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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彭运动从迈出家门便一直紧盯那个背影，他小心地贴着马路右边的冬青树丛，把身子隐藏在路灯的阴影里。
穿戴整齐的女人丝毫没有察觉，匆忙疾走。彭运动左躲右闪，时而转身时而低头时而佯装蹲下系鞋带，像在演谍战片。本来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很喜欢玩这种游戏，但彭运动皱着眉凝着脸半点儿看不出开心。
那是彭运动的母亲。
晚上，母亲开始换衣服的时候，彭运动便暗暗做好准备，“妈，今晚还去？天气预报说要下雨呢……”他尽量做得不动声色，一只脚还在地板上轻松点击。
母亲面无表情地穿袜子套鞋拿包，动作利落。彭运动抬头看到写字桌上的全家福，父亲倚在照片的最左边，一只胳膊伸过儿子的肩膀搂住妻子，正幸福地微微笑着。“好好写作业，早点睡觉，别等我。”母亲在推门的一霎那回头嘱咐。彭运动点点头，努力忍住了喉间那股升腾而上的涌动。
父亲值夜班，每晚都不在家睡觉。
彭运动专心听着楼道里的脚步，听见母亲下到一楼，接着大铁门吱呀一声推开又咣当一声关上，他在心里默默数到二十五，嗖地站起，几步便蹿出门。
他跟得很紧，母亲始终在视线里。
从远处看，彭运动身材高大魁梧，脚步宽阔有力，走起路来腰板扎实地一晃一晃，活脱是个大人，等靠得近了，会发现这孩子嫩头嫩脸，还只是一个正处于发育期的男孩儿。但在老师眼里彭运动是个早熟的学生。
郭老师喜欢穿高跟鞋，而且是尖尖细细的那种锥子跟，上课时一边踱步一边给大家念课文，鞋跟在木质讲台上轻轻叩击，与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的朗读声相映成趣。然而某天郭老师的朗读却没了鞋跟伴奏，这让同学们有些不习惯，抬头从课本上方往讲台看，郭老师站得笔直，身子一动不动，鼻尖上沁着几点汗珠。郭老师怎么了？就在大家窃窃私语时，坐在最前排的彭运动把一支圆珠笔“不小心”扔到了讲台的木质地板上，然后顺理成章地走到讲台捡自己的笔。彭运动蹲下身子，那个位置，郭老师正在跟死死嵌在木地板缝里的鞋跟奋力斗争。
彭运动啊彭运动，我教了十五年，还从来没碰见像你这样的孩子，跟个精灵似的，人家想什么你都知道……你爸妈真好福气……
郭老师说这话是在阳春三月，同学们在野外郊游，风筝在天上飘啊飘，彭运动跑得阳光灿烂，脸孔潮红。
2
可精灵似的彭运动却弄不懂母亲在想什么。
彭运动的母亲迷上了跳舞，而且很狂热。
母亲对着镜子化妆，发髻梳得很高，眉毛描得纤细上扬，她照完正脸照侧脸，终于满意地放下镜子，“我们同学都说我不显老呢。”她回头对丈夫说，眉眼间满是期待。彭运动的父亲一边发出哦哦的声音，一边两手不歇地在竹筐里挑拣叶子蔫黄的次品，那种次品会影响韭菜的卖相，价钱要不上去。母亲没得到预期的回应，有些不死心，“李承强说我看起来比上学那会儿还年轻呢。”彭运动在旁边哼出一声鼻音，见母亲不满地瞪他一眼，彭运动“啪”地合上课本，“他眼神儿不好吧？再不然就是智商有问题……”“人家李承强是成功人士，智商高着呢。”母亲一把从父亲手里抢过竹筐，“瞧你弄得浆糊一堆！歇着去吧。”
哼，李承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开了个饭店嘛，不就是开辆宝马嘛……彭运动不屑地撇撇嘴。母亲上次参加初中同学聚会回来后，便时时提起这位李承强，还爱拿他跟自己丈夫比。彭运动觉得母亲像大观园里的刘姥姥，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他私下里替父亲难过。
彭运动的父亲却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始终不吭一声，逼急了只会说，好了好了，有说话儿的工夫你还不如出去跑一圈运动运动呢。谁料彭运动的母亲一听这话就火，“你为什么不去运动运动啊？”父亲便愈发哑口无言，他有心脏病，平时干活都要小心不敢重了累了磕了碰了……缺什么向往什么，自己不能剧烈运动，话里话外就老爱提这俩字，连给儿子起名字都叫“运动”。
彭运动听不下去了，敲敲桌子，“哎哎，还让不让人写作业了？”母亲和父亲便都低下头，屋里重又归于安静——彭运动的学习可是家里的头等大事。
马路尽头哗地传来各种震耳欲聋的流行乐曲，乱糟糟地糅合在一起直捣耳膜，彭运动听得牙疼——这就是母亲每晚去的老年公园。广场上人声鼎沸，母亲从马路边的台阶径直走下去，彭运动紧紧跟随，不时穿过健美操人群，还要躲避那些踩着旱冰鞋鱼一样滑溜的孩子。
母亲没有参加任何一支健美操队伍，脚步未停地走出了老年公园。
