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市土杂商店虽然坐落在商业街的繁华地段， 但入冬以来就很少有人进来买货了。草绳子和劣质炕席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儿，飘浮在宽大的屋子里。
　　刘平军径直来到柜台前，很有礼貌地问：有砍肉的刀吗？最好是能剁断骨头的那种。有！老售货员从货架上拿过一把递给他，他用手指在刀刃上幼稚地滑了滑，说：能杀猪吗？当然能。好！就这把吧！
　　刘平军夹着刀在寒风中低头前行，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号码是王亮的。他想了想，还是接通了电话。王亮不太高兴地说：平军，你咋才接电话？刘平军说：我才听到。王亮加重语气说：别忘了，明天醉人居的饭局。你可得早点来啊！刘平军生硬地说：你放心，我会早去的。他收起电话，把刀握在手里，随意劈了几下，他听见刀锋发出武打片里的声音。
　　回到家的时候，大屋的父母早就躺下睡了，走廊墙上昏黄的小灯映出他们苍老的脸，像一幅出土的古画。刘平军知道这盏小灯是专为他留下的。躺在床上，把新买的刀压在枕头下，头部马上感到了它的寒气和坚硬。他怎么也睡不着了，拖着沉重的记忆，在他发霉泛涩的脑海里搜寻睡不着的证据。
　　隔壁墙上的老式挂钟，不紧不慢地摆着。刘平军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邻居小英子不练习发音了，他想，一定也有十点多钟了吧。小英子是个结巴，她每天早晚都要练习发音。念一些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诗歌，反正她一练，他很快就能睡着。今晚，没有她嗑嗑巴巴声音的伴奏，他觉得睡眠的前奏曲缺少了韵味。人的要求有时候是多么的低廉啊！
　　刘平军是什么时候失去欢笑的，恐怕连他自己都淡忘了。只是记得冬天第一场大雪过后，车间里就没有暖气了。没有暖气的车间，像地窖一样阴冷，听说厂里拖欠了热电厂的取暖费。
　　刘平军几年没犯的冻疮又复发了，他的手肿得像个小馒头。他的师傅老高头看到刘平军红肿的双手，关爱地说：孩子，厂子这种干法，早晚有完蛋的一天。趁年轻，能走还是走吧！刘平军把手抽出来，平静地说：走？去哪？便站起身，离开了冰凉的车间。他不忍心看到师傅伤心的样子，师傅是他最崇拜的英雄，快60岁的人了，做鞋的手艺却永葆年轻，全省都有那么一号。好几家三资企业高薪聘请他加盟，都被他婉言拒绝了。
　　刘平军走出车间，正好看见食堂门口站着的闵雷，使劲向他招手。刘平军走过去，闵雷向食堂里努努嘴。顺着他指的方向，刘平军看见王亮和玲玲正嘻嘻哈哈地一起吃着饭。这个自己曾经深爱的女友，已经另攀高枝，不由得，刘平军的脸抽搐了一下。
　　二
　　那天晚上，刘平军正在家里做着明天请愿时用的小彩旗，上面“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我们要暖气”的标语显得格外刺目。忽然闵雷破门而入，气喘吁吁地说：出大事了。王厂长要把咱厂的机器拉到一个村办企业去，有好几台设备已经装上汽车了……
　　赶到工厂的时候，大院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王厂长像平时作报告时一样从容不迫地走到人们对面的台阶上，惨淡的月光映着他模棱两可的脸，他大声说：请大家理解我的良苦用心。我这样做的目的，也是为了大家好。刘平军高声说：机器是我们的命根子，你不能说拉走就拉走。大家赞同地说：对！机器是国家的，不许你随便拉走。王厂长向愤怒的人群摆摆手，声嘶力竭的说：他们只是租借这些设备，是给咱们租金的。有了钱，大家也能整碗粥喝。没等他说完，刘平军带头发出了嘘声。他的声音立刻得到了强烈的响应。听惯掌声的王厂长在这阵刺耳的嘘声中走下台阶，恼羞成怒地对司机说：开过去，出事儿我兜着。司机忙打开车灯，卡车缓缓向前挺进。
　　大家别怕！黑暗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人们回头一看，只见老高头拿着他用了40多年的小锤子，威风凛凛地站在厂大门中央。空旷的厂区回荡着他嘶哑的吼声。
　　卡车并没有因为他的出现而停止前行，它仍旧根据人们后退的速度，缓慢地向前挺进。老高头来到队伍的最前边，双臂张开，大声地说：大家把手挽起来，把胸脯挺起来，看他能咋的。大家很快就挽起了手臂，用血肉之躯筑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汽车停止了前进。王厂长走到老高头身边，讨好地说：你是咱厂的老工人了，别人不理解我，你还不理解我吗？老高头用小锤指点着他说：如果你还是一个人，把机器统统卸下来，我们不能没有它呀！王厂长气急败坏地冲进驾驶室，他一把推开司机，猛踩油门，卡车想绕过老高头继续前冲。
　　看著毫无停止意思的汽车，老高头用小锤使劲砸向自己的脑袋，一下，二下……一种只有古瓷瓶摔落在沙滩里才会产生的声音，在他的头上骤然响起。当他要砸第三下的时候，他瘦弱的身体无助地倒了下去。殷红的鲜血染红了他苍白的头发、花白的胡须、还有他脚下的冻土地。
　　三
