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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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来了。
  春生轻轻地喊了一声。白沙村真真切切地在面前了,春生睁大的眼睛使劲盯着看,白沙村上方的天空湛蓝湛蓝,又高又远,春生就觉得自己的目光变得轻盈起来,轻飘飘的,一直飘起来飘起来,穿透这高远的天空,一直到达了天空最深处去。几朵白云慢悠悠地浮在半空,它们是如此懒惰,吊儿郎当的,半天不肯挪动一下,也不愿意变换形状,这点和以前有些不一样,春生记得以前白沙村上空的白云就像一个爱臭美的少女,不断地变换着身段,展现她们那妖媚的样子。不知道她们今天有了什么心思,一副慵懒的样子。还是白沙村的天空美啊,美得让人忧伤。在工地上,到处尘土飞扬,灰蒙蒙的天空低矮地扣在大家头顶上,幸亏被那些高高的房子和塔吊顶住了,不然让人感觉它就要掉下来,大家的目光也被这低矮的天空压得沉甸甸的,弹跳不起来,更没有穿透力,无法穿过厚重的沙尘到达沙尘上面的天空。
  车厢的上方开始有梨树枝、竹叶和低矮屋檐的一角掠过,春生知道已经进村了。进村前,春生曾想坐起来看看,看看白沙村的全景。春生正要用点力,他甚至都觉得自己快要坐起来了,可是这时车身一个颠簸,差点把春生颠得抛起来,把春生刚积攒起来的力气全颠掉了。春生继续四仰八叉地躺在木板上。春生现在变懒了,以前春生可是有名的勤快人,一下都闲不住,可现在却变懒了,连坐起来看一下都懒得。爸爸坐春生旁边,对春生的懒惰并不理睬,他脸沉沉的,老盯着左前方看,不知道在看什么?后来春生看出来了,爸并没有看什么,他的眼神涣散,空洞洞的,是一种虚无的空。进白沙村的路是一条乡间小道,又窄又崎岖,一般只行走手扶拖拉机,大点的车走在上面很困难,遇上会车,其中一辆车得倒好几公里才能找一个宽阔一点的地方,会车时两辆车就像耍杂技,你进一点,它倒一点,它进一点,你倒一点,好不容易才能挤了过去。江老板派来送春生的车只送到了镇上。那个司机本来就对送春生这趟差事不乐意,一路上一句话不说,脸黑得像是根木炭头。不但一路上不理爸,和春生也没说一句话。就算和爸不熟,以前和春生可是常常开开玩笑的。真是的,什么德性。看到乡间小路,坚决不肯走了。于是爸便央了村里开手扶拖拉机的节生开车来接。节生是春生的堂兄,也左推右托的,最后,还是三公说话,三公说,谁没个事的?节生才不太高兴地来了。要说呢,春生还是喜欢坐手扶拖拉机,是敞篷的,躺在里面,能看到上方的天空。一路上坐江老板派的车,只能看见车顶,都要把春生闷死了。春生专注地看着车厢上方掠过的景物,吃力地辨认到了哪个地方,并把看到的一幅幅图片慢慢地拼接起来,拼成记忆中的白沙村的模样。
  一根树枝斜斜地伸了过来,树枝上挂着几颗黄澄澄的梨。这是八月梨,是家乡梨树中成熟得最迟的一个品种,要到秋凉后才肯成熟。这应该是李拐子家的梨树了吧,春生想起小时候,和同伴们去偷李拐子家的梨,李拐子发现了,生气地拎一根木棒追了过来,可是大家早已眼尖看到他了,一溜烟滑下树,一下子跑远了,李拐子一瘸一瘸,像只笨拙的鸭子,怎么也追不上,只好骂骂咧咧地停下来。李拐子最爱骂的人和这些孩子的十八代祖宗中的女性有点儿关系,在这个时候,他忘了这些孩子的十八代祖宗中,有十五六代也是他自己的祖宗。梨树已经忘记了春生带给主人的不快,树枝轻轻地摇摆了几下,伸进了车厢里,几乎要摸到春生的脸,那几颗梨呆头呆脑,等待春生一抬手把它们摘下来。春生嘴里出现了一种久远的甜滋滋的味道。但春生没有抬手摘它们,李拐子老了吧,眼神肯定不好了,现在把它的梨全摘了,他也不一定看得见了。可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摘人家梨可就要让人笑话了。
