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只杜鹃(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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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见到曾小祥的时候,他正救我的命。
  对于差点儿进了省游泳队的人来说,那真是十分荒诞的溺水意外。当时的我正憋了口气要来个冲刺,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整条腿立刻麻了,呛了一口水之后,意识和身体就完全失控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曾小祥拖到了岸上,他也已经完成了人工呼吸,虽说是救命,但两个大男人多少还是有些尴尬。
  当天我请曾小祥吃了晚饭,他是广东人,IT男,只是在成都出差停留几天。我们几乎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他不看体育比赛,我对电脑编程所知寥寥,而且他显然习惯用抽烟代替说话,一支接着一支。瘦得见骨的身材也在暗示着他过着某种很不健康的生活;大黑眼圈、黄牙、邋遢的脸色会让人怀疑他没把脸洗干净;手脚闲着就不自在,仿佛时时刻刻准备着把自己塞进奔波劳碌中去。
  我曾经也做过他那样的人,实际上我一个月前才辞去了快要把我榨干的行政管理工作,这些年积攒下的存款大约够花销一年。几个关系还算不错的朋友比我焦虑,他们不承认人类是一种可以挣脱规则的生物,至于叛逆这种疾病,人人都有可能发作。于是他们很理解,也很愿意把长远眼光借给我使用,并把我拉回正轨,我自己也知道对他们来讲这确实是病。
  曾小祥不喜欢公共泳池,总疑心有人在里面小便,而且可能传染疾病,所以他才会到郊外湖里游泳,也因此遇上了我。其实,他对那湖水也不放心,因为周围有大片农田,他认为肯定有农药通过地下水污染了湖水,为此他坚持不肯在附近餐馆吃鱼,但在空气污染严重的市中心却认为不必戴口罩,他一方面十分挑剔,另一方面又随时准备将就。
  第二次见曾小祥是在一个月后,他主动打电话找我,告诉我他已搬来本地并且准备定居。我不得不叹服爱情的魔力,竟可以让曾小祥那样谨慎、实际的人都做出狂热浪漫的事情来,他爱上了一个名叫雷娜的女子,为她用最快的速度辞了职离开广东,连新工作都没落实好就匆忙在成都租了一套房。
  “她十三岁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她初一,我初二,一个学校的,一个小区的,两栋楼对着;她四楼,我五楼,上下学每天都能碰上……”
  曾小祥有着大多数人都不想要的童年:出生在江西,因父母外出打工做了几年留守儿童,十一岁那年父母离了婚且人间蒸发,一个都没再回家乡。后来,他被叔婶带到广东,次年小堂弟出生,从他提及叔婶的淡漠语气里可大体猜测出他们从那时起就不会有多余的爱给到曾小祥了。曾小祥说他的堂弟在美国读书,而他的大学则是半工半读读完的,由此也可以判断出他没有从叔婶那儿得到什么实际的支助。雷娜和他的境遇有惊人的相似处,她是十一岁时被收养的,养父母收养她的原因是男方被诊断出失去生育能力,但在收养雷娜五年后,奇迹出现了,她的养父母生下了自己的儿子。
  “表面上看他们对她还是不错,但我知道那是不一样的。”雷娜是二十岁时被传失踪的,距今已有六年,因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所以一度在当地被传为遭遇拐卖或是谋杀,雷娜的养父母找了她一年就放弃了——生活总得继续,况且他们还有更值得操心的亲生儿子。
  如今,雷娜在成都一家民营家具企业做销售,用曾小祥的形容是“容光煥发,气质超群”。当年的所谓失踪只是主动出走,或有隐情。那行为虽然称不上妥当,但在陷入恋爱的人的眼里,被爱者是会被无条件光环化的,曾小祥自己给雷娜找了理由。
  “你想想,能到走的这一步,里面肯定有事是我们这些外人想不到的,要真把她放心上,找一年就放弃了?连报纸都没登,可见也不过做做样子。”
  我向来认为抱着太多幻想恋爱的人不会有好结果,而在见到雷娜之后,这种想法就更坚定了。