　　闵雷辞职了，跟着他姐夫去广州做生意。刘平军替他高兴，厂子这样的状况早走早托生。他让闵雷通知几个朋友晚上到他家聚聚。闵雷小心翼翼地问：告诉王亮吗？刘平军说：大家朋友一场，当然得告诉他了。
　　大家也没有想到，王亮还真来了，而且显得特别高兴。他对一直在厨房里忙乎的刘平军喊道：哥们，今天算你的，下星期日我在醉人居请大家吃饭。
　　有什么喜事吗？厨房里传来刘平军的声音。王亮兴奋地说：一是给闵雷送行，二是庆贺我调离皮鞋厂！刘平军问：玲玲和你一起调走吗？王亮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已经结束了。厨房里传来盘子掉在地上发出的脆响，接着是刘平军不冷不热的声音：三天以后再说吧！
　　终于把朋友们送走，刘平军合计了半天，决定还是去找玲玲。她整个人瘦了一圈，憔悴的苦痛把她青春的妩媚，煎熬得格外零落。刘平军关切地问：玲玲，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玲玲什么也没说，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刘平军也不劝慰，他紧紧地拥着她颤抖的身体，就像拥着整个世界。过了好一会儿，玲玲才破涕为笑地说：平军，你知道吗？这辈子能和你好过一场我很知足。刘平军听出她的话里有话，他忙问：别说傻话，王亮对你不好？玲玲摇摇头，说：都怪我。平军，你还能吻我一次吗？刘平军什么也没说，他捧起玲玲满是泪水的脸，两人同样颤抖的双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第二天下午，有人在江边发现了玲玲的尸体。她穿着一套乳白色的职业套装，胸前还别着一朵盛开的红玫瑰花。法医的解剖结果证明：现场无任何搏斗迹象，她的身上也无任何伤痕，确属自杀。法医还告诉玲玲的妈妈，她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玲玲的灵棚就搭在她家的窗前，哀乐在低垂的北风里毫无目的地盘旋。几个好朋友都来给玲玲守灵。昏暗的灵棚里，玲玲光彩照人的照片在花圈的簇拥下显得格外孤单。王亮坐了一会儿，对身边的人说：我有点事先走了，别忘了星期天到醉人居吃饭。
　　四
　　朦朦胧胧地，刘平军听见厨房里传来他爸剁排骨发出的沉闷声音。老头一边剁排骨，一边抱怨地说：什么破刀，一点也不快。刘平军这时才知道，天快亮了，他一夜未睡。
　　平军妈点着炉子后走进屋，说：老伴，外边下雪了。平军爸喜不自禁地说：好啊，瑞雪兆丰年嘛！平军妈说：叫孩子起床吧！隔壁的小英子都起来念书了。平军爸说：让他多睡会儿吧！这些天也够他烦的了。质朴的对话，让刘平军的心一热，两行热泪顺着他的脸颊缓缓而下。这个早晨因为有了泪水的滋润而充满了人情味。
　　老哥，起得这么早啊！是隔壁小英子她爸的声音。平军爸说：你起得也不晚呀！小英子她爸说：不早点不行啊！昨天厂子通知我們全体上班。我得早去一会儿，把车间好好收拾收拾。哎！老哥，听我二连襟说，平军他们皮鞋厂也要重新开工了。是吗？平军爸爸将信将疑地说，消息可靠吗？小英子她爸炫耀地说：我二连襟是轻工局的公务员，消息可灵通了。他还说原来那个厂长因为贪污和倒卖国家物资被逮捕了。你就让平军等着上班吧！
　　大屋的电话铃声响了，刘平军急忙跑了过去，刚想接，铃声却断了。平军爸也从外屋走进来，问：谁打的电话？刘平军摇摇头，说：只响了一声就断了。老头乐呵呵地说：军子，你们厂开工了，你就要上班了。刘平军笑了一下，说：我听说了。
　　这时，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刘平军以最快的速度拿起电话，急切地问：你是谁？听筒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传来王亮的声音：是我，平军。今天我不能请你们大家吃饭了。我爸爸被抓了，我调工作的事情也泡汤了。原谅我，是我先对不起大家的，我更对不起玲玲。
　　刘平军拿电话的手有点发颤，他使劲咬了一下嘴唇，说：哥们，让能过去的一切都过去吧！只要你能找回丢失的自己，咱们以后还是好哥们。听筒里传来了王亮响亮的哭声，刘平军说：别哭，你要像个男人。王亮还是痛哭不止，刘平军把电话交给一直站在他身旁的爸爸，自己缓缓地走到院子里。
　　隔着一道低矮的砖墙，他看见小英子背对他正冲着太阳在练声，他终于听见了小英子流畅自然的吟诵声。她的声音清晰透亮，如行云流水。他简直就不敢相信，这么好听的声音竟会出自结巴的小英子的口中。只听她抑扬顿挫地念道：上帝关上了门，却在别处开了窗。
　　她反复念着，时缓时快，时柔时重。在她清脆的吟诵声中，刘平军的眼前真的出现了上帝在别处打开的那扇窗。他想，从那个窗口一定能看到天堂，是大家苦苦寻觅的那个天堂，它来自另一个早晨。
　　刘平军回到自己的小屋，打开了仅有的一扇窗户，让另一个早晨的天堂，带着清新的空气，涌进了他干渴的心窝。他从枕头底下取出那把刀，对厨房里喊道：爸，我这有把新刀！W 责编/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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