  车厢上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樟树树冠,树冠下面是一道摇摇欲坠的屋檐,屋檐上,落了一层陈年的腐叶,有几根草长在腐叶里,一阵风吹过,草叶在轻轻颤动。春生这下确认了,这是到了二婆的家门口了。这棵百年樟树是春生小时候的乐园。樟树主干内部已经空心,小时候,伙伴们捉迷藏,三妞是最傻的一个,她每次都只知道藏树洞里,还自以为藏得很隐蔽,但大家一下就抓住了她。想起三妞,春生有些伤感,三妞早在十八岁那年,跟临村的一个姑娘去广东打工,谁知道这一去,两个人从此都没有了音讯。村里怎么说的都有,有人说是被流氓奸杀了,广东那地方多乱啊,晚上那些小流氓都不睡,半夜了还在街上逛,看到外地女孩子就上去调戏,明目张胆就往车上拉,你要敢不从,就把你杀死了。还有人说是被拐骗到别的地方去给人做老婆了,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是最容易上当的了,随便说给介绍工作,女孩子哪知道其中有诈啊,糊里糊涂跟去了,结果坐半天的车,路越走越窄,最后走到某个大山角落,才发现被人卖在这里给人做老婆了。相比之下,春生更愿意相信后一种说法,不管是骗到什么地方,总之还活着,至于做老婆,女人嘛,反正都要给人做老婆的,给谁做不是做。只是她们为什么一次也不回来呢?她们不想家吗?春生想起自己小时候爱欺负三妞,每年到春夏之交,樟树上就会爬下许多巨大的毛毛虫来,爬得满树满地都是,春生他们这些男孩子不怕,把毛毛虫弄死了,从里面抽出很韧的筋来,弄到女孩子的手臂上去,脖子上去,听到女孩子的尖叫,他们就得意得哈哈大笑。三妞可没少被他们欺负。春生有些后悔,如果现在能回到小时候,他一定不再欺负她了。二婆不知道是不是还是那么健朗,现在她怕快一百岁了吧?二婆是一个孤寡老人,没有后代,从春生记事开始她就一直一个人生活,她老得颤颤巍巍,也种不起田了,平时就自己种点空心菜,小时候春生经常看到她挑一担水去浇菜,她的桶是用葫芦瓜瓢做成的,上面穿四根绳子,只能装一点点水,谁要是渴了,保准能一气把它全喝光。重了,二婆也挑不起了。浇一丘吃饭的桌面大小的空心菜,二婆得一个下午。二婆没有后代,也不种田,不知道她是依靠什么活过来的,春生最记得她举着一小把空心菜从菜园中幸福地回来。她好像也像她的空心菜一样,只要一点阳光和水,就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春生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老想着小时候的事啊。
  从二婆的屋前拐几个弯,就到了自己的家了。拖拉机还没有停下来,妈妈和梅子、牛牛就冲了前来。妈妈真是老了,头发斑白,脸上沟壑密布。春生记得前年过年,妈还是很有精神的样子,白头发也不算多,虽然劳累,但身板硬朗,声音也宏亮,吆喝起鸡鸭猪牛中气十足。一年多不见,她老得像是二婆了。妈妈瘪着嘴,眼神犹疑,并不动,双手握着拖拉机拖斗把手,死死地盯着春生看。春生害羞地叫了一声:“妈。”妈像没听见似的,嘴角抖动着,颤抖着伸出手,轻輕地抚摸着春生的脸。春生感到了一种熟悉的温暖,小时候,妈妈常常搂着春生,摸着春生的脸,那时妈妈的手是光滑的,现在像是一段枯树根。妈妈的眼泪滚落下来,她的嘴唇抖动着:“仔啊,仔啊。”妈妈什么也不会说了,只会反复说这一句。妈妈的泪水落在了春生的脸上。春生也哭了,春生的泪水和妈的泪水混在一起流淌。春生本来不想哭的,没进村之前,春生就想好了,见到妈妈和梅子,要对她们笑。可是妈妈一哭,春生心里也难受起来,把刚才的想法都忘了。梅子早就哭成一个泪人了,她死死地攥着春生的手,死死地用力,好像怕春生会突然从拖拉机上爬起来,甩开她的手飞走似的。春生有些笑话梅子的这种脆弱,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春生知道梅子是一个温柔伤感的女人。梅子好像不是生活在农村里,倒像是城里的女人。梅子以前也在打工,牛牛出世后,才在家带孩子。梅子打了几年工,钱没挣着,倒挣了一副城里人的性子,爱伤感,爱激动,一点点小事就会使她眼眶发红,看个电视也可能让她流下泪来。牛牛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捉邻居家的小鸡玩,把人家的小鸡捏死了,春生很生气地骂了牛牛一通,梅子不敢说什么,却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牛牛也在哭。这小子十一岁了,长得虎头虎脑,胖乎乎的,脸蛋上有两坨红红的晕,他连哭也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他扯开喉咙的样子让春生想笑,他的嘴巴张得那么大,小子,连喉管都看得见了。“爸爸,爸爸。”牛牛也只会说这一句。真是没出息,四年级的学生了,还什么都不会说。不过春生知道牛牛其实很聪明,读书成绩很好。