  首先,她很漂亮,五官精致、很会打扮、精明的短发、声音悦耳、脱离了造作的层次,证明经过不少锤炼,真情实感隐藏极深,能拿出来示人的都让人感到舒适。正值深秋,她穿着在裁缝铺里定做的薄羊毛职业装,面料做工都相当不错,能很好地衬托出她的身材和气质;头发和指甲都修理得精细,高跟鞋跟大约五公分,粗跟,如果仔细地观察,可以看见鞋底的磨损痕迹。她是办公家具销售经理,但仍需要拿着资料名片到写字楼里挨家挨户寻找客户,行业术语称为“陌拜”。这是一种非常辛苦的销售模式,一天几十层楼是家常便饭,但远比发传单有效。据说,做这种销售的女销售数量远比男销售多,写字楼里的白领们总不好意思严厉拒绝这些看起来高颜值高素质的女人,只要肯吃苦,她们的业绩也总能胜过男销售员。谈起如今市场的不景气,雷娜很谨慎,她养成了不传递负能量的习惯——但她在焦虑,在乎的人都焦虑,压抑着焦虑但仍然焦虑,不说出焦虑但还是焦虑。
  她当然不是那种会把未来交给婚姻的女人,她的短处在于家世背景和仅仅只是电大的学历,注定进不了豪门,但以她的美貌智商,钓个土豪还是绰绰有余,高级白领也是容易的选择,可她宁愿单打独斗。曾小祥说她半年前因不肯被公司大客户潜规则而跳槽,她现在的公司老板是女人。曾小祥看起来倒是要把自己的未来塞到雷娜手里了,但雷娜的眼里明显没有他,她顶多拿他当一个故交。她阅人无数,不可能不懂曾小祥的用心,但就是要装聋作哑,同时享受他的殷勤,或者说温情,我想她的世界里大约太缺少温情,她真的需要有个可说话的人。曾小祥可以让她把绷着的某个面松懈下来,但是他要不了更多,他自以为他们有很多相似,但她真实的欲望他连看都看不见,他们不在一个频道上。
  我对雷娜有那么一两分钟的想入非非,单身狗遇到雷娜那样的女人没半点儿想法是不可能的,但我很清楚她和我也注定会是平行线——障碍并不是曾小祥。她有着我很欣赏的力量,但也有着我很忌讳的力量。
  我打定主意不去问雷娜离家出走的真实原因,曾小祥也不敢问,但雷娜有一次在我们三人聚餐的时候却主动提起来,说她的养母患了抑郁症,总是疑心她会勾引养父,雷娜的出走既是对那女人的惩罚,同时也是一种解脱。
  我很讶异,因她讲述这敏感的隐秘时的轻描淡写,曾小祥松了口气,他的心结算是完全解开了。雷娜一直在观察我的反应,听到我支持她的做法后就变得异常高兴,这让我戒备起来。接下来的几次聚会基本都是雷娜邀约,我们三人建了个微信群,她总在群里提出聚会的主意,我找借口推迟,她就找借口改期。我知道自己得发次狠,于是把过去相熟的女同事带了过去,雷娜没露出不满,倒对她表现热情,散席后我开车送女同事回家。   成都的夜景算是不错的,灯光多餐厅多靓女多,色香味齐全。游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车河,我才慢慢地把车开回家去。
  从电梯出来,看见站在门口的雷娜,我愣住了。楼道有穿堂风,她的头发散乱着,眼妆卸了,下眼睑有点儿肿。她看了我一两秒才开口。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我慌了,知道她把我的戏识破了,只好把曾小祥拽出来当挡箭牌:“曾小祥是特别好的人。”
  “所以呢?”她说,“强买强卖吗?”
  “他救过我的命。”
  “你活在古代吗?”她的笑容看不出是不是讽刺,“你要是个女的恐怕会以身相许吧?”
  我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找借口,但恰恰也是把柄,有决心的人不需要借口。
  “我以为这么说会委婉些,”我拿出杀手锏,“也是这么多年在职场上习惯了,以为给了台阶,聪明人自己就会用。我一直觉得你是聪明人。”
  雷娜抿住嘴唇,脸色发白,我知道这一剑刺得深,但还不致命,她点点头。
  “是我笨。”
  “前天我把一个老朋友得罪了,因为我跟他说不打算去找工作,要到浙江去学画画。他觉得我是神经病,其实是我叛逆期来得晚,觉得人这辈子总要任性一次。”我继续观察雷娜,她果然被这个话题转移了注意力,“我是个连自己都给不了承诺的人。”
  “知道了。”雷娜成功地把眼泪忍住了,我松了口气。
  “人跟人之间的缘分,从来都不该用合适不合适来形容。”我说。
  她把风衣裹紧了,从我身边走过去,按下了电梯键,又回过头来。
  “顾凡,我手机没电了,你帮我叫个车吧。”


