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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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伯是个草药贩子。
  我太公(曾祖父)是远近闻名的郎中,手里有几本医书。他膝下无子,本事无人继承,便从兄弟处过继一儿,也就是我的爷爷。爷爷对医学全无兴趣,太公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孙辈儿身上。大伯是爷爷的长子,顺理成章成为继承者。
  不过三叔说,因为大伯愚钝,太公压根儿就不想把医术传授给大伯,而是等着一个聪明孙子的降临;太公死的时候,我爸和三叔年幼,大伯趁乱将医书占为己有。但他没学到太公的本事,只好照着书采卖草药。
  四叔说,三叔嫉妒大伯,不足为信。我父亲的意见是,管他呢,不就几本破书嘛。
  我只知道打我记事起,大伯就是草药贩子。
  一开始,大伯挑着担子到村里的集市卖药,过了几年,买了辆三轮自行车,到更远的集市卖。
  大伯摆摊,地点飘忽不定,最先在老街的供销社旁,后来搬到新街的肉档旁,再后来又摆到了批发超市旁边。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菜市场。有时同一天之内,他也会换好几个地点。
  有人急着买药,碰见我妈就问:“你们家彭田螺(大伯的绰号,意为喜欢在外到处吹牛的人)今天在哪摆摊啊?”我妈就瞅瞅我,说:“我怎么晓得,我还找他哩。”这表明我妈要把我寄存在大伯那儿,她偶尔会这样做。
  我说:“妈,我不去大伯那儿,草药味难闻死了。”
  我妈说:“放你妈的屁,你大伯今天在水果摊旁边。”
  我不想呆在大伯那儿,是因为我妈总是忘记把我带回家,中午又得饿肚子。大伯从不在集市上买饭吃:“这里的饭都太脏了,不好吃,下午收了摊回家吃哈。”到了下午,赶集的人陆续散去,我提议收摊回家,大伯却说:“再等等,天这么热,搞不好有人中暑。”
  大伯卖的药,我只认识几种常见的,譬如辣蓼草、乌桕子、苦楝子(川楝子)、野花麦(鱼腥草)等。碰到不认识的,我问他,他就支支吾吾,半天不说。我妈说:“他只教他儿子。”
  可他的两个儿子早就夭折了,一个活了7岁,一个活了3岁。他老说:“要是他们活着,都跟你四叔一般大了。”
  养儿以防老,老家人都这么想。没了儿子,大伯只能靠自己。他在吃穿用度上处处节省,甚至到了吝啬的地步,对人对己都是这样。我妈却说:“他才不是怕没人养老才变小气的,他天生就小气。”
  我也常听人说:“要想从彭田螺那儿借点东西,难啊。”我妈老提往事:“想当年,你弟弟得了重病,我找他借20块钱看病,他都不肯。”我爸在一旁说:“也不是不肯,要我们把你弟弟过继给他,他才借。”大伯不借钱,我弟弟也没因此病死,只是最终还是跟了别人的姓。
  有时我奶奶不舒服了,就坐在大伯家门槛上:“生福(大伯的名字)诶,脑袋有点晕,拿点野花麦给我泡茶喝哇。”
  大伯便走到屋内,拿出一小包装好的野花麦:“两角票子。”
  大伯的药材,大部分是他和伯奶(伯母)采自田间地头。有些稀缺的药材,要走到深山老林里采集。每隔三个月,他们收拾好锅碗瓢盆、被褥席子,翻山越岭,到几十公里外的深山呆上三四天,把空竹篓塞满后才下山。