每次给春生打电话,牛牛都向他报告,又考一百分了,电话里的声音非常骄傲,这时春生就会板着脸故意打击他一下:你现在一百分就觉得很多了?虽然你在家里,成绩算是不错的,但是你知道这里学校有多少一百分的吗?三百多个。春生说这话时偷偷挠了一下头,对儿子说谎是不对的,不过春生又想,城里的学校,三百多个一百分的,应该有吧,恐怕还不止呢,也不算是说谎吧,要紧的是不能让这小兔崽子骄傲。春生接着说,一个学校三百多个,你想想,全国有多少个,三万个都怕不止,你有什么可骄傲的呢?不好好学习,你就得像爸爸一样,来挖沉井,又苦又累。春生吓唬牛牛。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说话:“别哭了别哭了,先把人抬下来。”春生这才发现,原来村子里的人都来了,大家都围在拖拉机旁边。春生看到他们,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可是他们都不理春生,却不住地叹气,有几个妇女在安慰着母亲和梅子。说话的是家族里的主事人三公,三公已经很老了,在家族里说一不二。因为他做事讲规矩,所以大家都听他的。爸爸妈妈和梅子他们听到三公说话,手忙脚乱要把春生抬下来。可春生躺在拖拉机上,碍手碍脚的,不好抬,三公吆喝着几个年轻点的男人上去帮忙。春生想对大家说,不用了,我自己会下来。可是努力挣扎了几下,身子却一动不动。春生对自己很生气。自己一身没伤没痛没病的,怎么就起不来?村里的九保,一只胳膊在机器里绞成肉酱,还活蹦乱跳的。老板赔了他十万块钱,在村里起了三层小楼,气派得很。大家都很眼红,十万,村里人别说在土地里刨,就是在外打工,一辈子也不定挣得到。一条胳膊没了有什么碍事的?吃照样能吃,一般的农活照样能干,只是慢一点而已。甚至有人暗暗想,他妈的这样的好事怎么轮不到我?
  春生被抬起来了。“抬哪啊?”有人问。
  妈妈哭得声音嘶哑:“抬老屋里。”
  抬的人停住了,迟疑地看着三公。
  三公沉着脸。却不和妈说话,把脸转向爸:“脓鼻,这个怕是不行。”
  爸爸脸色很难看,但却没有说话,三公说得对,按规矩,春生是不能去老屋的。
  妈妈一下子爆发了,她的声音尖利瘆人,如同她每天早上用铲子刮锅灰般:“春生不是咱家的人?不是咱家的人?啊?!”妈妈逼问着三公。
  三公不为所动。仍然沉着脸:“不行,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能光想着春生,凡事得讲规矩,没有章法怎么行?”
  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妈开始在地上打滚,妈披头散发,用头一下一下地撞着地面:“仔啊,仔啊,苦命的仔啊,你有家不能回,要父母干什么,要祖宗干什么啊?”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妈的身上、头发上都沾满了泥巴。
  爸爸沉着脸说:“不抬老屋,抬新屋里,房子是春生做的,自己的家总可以吧?”
  三公勃然大怒:“脓鼻,你真是糊涂,自己不能害自己啊。”三公一边发火,眼泪却流下来了:“这孩子,命苦啊。”
  三公对春生说:“你这孩子啊,你这孩子啊。”三公老泪纵横,眼泪鼻涕弄到了白胡子上,三公胡子一抖一抖,说:“春生,你别怪三公,实在是,牛牛要活人,子孙后代要活人啊。”
  春生笑着对三公说,不会的,我怎么会怪三公呢?老屋又破又烂,到了晚上,静得吓人,让人呆着害怕呢,以前还有六婆住在里面,六婆过世后,里面就一直没住人了,你让我去,我还不愿意去呢,真的。我也不愿意去新屋,我这个样子,别给新屋带来晦气。再说外面凉快啊,你忘了,以前,大伙儿夏天都不愿意回屋睡的,都在屋檐下支一张凉床睡的。
  三公听到了春生的话,对爸爸说,就抬屋檐下吧。
  早有人拿来两张长凳,摆好,大家把木板上的春生抬了上去。做成一张简易的床。
  现在春生有一个临时居住的地方了。春生已经知道,眼前这幢新屋是自己挣钱做的。刚才趁大家抬的时候春生仔细地看了看自己家的新屋。春生二年多没回家了,为的就是多挣点钱做这幢房子。房子是去年做起来的,挺气派的两层砖混结构的小楼。白沙村里,大多数都是以前老祖宗留下的泥坯房,又矮又黑,屋里潮乎乎的。少数是家底厚实一点的人新做的,但都是瓦房,两三间房子一字排开,楼上是人字瓦梁,低处只有一人高,只能堆杂物。只有春生的房子,是用钢筋水泥浇的平顶楼面。还是参照城里房子的样式,一扇大门进去,里面好些个小房子,楼上和楼下是一样,可以住人。在村里众多房子中,春生这房子就是鹤立鸡群了。