  “我当时还好心,多在大厦门口等了一会儿呢,等看着她进去了才开车走的。”
  滴滴司机名叫张琥,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因为刚被公司裁员,在没有找到新工作前做滴滴司机挣点儿伙食费。他对雷娜的印象很深。
  雷娜所住的电梯公寓只拍下她当天下午出门参加聚会的画面,并没有她再次进入或是离开的画面。如果监控录像没有问题的话,这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雷娜确实没有回去,在滴滴司机离开之后她主动或被动去了别处,不排除绑架;第二种可能性,雷娜回去过,但她故意避开了所有的监控——第二种可能性有很强的技术难度,除非筹谋已久,否则雷娜不可能做到。
  不管是哪种情况,雷娜确确实实失踪了。她没有跟任何同事交代,当然更没有跟曾小祥提起。我后悔自己高估了她的承受能力,认为她总不至于为了一个认识不到两个月的男人做出傻事来。
  应对警察的盘问不算最尴尬,难过的一关是要跟曾小祥解释。但他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她跟我通短信的时候也还在车上,至少这段时间她是没异常的。她不是那种会被情绪牵着鼻子走的人,但是她真要有情绪是不会搭理我的。记得有一次她说,上一家公司老板为了讨好某个大客户联手给她设局,她都已经喝了大半杯下了药的酒了,就那时候她都还想到要留退路,借口说有心脏病打了‘120’。你觉得她那个时候没有气得发狂吗?她不是没经过事的人,她很清楚什么事最终都会过去的。”
  我对曾小祥刮目相看,他的话既打击了我,也安慰了我,虽然我并不完全认同他的分析,一个以前一直理智的人不代表可以一直理智下去。
  “我现在担心的也是有其他的可能性。”他说。
  世界是一条双头蛇,良善和邪恶共享同一具身体,它们比双胞胎更亲近。贪婪、性欲、悲伤、愤怒、冲动、挑唆、叛逆、扭曲……都有可能滋生出恶念来,犯罪者不一定是屡次进出监狱的老手,他既可能是隐匿良久的色情狂,是因受了气而找人撒气的底层弱势;也可能是嗨了药的瘾君子,是压抑太久的怨妇;甚至可能是一个一时脑残的熊孩子……你永远不知道邪恶会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来。受害者可能是任何人,这是一个真相,但很多人都拒绝接受这个真相。呼吁光明、寻找责任、严惩重罚是不可能快速改变现状的——美好愿望与深不可测的人性之间隔着至少一万年的道德教化。
  “如果是犯罪,那就不止筹划了一天两天了。”曾小祥反复勘查过现场,雷娜所居住的海禮大厦位于市中心,前后门都对着大街,白天车如流水,夜间川流不息。我使用的打车软件是关联支付宝自动扣款的,支付时间很确切:2017年11月25日23点54分。海礼大厦前门的停车场距离大厦有二十米距离,大厦大门左边是农业银行,右边是建设银行。也就是说,大门前有相当一部分区域在银行摄像头监控范围内,从警察们的反应来看,他们并没有从银行监控录像里得到什么有利信息。至于海礼大厦的后门,由于两百米开外处是一个美食广场,所以门前的小道基本上都停满了车。平日里要找一个车位都困难,更何况美食广场有不少餐馆、酒吧是通宵营业,人流量不小。
  “摄像头的盲区在这里,还有这里。”曾小祥展开他手绘的一张结构图,指着用红圈标出的前门和后门的几个点。
  “司机说是在前门停车的。”我提醒曾小祥,“罪犯可能躲在盲区,但雷娜不会那么巧也在盲区吧?除非罪犯把雷娜引到了监控范围外,那么,只可能是雷娜的熟人才能做到。”
  曾小祥同意我的分析:“或者是她不戒备也不能拒绝的陌生人,比如穿警服的人、消防员……或者,是她想要躲开的人,因为看见这个人在大门口,所以她为了避开这个人决定暂时不回去。”
  “如果是最后一种情况,她有可能根本没被绑架,只是在躲人!”我的语气很愤怒,实际上,我对自己有了莫名的怒气,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处处给自己找理由的混蛋,而曾小祥则用他的辛苦在证明他更有资格被称为“爱者”,女人们会更需要他那样的爱。
  “她至少会给我打电话。”曾小祥摇头,“她说过,我是她最信任的朋友,如果她没给我打电话,说明她不能打电话。”
  我想反驳他,但忽然觉得曾小祥既可恨又可怜,于是忍住了,只是沉默着。
  “这是最符合逻辑的解释。”曾小祥说,“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司机在撒谎。”   “不了,不了,这多不好意思。”
  “有什么呀,没事的。既然来了,就敞开了喝。‘小王’,你晚上没事吧,送送某总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了。”
  我一面开着车,一面瞟着周围的高楼大厦,在这一个晚上,有多少“某总”在打着年轻鲜嫩的“小王”的主意,又会有多少幸运的“小王”与多少不幸运的“小王”呢?
  车子在万山大酒店门口的停车场停下了,我冷笑着把正搀扶着“某总”、被我在心里称为“小王”的姑娘一把拽开,某总猝不及防,踉跄了好几步。
  “哦,你跟我说晚上加班就这个啊?都加到酒店来了?”我把已经懵了的姑娘推开,气势汹汹地揪着中年男子的衣服,“醉啦?装醉骗我女朋友开房间是吧?”
  中年男自以为猜到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解释:“哦,你是张小姐的男朋友吧?你误会了,我是真喝醉了,才麻烦张小姐送我回来的,我没有其他意思……”没等他说完,我把拳头直接砸在了他的鼻子上,他捂着鼻子往地下蹲。
  我侧目看着“小王”,不,应该是“小张”,小张在大喊:“刘总,我不认识这个人,他不是我男朋友!”
  刘总不说话,他看了我一眼,我做出一个要扑向他的假动作。刘总弓着背往酒店跑,小张试图要去扶他,却被刘总惊慌失措地推开。这时,我拽住了小张的胳膊。
  “怎么,你还真想跟他开房间啊?”
  “不要走!帮帮我!”她看着四周,已经有人聚过来围观。门口的保安正走出来,但刘总已经跑进酒店大门了,连头也没回。
  “你认识雷娜吧?”我用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尖叫,“你知道雷娜为什么辞职吗?你们老板带你吃这顿饭的原因你心里一点儿数都没有吗?”
  小张震惊地看着我:“你是谁?”
  “我在帮你,看不出来吗?”我压低了声音,又侧头看了看往这边聚的几个人,“你不觉得丢脸?”
  “关你什么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张慌里慌张地挣开我,她瞟了一眼酒店的大门,不到二十步的距离,她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我紧跟了上去:“你可以不那么做,关心你的人看到你这样会伤心的。”
  她突然站住,蹲下来大哭。
  现在轮到我手足无措了,我把纸巾递给她。
  “打电话叫你男朋友来接你吧。你有男朋友吗?”
  她还是蹲着,接了纸巾擦眼泪,抽泣,不说话。
  我说:“你手机有电吗?要不要我帮你叫车?”
  她仍然沉默,我转身走回停车场,开车到街对面停下来。我看见她站起来,挥手叫了辆出租车离开了。
  那女人大概永远也想不通为什么我会这么做,但对我来说,我是做了一件早就想做的事。


