒着白气的土路。滚来滚去的架子车。一眼望不到边的金黄色麦浪。挥舞着锋利镰刀在“哧溜哧溜”割麦的一群群黄牛、白牛、黑牛、红牛。在牛们的身后,腰粗的麦捆躺满一地。后来,大路的尽头突然冒出一溜明亮的黑壳虫、白壳虫、蓝壳虫、黄壳虫……十几种颜色各异的虫,它们飞快地滚动着,屁股后排放着一股股淡淡的白屁。
  一溜颜色各异的虫们风驰电掣地滚至一块地边,前面的一只黑壳虫颤了下尾部,稳稳地停下了,张起的一扇翅膀下,滚出一只浑圆的大皮球,扣着一顶硫磺熏蒸过的白色麦秸帽。
  一溜虫们纷纷追腚相继停下,与领头的黑壳虫一样纷纷张起了翅膀,滚出一群形色不同大小不一的皮球,都扣着硫磺熏蒸过的白色麦秸帽。大皮球像一块大磁铁,大小不一的皮球们都争先恐后地簇拥在它的身后和身左身右。大皮球指指点点与地边上一个直起腰喘息的黄色的老牛说着话。
  几顶麦秸帽肩扛手提着几个长长短短闪亮的黑匣子,飞快地旋近来,围绕着大皮球在球堆前奔跑着忙碌。有刺眼的白光“咔嚓、咔嚓”地闪。其间,一顶苗条的麦秸帽掂着一根短头黑棍样的东西,一会儿在大皮球的帽檐下擩,一会儿又在老牛的嘴边擩,一会儿又朝自己擩,一副激动不已的样子。
  不远的天边涌动着一大堆不怀好意的黑云。倏然,一阵来历不明的黄风滚了过来,皮球们一阵慌乱,手按着麦秸帽,纷纷滚进一扇扇张开的翅膀里去,一溜颜色各异的壳虫们飞快地合了翅膀,叭叭的声响中,响起一阵轰鸣,虫们眨眼已不知去向。
  狂风肆虐,腰粗的麦捆被卷上了天空,田野里麦海中回响着绝望的牛吼。
  瞬间,风停了,金黄的麦粒瀑布样倾泻着从天而降,泼洒成一座闪光的大山。一只狐狸蹲在山顶上,两只毛烘烘的爪子飞快地点着一叠叠花花绿绿的钞票。金山下围满叨着烟袋的牛群。叼着烟袋的牛们在交头接耳。狐狸将分好的钞票分放在牛们的脑门上,乘牛们不注意,又变戏法似地从牛们的脑门上抓起一把把的钞票,快速地塞进自己的尾巴里,而牛们的钞票却被一把把花花绿绿的纸条取而代之了。
  杨振基眨动着艰涩的眼皮想看清这只狐狸的真容。“嗵”,一柱白烟升起来,狐狸竟变成了村长姚三。姚三嘿嘿笑着,向他招了一下手。杨振基还没弄明白,身后却闪出了走着猫步的石榴。姚三便朝石榴嘿嘿地笑,又招了一下手。石榴扭着蛇一样的腰身贴上去,瓷光水嫩的手臂明目张胆地缠在姚三的脖子上。
  杨振基恨得眼睛滴血。石榴说,“咋?你不愿意?起先他缠磨我,我不依他,你还没有挨够他的整?村里的大事小情哪一件他不是先在你头上开刀?如今我依了他,咱沾的光还小吗?咱吃的、用的、铺的、盖的哪一样不是他给的?还答应让你管着电,他只是隔三差五来一回,你也只是让让床,可女人还是你女人,又没少你一点儿啥,你咋就恁不开窍哩?有胆量你别让他进咱的门。”
  姚三握着石榴的手看了杨振基一眼,杨振基的身子便朝下矮一截。又看了一眼,又矮了一截。姚三又笑了。肥蚕样的大手捏了一下石榴的奶子,一沓钞票和一堆形形色色的化妆品、耳环、戒指、金项链便一古脑儿从石榴敞着的领口里塞进去,钻进了肥肥的奶罩里。石榴的脸蛋灿烂如花。
  杨振基卑屈地顺下了眼皮,他的脑袋猛然胀疼起来,并逐渐胀大、胀大。腿脚退缩了,身子退缩了,胳膊手也退缩了,他变成了一只扣着硫磺熏蒸过的白色麦秸帽的大皮球。姚三夹紧了尾巴,远远地躲进了一只茶杯里。石榴偎在杨振基身旁,柳眉倒竖,大骂着流氓、无赖、强奸犯、贪污犯,一巴掌拍下去,茶杯在她手里碎裂了,汹涌的茶叶水哗啦啦奔入了村西的黄土河。姚三变成了一条干鱼,被晾在了发烫的河岸上,圆洞洞的嘴巴濒临死亡地无力张合着。日头的毒芒金光四射,干翘的鱼鳞一片片挣离开来,化成一对对白色的鸽子,扑扑棱棱地飞上了天去。
  杨振基从黑壳虫张开的翅膀下钻出来,推开了白色小楼的门。小楼内金碧辉煌如金銮殿,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长翅膀的公狗和戴礼帽的母鸡,以及金色的酒瓶、红色的公章、乌黑的算盘、五颜六色的袜子、裤头、避孕套。一只鎮平烧鸡从冰箱打开的一条门缝里探头探脑娇滴滴地向他问好:“先生您好,欢迎光临!我们将为先生提供优质的特殊服务,保证先生舒坦快活!”一个面孔陌生的女人笑吟吟地走过来,亲热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女人美若天仙,美若天仙的女人突然变成了嚼着“铁豆”的黑翠。黑翠拍了一下手,更多的陌生艳丽女子一拥而出,笑吟吟地围在了他的周围,围在他周围的女子们身上的衣服薄如蝉翼,露出了雾一般的圆鼓鼓的奶头和粉红的三角裤。
  杨振基口渴难忍,抓住一个个圆鼓鼓的奶头用力吮吸。奶汁四溅。他的脸上、头上、衣服上盛开着奶水做成的白色花朵。他恼羞成怒,抓起一把匕首左右削切着一对对肥硕的奶头,齐崭崭削掉了奶头的酥胸上不见一丝儿血。肥硕的肉片满屋乱飞,美女们的脸上春风荡漾。他突然感到一阵心慌。
  就在这时候,杨振基听到了村道上飞跑的脚步声和女人的哭喊。石榴怒冲冲地冲进屋,大声地喊叫道:“耳朵塞驴毛了,喊你几声都听不到,还在停尸哩,晌午了,快起来吃饭。”石榴一把掀开了杨振基身上的被子,随即发出一声惊叫——和衣而睡的杨振基手里正握着一把寒气逼人的匕首,睁开的双眼里一片血红。
  7
  姚三吸溜着嘴巴,他左边的半个脸肿得像一个明晃晃的牛蛋。整整一天,他都没有想出一个偷梁换柱的绝妙理由,所以他牙疼的老毛病又犯了。牙一疼,他就火烧火燎地坐不住了。
  姚三捂着半张脸步出了家门。他看到门前的那片饭场在夕阳的余辉里,觉得自己的牙一点也不疼了。他的目光穿透饭场,他看到了纷纷扬扬引以自豪的往事。那时候,他在饭场上与村民们一一握手,近乎痴狂的村民们,一张张笑脸上爬满了激动的泪水。“大家好!”他扬了一下手臂。“村长好!”村民们山呼海啸吼喊……花一样的海洋……如林的双手高举着绿色的塑料本。漂亮的村部……鲜红的锦旗,村办工厂里飞速旋转的机器……大叠大叠的钞票……白瓷样鲜嫩的女人俊脸……奶头……大腿……姚三被拥挤得喘不过气来。他眨了下眼,重重叠叠令人眼花缭乱的场景不见了。门前的饭场罩在一片静谧的金色圣光里。远处,一个俊俏的年轻女子,挎着一篮子花花绿绿的湿衣服,穿过饭场,身段曲线优美,步子温柔而轻佻。   姚三心痒得难受,这是谁家的女子,我咋从来没有看见过?姚三目送女子消失,一边想,一边在村道上转悠。村道两边的房屋高高低低地散乱着拥挤,零星的幾扇木门紧闭着。对面飘过几个半大的老头老婆,老远便奴颜婢膝地和他打着招呼。姚三威严地挺了挺身子,轻轻点了一下头,目不斜视。几个人的影子长长短短,长长短短的影子映在房屋的墙壁上,一伸一缩。