  为了做这幢房子可是费了不少周折。白沙村坐落在武夷山脉和雩山山脉之间的一小块平地上,地势平缓,土地肥沃。和临村比较,是一个自然条件比较好的村子。临近的村子一般都分布在山皱褶处,房前屋后都是山,白沙村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很让临村人眼红。因为自然条件好,成了一个很大的自然村落,村子里有二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口人。一代一代下来,能做房子的地方越来越少。临近的村子,随便在哪个山坡砍开几棵树,就可以做一幢房子,但白沙村前后左右都是农田,不许用来做宅基地。宅基地非常紧张。爸爸好不容易在村子边上看上一块土地,村里也答应批。可是等到春生家要动手做的时候,有人出来阻挠,说是这块地的“老底子”是他家的。出来阻拦的是村里的金狗,所谓“老底子”,说的这块地在祖上是他家的。金狗的爷爷解放前是地主,村里大多数土地都是他家的。这事可比较荒唐,都解放几十年了,还翻出老账来了。白沙村是个民风淳朴的地方,这种老账,大家都是认数的,觉得吧,本来就是人家的地,解放了,把人家的地剥夺了,现在,人家主張一部分权利,似乎也无可厚非。于是,爸爸脓鼻便和金狗协商,金狗倒也不十分为难,反正他家的房子也做了,向春生家要了四千块转让费就算完事。爸爸觉得划算,春生可直心疼,四千块钱呢,得春生做半年才能存上。金狗那边完了,可是金狗的近亲却不肯了,他们认为,即使金狗要转让,也得转让给他们这些更亲近的一些亲人。爸爸好不容易弄到一块宅基地,哪里肯轻易松手。做新房子有个仪式,叫落桩,得请风水先生择好日子,请上泥工木匠,在房子的地基处落下些木桩,作为标志,算是奠基。这是个很严肃的仪式。可是落桩这天金狗的那些近亲却来闹事了,他们把落下的桩全拔了出来。在白沙村,这是一个非常忌讳的事。爸爸见了,上前跟他们理论,他们是有备而来,根本就不把爸爸放在眼里。结果被几个壮实的汉子一把推倒在地上。撞在石头上,鲜血直流。爸爸急了,蹿回家,拎着一把菜刀,上前便砍,对方虽然人多,却也被爸爸的疯狂劲吓怕了,抱头鼠窜而去。房子顺利奠基,但是爸爸一直闷闷不乐,落桩发生这种事,还流了血,不是个好兆头。   这些事春生都是后来听梅子说的,做房子的时候,春生在工地上。回不了家,也不想回,回一趟又得好几百块钱车费。七七八八来回一趟快一千块了。还不如省下钱来寄回家。有钱回家就好,人回不回有什么相干?
  打了这么多年工,终于做起了一幢房子,春生还是很自豪的。
  春生很专注地盯着房子看,心里充满了幸福。春生本来想伸手摸摸自己的房子,但是努力了几次,还是不能抬起手来,只好恨恨作罢。春生开心地看着自己的房子,房子新做不久,水泥楼板还散发着青青的光泽,楼板走廊的两端,从里面扳下来两根钢筋,做成了两个弯钩,弯钩上面挂着一根竹篙。连钉子都不用打了,绳子也不用穿了。春生想,嘿,晒个衣服什么的,这可真是方便。新房子虽然做起来了,还只是粗坯房,没钱粉刷,墙壁上露着粗砺的火砖。刚才大家抬自己的时候,春生还看到第二层的房子连窗户也没安装好,留着一个个巨大的空洞。用一些编织袋糊住了。春生曾有一个奢侈的愿望,第二层的窗户不能像第一层做木窗户,得装铝合金窗户,像城里的房子一样,轻轻一推,窗子就开了。他和梅子站在窗户边看看外面的田野,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幕啊。
  想到这里,春生叹了口气。现在自己动弹不得了,这房子的后续工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钱做了呢,如果自己不能去打工了,用脚趾头都能算清账:靠田里的收入,这窗户只怕一直会豁着。
  窗户像是一个人的眼睛呢,春生想象中的铝合金窗就像是水灵灵的眼睛,有了这眼睛,自己的房子就像是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如果是豁着,就像一个人瞎了眼,漂亮的新屋也是一个皱纹横纵的瞎老太婆。春生叹了口气,如果此前能多挣点钱该多好。自己也不至于留下如此遗憾。可是春生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自己有哪个地方应该挣而没有挣上的,相反,和别人相比,春生其实是挣了人家的几倍。