  我想我是做不了侦探的,我太不容易相信表面现象,对既成事实又过于多疑,我缺乏那种恰到好处的判断力。
  张叶韵,也就是我那夜“英雄救美”的对象,现在已知是张北青的远房表妹。张叶韵在事发第二日找到张北青来了一次长谈。我为自己的天真感到羞愧:张小姐对于以小投资博大回报这笔账是算得很清楚的,比起自尊心和羞耻心的折磨,她更害怕贫穷,更害怕闯荡失败后两手空空地回到老家受人冷眼,好色之徒与故人毒舌,前者要好应付得多。更何况,她还有一些妄想:索性就长期傍上这个有钱的刘总,借了他的人脉资源,也省得再去应付其他的好色之徒。张北青固然懊恼,但他的担心却要多一层,他认为有竞争对手在暗中设计他,只怕以后会有更多的麻烦。
  他们当然也谈到了雷娜。
  “如果是雷娜指使的,那个人就不会说出来了,”张叶韵一本正经地分析,“我觉得那个人提到雷娜,就是为了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到雷娜身上。”
  “我们?如果别人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怎么有把握你一定会来告诉我这件事?”
  “这个女人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麻烦。你说,警察会查到那件事吗?她会不会已经……”张叶韵忽然问,我觉得背上的肌肉一紧。
  张北青沉默了很长时间,但他开口的时候却换了一个话题:“你待会儿帮我在简阳订个房间,老地方,今天晚上的。”
  “今天晚上?明早上不是要去投标吗?”
  “我会赶回来的。要是别人问我去了哪里,你就说我去简阳谈事情了。”