彭运动心里一沉，果然没那么简单。他早就觉得不对劲儿了。母亲每次回来都很晚。有一回她忘了带钥匙，站在外面砰砰敲门。彭运动睡得像一尊泥偶，耳朵听不见半点动静，母亲就在门外继续敲，等彭运动揉着眼睛给母亲开门的时候，隔壁的邻居已经站在走廊里探头探脑了。彭运动帮母亲接过包，下意识地看墙上的挂钟，十一点半。这么晚！彭运动嘴张了张，他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细心的彭运动再也睡不着了。
他辗转一夜，第二天起得很早，但母亲比他更早——尚有余温的饭菜已经整齐地摆放在桌上，刚换了水的鱼缸里，那只绿皮巴西龟正在缓缓爬动。母亲凌晨四点就得到附近的农贸市场批发上货，整理摊位，等所有的菜贩子都料理停当，天也差不多蒙蒙亮了，居民们就该陆陆续续来买菜了。
睡眠时间这么少还要出去熬夜跳舞，彭运动难以理解。
他按部就班地刷牙洗脸，快吃完早饭的时候，父亲回来了。彭运动招呼父亲吃饭，父亲照例摇摇头，肿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红眼睛进了卧室，一会儿便鼾声大作。
彭运动背上书包轻手轻脚溜出门。“彭运动！”一个清脆的嗓音儿在叫，同班的陈潇甩着那头自来卷的马尾辫蹦蹦跳跳地往这边跑。彭运动脸微微发热，一只手不易察觉地往下拽拽衣服，他有点紧张。陈潇是全校最漂亮的女生，皮肤雪白，牙齿雪白，浑身上下瓷娃娃般充满光泽，一头总也梳不直的棕色卷发使她看起来像个混血女孩儿，虽然陈潇学习一般，但男生们仍以和她交往为荣。彭运动觉得，陈潇最可爱最吸引人的地方其实不是容貌，而是她那活泼开朗的性格和没心没肺的笑声。 “彭运动你怎么来这么早你家不是挺近的嘛又不堵车你英语作业写完没我第三题不会做等会儿看看你答案行不……”彭运动有些发懵，他的嘴巴远不及陈潇那么流利自如，这一大堆又快又多的话题他不知道先回哪句，脸上不由自主便流露出一副傻乎乎的表情，陈潇咯咯大笑起来。
彭运动也放松了跟着笑，他想起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陈潇，你们家那儿一般吵到几点？十一点？十点多？”彭运动知道陈潇就住在老年公园附近的底楼，她曾在班里抱怨广场一到晚上就吵得她没法写作业。“十一点？十点多？”陈潇瞪圆水汪汪的大眼睛，夸张地叫，“老大，你想整死我啊……”“那，吵到几点钟？”彭运动继续追问。陈潇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差不多九点吧，反正九点半广场上就没人了……你对这个感兴趣啊？”
没等彭运动回答，一辆火红色的宝马X6停在他们身边，一个衣着时尚的男孩儿从副驾座位探出车窗大喊：“陈潇，上来我捎你。”马路上若干目光被吸引过来，与陈潇站在一起的彭运动顿时觉得很窘。“捎什么呀，几步就到了。”陈潇没领情，一面摆手谢绝一面追赶拔脚离开的彭运动。
男孩儿的脸色陡地阴沉下来，“彭运动，胆小鬼！”
3
彭运动根本无暇理会史祥宸，满心满脑都在考虑陈潇的话，并飞快计算由老年公园到自己家这段路程需要的时间。无论如何都不该回来那么晚！彭运动确定了母亲的晚归不合理。
他心事重重地落座。班里人很少，有人在吃早餐，空气里有牛奶和面包的甜香。彭运动把作业和课本一样一样拿出来，陈潇才和那个宝马男孩儿一前一后走进教室。史祥宸从彭运动身边经过，砰的一响，彭运动的铅笔盒被刮到地上，所有人都往这边看，史祥宸却没事儿一般继续往自己座位走。彭运动心底腾地升起一股怒火，“史祥宸！”大家都吓了一跳，彭运动怎么了？史祥宸两手抱肩扭着脖子，“怎么了彭运动？”他暗自高兴——终于可以跟这个班里的资深好学生一决高低了。彭运动气得两颊发青，史祥宸却故作无辜地勾起一根指头在脸上挠痒痒，还不时冲彭运动眨眼睛。一个男生小声劝：“算了算了，大清早你们俩干嘛呢……”陈潇也嚷嚷：“史祥宸你干嘛呀你把人铅笔盒捡起来不就得了……”
两个少年却保持沉默，只用目光无声地角力。良久，彭运动一语不发地弯腰捡起铅笔盒，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一个铅笔盒，至于嘛。彭运动为自己的失控懊悔不已，今天……唉，母亲到底在干什么呀？如果她没去跳舞，那她干什么去了？彭运动想到那可疑的烟味，再也坐不住了。彭运动觉得自己有责任为这个家、为父亲做点什么。
母亲走得越来越快，彭运动不得不加快脚步，远处的天空传来隆隆雷声，他抬头看看青灰色的天幕，起风了。
母亲在一处公交站牌前停住。彭运动机灵地止住脚步，背过身假装从口袋掏东西，他没想到母亲需要坐公交，如果跟到车上她会不会发现自己呢？没容他多想，一辆2路公交车飞速驶近，母亲被人流挟裹着上了前门。彭运动一咬牙，管它呢，先上去再说。彭运动马上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车厢里到处都是挨挨挤挤的人头，他在中门，和母亲根本无法照面。
公交司机大声提醒中门上车的乘客打卡，身边的人纷纷掏出乘车卡往前传递，彭运动一手抓紧钢管，一手把一张一元的纸钞递过去——裤兜里其实有一张学生卡，但他怕读卡时引起母亲注意。