  现在,姚三已来到了破败的村口。临近村边的地封了一条与村子相隔的沟,窄窄的,深。沟的外沿与地面相平,里沿却高出四尺开外,上面插满横七竖八的树枝。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豁口闪出,两根碗口粗细的圆木斜斜地搭在两边的沟沿上,圆木上胡乱钉了一根根截短的横木,像一架简易的梯子,阻止着图谋不轨的鸡们猪们,而村人却能肩挑灶灰或粪尿轻易地踏过梯桥,与厮守的田块交易各种有关粮食蔬菜等等的买卖。姚三捂着半边肿脸,站在匍匐于脚的土地上,目光威严地越过沟沿上的树枝。一行行的麦苗在他的目光抚摸下,受宠若惊地颤栗。非常满意的姚三忽然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看见了一株叫不上名字的干草不卑不亢地站在田块里,一脸的漠然。
  姚三的牙又疼了,无边的疼痛洪水一样漫上来,他感到自己的体力快要油干灯尽了,双眼接二连三地蹦跳着心虚。他转过头看了看来时的路,那条路白净白净的,虽然遍布了坑坑凹凹自然的和人为的坎坷,但他自信自己一路走过来还是一帆风顺的。他没有半点的闪失,更没有崴了脚脖,相反那些看似凶险的坎坷,还被他坚实的双脚踏平了许多。姚三的胸腔里猛然充满了底气,目光里发射出更加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力。一个声音情不自禁地从嘴唇里蹦出:“这是谁家的地?马上让你们当家的来见我!”地里的麦苗立时低下了诚惶诚恐的脑袋,默不作声。“这是谁家的地?”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来,沟沿上插着的树枝们纷纷作出逃窜的姿态。
  姚三看到了那株孤立无援的干草猥琐地缩紧了身躯,肤色因恐惧而变得更加蜡黄,它的一小片叶子轻轻地晃动了一下,显而易见,分明是一种对触目惊心的恐惧尴尬的遮掩,一种无所适从的唉叹或喘息抑或挣扎。姚三的嘴角滑过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冷笑。
  在这个过程中,姚三觉得自己的牙又不疼了,整个身躯浸润在爽心的暧意里,轻飘飞升的感觉使他进入小酌之后的微醉境界。他的目光一片慈祥,慈祥的目光抚慰着脚下的土地和土地上生长的万物。他觉得自己就是春日的暖阳,一切都离不开他充满爱意的施舍与亲吻。一种急于发表演说的欲望在姚三的心底蠢蠢欲动,粗大的喉结娴熟地上下滑动,嗓眼奇痒无比,犹如一条多毛的小虫蠕动柔若无骨的软体。他知道,自己所说每一句话的分量和意义,他知道有人记录,不久将会被装订成印刷精良的绿色小册子,并成为畅销全村人手一册的《姚村长话抄》,以引领全村人的生活航向。因此,他必须字斟句酌,什么话要说,什么话不该说,他必须做到胸有成竹,他得为自己的形象负责,更得为全村人的命运负责。
  忽然,姚三看见一个黑色的东西在不远处的沟底里一闪,贪婪的咀嚼声一波一波从沟底漫上来。他挪动了一下身子,他的眼前呈现出一幅血淋淋瘆人的场面。他看见了一条癞皮黑狗,人模人样地蹲在沟底里,粉红的舌头卷动着一截紫色的肠子,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婴儿残体摊在狗嘴下,狗嘴上粘满炫目的人血。黑狗的鼻孔里快乐地播放着一首旋律优美的流行歌曲。曲调非常耳熟,可姚三却想不出歌曲的名字。姚三威严地咳嗽了一声。那条狗抬起了非常丑陋的嘴脸,停止了咀嚼,嘴角却叼着一截血糊糊的婴儿残手。一堆谷秆草散乱倒卧,花花绿绿的婴儿衣物丝丝缕缕地缠在黑狗的一条前腿上。癞皮黑狗血红的眼珠凶光毕露。
  “这是谁家的娃儿?”姚三问道。黑狗眨了一下莫名其妙的眼皮,警觉地竖起了尖尖的耳朵。“不是问你哩?”姚三恼怒地吼道。癞皮黑狗从沉醉中一下子惊醒了,它看清了来人,眼睛里血红的灯笼倏地熄灭了,尾巴讨好地左右摇摆,沟底细碎的土粒在屁股下涌来涌去。
  人和狗对视着。黑狗最终显出了奴性,胆怯地起了身,叼在嘴角的残手“叭”一声,掉落了,一条缠着花花绿绿布片的前腿快捷地压上去,立时遮掩得不露痕迹。黑狗的嘴里哼唧出一句模糊的狗语。姚三不会翻译,恼羞成怒地骂道:“滚!”癞皮黑狗颤栗了一下身子,委屈地夹紧尾巴依依不舍地顺着沟底跑走了,前腿的布条里却裹着那截婴儿残手。
  姚三的牙疼又开始了。他吸溜了一下嘴,吸进牙缝里的风凉嗖嗖的,带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天空一片血红。姚三转回身朝村子里看,血红的夕阳海水般淹没了房屋,只剩下影影绰绰的树木枝梢。姚三狠命地揉了揉眼,再睁开眼皮时,无边无际的红色已不见了,他被突降的黑夜包围了。
  天黑得神秘而干净。一阵女鬼的哭泣声在四周相继响起。沟沿上的树枝躁动不安,长长短短的枝桠,像众多来历不明的手臂,互相推搡着抓挠撕扯。姚三猛然一个激灵,一种恐惧倏地从尾骨一直窜到了头顶。乍起的阴风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衣袖和裤管。
  姚三望风而逃。
  8
  黑沉沉的村子里,几点零星的灯火明明灭灭,影影绰绰的人影窜来窜去。一阵阵车铃声和链条敲击链盒的叭叭声,在村子里响来响去。那是村办工厂下班的工人在急急地往家赶。风声尖利,无孔不入。黑黑的房屋竖着警惕的耳朵。房前屋后,狡诈的陷阱层出不穷。
  “卖刀哩。”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嘶哑吆喝,在无边的黑暗里显得异常激动。“卖刀哩。”神出鬼没的吆喝嘶哑而零乱,一会儿响在村东,一会儿响在村西,一会儿响在村南,一会儿又出现在村北。
  交头接耳的眼睛比比皆是。一扇扇看不见的门,在黑暗里开开又关上,慌乱的“叭叭”声此起彼伏。
  9
  不见月亮,也不见星星,天黑得伸手看不清五指。杨振基和石榴从熟睡中醒过十几次,天仍然黑着,不见个明。
  杨振基一点瞌睡也没有了,他拉亮了电灯。电灯光先是一阵刺眼的白亮,后又猛然暗淡了,只剩下颤颤的钨丝微微弱弱的红。杨振基看着石榴的脸说:“这个我不想干。”石榴不满地说:“咋,这美差你不干你想干啥?月工资八百多块呢!”杨振基翻身平躺着:“那怎么一天都过去了,咋还没动静。球,干这个还得听他的,他还是想咋捏就咋捏。干村干部多美,要啥有啥?”石榴叹口气:“唉,美的你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能丢手让你干?”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嘟嘟囔囔道:“这天是咋的了,咋还不见亮哩?”两个人一齐转脸去看床头柜上的钟。灯光太暗看不清表盘。突然红着的钨丝一闪,电灯光又一下亮堂了。俩人连忙望向那座钟,发现那根短粗的时针已不厌其烦地转了三十二圈或四十二圈了,可天仍旧黑着。   石榴心事重重地拉灭了灯。石榴说:“天亮了,我去催催他,他答应过的。”黑暗里,杨振基瞪着明晃晃的眼珠子。杨振基说:”别催他,我不想看你和他亲热!娘的,我真想日他姐一刀宰了他!”