  “这能说明什么呢?”我瞪着曾小祥,恨他那副装傻充愣的样子。
  “说明雷娜知道他们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这很可能是雷娜失踪的原因。”
  “对他们来说不得了的秘密,不一定就是不得了的秘密,你知道的,小企业,不可能干净的,他们最怕的是查账和罚款。雷娜为张北青做过事,如果张北青要求她为了逃税配合做些事,她可能会做的。你觉得这个叫张叶韵的女人要是在提谋杀、抢劫之类的事,会是这种语气吗?你觉得她是那种能扛得住秘密的人?在酒店外面她不是都被你给吓哭了吗?这么经不得事,能扛这个?”
  “但张北青的态度很奇怪啊!明天他们公司可是有一个重要的投标会啊!什么原因会让他这么着急?如果是光明正大的事,为什么要瞒着公司其他人?”
  “是可疑,但不一定和雷娜有关。你要是放心不下,可以跟过去看看。”曾小祥想了想,“我可以尝试进入他电脑里查查。”
  “早该这样了。我去他公司门口等着。”
  “要有什么危险马上报警。”曾小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这边马上就进他电脑,不管看到什么你都别冲动,别让自己有危险,答应我。对了,你开我的车去吧。”


  城市的夜景都惊人地相似,从成都到简阳,相似的建筑物,相似的街道,相似的路人……
  我在车里点燃了一支烟,通过车窗望着左边不远处的建筑物大门,不过五层楼高的小宾馆,连二星级都评不上;离市区还远,周围连便利店都没有,招牌却非要让人咋舌,叫什么“大世界酒店”。张北青是九点二十七分进去的,现在已经一小时了,我一直在等着他出来——这么个“老地方”,除了不引人注意外,也不会有别的優点。   曾小祥發来一条短信,他已经查到了张北青的身份证号,但并没有在对方的电脑里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有一个关于雷娜的文件夹,里面就是些客户数据、工资奖金之类,还有一张评估表,评语也不错。哦,对了,雷娜是十月离职的,年终奖也提前给她发了,说明走的时候面子上还是做足了的。”
  到了零点,我仍没见到张北青的影子,正准备出去开房,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辆停在宾馆门前的黑色奔驰车里走了下来——卫正南!
  她穿着黑色的正装套裙,身材娇小玲珑却气场十足。我之前有注意到那辆奔驰车,它是十一点半停在那里的,之前下来了一个穿白色T恤的男子,所以我也没多注意,想不到卫正南竟一直坐在里面!
  难不成她就是来见张北青的?从逻辑上我无法说服自己:这两人可谓是水火不容的竞争对手,我在卫正南公司“卧底”的时候,可没少听到她对张北青的攻击之语。而明日的投标会,这两家公司也都在争取同一个项目……时间已经很蹊跷,又是这种地点,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像卫正南那样的女人是绝不可能踏足的!我匆忙拿起手机,把卫正南进入酒店的背影拍了下来。依照我的常识判断,反常的现象也就意味着秘密和危险。我看了看那辆大奔,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其他人——但如果就这样在外面干等,肯定什么信息也得不到。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副平光眼镜戴上,车窗上映出的形象让我很没自信,虽然我平时不戴眼镜,但也并不觉得戴上眼镜就能阻止别人认出我来——这顶多只是一种心理安慰,祈祷好运恐怕更管用些。
  在曾小祥的车后座上有一个公文包,里面装了些杂物。我把东西一一掏空,提着空包下了车,一面低着头往宾馆走,一面用眼角余光扫视着那辆大奔车,没有人跟上来。我走到前台。
  “你好,我来办退房手续,张北青。”我随口说了个房间号,“311。”
  前台的女服务员大约只有二十岁上下,妆化得很淡,脸上泛着油光,一脸的心不在焉。她打开电脑查了查:“你弄错了吧,311的住客不叫张北青。”
  “不可能。”我背出了张北青的身份证号,“你再查查。”
  “是418啊。”女服务员皱皱眉,“现在确定退房吗?房卡给我吧。”
  “哦,对不起,我记错了。”我佯装在口袋里翻找,最后摸出一张银行卡。接着,我掏出手机,假装拨打了一个电话,“张总啊,房卡拿错了,你什么时候下来?啊?还要再等一下吗?等多久啊?那……我待会儿再来接您?好,好,我在大厅等你。”
  全套戏演足,我把手机放进衣袋,镇定地和前台微笑:“不好意思啊,还要再等一会儿。你们一直都有值班的吧?”
  “都有。”女服务员狐疑地打量着我,她的直觉让她感到不对劲,“要是一会儿下来没人,打墙上的值班电话。”
  “谢谢你啦。”我提着包坐到大厅的沙发上,掏出手机,给曾小祥发了一条短信,“二十分钟后打电话给我。接通后你别说话,听我说完就挂电话。”
  我紧张地注视着电梯,幸运的是,整个宾馆就像是被清了场一样,没有任何人出入。
  曾小祥的电话准时打过来了,我松了口气。
  “哦,张总啊,行,行,那就先住一晚。没事,没事,我多开一间吧。您先休息吧。”
  我站起身,走到前台,递出身份证。
  “一个标间。还是四楼吧?有吗?”
  “一百六。”女服务员把房卡递给我,“404。”


  二楼的走廊上空荡荡的,从两边紧闭的门后挤出电视剧的声音。
  我站在418的门口,没有办法听到里面的声音,就算有人在交谈,也是压低了声音的。
  电梯间旁边有一个小的公共吸烟厅,厅里摆了两张黑色的真皮沙发,一张背对着电梯,一张侧对着电梯。沙发前放着一张茶几,茶几上放着烟灰缸,我在背对着电梯的这张沙发上坐下来,点燃了一支烟——这是为了不惹人怀疑。我勉力地把思路集中到思考卫正南与张北青的问题上来,到底有哪几种可能性?但这显然是一个超出我能力范围的命题——你永远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会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发生怎样的变化,这就是命运的权力。
  我强撑到两点零五分时,终于听到有人往电梯间这边走过来。我假装一面抽烟一面玩着手机游戏,走过来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卫正南,另一个则是之前从大奔里离开的白色T恤男子。卫正南和那男子也瞟了我一眼,我估计主要是因为她在思考别的事,所以才使得眼镜起了障眼法的作用。她没有认出我,和那男子直接坐电梯下去了。
  我松了口气,灭了烟,进了我订下的房间。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到前台一问,张北青竟还没退房——我有些惊讶,他不是还要赶回去参加投标会吗?