  打工其实也是有门道的,有的人也是二十岁不到就出门,可是找不到好路子,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打了十来年的工,最后还是没落下钱,快三十岁的人,既没钱做房子,也没钱讨老婆。更有那一干生性懒惰游手好闲的,怕苦怕累,成天指望能吃上个轻灵茶饭,这世上的轻灵茶饭虽然有,可大学生都不见得吃得上,那能轮到你一个乡下来的打工仔?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吃得着吗?要说打工,最挣钱有三个行当,一是进煤窑,二是做油漆,三是挖沉井。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最挣钱的活也是最脏最累的活。进煤窑是很挣钱的,一天能弄到五六十块,刨去吃住,一个月能净剩下一千来块。但是挖煤实在太苦太累,煤窑只有半人多高,常年在里面挖煤拉煤,连身子都直不起来。大家拉煤,都是四肢落地,一方面是拉的煤太重,不得不把身子往前倾,手脚一起用力才拉得起,另一方面是因为巷道太矮,根本就直不起身子。工作时间又长,每天都得工作十几个小时,一天下来累得贼死。做油漆就是给人家做好的房子粉刷墙壁,粉刷墙壁的最后一道工序是上漆,所以都称为做油漆。挖沉井呢,就是挖直径一米深十几二十几米的井,作为工程的地基。做油漆、挖沉井不如进煤窑挣钱,省吃俭用,一个月也能落下个七八百块。进煤窑春生是不干的,累倒无所谓,春生不怕累,关健是不安全,这些年,到处都是煤窑里出事的消息,为挣钱把命丢了,钱再多又能怎么样呢?这种傻事春生是不会干的。春生最初是跟同村的七猪牯一块做油漆。和进煤窑挖沉井相比较,做油漆算是个技术活了。春生对这个工作非常满意,日晒不到,雨淋不着,手不湿脚不湿的,轻轻松松地就把钱给挣了。那些日子春生走在城市里,昂首挺胸的,觉得自己简直有点白领的意思了。做油漆气味特别大,为了多挣点钱,工头都喜欢使用劣质漆,那些油漆散发出来的那种呛人的气味,不但让春生觉得呼吸困难,有时连睁眼睛都困难,甚至能刺得人流下泪来。很多次,春生在房子里被呛得拼了命地咳嗽,脸涨得通红,最后没办法,跑到房子阳台上去,大口大口地喘气。不过春生对此也不是特别的抱怨,世上没有白挣的钱,如果不是气味难闻,这么轻松的工作,哪有这么高的工钱?可是做了一段时间后,春生发现自己经常头晕、恶心,还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跟自己搭伴的七猪牯情况更糟,头顶上已经全光了。做了一阵,春生犯了嘀咕:这油漆太厉害了。这样干下去,只怕有命挣钱无命花。春生是个怕死的人,于是撺掇七猪牯,丢了做油漆的营生,转而去挖沉井。挖沉井比做油漆更累点,但对春生来說,这都是小意思,再累也不比在家里种田更累,只要把土用锥锄挖松,往筐里一装,上面的人一按机器按钮,筐就吱溜吱溜拉上去了。
  打工这么多年,春生只做过两个工作,搞过一年多油漆,后面几年,都是挖沉井。同村许多人,却不愿意做这些工作,倒想着进工厂去干做鞋做衣服这样的女人干的活。春生挺瞧不起这些人的,你出门就是为了挣钱的,怕累就呆在家里,出来干嘛啊,男人在工厂做,收入还抵不了一个女人,最多就七八百块钱,除了吃住,过年过节来回路费,还能剩下什么?算起来,春生比他们每月多好几百块钱纯收入,相当于一个人挣到了两个人的钱。
  春生对这样的日子满意极了,他把钱源源不断地寄回家,每寄一回钱,他就在计算:这次,寄了一百包水泥;这次,寄了一万块火砖;这次,寄的是大件,好几吨钢筋呢。春生仿佛看到这些水泥啊砖头啊就像是田里的庄稼,在慢慢地长高,长成了他的新屋。如果不是那天的意外,这样的日子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美好。那天的意外简直就是没有道理的,却让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了床板上。
  天渐渐暗了下来。村人在最初的围观后,留下不咸不淡的几句安慰话,慢慢就散去了。只剩下三公和几个亲近的族人,在商量事情。爸爸说,全仗三公做主了。爸爸的泪水早流干了,眼睛红得像要吃人,声音嘶哑。
  三公点点头。三公说,床就让村里的红米木匠来打,技术过硬。木材家里可备有?