  石榴“叭”一声拉亮了灯,坐起了半个身。石榴说:“看你那熊样,也不尿泡尿照照!”
  杨振基双手枕在脑壳下,扑棱扑棱地眨眼睛,紧夹着双腿小心翼翼地放出一声闷屁。
  10
  一座倾斜的瓦屋在昏昏黄黄的电灯光里摇曳着,松懈的屋梁吱吱嘎嘎。
  姚三吸溜着嘴,顺着一股异香影子样闪进屋来。他的视线锁住了一张被灶膛的火苗映红了的“旧社会脸”。左腋下少了齐崭崭一块棉布的驼背老汉正襟危坐,正神情专注地煮着一锅东西。那异香正源源不断地从紧扣的芭茅莛儿扎成的锅盖下旋转而出,蛇一样地扭着升起来,急急地穿过屋顶和墙壁的缝隙,消失在黑暗里。姚三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驼背老汉动作敏捷地跳起了身,埋进皱褶里的一对黄眼珠子定格在姚三猫一样抽动的鼻子上。
  “哟,村长!草民不知您微服私访接驾无功乞望村长恕罪!”驼背老汉叩头便拜。姚三笑了,说:“老人家何必如此?快快请起。”姚三向唯唯诺诺站起身的驼背老汉伸出了一张大手。驼背老汉受宠若惊,双手慌乱地在衣服上擦了擦,姚三的手已握住了他颤抖的右手。驼背老汉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听到姚三和蔼而亲切的声音:“老人家,正做饭哩!”
  “我……我熬猪肉呢,村长。可香哩,您啃一块吧!”驼背老汉动作麻利地抓起一把肉钩,掀开锅盖,从滚烫的油水里捞出一块肉,毕恭毕敬地递过来,“猪蹄,可烂乎哩。”姚三吓了一跳,眼前的肉钩上分明挂着一个婴儿的脚丫。姚三捂着牛蛋一样的半边脸,后退着叫:“你……你,你咋弄出个死娃儿脚丫儿让我吃?”
  驼背老汉望望姚三,又望望肉钩上的肉,一脸委屈,嗫嚅着说:“这是一块猪蹄呀,你咋说是死娃儿脚丫儿哩?你看,你看。”他搅动锅里的汤水,又捞出一块圆圆的肉。“猪头。你看猪头还在哩。”
  呀!姚三惊骇地张大了嘴巴,一个婴儿脑袋挂在肉钩上,一对死灰的眼珠子紧盯着他一动不动。“放下,快放下。”姚三虎起了一张脸,“大胆刁民,你煮了谁家的娃儿,还不如实招来?”驼背老汉的黄眼珠子躲避着恐惧,满脸的皱纹里隐藏着狡诈。“你不说是吧?”姚三从怀里摸出了手机,“我这就让陈大胡子来请你,看你能撑到几时?”
  驼背老汉扑通一声跪下了,黑蓝色的火车头棉帽滚落到水桶后不见了,光头上吱吱 冒出一层冷汗珠子,在灯光下一闪闪的。驼背老汉一边磕头一边说:“村长,村长,草民可没有杀人呀!”光光的脑壳磕在地面上,甩出一串串带尾巴的水滴,驼背老汉一脸无辜。“这锅里确实是猪肉呀,不过,我有一个情况得向您反映,王寡妇简直是个生娃的机器,王连贵只要和她一睡,她肚子就像吹气球一样地鼓起老大,天一亮就会生出一个娃儿。生了娃儿,他们就把他(她)扔进了尿罐里,然后,王连贵便把死娃子交给我,埋一个,王连贵就给我五块钱,我已经帮他们埋了九九八十一个了。他们不准我告诉别人。你知道,我是靠这为生哩,我得遵守职业道德,我得守口如瓶。今儿一大早我刚把他们的一个死娃子埋到村口的沟底了。”
  姚三笑了,笑了的姚三突然觉得自己的牙不疼了。他伸手一摸,长在左脸上的那肿胀的牛蛋竟没了踪影。姚三装了手机,拍了一下仍跪在地上的驼背老汉,声音里充满了慈祥:“好,好嘛,你仍然是一个好同志,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净做好事不做坏事,你起来吧,你已经立功赎罪了。记住,以后你每一次的行动,事先都必须向我汇报!”