十一


  “也许这就是他们见面的原因,他们达成了某种协议,张北青放弃了竞标。”曾小祥的分析听起来很合逻辑,“我在张北青的电脑里发现他在资金周转上存在很大问题,虽然竞标成功可以让他赚到很多钱,但是前期需要至少上千万的投入,他没这笔钱,不仅欠着供货商一大笔,他自己的货款也都还没收回来。我估计,从一开始他就是虚张声势,只是想让卫正南认为他是个劲敌,然后再跟卫正南开条件,让卫正南给他好处,他就在竞标中故意输掉。”
  这种伎俩确实不新鲜。
  “我认识不少黑客,”曾小祥说,“黑客知道的内幕超出很多人的想象。你想想,现代人都太依赖网络了。”
  我叹了口气:“张琥那边情况怎么样?”
  “还没敢动,那家伙的防御技能太好了。我以为自己算不错了,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我脑中突然闪了个念头:“张琥会不会也是那种知道很多秘密的人?他会不会也是一个会看到很多内幕的人?像你一样的黑客。”
  “很可能。只是打车是随机的,那夜他载谁、不载谁不可能是提前安排的。”
  这倒是,而且雷娜打车用的是我的手机,就算能提前安排,那张琥的目标就会是我而不是雷娜。   曾小祥显然最内疚,他认为假如他不是因为害怕打草惊蛇而强行进入张琥的电脑,那么就可以早早地发现那些照片和资料,并把信息提供给警方,警方也就可以早一点儿抓捕张琥,雷娜也就可以早一点儿获救。
  “就像你说的,假如他发现了你,那照片他就会删除掉了,警方就会少了这些有利的证据,”我安慰曾小祥,“现在闹大了才好,事情就不一样了,就算以后他出来了,公众也会监督他,防备他,他能再次作案的机会就大大减少了。”
  “我倒希望大家能尽快把这事忘了。”曾小祥皱着眉头,“日子还得继续过,你想过雷娜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吗?”
  我沉默,这样大规模的关注对受害人绝不是什么优待,在受害人的痛苦被消费完之后,那些给出过眼泪的同情者也可能同时会是用语言来凌迟受害人生活的施害人。
  “我觉得移民会是个好选择。你觉得呢?”
  我点头。移民,重新掌握一门语言、一种人际技能,从最底层开始,再一次忍受奋斗中所经历的那些冷眼与冷遇,连公民的权利也要慢慢争取来,这不会愉快。唯一的好处是远离了人言所铸造的监狱,伤口可以不被一次次撕开,雷娜可以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它长好,至于能不能宛如重生,那是个未知数。
  “移民花费会不少吧?打算去哪儿?美国?新西兰?”
  “我有一些积蓄,雷娜也有一些。”曾小祥的话泄露了他们两人已经私下深入商量过这件事,“我以前设计过一个游戏,如果卖得好,也许就够了。”
  我看着这两个人,就像看着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曾小祥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状态判若两人。
  “哦。”我说,“那就好。”

十五


  我连做了几天同样的怪梦,梦境的开始是我在一条黑巷子里走着,等走到巷尾的时候,我便在一扇胡桃色的木门前站住了。门嵌在墙里,墙的那一面并不连着任何建筑物,只有一大团似乎在蠕动着的黑雾,隐约还能闻到油漆味。门是虚掩着的,我推开门走进去,门后有一间屋子,屋子里没有开灯,只屋子正中的一张方桌上点着一支白烛。一个男子坐在桌子的南侧,低着头,专注地给一只大约二十厘米长的方盒刷漆。这时,男子忽然开口说话了:“你明白了吗?”
  梦境到此便结束了,这不算什么噩梦,但我却总是莫名地出一身冷汗。
  我猜想这与每个人内心最深的恐惧有关,而张琥引发了我心中的这种恐惧:我们总是在害怕那些我们永远也无法了解的人,他们或许长着同类的脸,却不是我们的同类,就像是那些把蛋下在别的鸟巢里的杜鹃,并不是非要夺走原主的生存机会才能存活,这只是它们的本能——它们有着更深的恐惧和愤怒,而恐惧与愤怒,正是邪恶的温床。所以,我不得不担心,当我们对他人的恐惧与愤怒超过一定限度的时候,我们很可能也是邪恶的。