  爸爸说,都没有了。还有几块松树板子,也不够。
  三公点点头,说,松树板不行,怎么也得用杉木板。这娃啊……
  爸爸犹豫地问说,现砍怕不行?
  三公说,现砍不行,晾干得好些天,来不及。
  爸爸说,那请红米木匠去买一点。他熟。   春生听他们说备床的事,急了,说,弄床干嘛呢,家里不是有床嘛,家里还有席梦思呢。
  春生结婚时赶了一把时髦,花了二三百块钱买了一张席梦思,席梦思质量不太好,睡觉用背都能数出弹簧来,有几次露出锋利的尖刺,不小心就弄伤,但春生将尖刺往里弯弯,依然用着。春生想不明白他们备床干嘛。
  春生想了想,忽然有点明白,家里的席梦思,当然不能搬到外面来给他住。得留给梅子和牛牛。可是春生觉得自己现在用几根木板做成的床睡着也挺好的啊,完全可以对付。莫名其妙地备什么床,一对老糊涂。
  可是三公和爸爸对春生的话听而不闻,根本就不理睬春生。
  春生气坏了,大声说,你们在商量个什么呢,备什么床,我不需要。
  为了让他们对自己的话重视起来,春生甚至说得有些伤人了,春生说,弄一张床,怎么也得几百块吧,有这个钱,我都能买一个铝合金窗子了。我挣几个钱容易吗?
  可三公和爸爸还是不听,他们居然还商量着要请漆匠来把床油漆。春生气坏了,床还需要上漆,这简直太可笑了,白沙村的床,一般都是两张长凳,上面搁几块木板就行了。春生当时赶时髦的床,也只是做了一个床架子,上面搁一张席梦思床垫。又不是城里的床,还要油漆,简直是闻所未闻。真是钱多了没处花啊?
  等三公把事情一项一项分派好,夜已经深了。三公他们走后,一下子就安静下来。牛牛哭累了,已睡着了,春生爱怜地看着牛牛的样子,这小子,今天该是累得够呛吧?春生对妈说,爸、妈,这么晚了,你们抱牛牛进去睡吧。春生本来要叫梅子一块回去睡的。但这时春生存了点私心,春生已经二年多没有见过梅子了,他希望能多和她呆一会儿呢。
  爸妈听了春生的话,叹了口气,把牛牛抱到里屋去了。直到深夜,春生还是听到爸妈一直没有睡着,他们在床上不停地翻身,沉重的身体把床板拍打得咚咚响,间或传出一声长叹,这是爸爸,一声抽噎,那是妈妈。
  春生很难过,爸爸妈妈在短短的时间内,一下子苍老了太多。春生知道这都是为了自己。谁让自己躺在这儿起不来呢。
  梅子坐累了,无力地趴在春生身边。春生怜惜地看着梅子,心里油然而生出一股柔情。春生想伸出手去摸摸梅子的头发,可是又怕打扰了梅子。有多久没和梅子在一起了啊?春生在心里头计算着时间,过年的时候,本来是要回家的,可是工头说要留下来守工地,还说守工地工资加倍计算。春生一听动了心:回家来回要几百块钱车费,这里还能拿到双倍工钱,一进一出,可不就相差一千多块钱?有这一千多块钱,可做多少事啊。这样,春生就留下来了。
  有一段时间,梅子闹着要跟春生一块出去打工,梅子说,两个人打工,能挣两份工钱。春生明白梅子的意思,她是舍不得自己,想要和自己在一起。说实话,春生又何尝舍得梅子。他们是在冬天里结的婚,第二年春天春生就丢下有身孕的梅子外出打工了,一年到尾也难得有几天两人在一块。可先前是孩子小,不放心,等孩子大一点了,又是上学的年龄了,梅子要是不在家,爸爸妈妈毕竟老了,牛牛就没人管了。我们累死累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孩子将来能够出人头地,不要像我们这样辛苦?春生说。春生这个理由很强大,梅子只好黯然打消了跟随春生一块打工的念头。春生也曾想过,把孩子一块带出来读书,可是春生上哪找学校接收,就算有学校接收,上学的费用也得把春生吓死。
  春生凝视着梅子,叹了口气。有一阵子春生听到一些闲言闲语,那些闲言闲语,说是梅子和村里的九保好上了。甚至爸爸妈妈电话也闪烁其词,两个老人都一致说,春生,你抽空回来吧。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春生气愤万分,他在电话中对梅子破口大骂,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你他妈的倒和别人勾三搭四。现在春生对梅子一点也不恨了,她这么年轻,结婚这么多年,和自己呆的时间加起来不知道有没有半年。也确实难为她了。别说她,就是自己,不是也曾做下对不起梅子的事吗?