  昏黄的电灯光闪了一下,姚三便不见了。此时,正是杨振基和石榴辗转反侧睡不着的时候。驼背老汉艰难地站起身,找回那顶躲在水桶后的帽子,扣在了头顶上。一堆红肉仍在铁锅里上下翻滚,发出扑棱扑棱飞翔的声音。“我这就成了村长的人了?”驼背老汉睁着梦一样的眼睛,一脸的“旧社会”洋溢着激动的慨叹。
  这时候,一个神秘的影子从泄漏到门外的灯光下一闪而过,驼背老汉倏然惊出一身冷汗。
  11
  就出事了。天亮的时候,村民们都知道了夜里发生的事。活该!人们交头接耳。
  王寡妇在日头斜照的山墙下心不在焉地纳着棉布鞋底。
  这只鞋底她已经纳了一个冬天了,仍然有一半没有纳完,纳过的前半部曲曲弯弯的花纹像一座迷宫,没纳的后半部仰着鼓凸的大肚皮如饥似渴,焦急地等待着又利又硬的钢针快意地刺穿自己的皮肉。然而,王寡妇却高高地吊着鞋底的胃口,有一下没一下地纳着,老半天才能听到“咯嘣”一声,是针尖扎进鞋底的声音,又老半天,才传来“哧——溜——”“哧——溜——”心事重重半死不活的拽线绳声。王寡妇纳一下停半天,一双黑眼不住地越过几座房屋闪出的空隙,朝通往乡街的那条土路上焦渴地瞭。
  土路依然白花花的,不见一个人。
  12
  日头像一块烂肉挂在天空上,一动也不动。田野里不见人的影,一片荒凉。姚三推着木兰摩托和王连贵一前一后在野地里走。
  “看看你弄的这个事儿。唉,陈大胡子也他妈的不够朋友,事先也不通个气,我要是知道了,也不会弄到这一步。”姚三痛心疾首地边走边说。“叔,我是冤枉的。我是去给她拾掇电线,她家的电线让老鼠咬了,一开灯,电线上直掉火疙瘩。”姚三说,“就算是电线跑电了,可你也不能跑到人家一个年轻寡妇的床底下拾掇电线呀?唉,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青年啊,就这样给毁了。”王连贵争辩道,“叔……我真的没有和王寡妇那个哩。”
  “真没有?”姚三转过了身,他盯着王连贵的眼睛说,“还瞒你叔哩,早知你这样犟,我也不管球你了!你还不相信叔,陈大胡子稀哩稠哩都全倒给我了,要不是看我的面子,不但要关你半个月,还要罚你五百块钱哩。”
  姚三的眼前跳出了陈大胡子那张猪毛脸。陈大胡子嬉笑着给他说了抓捕经过:他们踢开了门,王寡妇披着一件上衣,大奶子虎视眈眈地翘立着挡在门口不让进。她说,深更半夜的,你们闯俺一个寡妇家想干啥?是不是酒喝多了还想喝老娘的尿?陳大胡子正颜厉色喝道,闭了你那骚嘴,有人举报你破坏计划生育,不办准生证,生娃却跟脱泥坯一样,“噗哧”一个,“噗哧”一个,你已生了八十一个,明天可能就是八十二个了,我们不能坐视不管。王寡妇愣了一下神,随即躺在地上撒起泼来,哭叫着没脸活了。陈大胡子好生纳闷,踢门的时候,明明听见有男人的调笑声,这时候咋就没了影?于是拔出手枪训斥道,起来,快起来,我们要是没看见有男人钻进来,能踢开你家门?你要是不老实,老子连你一块抓。王寡妇不敢哭了,只是披散着头发,坐在床边的地上不起来。陈大胡子四下里瞅瞅,发现床单搭在床帮下一个劲地抖,便冲过去,一撩床单,枪口对着床底喊,出来,他妈的再不出来,老子给你一枪。一句末了,王连贵便乖乖地钻出来了,头上粘着蜘蛛网,精赤着光身子,怀里抱着他的衣服和裤子。陈大胡子一看他那耷拉着的东西,心里就乐了,敢情来的正是时候,两个人刚他妈交上火,要不,那东西咋还湿漉漉骨碌哩尽是土?   姚三想到此忍不住就笑了,他说,“娃子,你还嫩着哩,你要没弄,陈大胡子能说把你从床底下精肚儿弄出来时,湿鸡巴咋骨碌了一鸡巴灰?”王连贵翻了翻眼皮子,脸红得就像猴屁股,脑袋耷拉到裤裆里,我……我……
  姚三叹了口气。传来一声狗叫。两个人都不觉循声望过去。不远处的一个坟堆边两条狗正在谈恋爱。姚三捡起一块土疙瘩恼怒地砸过去,两条连裆的狗委屈地嘟嘟囔囔着,拖拖曳曳地跑远了。
  姚三又尖叹了口气,“唉,娃子,这其实也没啥,年轻人嘛!可你的职业不允许呀,你想想,以后你再走东家串西家地收电费,你叫人家屋里有女人的咋放心哩?唉,我看这电工你就不要再干了。”王连贵哀求说,“叔,电工不干了,我还能干啥?你就抬抬手,放我一马吧!”姚三瞪起了眼,“你这娃,看你这娃,你这话咋说哩?你睡人家王寡妇能怨我吗?其实不让你干电工,也是为你好哩。”王连贵急赤白脸地说,“叔,看在多年的情份上,你就让我再干吧,这么多年,你让我停谁家电,我就停谁家电,你让我啥时往哪儿送(电),我就啥时往哪送(电),从没误过你的事,还有厂里的电价,你让写多少,我就写多少,多出的一分不少都孝敬叔了,再说叔家的用电都是免费的,这么多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姚三说,“这都怨你家伙不争气。”姚三翻身跨上小木兰,小木兰“日”地一声,就跑远了。
  王连贵咬牙切齿握紧了懷里的电工刀。这时候,村子里传来一声嘶哑的吆喝:“卖刀哩。”“哩”字的尾音短促而干净,像人掐了脖颈。
  13
  日头一动也不动。
  王寡妇已经吃过了七顿饭,第十四次坐在了那道山墙下,那日头仍然是老样子,依旧斜斜地照在山墙下。她已经记不清吃的是早饭还是午饭了,因为她一急,胃里就饿得发慌。就在她心灰意冷胃里饿得又要发慌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她要等的那个人。
  王连贵哭丧着绿色的瓦刀脸,躲躲闪闪地进了村口。王寡妇动作敏捷地从山墙下闪出来,拦住了王连贵。她说,“你可回来了,都快把人熬煎死了。”王连贵说,“日他姐,姚三把我电工掐了。”王寡妇盯着王连贵关心地问,“在那儿挨打了吗?听说派出所可会打人,打得再重别人也看不见伤在哪儿。”王连贵说,“没打,是姚三把我领回来了。”王寡妇说,“没打就好。”王连贵说,“可姚三把我电工给掐了。”王寡妇说,“真的?”王连贵说,“真的。”
  “这肯定是个圈套。”王寡妇说,“昨晚你被捞走后,我就一直在想,想得脑壳都疼了,还是想不起来,如今你一说,我才想起来,我知道是谁告的密。”王连贵说:“谁?”
