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强人时代的斯里兰卡

来源 :南风窗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itic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作为僧伽罗人,拉贾帕克萨一直以对泰米尔分裂分子毫不手软著称。

  斯里兰卡强人马欣达·拉贾帕克萨(Mahinda Rajapaksa),作为斯里兰卡历史上权力最大的总统,自2005年执政以来,不但剿灭了威名赫赫的猛虎组织,还成功地修改宪法,取消了总统连任限制,被视作一步步向“终身总统”走去。
  然而,去年11月当他为了“三连任”而自信满满地宣布提前两年举行总统选举后,卫生部长西里塞纳(Maithripala Sirisena)突然率众倒向反对党。今年1月的选举结果显示,结束内战的“僧伽罗英雄”以3个百分点之差输给了打出“廉洁政治”、削减总统权力旗号的西里塞纳。
  拉贾帕克萨承认败选,堪比印度前总理英迪拉·甘地在1977年那次愿赌服输。同样是威权领袖发动提前大选,却意外惨败下台,英迪拉·甘地最终东山再起,拉贾帕克萨也能做到吗?斯里兰卡进入后强人时代,原反对党正酝酿将斯政体改为总理负责制,这次转型会一帆风顺吗?

“僧伽罗英雄”的滑铁卢


  早在1970年,年仅24岁的拉贾帕克萨就当选全国最年轻的议员。那时的斯里兰卡刚摆脱殖民统治不久,占人口绝对多数、信奉佛教的僧伽罗人,与信奉印度教的泰米尔人矛盾激化,催生了主张在斯建立独立泰米尔国家的“猛虎”组织。作为僧伽罗人,拉贾帕克萨一直以对泰米尔分裂分子毫不手软著称。经过多年的蛰伏和博弈,他所在的斯里兰卡自由党终于在2004年赢得议会选举,他本人也在次年的总统大选中险胜。
  拉贾帕克萨一反上届政府“优先谈判”的策略,坚持用武力将猛虎组织彻底打垮。为了查禁所有同情猛虎组织的言论,他严控媒体自由,大幅提高外国NGO的入境门槛,并打击反对党。根据联合国强迫或非自愿失踪问题工作组的报告,在2006到2007年之间,斯里兰卡的“失踪”人数是全世界最高的。2009年5月,在两周残酷的“最后总攻”之后,猛虎组织终于缴械投降,彻底覆灭。持续了26年的血腥内战终于结束。
  由于战争的胜利,国家控制的媒体宣称拉贾帕克萨是当代的“杜图伽摩奴”(传说中公元前2世纪的僧伽罗英雄,曾打败泰米尔人,统一全岛,建立佛教王国)。2010年,拉贾帕克萨提前发起总统大选,并以近200万票的优势(2005年他的获胜优势仅为18万票)大胜竞选对手、战功赫赫的丰塞卡将军。而选举结束不到一个月,拉贾帕克萨又联合司法力量将丰塞卡免职,最终将其投入监狱。
  丰塞卡入狱后,拉贾帕克萨的统治地位得到进一步巩固。他领导的斯里兰卡自由党与僧伽罗民族主义色彩浓厚的人民解放阵线结盟,一举席卷议会225个席位中的144席,距离修宪所需的2/3议席仅一步之遥。再加上跨党投票,拉贾帕克萨终于在2010年9月成功修宪,取消了总统的任期限制,“帝王总统”就此诞生。另外,他还马不停蹄地为宪法委员会大换血,任命自己的亲信进入核心部门。通过修宪,拉贾帕克萨还获得了任命议会下属委员会成员、国会秘书长乃至最高法院大法官的权力。

  这个“夫、妻、女”皆为国家领袖的班达拉奈克家庭,完全主导了斯里兰卡自由党在20世纪后50年的政治进程,直到拉贾帕克萨在2005年取而代之。

  在拉贾帕克萨不断扩权的同时,斯反对党却表现得混乱而低迷。最大的在野党统一国民党内争不断,无力单挑执政的自由党。而其他的小党派又从未团结一致,原本的反对党斯里兰卡穆斯林大会,甚至在拉贾帕克萨修宪时绿灯放行,以换取加入自由党领导的执政联盟。
  就这样,一个日益强大的执政联盟,配以一群无力抵抗的反对党,让拉贾帕克萨根本难以想象自己会输掉选举。更何况,他执政以来的斯里兰卡经济一直保持快速增长。内战结束后数年,斯GDP增速均保持在7%以上。以如此高的经济增长为背景而输掉选举的,在当今民主国家中也很少见。