  春生工地上的宿舍是棚子间,砌两排砖头,上面放一排木板就算是床了,大家便胡乱睡在上面。工地上鲜见女人,只有江老板来时,才能见到女人,江老板隔三差五就要带着不同的女人到工地上来,这时候,大家的眼神像是要把那些女人吃了。江老板倒很体恤这些下属,并不生气,哈哈地一笑。江老板也会在工地上过夜,他的宿舍就在春生他们隔壁,也是棚子间。江老板在这里过夜的时候,棚子间便常常传出女人大呼小叫的娇吟。有一天晚上,听了半宿春宫戏后,春生心中烦躁,半夜还不能入睡,好不容易有点睡意了,迷迷糊糊感觉木板偷偷摸摸地在摇,木板摇得轻手轻脚然而急促,到底把春生摇醒了。春生不高兴地问旁边的那个来自四川的小伙子:“你干嘛摇床呢,半夜三更的?”
  四川人那时闭着眼喘着粗气,嘴里吱吱地直响,被春生打扰,吓了一大跳,停了一会儿没动,然后很气恼地吼了一声:“在X你妈。”
  像是示威似的,四川人干脆不藏着了,两只手搓绳似的乱动,但那东西却不争气地变软了,四川人恨恨地骂了声,你妈X。侧过身子睡了。
  四川人睡了过去,春生却翻来覆去再睡不着了,一双手无处可放,听着四川人响起了鼾声,春生偷偷地把手伸进裤子里,却不敢像四川人那样用雙手搓,只是用两只手指头轻轻捏着那东西,轻轻撸着。春生用指头着力,撸得很轻,手肘以上的胳膊几乎没动,还用另一只手护住了手肘,几乎不能觉察到春生的动作。春生一会儿想着梅子,一会儿想着江老板带来的那个女人,压抑着自己的呼吸。渐渐地,春生越撸越快,越撸越快,终于,一股热流喷薄而出,全身松弛下来。
  春生找到了发泄的渠道。每隔一段时间,他都半夜不肯睡,等到工友们睡着时,才窸窸窣窣地动作起来。春生自以为做得隐秘,没想到其实大家都知道。有一次,七猪牯拉春生去附近的小酒店喝酒,喝完酒出来,七猪牯鬼鬼祟祟地指着理发店门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说,看到那些女人没有?咱们进去?
  春生吓了一跳,他虽然没去过这种地方,也知道这种地方的女人是干什么的。春生结结巴巴地说,进去干嘛啊?
  七猪牯很下流地笑了,还能干什么?干女人呗,XX呗。   春生吓得一身汗,身上燥热无比,却又不敢:我不去。
  七猪牯撇嘴道:你装什么装啊,以为我不知道,天天晚上打手枪。
  春生涨得脸通红。七猪牯不由分说,把春生往里推,走吧走吧。
  那些妖艳的女人也围了上来,拉拉扯扯就把半推半从的春生拉到里间去了。
  这一次花了春生五十块钱,得干两天才能拿到这么多,春生好不心疼,人就变得异常勇猛,直把那小姐弄得两眼翻白。
  出来之后,春生很后悔,对不起梅子还是其次,花了五十块钱太让春生心疼了。春生心里发誓,今后再也不去这地方了。
  三公果然请了红米木匠来,就在屋前给春生打新床。春生对三公和爸爸的一意孤行感到非常气愤,看到红米木匠来了,也没有和他打招呼,板着脸不理他。红米木匠却不计较春生的态度,手中的斧子、刨子舞得飞快。红米木匠不理春生,春生倒沉不住气了。春生听别人和爸爸说,红米木匠说了,工钱是五百块,还要谢他一只雄鸡。听到这句话春生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五百块工钱,你红米木匠怎么不去抢?花了五百块钱,总得监督他做好点。春生用挑剔的眼光看着红米木匠干活。他的态度倒是很好,为了赶工,连汗都不擦一下,一开初春生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反正就是刨啊钉啊的。红米木匠的活卻没有别人说的好,更对不起春生的五百块钱。到了下午,新床才露出它的模样来。春生觉得这是世界上最丑的床了,怪模怪样的像个箱子。
  春生想,他们真是疯了,光工钱就是五百,哪儿的床这么贵的?不光爸爸和三公疯了,梅子也疯了。梅子红着眼上街一趟,买回来一套衣服和一双鞋。是一套西服,看上去就知道很贵,春生不知道梅子为什么突然要给他买衣服,而且还买这么好的衣服。梅子眼睛红红的,要给春生穿上。梅子说,春生,你这辈子吃没得个吃,穿没得个穿。这套衣服花了三百多,鞋花了一百多,可以让你风风光光的。春生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呢,他很生梅子的气,春生说,不行,你得把这衣服还回去,把钱要回来。你这像是过日子的作派吗?可梅子不听春生的话,梅子扳着春生坐起来,要给他穿衣服,春生抗拒着,死死压在床上,不肯起来。梅子拉了半天,忽然又大哭起来。梅子说,春生,你不要赌气,你节俭了一辈子,穿了一辈子旧衣服,烂衣服,受了一辈子苦,今天要是不让你穿得风风光光,我没脸对你啊。
  梅子一哭,春生心软了。他知道梅子是个节俭的女人,不会胡乱花钱的,她这样做,一定是有她的用意吧。这样一想,春生便放软了身子。梅子给他穿上新衣后,又给他穿上鞋子。现在,春生穿得一身簇新。春生打量着自己的样子,真是马要鞍装,人要衣装,穿上这身衣服,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可惜自己现在起不来,不然真像个干部似的。春生被这身新衣服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更疯狂的事还没结束。第三天一大早,三公就来了,还带来一大群人,屋前乱哄哄的。春生不知道三公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三公指挥着大伙,把事情一件一件分派下去。三公在安排村里的人:国红去装石头和砖,世有带人去地挖地基。春生不知道三公叫人弄这些东西干什么,又是石头又是地基的,又要做房子了吗?