  王寡妇说:“还能是谁?姚三前天晚上去了驼背家,我看见驼背给他直磕头,帽子都磕掉了。后来,他又钻进杨振基家了。”王连贵终于吐出一口气骂道:“我日他姐,我知道他为啥要掐我了,兴他睡女人,就不兴咱俩好?日他姐,我知道他想让谁干,大不了咱拚个鱼死网破。”
  一动不动的日头猛然一激灵,紧接着便逃命一般地向西天滚过去。一眨眼的工夫,天就黑了。
  14
  驼背老汉又揽到了一笔生意,一阵窥探之后驼背老汉从一座破房里闪上了村道。他的左腋下夹着一捆谷秆草,目光机警地扫来扫去,一双黑色的“骆驼鞍儿”家制棉靴在村道上一前一后急急地走。那条半大的癞皮黑狗仍紧贴着墙根,不远不近地跟随着,贪婪的眼睛绿光四射。竟然没有碰到一个人。村口,一棵年代久远弯曲了的桃树,却长出了新芽。驼背老汉望了一眼,那桃树竟然在寒冷中相继绽出了满树鲜艳欲滴的红色花朵,血一样的花瓣,一瓣一瓣无声地迅速张开了。
  驼背老汉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在那棵桃树下停住了脚,鼻子慢慢地凑了上去。他想闻闻久违了的桃花香味。然而,他却很快便失望了。因为那刚刚还水灵灵的花瓣这时候却开始衰败了,血一样的颜色褪成了一片刺目的惨白,刹那间,纷纷枯萎,飞蛾一般无声地坠落而下。一片花瓣飘落在驼背老汉黑色的“骆驼鞍儿”家制棉靴上。驼背老汉心里猛然一酸,一种欲哭无泪的情感使他的满脸“旧社会”更加“旧社会”了。
  自从某一夜出现了那种翻江倒海苟合的声音以后,村子里便接二连三怪事不断。先是王寡妇生下了一个长着猫头人身子的男婴,从娘胎里拱出来,竟说了一句姚村长话抄“男人是什么?男人是照相机,喜欢到处捕捉美色,不敢长久对焦,趁身边的老婆不注意,咔嚓一下,回家再细细回味,偷偷地乐”。紧接着男婴便说他是几十里外张村南头张碗豆的爹,已经死了四十五年了,他们家老房子西山墙的正中间,有一个离地三尺的窑窝儿,早先被堵上了,糊了稀泥巴,里面有一个檀木小匣子,藏着家谱和一双传家绿玉手镯。结果,几十里外的张村南头果真住着一个叫张碗豆的人,已经六十三岁了,从他们家的西山墙果真扒出个檀木小匣子,里面藏着家谱和一双绿玉手镯。一位广州来的商人竟出手二十五万,买走了这双绿玉手镯。穷了一辈子的张碗豆,发了。
  再接着便是王连贵相依为命的八十四岁的奶奶,一夜之间,没牙的嘴里竟长出了满口新牙;白银色的头发变得乌黑油亮,核桃皮一样的脸,也水嫩红白。她变成了一个水枝灵灵的十八岁大姑娘……
  唉,奇奇怪怪的事情太多了,多得驼背老汉脑子里成了一盆糨糊。他不想想了,就转了身,夹着那捆谷秆草朝村外的沟边走去。那条癞皮黑狗也在桃树下停下来,鼻子闻闻落在地上的一层残花,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它弄不懂驼背老汉为何在桃树下愁眉苦脸,便抬起一条后腿,朝桃树浇了一泡尿,勾回头闻闻,满意地咕哝了一句狗语,然后,便急急地朝已下了沟底的驼背老汉一蹿一纵地追过去。
  15
  王连贵探头探脑地蹿出村长姚三家。
  他站在村道上,双手交叉捂紧肚子,眯着眼看日头,微张着嘴,上下两片嘴唇紧锣密鼓地蠕动着。终于,他猛地紧缩了一下身子,一声石破天惊的喷嚏挟带着眼泪鼻涕飞窜而出。王连贵突然感到夹紧的裆部一阵湿热。
  王连贵飞快地扭身向身后的大铁门看了一眼。他看见不知所措的黑翠紧绷着脸站在院子里,正拚命大嚼着一把“铁豆”。“咯嘣咯嘣”的咀嚼声,在王连贵竖起的耳朵里简直有一种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的味道。王连贵笑了,笑了的王连贵意犹未尽,他站在饭场边,支着耳朵,点起了一根纸烟。就在这时候,朱红的大铁门“嘭”地一声关上了,院子里,一只搪瓷碗被重重地摔扁在水泥地面上。   一个个粗壮的烟圈从王连贵的嘴巴里喷涌而出,重重叠叠,像一条魔幻一般的绳套子,一环紧扣着一环,环环相套,撕扯不开。
  16
  驼背老汉的工作已经完成。他非常满意,自始至终他没有碰到一个人。驼背老汉蹲在一堆高高的土堆上,极其轻松地抽起了旱烟。这堆土是谁从沟底一锨锨撂上来的,已无从查起。上面爬满了“格巴草”,好像许多年前就一直堆在这里了。为什么单在这儿撂出一堆土?单在这儿撂出的一堆土为什么又弃之不用了?这里面一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驼背老汉想。他的身后,土堆边的沟底里,一摊湿漉漉的新土下露出几根藏头露尾的谷秆草。这是驼背老汉的秘密。大约五十步开外的地方,稳稳地蹲着那条半大的癞皮黑狗,与驼背老汉遥遥相望着。癞皮黑狗悠闲地舔了一下嘴唇,它的耐心很强,双眼微闭,一副老谋深算志在必得样。
  驼背老汉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旱烟。他和癞皮黑狗对峙着。他知道,只要自己不离开,癞皮黑狗的阴谋就无法得逞。他朝浑圆的村子里望去,看到了远处杨振基家低矮的房屋,土坯圈成的院子,以及巴掌大的楼门下用圆木棍棍钉成的栅栏门。一个女人扭着细腰从屋里走出,鸡屁眼样的嘴唇血红血红。他认出那是杨振基的女人石榴。石榴拉过一把没有上漆的白茬柴椅,她坐在了院子里,一边晒暖,一边织着一团黄色的毛衣,明晃晃的两根细铁针剜来剜去。一只猫偎在她的脚边,不时地伸出一只前爪,抓挠着地上圆圆的黄色线团。线团有时候滚得远了点,那只猫便纵身扑过去,一条前爪快速地一抓,那线团又滴溜溜滚进了女人坐着的椅子下,那猫便高兴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女人织着毛衣,神情专注而恬淡。这时,村道上匆匆跑来一个穿着红色毛衣的女人。驼背老汉认不出那女人是谁。那女人一边跑,一边不停地朝嘴里填着东西。她跑到了木栅栏前,双手掐腰,嘴里说了一句什么话,便一脚踢开了栅栏门。挨踢的栅栏门一摇一摆地晃动着不安。驼背老汉方才认出是姚三的女人黑翠。石榴惊慌地抬起了头。黑翠冲过去,扇了石榴一个嘴巴。石榴捂着脸,她没有还手。黑翠的嘴巴飞快地张合,白晃晃的唾液飞来溅去。石榴躲闪着。黑翠忽然夺了石榴手里的毛衣摔在地上,双脚踩在上面用力地碾。石榴弯下腰企图从黑翠的脚下救出毛衣,冷不防竟被黑翠揪住头发拚命往地下捺。石榴终于忍无可忍,她挣扎着,搬着黑翠的一条腿。两个女人便撕扯在了一起。几只受了惊吓的鸡飞上了房顶。那只猫也早已撇了线团,纵身跳上了土坯墙头。两个女人在院子里转圈。白茬柴椅撞翻了。忽然,两个女人被踩在脚下的毛衣绊倒。她们都松了手,头发凌乱地坐在地上拚命地喘。一个干瘦的陌生男人出現在院子里,石榴慌忙用双手遮掩被黑翠扯破的胸脯。陌生男人秫杆篾一样的眼睛里异彩纷呈,鸡爪样的双手在空中挥舞。他朝黑翠吼。黑翠惊恐地一弹身子从地上跳起来,慌慌地冲出了栅栏门。陌生男人神秘地冲着目瞪口呆的石榴笑了笑,身子一晃,便从院子里消失了。
  驼背老汉收回了目光。他觉得自己偷窥石榴白晃晃的酥胸有点下流。她们的争吵撕打,从开始到结束,他都没有听到一丝儿声响。这情景就像驼背老汉年少时曾看过的一场无声电影。她们为什么要打架?那个干瘦的陌生男人又是谁哩?驼背老汉实在想不透。于是便开始擦燃火柴,努力去抽那一锅一直没有抽完的旱烟。