“家族王朝”的道德滑坡


  拉贾帕克萨的失利,更多要归结于他严重低估了自己的政治负资产(家族垄断、以权谋私)所引发的连锁反应。从计票结果看,西里塞纳不但在泰米尔人和穆斯林群体中获得了压倒性优势,还在僧伽罗选民中大幅蚕食了拉贾帕克萨原本的支持票。而僧伽罗主流选民的倒戈相向,是对拉贾帕克萨政治生涯的致命打击。
  2009年后,拉贾帕克萨不断任命自己的家族成员到关键岗位上,从而建立起一个“家族王朝”。他的长兄恰马尔是议长;弟弟戈塔巴亚掌管国防部和警察部队,是斯里兰卡近10年来的二号实权人物;另一个弟弟巴希尔则担任经济发展部部长,掌握外资、金融大权。拉贾帕克萨的长子内马尔(Namal)已经当选议员,正式被当作“家族王朝”的接班人培养;外甥沙辛加担任东南重镇乌沃省的省长;侄儿和妹夫分别是斯里兰卡航空公司的总裁和主席;两个堂弟分别就任驻美国和俄罗斯的大使……根据斯著名独立媒体《星期日领袖》以及英国《经济学人》的报道,单是拉贾帕克萨的3个兄弟就直接控制了94个政府部门和70%的国家预算。据2013年的一项统计,至少有130个拉贾帕克萨的家族成员在斯政府和国企中位居要职,家族王朝呼之欲出。
西里塞纳的当选,更可能是僧伽罗主体选民对拉贾帕克萨家族腐败、专权的一种报复性选择。

  由于特殊的文化和历史条件,南亚政治中的“家族统治”并不罕见。斯里兰卡自由党的创始人班达拉奈克(Bandaranaike),就来自一个非常传奇的政治家庭。作为斯民族解放运动的先驱,班达拉奈克总理被刺杀后,他的夫人也当选了总理,继承丈夫的事业。1994年,班达拉奈克的女儿又从年迈的母亲手里接过了重担,成为斯里兰卡第一位女总统。这个“夫、妻、女”皆为国家领袖的班达拉奈克家庭,完全主导了斯里兰卡自由党在20世纪后50年的政治进程,直到拉贾帕克萨在2005年取而代之。   和班达拉奈克家族不同的是,拉贾帕克萨式的家族王朝并非“传大业,继道统”式的权力交接,而更像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式的利益瓜分。尽管斯国内媒体遭到严格管控,但关于拉贾帕克萨的亲属们如何寻租腐败、骄奢淫逸的传闻,早已流传全国。这种伴随着明显“道德滑坡”的家族式腐败,逐渐透支了拉贾帕克萨作为内战英雄的威信。
  越来越多的僧伽罗人相信,拉贾帕克萨不断扩权(尤其是修宪),其真正目的在于给特权阶层输送稳定利益。至于在泰米尔人、穆斯林等少数族群中间,拉贾帕克萨更是不得人心。基于此,不难判断,在今年4月即将举行的议会选举中,斯里兰卡自由党很可能将发生分裂。借着本次总统大选的余威,那些不满拉贾帕克萨家族统治或未从中获益的政治派系将脱离原有的政治联盟,另组新党。也正因为此,失去了人心,又即将失去党内支持的拉贾帕克萨,翻身的机会已然渺茫。