车子晃晃荡荡地前进，彭运动在人群里艰难地调整位置，一个光头大脑袋的中年人挡在他身前，彭运动微昂下巴，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母亲，又便于隐藏。
母亲却一点没有往这边看的意思，她用挎着提包的右手托着腰部，左手则抓紧上边的扶手，脸向着窗外出神。彭运动眼睛看着，心里揪着，他希望有人给母亲让个座。母亲的腰疼是老毛病了——有一年冬天，冬瓜特别好卖，母亲上了几百斤，搬货的时候损了腰，她又舍不得停下歇息，从此落下病根，一到阴天潮湿或是劳累，腰便疼得厉害。父亲后来发狠再不让她上那些粗笨的货，说是宁肯少赚点钱也不能把人搭在里边。彭运动长到9岁便知道帮母亲卸货装车，他跟父亲一样怕母亲再累出毛病。
没人给母亲让座。整车的人包括司机都在使用同一个表情，像一车塑胶模特。多亏了一个炸雷响起，模特们都活动起来。雨很快下大了，车厢里开始出现小小的骚动，有人从包里拿出雨伞摆弄几下又放心地塞进去，还有人摸出手机让谁谁谁到哪一站送雨伞，更多的人着急了……
彭运动也很着急，母亲没带伞，瞧这下法儿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了，他担忧地向母亲望去。母亲竟然在打盹儿！窗外的雨和车厢里的嘈杂仿佛一点没吵到她，母亲仍然保持左手抓扶手右手托腰的姿势站着，闭着眼睛，脑袋随公交车的惯性一点一点——在这乱哄哄无数个躯体拥挤碰撞的公交车里，母亲竟然睡着了！
困成这样还出来“跳舞”！ 彭运动的揪心里又添了一丝气恼。
说谎、晚归、烟味，太反常了。不知道父亲是不是也这样想呢？
彭运动一直以为父亲老实憨厚得甚至有些木讷，直到昨天傍晚。
父亲难得没去上班，刚放学回来的彭运动觉得很奇怪，屋里没开灯，光线有些暗。他摁亮客厅的灯，父亲正蹲坐在家里那张旧沙发上，一个人默默地想着什么。“爸，你今儿不上班？”父亲没回答，只用手轻轻摩挲茶几上的一张纸条，彭运动好奇地抽出纸条看了看，是他前天刚交的绘画班学费收据——这笔钱难为了全家人好几天呢，好在由母亲解决了。
“爸，你没做饭？”彭运动下午在操场跑来跑去打了会儿篮球，肚子有些饿。父亲还是不吭声，只把纸条捏在手里抖了抖。彭运动瞅见父亲忧郁的脸色，知趣地躲进卫生间洗手。
水龙头哗哗响着，彭运动一边打香皂一边悄悄地将门推开一条缝，父亲仍在抖动纸条，抖得认真专注，仿佛此刻只有这一件事可以做。直到彭运动冲掉手上的泡沫又拿毛巾擦干，父亲才慢慢地直起腰，在客厅里走了两步，接着做了一个让彭运动吃惊不已的动作——他从门口的衣架上抱起母亲换下的衣服，放在鼻子下边使劲儿嗅。彭运动忽然听见胸腔里怦怦作响，有种说不出的心虚。不抽烟的人对烟味真的这么敏感？ 父亲放下衣服，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像是吃了难以下咽的东西却又说不出口，又苦又涩。彭运动不忍心，推门而出，“爸，快做饭吧，我饿得不行了……”他试图转移父亲的注意力，父亲眼神游移地看着彭运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哦，我给你做饭去。”佝偻着肩背进了厨房。
彭运动难受地靠着门框。父亲是多么疼爱母亲啊，即使自己上夜班不能在家里吃饭，他每天下午走前仍要把晚饭做好，为的就是让母亲多歇会儿，他说过，你妈在市场站一天够累了，多余的活儿咱一点也不能让她干。
鱼缸里响了一下，那只迟钝、缓慢的巴西龟正伸长了脖子，呆呆地向外瞧着——不知怎么，彭运动觉得它跟父亲一样可怜。
4
雨依然肆无忌惮地下着，车窗上的水流小溪一样往下淌，马路上的车辆都减了速，公交车走走停停，终于在一个众车云集的路口踉跄地站住——堵车了。
车一停，母亲立刻警醒地睁开眼睛，并迅速向窗外瞄一眼确定没有坐过站，紧接着又拿出手机看了一下，面上现出些焦急。
是怕错过约定的时间吧？彭运动愤愤不平地把头转向马路，一辆色彩靓丽的红色宝马正隔着公交车门停在他身边，车里的男人戴着眼镜跟旁边的女人调笑，女人掀下车前镜照自己的脸，妆容妖艳。
居高临下的彭运动清楚又无聊地看着这一幕，呸地轻吐一口。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他认识，正是史祥宸的父亲。彭运动从骨子里瞧不起他的这位同班同学。全班一共三个开宝马车的家长，史祥宸父亲开的车最好最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史祥宸也就成了班里最张狂的学生。他的张狂毫不掩饰毫无顾忌。比如男生们私下凑份子吃饭看电影，史祥宸每次都大包大揽，大言不惭地说：“我爸有钱，这点儿算不了什么……”他爸爸确实有钱，是知名企业家，生意做得很大，在全市开了不少连锁店。因为没时间陪儿子，就给儿子配了司机保姆，司机负责接送，保姆负责写作业，每月给儿子的零花钱就有一万，够彭运动全家好几个月的花销了。再不然就是买一大堆礼物挨个发“福利”，特喜欢那种当“老大”的感觉。班里不少同学碍于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加上史祥宸倒也没什么大毛病，平日里对他都很客气。