  三公问:“陈修先生来了吗?”
  早有人回答,一早去请了,正在来。
  陈修先生是村里的退休老师,也是白沙村的半神仙,又看风水又算卦。白沙村人要是有了什么事,落桩啊,乔迁啊,归亲啊,嫁女啊,都要请陈修先生看上一看的。春生结婚,是陈修先生择的日子,春生新屋落桩,也是陈修先生择的日子。又不知道怎么的和广东福建那边通到了路子,隔段时间要到那些地方转一圈,回来便带着大把的钱,说是那边的人很重视这个,开业啊,奠基啊,都要请他帮助看一看的,在那边被人当上客呢。
  陈修先生来了,一只手捋了捋山羊须,一只手掐着手指,装神弄鬼地比划了半天,对三公说,请老七。
  叫老七的人就站了出来。老七长得高大孔武,天不怕地不怕,人都传说他会法术,有道行。职业却不太体面,是附近村庄的“四大金刚”之首。金刚,是专门抬死人的。
  陈修先生说,把床抬来。
  于是那张被红米木匠打得奇形怪状的床抬过来了,这张床不光被红米木匠打得奇模怪样,还叫村里的漆匠老根弄得五彩斑斓,一点正经没有,简直是滑稽。
  这时陈修先生说话了,陈修先生说,时辰到了,归棺吧。
  归棺?这时春生才想起,原来红米木匠给自己打的是一具棺材。春生感到又滑稽又恐惧。
  这时老七走近前去,对春生说,春生,时辰到了,你上路吧。
  老七要把春生搬到棺材中。春生愤怒地大喊,不,我没死,你们一定是弄错了,我只是不能动而已。春生气愤地怒睁着眼睛。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是真实的,春生对大家说起那天的事,那天,他在二十米下的沉井里挖土。在沉井里挖土,其实是挺轻松的活,偶尔偷偷懒,抽一支烟什么的,工头也看不见。当然,春生并不经常这样做,毕竟拿了人家的钱,要对得起老板,反正自己一身力气。可那一天,春生突然觉得有点儿晕,他拿出烟来想点着,打火机打了半天,都打不着火。春生拿着烟,觉得浑身无力,就坐在井底休息了一会儿。井上的七猪牯见春生半天没有装泥土上来,下到井底来,发现春生在井底睡着了。后来江老板就叫来了医生,医生看了看,说是井下缺氧窒息。春生对大家说:“是,医生也说是什么窒息死亡,我一身没伤没痛的,怎么就死亡了。他妈的什么医生嘛,不就说我没气了吗,你们等着,我给你们呼口气。”老七试了几次,也不能把春生从木板床上搬起来。老七叹了口气,说春生你何苦这么执着。老七说着话,口里开始念着咒语,春生的身体在老七的咒语中慢慢变轻。春生恐惧万分,他努力打起精神,把自己死死地压在床板上。但春生还是恐惧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离开床板。春生无法动弹,他愤怒地喊着。春生惊讶地发现那喊叫声从自己嘴里出来,居然真的变成了一口气息,这口气变成了一阵风,掠过地面,卷起了地上的纸屑,接着它直接掠上了树林,摇动树枝,惊飞了一只乌鸦。那乌鸦低沉地叫了一声,在众人的惊惧中,几片树叶从树上飘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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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温度,本名温新民,江西省宁都县人。诗歌作品见于《诗刊》《诗探索》《星星》《星火》《山东文学》等刊。本文为小说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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