  不远处,那条癞皮黑狗仍然蹲在老地方,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一动不动,睡着了似的。
  17
  天忽然变得出奇地短。
  早晨,打鸣的公鸡领着一群羞羞答答的皇后贵妃们,刚刚飞上高高的屋脊,准备着一展玉润珠圆的歌喉时,天却突然就黑了。刚刚起床的杨振基一只袜子还没穿好,坐在梳妆台前描眉的石榴便拉亮了电灯。石榴为早早来临的夜晚非常满意,她在算计着即将出现的身影,以及自己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杨振基极不情愿地嘟囔着走出了卧室,走出卧室的杨振基听到楼门下的栅栏门叫了一声。他拉亮了院子里的灯,看见了已走进院来的村长姚三。姚三朝他闪烁其词地笑了笑。他的脑袋便针扎一样地疼起来。
  杨振基自从接任电工后,姚三来得更勤了,根本没把杨振基放在眼里,有时候当着他的面,就无所顾忌地伸手在石榴的屁股上或奶头上拧一把。杨振基装着没看见,心里却恨得直咬牙,裤兜里的那把匕首都被攥出了汗,但却一直不敢朝背对着他的姚三刺过去。他担心自己如果一刀刺不中要害,姚三反过来与他拼命,他肯定不是膀大腰圆的姚三的对手,弄不好,仇没报,自己反倒先丢了性命。因此,刺杀姚三的企图,便一次又一次地落空流产,与唾手可得的成功,一次又一次悔断肝肠地失之交臂。
  每当他被姚三支派出去买烟打酒的时候,他就立刻意识到紧接着将要发生的那些事。姚三每次都视如敝屣地塞给他一张钱,一种被羞辱的痛苦便剜心扯肝。他不敢与姚三公开顶撞,连姚三的眼睛他都不敢看,好似这姚三是石榴的法定男人。
  他没有办法。他只有屈从。每次买烟或打酒,他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可等他一溜小跑地回来,屋门却早早地从里面给拴死了。吱嘎的床响和粗重的喘息波涛汹涌,肉体的撞击放荡恣肆动魄惊心。听着这些声响,所有不堪入目的细节杨振基都非常逼真地想象到了。他瞪着滴血的眼睛,举起那把锋利的匕首,狠命刺杀着院墙一角那棵年代久远弯曲的枣树。如今灯光下,那棵年代久远的枣树正宠辱不惊地站在角落里,虽然周身伤痕累累,可依然道骨仙风地活着。
  杨振基嘴角浮现一丝苦笑:“来了,屋里坐。”虽然杨振基的声音如风中游丝,可姚三却听得一清二楚,他说着屋里坐屋里坐,便径直进了上房。
  这时候的石榴早已梳妆完毕坐在了一把白茬柴椅上。很明显,姚三已被她深深地勾牢了,他们家已时常可以听到摔碗砸盆的声音,以及黑翠一惊一乍的哭声。每当这种时候,石榴知道姚三已难以离开她了,黑翠再也没敢朝她家蹦个脚尖了,相反,姚三却明目张胆贪得无厌,每晚,必定跑来与她温存,只是委屈了自己的男人忍辱负重一次次让床给姚三。石榴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要想得到必须有付出,这是任何人也无法改变的,她别无选择。石榴朝姚三露出两排白米样的牙。姚三晃着手里拎着的一塑料袋东西说,“石榴,我弄了二斤猪头肉,还热着呢,让振基买瓶酒来,晚饭别做了,省得耽误事。”姚三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张钱。   杨振基浑身开始了不自在,他的一只手攥紧了裤兜里的匕首柄。半晌,又无可奈何地缓缓松开了。他接过了那张钱,仍迟疑地磨蹭着。姚三说这五十块你买两瓶精肚儿林河,剩下的四十多你就装兜里吧。杨振基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往外走,还没等他推开栅栏门,上房门便“砰”地一声急急关上了。杨振基只觉得眼前金星飞舞,他拔出匕首,冲到那棵年代久远的枣树下,“唰、唰、唰……”,寒光不停地上下翻飞,眨眼之间,体无完肤的老枣树便开始扑嗒扑嗒地滴起了血水。
  夜色苍茫,杨振基呼呼地喘息着。村子里到处都是诡秘的眼睛和波谲云诡的身影。
  18
  漫长的暗夜里,独守空房的黑翠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她恶狠狠“咯嘣咯嘣”地嚼着“铁豆”。她实在想不到男人竟对她大打出手,并警告她如果再敢找石榴的麻烦,就让她滚蛋。
  黑翠憋屈得难受,想自己自从进了这个家,任劳任怨,由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变成了一个面容憔悴的黄脸婆,养育的一双儿女也都先后进了大学,如今家里的繁荣昌盛哪一件没有她的心血?男人,男人,都他妈是什么东西?糟糠时恩恩爱爱海誓山盟,富贵后道貌岸然翻脸无情。每天晚上,在偌大的小楼里,孤独的黑翠目露凶光,猫叫春似的呜呜嚎叫着,四肢着地,动作灵敏地从一楼窜上二楼,再从二楼窜下一楼。一只只仓惶失措的老鼠,被她捺在了手掌之下。她兴奋地一把抓起吱吱惨叫的老鼠,连皮带肉地撕咬着生吞活剥。老鼠的四肢、肋条、头盖骨被她津津有味地咀嚼得“咯嘣”乱响,茹毛饮血的声音石破天惊。
  然而,小楼里的老鼠她怎么也捉不完。在她用舌头惬意地抿舔着嘴角的鼠毛和鼠血,抚摸着滚圆的肚皮闭上眼歪睡在楼梯一角时,总能在似睡非睡中,看到穿红着绿的老鼠们成群结队迎来送往的嫁娶场面。兴高采烈喜气盈脸的老鼠们,吹号的吹号,敲鼓的敲鼓,打锣的打锣,抬轿的抬轿,骑马的骑马,放三眼铳的放三眼铳,各司其职,忙而不乱。看热闹的老鼠夫妻们,涂脂抹粉,扶老携幼,摩肩接踵。夜太长,老不见天亮。刚刚嫁过来的老鼠女,这时候已生出了一大堆吱吱乱叫的鼠娃鼠女。鼠娃鼠女们浑身没毛,粉嘟嘟一身肥肉。黑翠太困了,她翻一下身,却发现那些鼠娃们竟长出了一身灰毛,眨眼已到了嫁娶的年龄了。于是,更多的花轿又粉墨登场,唢呐声锣鼓声三眼铳声又响成了一片。
  黑翠的精神为之一振,睡意全无,睁圆了贪婪的眼睛。然而,热闹的唢呐声锣鼓声三眼铳声却偃旗息鼓销声匿迹了,一乘乘花轿,一只只油头粉面携妻带子的老鼠都不知了去向。
  黑翠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蔑视,她开始变本加厉地喵呜喵呜嚎叫着,上窜下跳,不停地捕捉躲在墙角床头桌边的老鼠们,不停地撕咬,不停地生吞,沾满鼠毛和鼠血的嘴巴狰狞毕露,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如雷震。
  白色的小楼里杀机四伏。
  19
  那种淫荡的所向披靡的声音愈加频繁了。难以入睡的村民们被折腾得疲惫不堪,头昏脑胀,大白天在村道上走着走着,上眼皮就酸涩得抬不动了,身子一软,便栽倒在路边呼呼大睡。