彭运动不是。
彭运动和史祥宸好比地球的赤道和两极，势如水火，这倒不是说他俩有什么矛盾，主要是个性相差太大。彭运动为人低调，处事得体学习好，是班里无形的精神领袖。简单地说，大家对彭运动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对史祥宸多半是出于面子。如果能这样相安无事倒也罢了，偏偏史祥宸心里不服气，有事没事总要和彭运动比个高下，吃啊穿啊玩啊什么都要比，反正能把彭运动比下去就行。
彭运动对此只有两个字的评价：幼稚。
彭运动的实力在老师念成绩的时候体现出来了，在绘画比赛得奖的时候体现出来了，在演讲辩论的时候体现出来了……每当彭运动意气风发回到座位，教室里掌声四起，史祥宸心里嫉妒得要命，却总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只是，这么疼儿子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
在彭运动印象里，史祥宸的父亲斯文有礼，风度翩翩。可班里的话筒子赵晓东给全班同学发布一个核弹级别的消息：史祥宸的父母要离婚！据说他父亲和自己的女秘书有染，被母亲发现后起诉离婚，史祥宸提出要跟着母亲过，他父亲很生气，直接停了他的司机和保姆，现在史祥宸和大家一样只能坐公交车上学了。
这消息似乎是真的，因为红色宝马车再没露过面，史祥宸也没了往日的精神，他不再耀武扬威地在班里大声说笑，不再翘着二郎腿坐在课桌上吃零食，上课常走神，没事儿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
赵晓东说，史祥宸在为没有宝马车坐伤心呢。又说，史祥宸的妈妈不上班，除了洗衣做饭什么都不会，他爸爸那么能干，当然要找小三了。彭运动本就讨厌他的幸灾乐祸，听了后一句更感觉别扭：能干就应该这样吗？
雨似乎小了一点，玻璃窗上的小溪流时断时续，堵在路口的车们也慢慢地有些松动，一位穿雨衣雨靴的交警在路灯下转来转去，做出放行的手势，红色宝马反应很快地蹿出去，公交车也轰隆隆地启动了。
彭运动的母亲也很能干。父亲身体不好，下岗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后来街道照顾他当了协警员，每晚在派出所里熬通宵值夜班，月底领的那点工资用母亲的话说只够喂仓鼠一家子。所以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靠彭运动的母亲——她在农贸市场租了个摊位卖菜，一年四季天天起得比鸡早，不管刮风下雨从不缺勤。用她自己的话说，我歇一天儿子就得少花一天的钱，不敢歇啊。
彭运动情不自禁地揩一下眼角，心里明白无论母亲做了什么他都恨不起来。但他接着想到父亲那张苦涩的脸，像针一样扎疼了他。史祥宸的妈妈发现丈夫有外遇提出离婚，父亲呢？彭运动不能往深里想，一想便难过得百爪挠心。他不安地扭动脑袋，惊奇地瞅着车窗玻璃里自己凄惶孤独的脸，和史祥宸多么相像啊，这跟坐公交还是坐宝马真的无关。
都怪“那个人”！哼，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彭运动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挺直脊背，他要替父亲维护一个男人的尊严，替自己挽回一个温暖的家！
电子报站器开始报站，声音听起来斗志昂扬，彭运动被自己激动得热血沸腾，浑身上下充满神圣的使命感。
5
公交车进站了。母亲开始往前门挤，彭运动的神经随即切换到紧绷状态。门一开，彭运动随着母亲流到左方，再流到人行道上。他看见好几个女人都把拎包顶到头上遮雨——雨虽然小了很多，但仍足以打湿衣服。
母亲也从手臂摘下挎包，却没有顶到头上，而是紧紧捂在胸前，显然是怕雨淋湿。彭运动心里一酸，那是母亲唯一一个真皮包，是彭运动用自己绘画比赛的奖金给她买的，跟母亲那几个地摊货相比，算是最值钱的。男孩狠狠责备自己没在母亲的包里塞上一把雨伞，对于自己身上又冷又湿却毫不在意。
天已经彻底黑透了。路灯在细细的雨丝里显得格外明亮，马路两边的商家都闪开了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母亲头也不抬熟门熟路地奔进一家热闹的酒店。彭运动健步如飞地跟过去。酒店的大门敞开着，彭运动远远地看着母亲穿过大堂，经过前台，消失在尽头的一扇白色小门里。 彭运动从裤兜抽出手，避开保安狐疑的眼光，稍显拘谨地往大门里走，眼睛往上空瞄，门楣上金色的霓虹灯雕出五个大字“承强会宾楼”。穿红丝绒旗袍的迎宾小姐迎过来，彭运动结结巴巴地说：“我找人。”用手一指那扇白色小门。
态度和蔼的迎宾小姐会心地冲彭运动笑笑便走开了。彭运动有些莫名其妙地穿过灯火辉煌的大厅，清楚地看见白色小门上那行“外人勿入”的小字，什么意思？他意外地杵在那里。