十六


  由于要移民的关系,有些资料必须从雷娜的养父母那里获得,曾小祥为此专门接来了二人。与之前获得的印象不同,雷娜的养母叶芝云看起来慈眉善目,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还算通情达理,完全不是一张怨妇愚妇的面孔;而雷娜的养父雷健也颇具老实人的品质,闷葫芦一个,说十句话大约能回上半句,六十来岁的人,人际技能还是很薄弱,有时候会不合时宜地傻笑。
  每个人都控制住了情绪,没有抱头痛哭或是互相指责。雷娜先道了歉,说自己年轻不懂事,给养父母添了太多麻烦;叶芝云也当众承认自己在有了亲生儿子之后忽视了雷娜,是自己不够负责。我不知道这是否因为她被雷娜所经历的事情给吓到了,所以不计前嫌。对于雷娜的要求,叶芝云与雷健都十分配合。
  其間二老的食宿出行都由我来安排,使得他二人与我倒显得更亲近些,时不时地还要跟我唠几句家常话。叶芝云在雷娜面前几乎不会提到自己的儿子雷冠,但在我面前却不止夸了十次,说自己每天至少要打三次电话给那孩子,雷冠现在暂时由叶芝云的姐姐照顾,虽然没什么可担心的,却也叫她时时牵挂。幸好各种手续都很顺利,所以他们也就可以尽快赶回。开车送两人去机场的途中,叶芝云突然感慨起来。
  “我怀雷冠的时候身体很不好,三天两头生病,雷冠生下来之后身体也不行,我心情坏透了,也确实没怎么顾得上雷娜,我想着她都十六七岁了,我自己十六岁的时候也没要父母管了,后来我才晓得,她那种孩子心理跟别的孩子不同,”叶芝云大约是早就想把多年郁结于心的话都倾倒出来,只可惜她老公偏偏不是一个好的交谈对象,以至于她憋得难受,“我哪里晓得这些?我要是心狠,当时也就不收养她了。别人家收养娃娃,都是挑小的,从小养大的,长大以后跟父母也亲。我是看她可怜,她当时可怜的呀,又瘦又干,给她一碗方便面,吃得狼吞虎咽的。我要是不收养她,她就要被送走了。我托了好多人好多关系才把领养手续办下来,我想这娃娃也是跟我有缘,要不然咋刚好就在我们家门口哭呢……”
  十五年前,十一岁的雷娜遍体鳞伤地出现在叶芝云的家门口,身上只有一封字迹潦草的信。写信者自称是雷娜的母亲,因为忍受不了丈夫家暴而出走,穷途末路,自身也没有能力抚养雷娜,所以才不得不丢弃了她。信上没有留下姓名、地址,而雷娜也大概因为受了刺激的缘故,居然完全不记得自己的伤是怎么来的。她既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也不记得自己的生活经历,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忘记了,因此,也就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找到她的亲生父母。
  “叔叔阿姨,我相信雷娜心里面是感激你们的,”谎话还是要说的,我估计这一别,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机会见面,人有时候真的也就只需要一两句好听的谎话,“她心里也一定是把你们当做最亲的人。”

十七


  卫正南自杀的消息并没有见报,在网络上也没有兴起什么浪花,比起雷娜引发的轰动来,她的死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悄无声息。我也是因为偶然遇到一个以前在卫正南公司的同事,这才晓得这商界女强人竟然死得如此窝囊:她在浴缸里割腕,不是在她的豪华别墅,而是在公司附近一套她为便于工作而租下的电梯公寓里。偏巧那一日负责做清洁的钟点女工因有事耽搁没有去那公寓,所以尸体直到第二天才被发现——卫正南事先给家人和员工都打过招呼,且那两日也没有非要卫正南出面的要紧事,所以便没有任何人及时出现并阻止这场悲剧。关于自杀的原因,一种说法是工作压力太大,另一种说法是她最近的一个项目失手是由于前男友汪胜林出卖了关键信息的缘故。那男子我曾见过,相貌出众且是个聪明人,富二代,名下有两个在本市算得上高档的西餐厅。虽然两人名义上分了手,但眉来眼去仍保持着明显的暧昧关系。   “这是从卫正南的电脑里拿到的,”何坤说道,“这个男的是张北青的一个客户,卫正南把这些资料定义为性贿赂的证据。”
  雷娜!我想起之前窃听到的张北青与张叶韵的对话,雷娜曾经是张北青的得力属下,她知道很多张北青的秘密,后来她又跳槽到卫正南的公司。如果是她把這些资料交给卫正南,那么卫正南自然会利用它来为自己谋利,张北青突然退出竞标也可能是受了卫正南要挟,而之后张北青利用汪胜林报复卫正南也就更说得通了。雷娜肯定早就知道张北青和汪胜林的关系,还有,雷娜失踪的时候使得卫正南损失了八百万……我打了个寒战。
  第二份资料夹里面是曾小祥的简历。
  “这个人就是前天侵入你电脑的黑客,你应该不陌生吧?”
  “是朋友。”我感到大脑里有轰鸣音,几乎听不清何坤的话。
  “朋友?”何坤的口吻是鄙夷的,“King让我转告你,他是个高手,而且不是第一次侵入你电脑了,别告诉我你跟他说了King的事。”
  我摇摇头:“这个我没说。”
  “那你也不是太笨。要不要我教你一招欲擒故纵?”
  “不用了。”
  “你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对你?”
  “他救过我的命。所以只好到此为止了。”
  “你想好了吗?”何坤问。