  药材短缺时,他宁愿不做生意也不向其他药贩子采购,觉得那样做没什么利润。他反倒乐意让我们这帮小孩帮着搜集药材,比如以每个2分钱的价格从我们手中收购知了壳(蝉蜕),又或者以每只1毛钱收购蟾蜍,重量要求半斤以上。他自己也种一些药材,比如菖蒲、艾草等,这些品种存活率高,而且不占用耕地。耕地嘛,自然要用来种水稻。
  同村还有一位药贩子——徐赖来,两家人挨着住,中间不过几十步路程,但从未有生意往来。徐赖来年纪比大伯大,辈分也高两辈,但入行时间晚,主要从事草药批发,部分零售。堂哥说从两人房子的宽敞程度可以看出两人做生意手段的高低。
  大伯的房子是老式的土木结构,由于建房时资金不足,传统的四室一厅变成了两室一厅,另外一半的地基裸露在外,他干脆拿木头圈起来种药、养猪。
  我问大伯:“你怎么不做批发,那样赚钱多啊。”大伯鼓着眼睛瞪我:“你当人买药当饭吃啊。”
  不过大伯仍算得上有钱人。大家都说:“彭田螺可是万元户哦,就是小气。”
  日薄西山,收摊回家。我坐在后面车座上,大伯弓着背在前面蹬。他照常是光着脚穿一双解放鞋,四季如此。一根麻绳绑着一条黑色西装裤,上身穿一件白色衬衫,衣领发黑。这套衣服是大伯专门买来赶集时穿的,花了30元。衣服买回来那天,三婶就说:“哎呀,哥,今天晚上你要心疼得睡不着觉了哇!”伯奶就在一旁使劲儿翻白眼。
  路过一个大水库,大伯扭头盯着岸边看。他在寻找死鱼。
  大伯喜欢捡死鱼吃这件事情遭到不少人的嘲笑,包括我妈。大部分时候,他都能做到置之不理,有时也分辩几句:“死鱼怎么了,活鱼不也要杀死了才能炒了吃么,更不用讲高温还可以杀毒哩。”
  我爸曾养过一段时间鸭子,有时鸭子死了,我爸吩咐我:“赶紧拿去埋了,别被你大伯看到了。”
  但不是每次都能如愿,那段时间,大伯他们家又吃了不少死鸭子。礼尚往来,有时大伯给我拎上一条鱼,当然是死的,我妈拿了剁碎了喂鸭子,还说:“这也是积德的事情啊。”
  大伯吃了很多死鱼、死鸭子,他的家人也跟着吃了很多死鱼、死鸭子,好像也没什么事儿。
  坐大伯的三轮车回家,意味着有机会骑上一会儿。趁他搬药材进屋的间隙,我就在晒谷坪上溜上几圈,其他小伙伴艳羡不已,其中有人想拿10颗玻璃珠跟我交换,被我断然拒绝。我妈看到我骑三轮车,开口就骂:“粪箕子,学了这个三轮的,以后你就学不会两轮单车了。”大伯就说:“胡说八道,这小子聪明着呢,不至于。”这个时候,我对他还挺有好感的。
  空闲的日子,大伯会邀上一帮人,在家里唱古文(当地民间曲艺的一种,用方言表演,又唱又说,以二胡、南竹板伴奏,内容以历史题材和民间故事为主),每次都要唱到深夜,我对此深恶痛绝。   大伯拿手的项目是二胡,老家人称之为钩筒。钩筒由他自己做,就地取材:琴筒用的是粗壮的毛竹,琴皮则采用蛇皮,有时是蟾蜍皮,弓子是坚韧的茶树枝,只有不容易自制的琴弦和松香,才花钱买。
  有一回,我心血来潮,想要学习拉二胡,他还给我做了一把小号的。我练了一会儿,发不出声音,还给了他。
  平常的夜里,大伯偶尔搬个小板凳坐在晒谷坪上,自己独自拉唱。邻居们听见了,就隔着窗子说上几句:“拉拉拉,拉什么拉,明天还下不下地干活了?”他便回屋继续拉。
  有时,邻居又会围坐在他家门口,说:“生福诶,拉上一段儿?”大伯就把碗筷一放,坐到人群中间拉起来。拉累了,大家又让他说段书,他从不拒绝。
  大伯当时经常说的书有《三国演义》、《儿女英雄传》、《七侠五义》等。他讲起书来,面无表情,句句平淡,我听着煞是无趣。隔壁本家的爷爷是个小学教师,却说:“别看生福没上过几年学,像个文化人哦。”大家哄堂大笑。
  等到电视开始普及,大家不找大伯拉琴说书了。很快他又弄了台电视机,我三天两头往他家跑,我妈烦我时就说:“天天跑你大伯家干吗,不怕草药味啦?”