前台的收银员看着这位愣怔的年轻客人，机械地冲他说了一句每天不知要重复多少遍的话：欢迎光临承强会宾楼！这句话像空中划过的一道闪电，承强会宾楼？李承强？难道……算了，只要打开这扇门，秘密就解开了。彭运动像一个处于临战状态的战士，毫不犹豫地往前迈了几步，猛地推开那扇白色小门。
有点失望。门后边只是一条走廊，吊顶上的小灯泡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忽然进入幽暗的环境，彭运动的眼睛出现短暂不适，他迅速合上眼皮又睁开，走廊那头传来一片乱七八糟的声音——墙上开了一扇门。
彭运动蹑手蹑脚贴过去，鼓足勇气旋动门柄，门一开，这个十三岁的少年瞬间石化。
这是一个封闭厨房。狭小的空间雾气弥漫，灯光昏黄，巨型抽风机呼呼飞转，菜刀剁击案板，碗盘互相磕碰，各种快节奏的声音搅合在一起忙乱不已。彭运动好不容易辨出洗手池边拼命冲洗盘子的人是母亲，水池里的盘子堆到母亲下巴那么高！彭运动眼眶湿湿地叫“妈”，母亲恍若未闻地拧着水龙头，彭运动只好提高嗓音再喊。母亲抬起头，冷不丁看到儿子，脸上现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一只盘子失手滑落在地，清脆地碎裂了。
白茫茫的蒸汽里冲出两个胖墩墩的男人，都戴着高高的厨师纸帽，各叼一支烟卷，“高姐……咦，你是干什么的？”母亲顾不上清理碎片，牵住儿子的手，“你……你怎么……来的？”彭运动满脸委屈，“妈，我下楼倒垃圾把钥匙锁屋里了……”“高姐儿子这么大了呀。”一个胖子走过来摸摸彭运动的脑袋，笑呵呵地说。彭运动立刻闻到那股熟悉的浓浊的烟味。另一个胖子不甘落后似的冲他一笑，也抓紧时间喷出一口浓烟，两根儿香烟混着水汽直扑彭运动的衣袖，令他几欲呕吐。
彭运动舒心地笑了一下，却想落泪。
母亲急慌慌摸出钥匙塞到他手里，“赶紧回家，作业写完没有……看你淋得也不拿把伞……打车回去吧身上带钱没有……”彭运动答应着，沉稳地同两位胖子道了再见，不慌不忙走出那扇白门。
空气清新如洗，天空中的雨已经细小得像绣花针像小绒毛，彭运动走在湿漉漉的马路上，他仰起头，任雨水和泪水在脸上纵情流淌……
彭运动从迈出家门便一直紧盯那个背影，他小心地贴着马路右边的冬青树丛，把身子隐藏在路灯的阴影里。
穿戴整齐的女人丝毫没有察觉，匆忙疾走。彭运动左躲右闪，时而转身时而低头时而佯装蹲下系鞋带，像在演谍战片。本来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很喜欢玩这种游戏，但彭运动皱着眉凝着脸半点儿看不出开心。
那是彭运动的母亲。
晚上，母亲开始换衣服的时候，彭运动便暗暗做好准备，“妈，今晚还去？天气预报说要下雨呢……”他尽量做得不动声色，一只脚还在地板上轻松点击。
母亲面无表情地穿袜子套鞋拿包，动作利落。彭运动抬头看到写字桌上的全家福，父亲倚在照片的最左边，一只胳膊伸过儿子的肩膀搂住妻子，正幸福地微微笑着。“好好写作业，早点睡觉，别等我。”母亲在推门的一霎那回头嘱咐。彭运动点点头，努力忍住了喉间那股升腾而上的涌动。
父亲值夜班，每晚都不在家睡觉。
彭运动专心听着楼道里的脚步，听见母亲下到一楼，接着大铁门吱呀一声推开又咣当一声关上，他在心里默默数到二十五，嗖地站起，几步便蹿出门。
他跟得很紧，母亲始终在视线里。
从远处看，彭运动身材高大魁梧，脚步宽阔有力，走起路来腰板扎实地一晃一晃，活脱是个大人，等靠得近了，会发现这孩子嫩头嫩脸，还只是一个正处于发育期的男孩儿。但在老师眼里彭运动是个早熟的学生。
郭老师喜欢穿高跟鞋，而且是尖尖细细的那种锥子跟，上课时一边踱步一边给大家念课文，鞋跟在木质讲台上轻轻叩击，与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的朗读声相映成趣。然而某天郭老师的朗读却没了鞋跟伴奏，这让同学们有些不习惯，抬头从课本上方往讲台看，郭老师站得笔直，身子一动不动，鼻尖上沁着几点汗珠。郭老师怎么了？就在大家窃窃私语时，坐在最前排的彭运动把一支圆珠笔“不小心”扔到了讲台的木质地板上，然后顺理成章地走到讲台捡自己的笔。彭运动蹲下身子，那个位置，郭老师正在跟死死嵌在木地板缝里的鞋跟奋力斗争。
彭运动啊彭运动，我教了十五年，还从来没碰见像你这样的孩子，跟个精灵似的，人家想什么你都知道……你爸妈真好福气……
郭老师说这话是在阳春三月，同学们在野外郊游，风筝在天上飘啊飘，彭运动跑得阳光灿烂，脸孔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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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精灵似的彭运动却弄不懂母亲在想什么。
彭运动的母亲迷上了跳舞，而且很狂热。