强人离场后的拨乱反正


  选输之后,斯国内传言拉贾帕克萨曾考虑发动政变,推翻本次选举结果,但最终由于军中无人响应而放弃。无论传言真实与否,拉贾帕克萨终究已经宣布接受大选结果。他今后面临的,很可能是针对他和他的家族成员的多项腐败指控。
  不过,这位斯里兰卡强人留给这个印度洋岛国的,绝不仅仅是家族腐败而已。新成立的斯政府目前仍面临从宪法到军队、族群的难题。三大难题各有历史渊源,但它们均在拉贾帕克萨任内有了不同程度的恶化,短期内很难解决。
  首先是修宪难题。拉贾帕克萨在2010年迫使议会通过了宪法第18修正案,取消了总统连任届数的限制;而宪法第13修正案(有关中央放权至地方)、第17修正案(有关制衡行政权),也都在拉贾帕克萨任内被“实质上推翻”。新总统西里塞纳已明确表示,他将致力于废除第18修正案,还权于议会。
  可是,新的议会选举,能否凑齐修宪所需的2/3多数联盟,还是未知数。西里塞纳为了集结力量击败拉贾帕克萨,已任命最大的在野党统一国民党的领袖拉尼尔·维克勒马辛哈(Ranil Wickremesinghe)为总理,负责组阁。他的这一选择也有风险:虽然维克勒马辛哈曾担任总理,经验丰富,但统一国民党自身已是矛盾重重,这次领导组阁,前景不明。
  另外,斯里兰卡在1979年制定的《反恐法》至今仍然生效。这项法律规定,警察可以以“涉嫌支持恐怖主义”为由,在未经法庭辩论的情况下,关押嫌疑人长达18个月。该法何时能得以废除,关系到新政府能否得到少数族群的支持。
  尾大不掉的还有军方势力。2012年,斯国防预算超过20亿美元,占国家总支出的1/5。斯军队也广泛参与经济活动,大量酒店、农场、高尔夫球场、体育场都由军队投资或经营。国防部的权力甚至可以扩张到居民定居安置、NGO管理等领域,几乎相当于半个“国务院”。大量的前军队将领,摇身一变成了或出将入相、或权倾一方的执政官。在他们不同程度的庇护下,军队及警察常常在物价上涨时,从农民手中直接收购粮食蔬菜,再转卖给消费者,从中渔利。在军事管制最严格的斯北部泰米尔人聚居区,军队还控制了当地的舆论出版和民众结社权。虽然拉贾帕克萨兄弟已经失势,但军队本身已经形成一个稳固的利益集团,令民选政府难以下手改革。
  族群冲突仍有死灰复燃的可能。自1948年独立以来,僧伽罗人从未停止对泰米尔人等少数族群的“同化攻势”。1956年,自由党的创始人班达拉奈克全力推动通过《只有僧伽罗法案》,规定僧伽罗语是斯唯一官方语言。这个法案使得大量泰米尔人难以进入政府工作,并最终造成族群骚乱。虽然这项法案最终被迫取消,但它成为了后世源源不断的类似法案的先驱。60年代和70年代,斯里兰卡都曾颁布过诸如“提高针对泰米尔人的大学录取分数线”、“泰米尔人公务员晋升必须考察其僧伽罗语水平”等带有明显歧视性的法案。
  拉贾帕克萨当政时期,派遣了近15万官兵入驻泰米尔人聚居区,近乎军事占领。这些士兵借“总统使命部队”的名号,无偿占据并经营土地,还大肆建立佛像,不断引发冲突。在一部分泰米尔村落,村民还被当局强制要求用僧伽罗语取名字。尽管拉贾帕克萨这次的大选失利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业已紧张的族群矛盾,但斯里兰卡毕竟仍然是由僧伽罗人和僧伽罗人政党在执政,族群和解并未完成。西里塞纳的当选,更可能是僧伽罗主体选民对拉贾帕克萨家族腐败、专权的一种报复性选择,而非基于解决族群冲突的考虑。因此,西里塞纳可能是一位相对廉洁的总统,一位更倾向自由贸易和外交平衡术的政治家,但恐怕不是那个解开斯里兰卡历史死结的人。
  至于拉贾帕克萨本人的命运,目前看并不乐观。虽然西里塞纳承诺不会对其在内战期间的战争行为进行指控,但失去了总统豁免权后,拉贾帕克萨将面临来自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的多项调查,其政治生命也将走向终点。对他来说更现实的,恐怕是从他庞大的家族中,重新挑选未来的接班人吧。
其他文献
见到罗琦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心情竟然很平静,而这不仅仅是《南风窗》记者这个身份不允许我这么做。  20年前,当我还是一个摇滚乐粉丝的时候,罗琦,已经是摇滚乐坛上偶像级的人物了,指南针乐队主唱,被称为“中国摇滚第一女声”。从心理上说,这是一次迟到了20年的见面,我应该激动的。  可是和身份一道,对20年来摇滚乐在中国社会巨变中命运变迁的苍凉感受,阻止了我去释放那份自然情感。这种心理背