  村子里的角角落落,田野里的沟沟坎坎,到处都是东倒西歪进入梦乡的村民。去水井上挑水的男人,趴在井沿上,口水拉得老长,勾担的一头攥在手里,另一头挂着一只空桶悬吊在井壁边,而另一只空桶却滚翻在身旁,木呆呆空张着干渴的嘴巴。挎着菜篮的女人倒在自家的菜地里,被身子压歪的菜苗还朝外冒着新鲜的汁液,剜进篮子里的几棵肥大的菠菜,拥挤在篮沿边,一脸的惊讶。背着书包的学生和他们的老师一起,趴卧在上学的路上。窑厂里,拉砖坯的苦力,歪在坯架下,而填煤的烧窑师傅手握半锨湿煤,却一头拱在黑黑的煤堆里。面粉厂里、地毯厂里,接面的工人抓着一条空面袋,整个人却被源源不断从机器里流出的面粉埋得只剩下一颗花白的脑壳;织毯的女工手攥刀具,人却歪在机架上鼾声如雷。正在打鸣的公鸡和正在下蛋的母鸡,以及正在蹭痒的肉猪和正奶着一窝猪仔的母猪,还有觅食的狗们猫们鸭们鹅们,都好似被人施了定身术,一个个保持着原有的各式各样的姿势,长睡不醒。一时间,呼噜声、梦呓声、咬牙放屁声混搅在一起,像中了魔法的大合唱绵绵不绝震耳欲聋。
  日头默默地从东方滚到了西方,缠做一团的混合唱仍不绝如缕。直到暮色开始四合,刺骨的寒冷才将这沉睡的一切冻醒了,一个个睁着迷惘的眼睛,愣怔半天,这才醒悟了似的惊叫一声,一骨碌爬起身来。于是,就有了人声,狗叫声,猪哼声,以及白天里各种都应响起的嘈杂声。
  许许多多要做的事情被耽误了,该发财的机会错过了,有人哭,有人笑,村子里到处都是一簇簇叽叽咕咕义愤填膺摩拳擦掌的人群。
  20
  村民们怨声載道,再次看到村长姚三时,一个个竟横眉怒目了。自此,姚三整日心惊肉跳,四处皆是看不见的拳脚和仇恨的眼光。黑翠充满杀气的“咯嘣”声也时常让他心惊胆寒。不管是呆在屋里,还是在外面走动或是和石榴偷情都有一些隐蔽的眼睛一直追随着他,形影不离,如芒的目光刺得他脊背酸胀后脑勺发麻。他恨不能在后脑勺上长出一只洞察秋毫的眼睛,好捕捉那一道道来历不明稍纵即逝的凶狠目光,以省却他条件反射下的回头频率。他想看清楚那些缠绕着他始终不去的目光的主人。然而,一次次捕捉的落空,使他在无尽的失望里陡添更加骇人的恐惧。更为要命的是随着那一道道神秘目光的有增无减,蹑手蹑脚的脚步声也悄然逼近了。姚三已感觉到了它无处不在的触觉,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如影随形,若即若离。有时候,他分明已感到了那人嘴里呼出的热气扑在了后脖梗子上,他机警地迅速转身,却逮不到一丝影踪。
  姚三紧绷的神经已不堪一击,恼人的牙疼也乘危而来,无时无刻地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他肿胀的左脸已得寸进尺地将左眼挤成了一条可怜的缝。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他都一直睁大着那只充血的右眼和挤成了一条细缝的左眼,搜寻着周围的可怕之处。然而,他始终捕捉不到仅供参考的蛛丝马迹。在姚三的回忆里,这缠绕的目光与脚步,就像隐藏在草丛里的蛇,伸伸缩缩,神出鬼没。   “是谁?有胆量你给我站出来!”姚三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可周围一直静悄悄的,连个回声也没有。只是冷不丁会蹿出一只慌不择路的老鼠,抑或一条夹紧尾巴的狗,远远地站着,龇一口白牙,人模人样地冷冷地笑。
  21
  晴天白日的,说阴就阴了,说起风就起风了。
  杨振基屁股后吊着一疙瘩电工家什,懒洋洋登上了一架木梯。他在高高的电线杆上的电表箱边抄着一家家电表的使用度数。由于缺乏睡眠,杨振基精神恍惚,总觉得自己身子轻飘飘的要灵魂出窍似的。尖利的北风吱吱叫嚣着,像无数只饿红了眼睛的老鼠,将杨振基的两只手背啃出了一道道细密的血口。杨振基打着哈欠,不停地变换着站立的姿势,以便腾出手轮换着在嘴上哈着热气。就在杨振基抄完最后一只表,扭身准备溜下木梯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幅令人震惊的宏大场面:
  姚三家门前的饭场上挤满了静坐的人群。人们抄着手,木呆呆地盘腿而坐,寒风不时地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刺眼的白布做成的巨大横幅擎在人头之上,遮天蔽日,上面写满了斗大的黑字:“惩治乱伦,驱逐黑暗”、“还我睡眠,给我自由”等等。在这些人海中,杨振基又看到了那个神秘的卖刀人,那人正在嘶哑着声音慷慨激昂地发表着演说,鸡爪样的手激动地挥来舞去。
  姚三家朱红油漆的大铁门紧紧关闭着。黑翠嘴里在兴奋地咀嚼着,她在院子里的水泥地面上跑来跑去。姚三站在二楼正中的一扇玻璃窗后,铁青着一张脸,充血的右眼和挤成一条细缝的左眼,紧盯着饭场上黑压压静坐的人群。
  几个人匆匆忙忙地在楼顶上架起了高音喇叭。随着一声尖利刺耳的声音滑过,威严的声音响起来:“广大村民们,请你们不要听信谣言和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的煽动,十二点,必须全部离开饭场,否则,后果自负。”
  静坐的人们无动于衷。一张张横幅呼啦啦有声,海浪一般地一波一波涌动着。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只心怀叵测的老态龙钟的猫头鹰,睁着一只左眼,闭着一只右眼,在村长姚三家的楼门上磐石般地蹲着,充耳不闻。
  楼顶上的大钟“当当当”敲响了十二下。
  姚三家的大铁门轰然洞开,一辆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摩托车风一样地吼叫着,载着一个个戴着头盔的摩托车手,鱼贯而出。每一个戴着头盔的摩托车手身后的座位上,皆有一个戴着同样颜色头盔的人,他们的手里端着一枝枝乌黑的闪耀着死亡光芒的双筒猎枪。
  一声令下,枪声炒豆一般地响了,密集的子弹射向了静坐的人群。疯狂的摩托车队如虎入羊群,直直冲向了手无寸铁的人们。
  血花飞溅。人们一个个相继中弹倒下,飞速旋转的车轮从人身上直直碾过去,冲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血胡同。哭喊声、怒骂声、呻吟声、枪声、摩托轰鸣声响成了一片。顷刻之间,整个饭场血流成河,躺满了横七竖八缺胳膊少腿的血糊糊尸体。
  杨振基从木梯上跌下来。他一骨碌爬起身在村子里一瘸一拐地狂奔。“杀人啦,杀人啦!”杨振基变脸失色大声呼喊着。
  杨振基首先碰到了从一堵山墙后闪出的驼背老汉。
  “杀人啦,饭场上杀人啦!你听,炒豆一样的枪声还在响个不停。”杨振基的双眼惊恐万状,目光在驼背老汉的脸上跳来跳去。
  驼背老汉一脸严肃,伸手摸了摸杨振基的脑门: “哪有枪声?哪会杀人?”
  “杀人啦,杀人啦!”杨振基丢下驼背老汉,跌跌撞撞像一只没头的苍蝇。
  杨振基又看到了从王寡妇家走出的王连贵。他连滚带爬地奔过去,嘴唇一个劲地抖。他喘着粗气说:“连……连贵,杀人啦,村长家饭场上杀人啦!”
  王连贵噗哧一声笑了,他歪着一张绿光盈盈的瓦刀脸阴阳怪气地说:“你他妈是不是当了电工就烧包烧迷了?活见鬼了?刚才我还在饭场边与黑翠说话,饭场上一个人毛儿也没有。”
  杨振基翻了一个白眼,依旧狂奔呼喊:“杀人啦,杀人啦!”