母亲对着镜子化妆，发髻梳得很高，眉毛描得纤细上扬，她照完正脸照侧脸，终于满意地放下镜子，“我们同学都说我不显老呢。”她回头对丈夫说，眉眼间满是期待。彭运动的父亲一边发出哦哦的声音，一边两手不歇地在竹筐里挑拣叶子蔫黄的次品，那种次品会影响韭菜的卖相，价钱要不上去。母亲没得到预期的回应，有些不死心，“李承强说我看起来比上学那会儿还年轻呢。”彭运动在旁边哼出一声鼻音，见母亲不满地瞪他一眼，彭运动“啪”地合上课本，“他眼神儿不好吧？再不然就是智商有问题……”“人家李承强是成功人士，智商高着呢。”母亲一把从父亲手里抢过竹筐，“瞧你弄得浆糊一堆！歇着去吧。”
哼，李承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开了个饭店嘛，不就是开辆宝马嘛……彭运动不屑地撇撇嘴。母亲上次参加初中同学聚会回来后，便时时提起这位李承强，还爱拿他跟自己丈夫比。彭运动觉得母亲像大观园里的刘姥姥，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他私下里替父亲难过。
彭运动的父亲却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始终不吭一声，逼急了只会说，好了好了，有说话儿的工夫你还不如出去跑一圈运动运动呢。谁料彭运动的母亲一听这话就火，“你为什么不去运动运动啊？”父亲便愈发哑口无言，他有心脏病，平时干活都要小心不敢重了累了磕了碰了……缺什么向往什么，自己不能剧烈运动，话里话外就老爱提这俩字，连给儿子起名字都叫“运动”。
彭运动听不下去了，敲敲桌子，“哎哎，还让不让人写作业了？”母亲和父亲便都低下头，屋里重又归于安静——彭运动的学习可是家里的头等大事。
马路尽头哗地传来各种震耳欲聋的流行乐曲，乱糟糟地糅合在一起直捣耳膜，彭运动听得牙疼——这就是母亲每晚去的老年公园。广场上人声鼎沸，母亲从马路边的台阶径直走下去，彭运动紧紧跟随，不时穿过健美操人群，还要躲避那些踩着旱冰鞋鱼一样滑溜的孩子。
母亲没有参加任何一支健美操队伍，脚步未停地走出了老年公园。
彭运动心里一沉，果然没那么简单。他早就觉得不对劲儿了。母亲每次回来都很晚。有一回她忘了带钥匙，站在外面砰砰敲门。彭运动睡得像一尊泥偶，耳朵听不见半点动静，母亲就在门外继续敲，等彭运动揉着眼睛给母亲开门的时候，隔壁的邻居已经站在走廊里探头探脑了。彭运动帮母亲接过包，下意识地看墙上的挂钟，十一点半。这么晚！彭运动嘴张了张，他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细心的彭运动再也睡不着了。
他辗转一夜，第二天起得很早，但母亲比他更早——尚有余温的饭菜已经整齐地摆放在桌上，刚换了水的鱼缸里，那只绿皮巴西龟正在缓缓爬动。母亲凌晨四点就得到附近的农贸市场批发上货，整理摊位，等所有的菜贩子都料理停当，天也差不多蒙蒙亮了，居民们就该陆陆续续来买菜了。
睡眠时间这么少还要出去熬夜跳舞，彭运动难以理解。
他按部就班地刷牙洗脸，快吃完早饭的时候，父亲回来了。彭运动招呼父亲吃饭，父亲照例摇摇头，肿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红眼睛进了卧室，一会儿便鼾声大作。
彭运动背上书包轻手轻脚溜出门。“彭运动！”一个清脆的嗓音儿在叫，同班的陈潇甩着那头自来卷的马尾辫蹦蹦跳跳地往这边跑。彭运动脸微微发热，一只手不易察觉地往下拽拽衣服，他有点紧张。陈潇是全校最漂亮的女生，皮肤雪白，牙齿雪白，浑身上下瓷娃娃般充满光泽，一头总也梳不直的棕色卷发使她看起来像个混血女孩儿，虽然陈潇学习一般，但男生们仍以和她交往为荣。彭运动觉得，陈潇最可爱最吸引人的地方其实不是容貌，而是她那活泼开朗的性格和没心没肺的笑声。 “彭运动你怎么来这么早你家不是挺近的嘛又不堵车你英语作业写完没我第三题不会做等会儿看看你答案行不……”彭运动有些发懵，他的嘴巴远不及陈潇那么流利自如，这一大堆又快又多的话题他不知道先回哪句，脸上不由自主便流露出一副傻乎乎的表情，陈潇咯咯大笑起来。
彭运动也放松了跟着笑，他想起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陈潇，你们家那儿一般吵到几点？十一点？十点多？”彭运动知道陈潇就住在老年公园附近的底楼，她曾在班里抱怨广场一到晚上就吵得她没法写作业。“十一点？十点多？”陈潇瞪圆水汪汪的大眼睛，夸张地叫，“老大，你想整死我啊……”“那，吵到几点钟？”彭运动继续追问。陈潇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差不多九点吧，反正九点半广场上就没人了……你对这个感兴趣啊？”
没等彭运动回答，一辆火红色的宝马X6停在他们身边，一个衣着时尚的男孩儿从副驾座位探出车窗大喊：“陈潇，上来我捎你。”马路上若干目光被吸引过来，与陈潇站在一起的彭运动顿时觉得很窘。“捎什么呀，几步就到了。”陈潇没领情，一面摆手谢绝一面追赶拔脚离开的彭运动。