在“伊斯兰国”崛起的过程中,最令人心寒的也许是:如此之多的西方国家公民加入其中,沦为人肉炸弹和断头人质。为何成百上千的穆斯林—其中许多人受过教育、来自中产阶层家庭—离开舒适的西方民主国家加入这个残忍的野蛮运动?什么导致年轻男女容易受到极端主义伊斯兰信息的影响?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目睹了20世纪30年代纳粹的崛起,他描述了极权领袖的危险号召以及他们的追随者在将个性拱手
前段时间,“贩卖儿童应判死刑”的图文消息刷爆微信朋友圈,声势浩大。尽管它是在为某家婚恋网站营销,但体现的社会心态无疑是真实的。  所以最高人民法院都出来回应了,说:“人民法院对拐卖儿童犯罪始终坚持依法从严惩治的基本立场……”  当然,最高法表态前就有争论。就在人们转发、点赞的时候,一些精英,或自以为是精英的人不舒服了。他们批评大家“没有法治意识”,说这是在追求一种“嗜血”的“群众暴力”。甚至,精英
于建嵘 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  2015年4月版  学者于建嵘研究法国劳工群体特别是农民的利益表达机制及其对社会稳定的影响,记录了法国如何应对现代化的挑战,实现社会有序稳定的一些做法,借以参照思考中国社会目前面临的挑战。其中关于农民收入、土地流转、粮食安全及新生代农民工问题的关注与思考,尤为发人深省。
我算是一个“4月青年”。之所以说 “算是”,是因为这个词跟“80后”联系得更紧密些,我出生于1970年代中,出去留学晚,当年一起奋斗的那些朋友都比我小不少,我在他们面前是老大哥,在组织活动方面是带头的。另外,“4月青年”这个命名是后来才有的,算是社会对我们所做的事情的一种“追认”吧,我过了好久才知道有这么一说,但也乐意接受;最近跟磊子说起“4月青年”这个说法,他竟然从来没听说过。  磊子就是“80
编者按  在美英法陷入打还是不打的漩涡中时,叙利亚总统又怎样看待目前的局势?法国记者9月2日独家采访到了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南风窗》取得全球华语媒体的独家授权发布。为方便读者阅读,我们制作了大标题和小标题。 巴沙尔:如果美国、法国或英国有任何的证据,他们早在第一天就拿出来了。没有使用化学武器  记者:您是否能够证明8月21日叙利亚政府军没有在大马士革郊区附近使用化学武器?  巴沙尔:任何提
繪谭
“我怎么就违法了?必须给个说法!”2014年9月10日下午,当《南风窗》记者来到位于南宁市葛村路的广西裕东投资发展有限公司(下称裕东公司)时,公司3楼的一间办公室里,充满火药味的声音不断从门缝里传出。  说话的,是这家公司法人代表徐卫东,现年47岁。  办公室静下来后,公司导员小心地敲门,带着记者推门而入。留着寸头的徐卫东,满头大汗,手里正拿着份文件使劲给自己扇风。“这空调咋回事?得找个人修修!”
5月30日,中央政治局召开专门会议,研讨社会管理问题,坦承“我国社会管理理念思路、体制机制、法律政策、方法手段等方面还存在很多不适应的地方”,鼓励各方力量加强和创新社会管理。其中提及对社会特殊人群的管理,使用了“服务”一词,不但是加强管理,更要运用“服务”思维,从而达到“公共安全体系”的完善。  对特殊人群的管理,是政法部门探索社会管理创新的突破口,已试行8年的“社区矫正”可视为一种重要的探索。社
《被美国化的英国》  [美] 吉纳维芙·阿布拉瓦内尔  蓝胤淇 译  商务印书馆2015年6月版  某种意义上,美国自成立至今所发生的许多现象,早在1620年的“五月花号公约”事件中便已“注定”—这是一个民主自治的团体,同时也是一个无意中建立的平等文化,多年来,这种文化植根于北美社会的各个角落,无论“高雅”还是“低俗”、“白人”还是黑人,“大众”还是“小众”。  19世纪末20世纪初,英国人越来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