  大伯屋子逼仄。土灶建在客厅,做饭、吃饭在客厅,没处理好的草药到处都是。房间里堆满了各种物件,包括农具。
  所以大伯屋子里远远不止草药这一种味道,还有烟草味儿、油烟味儿、汗臭味儿……这几种味道碰在一起,闻起来像是死老鼠味儿。不过大伯说,他什么味儿都闻不到。
  我也曾一度把大伯看成文化人。有一天,他把我叫到他屋子里,蹑手蹑脚地打开一个小柜子,捧出来几本发黄的书,最上面那本封皮都不见了,看着有些年头。我翻了翻,是他经常说的那几本书。他说:“嘿嘿,你现在都读四年级了,该看些厉害的书了。”我满心欢喜,就要抱走,他说:“一次只能拿一本,还一本借一本。”我挑了一本《三国演义》。临走时,我又瞅了瞅箱底,是几本医书,他摆摆手:“这个不借的哈,还有别让你妈知道了。”
  第二天,我妈就知道了。她找到大伯:“你个死彭田螺,怎么让小孩看课外书。”伯奶堆着笑脸附和道:“谁说不是呢,不教好。”此事就此了结。直到初二,我才看完《三国演义》,那时,我妈早已不知去向。
  过了好几年,四叔准备自己做生意,成功地向大伯借到了一万块钱。那天晚上,四叔说:“哥哥变了,懂得照顾兄弟情谊了。”四婶说:“他才不是变了,他之前把钱借给了别人(没有亲情关系的人),这回不好意思罢了,下回讨债估计要叫上你。”
  大伯把钱借给别人,栽了个大跟头。
  村里来了个养殖户,双手残废,听说是在河里炸鱼时把自己给炸了。村里人管他叫“夹手”。这个夹手把村里一片不适宜种植水稻的冷水田承包下来,规模化养殖鸭子。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和大伯打上交道的。
  有一天我奶奶说:“你大伯借了钱给那个夹手,借了好几万。”我们都惊讶不已。
  半年后,夹手的养殖场破产,大伯血本无归,心里着急,跑来问他的两个兄弟要对策。
  四叔说:“你为什么把钱借给他?”
  大伯说:“一年8分息。”
  我爸说:“这下好了,他破产了,钱你是拿不回来了。”
  他又去找本家一个在公安局工作的叔叔,那位叔叔说:“你这是私自放高利贷,不受法律保护的。”
  大伯听完,板着脸抽起烟丝来:“谁知道他会破产,当时看着他买了几万只小鸭子,好几万只啊。”
  此后几年,大伯走上了追债路,期间试过各种方法。到夹手家闹事、静坐、绝食;听说夹手东山再起,又带着一家人上门要拿人家鸭子抵债,我爸说:“你要鸭子干什么呀,你会养么?你放哪里养?”
  大伯把烟斗摔地上,说:“这个王八蛋就没打算还我钱。”
  现在,大伯死了,夹手也死了,那笔钱仍然没还上。
  我上大一那年,放寒假时见到大伯,他患上了面部皮肤癌。半张脸已经瘫痪,灰黑色的,左眼眼皮耷拉下来几乎遮住了整只眼睛,得斜着右眼才能视物。屋里头,草药筐还在三轮车上,布满灰尘。车身锈迹斑斑,车胎也是瘪的。
  两年后的暑假,堂弟跟我说,大伯去世了。他说:“大伯死之前,我见过他一面,他半躺在床上,屋子里漆黑一片,他叫我一句,我仔细一看,妈呀,整张脸都不见了。”
  大伯死后,他收养的女儿16岁了,跟人去广东打工。伯奶怕她跟了男人不回家,第二年就把她嫁了出去。现在,我的这个堂妹已经是两个小孩的妈妈了。伯奶上个月也去世了,没人问起那几本医书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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