男孩儿的脸色陡地阴沉下来，“彭运动，胆小鬼！”
3
彭运动根本无暇理会史祥宸，满心满脑都在考虑陈潇的话，并飞快计算由老年公园到自己家这段路程需要的时间。无论如何都不该回来那么晚！彭运动确定了母亲的晚归不合理。
他心事重重地落座。班里人很少，有人在吃早餐，空气里有牛奶和面包的甜香。彭运动把作业和课本一样一样拿出来，陈潇才和那个宝马男孩儿一前一后走进教室。史祥宸从彭运动身边经过，砰的一响，彭运动的铅笔盒被刮到地上，所有人都往这边看，史祥宸却没事儿一般继续往自己座位走。彭运动心底腾地升起一股怒火，“史祥宸！”大家都吓了一跳，彭运动怎么了？史祥宸两手抱肩扭着脖子，“怎么了彭运动？”他暗自高兴——终于可以跟这个班里的资深好学生一决高低了。彭运动气得两颊发青，史祥宸却故作无辜地勾起一根指头在脸上挠痒痒，还不时冲彭运动眨眼睛。一个男生小声劝：“算了算了，大清早你们俩干嘛呢……”陈潇也嚷嚷：“史祥宸你干嘛呀你把人铅笔盒捡起来不就得了……”
两个少年却保持沉默，只用目光无声地角力。良久，彭运动一语不发地弯腰捡起铅笔盒，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一个铅笔盒，至于嘛。彭运动为自己的失控懊悔不已，今天……唉，母亲到底在干什么呀？如果她没去跳舞，那她干什么去了？彭运动想到那可疑的烟味，再也坐不住了。彭运动觉得自己有责任为这个家、为父亲做点什么。
母亲走得越来越快，彭运动不得不加快脚步，远处的天空传来隆隆雷声，他抬头看看青灰色的天幕，起风了。
母亲在一处公交站牌前停住。彭运动机灵地止住脚步，背过身假装从口袋掏东西，他没想到母亲需要坐公交，如果跟到车上她会不会发现自己呢？没容他多想，一辆2路公交车飞速驶近，母亲被人流挟裹着上了前门。彭运动一咬牙，管它呢，先上去再说。彭运动马上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车厢里到处都是挨挨挤挤的人头，他在中门，和母亲根本无法照面。
公交司机大声提醒中门上车的乘客打卡，身边的人纷纷掏出乘车卡往前传递，彭运动一手抓紧钢管，一手把一张一元的纸钞递过去——裤兜里其实有一张学生卡，但他怕读卡时引起母亲注意。
车子晃晃荡荡地前进，彭运动在人群里艰难地调整位置，一个光头大脑袋的中年人挡在他身前，彭运动微昂下巴，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母亲，又便于隐藏。
母亲却一点没有往这边看的意思，她用挎着提包的右手托着腰部，左手则抓紧上边的扶手，脸向着窗外出神。彭运动眼睛看着，心里揪着，他希望有人给母亲让个座。母亲的腰疼是老毛病了——有一年冬天，冬瓜特别好卖，母亲上了几百斤，搬货的时候损了腰，她又舍不得停下歇息，从此落下病根，一到阴天潮湿或是劳累，腰便疼得厉害。父亲后来发狠再不让她上那些粗笨的货，说是宁肯少赚点钱也不能把人搭在里边。彭运动长到9岁便知道帮母亲卸货装车，他跟父亲一样怕母亲再累出毛病。
没人给母亲让座。整车的人包括司机都在使用同一个表情，像一车塑胶模特。多亏了一个炸雷响起，模特们都活动起来。雨很快下大了，车厢里开始出现小小的骚动，有人从包里拿出雨伞摆弄几下又放心地塞进去，还有人摸出手机让谁谁谁到哪一站送雨伞，更多的人着急了……
彭运动也很着急，母亲没带伞，瞧这下法儿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了，他担忧地向母亲望去。母亲竟然在打盹儿！窗外的雨和车厢里的嘈杂仿佛一点没吵到她，母亲仍然保持左手抓扶手右手托腰的姿势站着，闭着眼睛，脑袋随公交车的惯性一点一点——在这乱哄哄无数个躯体拥挤碰撞的公交车里，母亲竟然睡着了！
困成这样还出来“跳舞”！ 彭运动的揪心里又添了一丝气恼。
说谎、晚归、烟味，太反常了。不知道父亲是不是也这样想呢？
彭运动一直以为父亲老实憨厚得甚至有些木讷，直到昨天傍晚。
父亲难得没去上班，刚放学回来的彭运动觉得很奇怪，屋里没开灯，光线有些暗。他摁亮客厅的灯，父亲正蹲坐在家里那张旧沙发上，一个人默默地想着什么。“爸，你今儿不上班？”父亲没回答，只用手轻轻摩挲茶几上的一张纸条，彭运动好奇地抽出纸条看了看，是他前天刚交的绘画班学费收据——这笔钱难为了全家人好几天呢，好在由母亲解决了。
“爸，你没做饭？”彭运动下午在操场跑来跑去打了会儿篮球，肚子有些饿。父亲还是不吭声，只把纸条捏在手里抖了抖。彭运动瞅见父亲忧郁的脸色，知趣地躲进卫生间洗手。
水龙头哗哗响着，彭运动一边打香皂一边悄悄地将门推开一条缝，父亲仍在抖动纸条，抖得认真专注，仿佛此刻只有这一件事可以做。直到彭运动冲掉手上的泡沫又拿毛巾擦干，父亲才慢慢地直起腰，在客厅里走了两步，接着做了一个让彭运动吃惊不已的动作——他从门口的衣架上抱起母亲换下的衣服，放在鼻子下边使劲儿嗅。彭运动忽然听见胸腔里怦怦作响，有种说不出的心虚。不抽烟的人对烟味真的这么敏感？ 父亲放下衣服，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像是吃了难以下咽的东西却又说不出口，又苦又涩。彭运动不忍心，推门而出，“爸，快做饭吧，我饿得不行了……”他试图转移父亲的注意力，父亲眼神游移地看着彭运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哦，我给你做饭去。”佝偻着肩背进了厨房。