二十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吃饭的时候,你打死都不肯在那边儿吃鱼,后来吃火锅的时候我问你,怎么你就不怕这火锅里的油是重复使用的油呢?你说没看见就当没有。”我把一碟肥牛倒入正沸腾的火锅汤里,“这底料是我自己炒的,绝对干净,绝对正宗。”
  “我还不知道你会做饭呢。”曾小祥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我家小饭厅周围的摆设,大约还在琢磨我请吃饭的真实目的,“那时候我挺烦人的吧?”
  “不是烦人,是闷人。”我喝了一口啤酒,“我心里想着这人怎么就这么闷呢,老说些没趣的话题,说实话,你要不是我救命恩人,我肯定找了十七八个借口溜了。”
  “哈哈。”曾小祥干笑,“有那么糟吗?”
  “等着。”我站起身,走进书房,拿出我给曾小祥画的素描像递给他,“你自己看看。”
  “你画技不错啊!其实你还真是有天分的。”曾小祥接过画,感慨地摸了摸画像中的脸,那时候的曾小祥是干巴巴的、疲惫的、茫然的,但也是单纯的,心情都在脸上。
  “哈。”我不客气地收了曾小祥的夸赞,“你看过《月亮与六便士》吗?总有那么一日,心底原本就有的一些东西是会醒过来的,没什么早了晚了的,时候到了而已。”
  “我以前吧,就像是你说的那样,是个在睡觉的人。我不知道自己在睡觉啊,因为不知道醒了的人是什么样子,”曾小祥沉默了几秒钟之后说道,“你知道把我叫醒的人是谁吗?是雷娜。我突然就觉得生活不一样了,我觉得我有一些非做不可的事了,这种感觉,可能跟你觉得非去画画的感觉有点儿像,我觉得真好。”
  没想到曾小祥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不知道他是在感慨还是在回应我的警告,但我知道我失败了,因为他的眼睛在发光,甚至整个人都在发光,是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个曾小祥没有办法发出的光。
  也许到了国外曾小祥心中那个更纯真的雷娜会苏醒呢?我心里想,也许雷娜真的没有报复卫正南,也许张北青和卫正南之间的战争并不是由雷娜所挑起来的,一切只是巧合。
  “哦,对了,警方那边有没有张琥的消息?”我问。
  曾小祥脸色沉了沉:“还没有。怎么突然提起他?”
  “我这不是担心你们吗?一天抓不到他,一天不安心。我觉得吧,你们该雇一保镖。”
  “没必要花那个钱,这不有警察吗?再说了,还有一周就走了,他还能跟着我们去国外啊?”
  “警察能每分每秒都跟在你们屁股后面啊?你能保证出事的时候警察能及时赶到?这种事谁能保证,就一周的时间,就算请两个保镖也花不了几个钱,我还真怕你遭了池鱼之殃。钱比命重要啊!”
  “好了好了,别啰嗦了,真没事!”曾小祥不耐烦地挥挥手,“现在我们俩忙得脚都转不过来了,哪有那个工夫。”
  我愣了愣,因为他的样子看起来完全像是没有把张琥列入要考虑的清单,那可是一个上了通缉犯名录的凶徒,在警方的天罗地网之下都还没有落网的家伙。直到现在,我依然对那日疑似跟踪我的灰T恤男子感到害怕,为此还买了一只强光电筒,特意在家里增设了监控摄像。而他们竟然完全没有做任何防备的事。
  这一顿火锅吃了足足三小时,一共喝了十瓶啤酒。我有意拖延时间,曾小祥也没有急着要赶回去的意思,这就让我更加疑惑——雷娜独自在家,那个让他爱得如此之深的雷娜,他竟完全不在乎她的安全?他可不是一个缺心眼的人。
  曾小祥离开之后,我立刻给何坤打了个电话。
  “能不能帮我尽快弄到张琥的资料,能弄到多少算多少,要你觉得有价值的。对,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张琥,上了新闻的那个。”

二十一


  次日,大雨。
  何坤亲自送来了张琥的资料,我力邀他一起吃晚饭,他也有欲望要跟我多聊聊张琥。这案子在很多圈子里都是热门,我正巧又和当事人相熟,所以他巴不得如此。一拍即合,我叫了六菜一汤的外卖,因何坤滴酒不沾的缘故,所以我也不好意思独饮,大家只喝葡萄汁。
  资料里有张琥大学时候的成绩记录,这家伙数学很糟,逻辑学也一塌糊涂,特长科目是语文和政治。资料里面还有一些奖惩记录,张琥大学时曾因为在化学实验室违规操作导致实验器材受损而被记过一次;在他被上一家公司解聘之前,因在报告上填错预算数据而被扣钱;而他开滴滴的这段期间,也因为弄错地址而被客户投诉过。
  “说实话,我接触过很多黑客,他们的数学都不会差,当黑客的心思会比一般人细腻,但这个张琥,明显就是个粗心大意的人,”何坤说道,“你看啊,他成绩好的这几科,都是死记硬背能应付的,差的呢,就是需要计算和逻辑的。这种人,是当不了黑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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