  一家家的墙头上、门缝里露出了一张张局促不安的脸。一个忧郁的老女人从门后闪出,拦住了狂奔的杨振基:“净造谣哩,谁通知说杀人啦?”杨振基嘴里吐着白沫:“真的,我不造谣,我看得一清二楚,我相信我的眼睛。”忧郁的老女人摇了摇灰色的头,赶忙从杨振基脸前溜走了。
  杨振基只好往家里跑。石榴正坐在院子里的一把白茬柴椅上,织着那件没有织好的黄毛衣。杨振基一头扑进栅栏门:“杀人啦,杀人啦!”石榴瞪大了眼珠子:“啥?哪里杀人啦?”
  杨振基说:“村长家饭场上杀人啦,摩托车在人堆里横冲直撞,一排排子弹割韭菜一样,一扫一大片,一扫一大片。”
  石榴说:“那么大的声响我咋没听见?”
  “你们咋都不信哩?”杨振基不由分说,扯起石榴的一条胳膊就往院外跑。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往姚三家的饭场上跑。
  等跑到了饭场边,杨振基一下子傻了眼。
  饭场上刚刚发生的血淋淋的场面不见了。那吼叫着横冲直撞的摩托车队,那横七竖八惨不忍睹的满地死尸,那河水样哗哗流淌的炫目鲜血,都风吹雨洗一般地不见了。干干净净的饭场上什么也没有。
  姚三家的朱红油漆大铁门紧闭着,楼顶上倒是架着个高音喇叭,可正在播放着疯狂的“抵死我”舞曲。扭回身再看饭场,却见一条半大的癞皮黑狗和一只瞎眼的秃尾巴花猫,领着一群颜色各异的老鼠,随着高音喇叭播放的音乐,正摇头晃脑地蹦跳着疯狂的舞步。
  姚三家的小白楼上,黑翠挽着姚三的胳膊,在二楼的走廊上也跳着舞。看着黑翠和姚三亲昵的动作,石榴突然大失所望,她深切地体会到自己多年来苦心孤诣忍辱负重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前功尽弃了。她在心里哀叹,她斗不过村长,在村长面前,无论她如何努力,她永远是一个失败者。她殚精竭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仍然不能使姚三家夫妻反目家破人亡。
  “叭”,一声脆响,恼羞成怒的石榴甩给男人一个带着哨音的耳光:“放你娘的狗臭屁,哪里杀人啦?”
  “我……我……”杨振基捂着红肿的脸蛋,一行浊泪流出了眼眶。满腹委屈的杨振基心有不甘,再次朝饭场上仔细寻觅。没有,仍然什么也没有,只有那群跳舞的老鼠如醉如痴。杨振基突然看见癞皮黑狗和那只瞎眼的秃尾巴花猫竟也挂满一脸泪水。老鼠们停下了舞步,它们看看癞皮黑狗,又看看秃尾巴花猫,又看看杨振基,满脸的狐疑。这当儿,疯狂的高音喇叭突然“吱”一声尖叫,好似嗓眼里塞进了一团脏污的卫生巾,嗡嗡嘤嘤一阵痛苦地挣扎后,终于沉寂下来,无声无息了。
  尖利的北风立刻后怕似地紧缩了一下身子,躲了起来,再也不肯露面。呆滞的天空愣怔了半晌,冷不丁,竟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卖刀哩。”村子深处猛然响起悲壮的嘶哑吆喝声。一声,二声,三声,渐渐远去。
  雪落无声。一个男人神色慌张地从饭场上斜穿着匆匆跑过。一间歪斜的瓦房里传出一阵呜呜咽咽压抑的哭泣声……
  是夜,大雪纷飞。
  篇末赘述:
  若干年后,成为作家的我为赶写一部反映精神病患者故事的书,深入一家精神病院采风。在那里,我突然惊异地发现了已神秘失踪了多年的同乡杨振基。
  年逾花甲的杨振基已明显地苍老了。就在他与我擦肩而过时,却一眼认出了我,出手极快地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膊,声泪俱下地喊了一声我的乳名,紧接着警惕地将我拉向一边,神秘地向我复述了上述故事。
  我不觉毛骨悚然。故乡墨村我太熟悉了,虽然我已离开多年,可两个月前我还和先生一起回乡看过我的母亲,到处歌舞升平,一派安乐祥和,哪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三十年前,杨振基神秘失踪后,他的女人石榴苦等了他三年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拍拍屁股远嫁异乡了,从此与村人断了联系。而老村长姚三、驼背老汉、瓦刀脸王连贵等也确有其人,可他们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經陆续死掉了……
  因此,我更加深信杨振基的大脑确实出了毛病,像他这种不负责任满世界胡说八道蛊惑人心的臭男人,这里真是他最好的归宿!
  〔责任编辑 宋长江〕
其他文献
摘要:本文根据建筑机械设备安装工程施工,重点探讨了建筑机械设备安装过程中的调试。  关键词:建筑机械 安装 调试  0前言  建筑机械设备在安装过程中,通常要进行单机调试和联动调试,其目的是验证设备正常工作的可靠性,但是,在实际工作中常常要面对很多意想不到的异常现象。只有对在实际工作中对这些“异常现象”进行有效的分析和处理,才能使建筑机械设备安装工程正常运行。  1建筑机械设备安装简介  建筑机械
期刊
课堂教学要促进幼儿社会化和个性化的双重积极发展,就必须打破传统单一、封闭的教学方式,以多元目标体系——知识目标、能力目标及其它方面的素质目标为出发点,并努力达到多元目标体系的最优化。如何在有限的课堂教学中,用最短的时间,最小的人力物力消耗,取得最大的教学效果,更是幼儿教师所要思考的问题。通过实践与研究,我对优化幼儿园课堂教学提出如下思考和建议:  一、教学内容的优化  教学内容的优化也可以说是对教
教学方法是教师在一定的认识论指导下,在教学过程中,为实现教学目的和任务所采取的途径、手段和方式,以及在教师引导下学生的思考过程和思维方式.它在学生获取知识、培养科学
期刊
期刊
在当下中国“国进民退”的经济趋势影响下,中小型民营企业的发展不可避免的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浪潮冲击。随着体制改革不断深入,经济发展不断提速,信息变化日益迅猛,产品生命周期逐
教师的真情实感,对诱发和深化学生的内心体验,起着重要的导向和催化作用。教师要充分挖掘教材文本中内含的情感因素,仔细推敲其情感触动的最深之处,并找出其使人动情的原因,
在经济日趋全球化的今天,越来越多的企业意识到,单凭自身的力量很难在竞争激烈的市场中生存和发展,纷纷从针锋相对的竞争走向大规模的合作竞争,而合作竞争最主要的形式之一就是建
学位
区域活动作为集体活动的一种有效补充形式倍受大家青睐,它为幼儿活动提供了广泛空间,并有目的地利用各种材料引导幼儿自主、自发地学习活动,支持幼儿个性化的发展。但要把区域活动搞好,材料的投放是关键。在区域活动的材料投放中需教师认真观察、仔细预设,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而且在材料的添置和更换上并不是一蹴而就,而必须随着活动区的发展而不断变更,它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如此一来就对教师们提出了更大的挑战。幼儿
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各种智能手机和手机IM软件大量出现,正在改变着人们的生活。近几年一个新兴事物微信的出现,以后来居上之势迅速超过QQ、微博等同类竞争对手,成为我国即时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