彭运动难受地靠着门框。父亲是多么疼爱母亲啊，即使自己上夜班不能在家里吃饭，他每天下午走前仍要把晚饭做好，为的就是让母亲多歇会儿，他说过，你妈在市场站一天够累了，多余的活儿咱一点也不能让她干。
鱼缸里响了一下，那只迟钝、缓慢的巴西龟正伸长了脖子，呆呆地向外瞧着——不知怎么，彭运动觉得它跟父亲一样可怜。
4
雨依然肆无忌惮地下着，车窗上的水流小溪一样往下淌，马路上的车辆都减了速，公交车走走停停，终于在一个众车云集的路口踉跄地站住——堵车了。
车一停，母亲立刻警醒地睁开眼睛，并迅速向窗外瞄一眼确定没有坐过站，紧接着又拿出手机看了一下，面上现出些焦急。
是怕错过约定的时间吧？彭运动愤愤不平地把头转向马路，一辆色彩靓丽的红色宝马正隔着公交车门停在他身边，车里的男人戴着眼镜跟旁边的女人调笑，女人掀下车前镜照自己的脸，妆容妖艳。
居高临下的彭运动清楚又无聊地看着这一幕，呸地轻吐一口。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他认识，正是史祥宸的父亲。彭运动从骨子里瞧不起他的这位同班同学。全班一共三个开宝马车的家长，史祥宸父亲开的车最好最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史祥宸也就成了班里最张狂的学生。他的张狂毫不掩饰毫无顾忌。比如男生们私下凑份子吃饭看电影，史祥宸每次都大包大揽，大言不惭地说：“我爸有钱，这点儿算不了什么……”他爸爸确实有钱，是知名企业家，生意做得很大，在全市开了不少连锁店。因为没时间陪儿子，就给儿子配了司机保姆，司机负责接送，保姆负责写作业，每月给儿子的零花钱就有一万，够彭运动全家好几个月的花销了。再不然就是买一大堆礼物挨个发“福利”，特喜欢那种当“老大”的感觉。班里不少同学碍于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加上史祥宸倒也没什么大毛病，平日里对他都很客气。
彭运动不是。
彭运动和史祥宸好比地球的赤道和两极，势如水火，这倒不是说他俩有什么矛盾，主要是个性相差太大。彭运动为人低调，处事得体学习好，是班里无形的精神领袖。简单地说，大家对彭运动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对史祥宸多半是出于面子。如果能这样相安无事倒也罢了，偏偏史祥宸心里不服气，有事没事总要和彭运动比个高下，吃啊穿啊玩啊什么都要比，反正能把彭运动比下去就行。
彭运动对此只有两个字的评价：幼稚。
彭运动的实力在老师念成绩的时候体现出来了，在绘画比赛得奖的时候体现出来了，在演讲辩论的时候体现出来了……每当彭运动意气风发回到座位，教室里掌声四起，史祥宸心里嫉妒得要命，却总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只是，这么疼儿子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
在彭运动印象里，史祥宸的父亲斯文有礼，风度翩翩。可班里的话筒子赵晓东给全班同学发布一个核弹级别的消息：史祥宸的父母要离婚！据说他父亲和自己的女秘书有染，被母亲发现后起诉离婚，史祥宸提出要跟着母亲过，他父亲很生气，直接停了他的司机和保姆，现在史祥宸和大家一样只能坐公交车上学了。
这消息似乎是真的，因为红色宝马车再没露过面，史祥宸也没了往日的精神，他不再耀武扬威地在班里大声说笑，不再翘着二郎腿坐在课桌上吃零食，上课常走神，没事儿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
赵晓东说，史祥宸在为没有宝马车坐伤心呢。又说，史祥宸的妈妈不上班，除了洗衣做饭什么都不会，他爸爸那么能干，当然要找小三了。彭运动本就讨厌他的幸灾乐祸，听了后一句更感觉别扭：能干就应该这样吗？
雨似乎小了一点，玻璃窗上的小溪流时断时续，堵在路口的车们也慢慢地有些松动，一位穿雨衣雨靴的交警在路灯下转来转去，做出放行的手势，红色宝马反应很快地蹿出去，公交车也轰隆隆地启动了。
彭运动的母亲也很能干。父亲身体不好，下岗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后来街道照顾他当了协警员，每晚在派出所里熬通宵值夜班，月底领的那点工资用母亲的话说只够喂仓鼠一家子。所以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靠彭运动的母亲——她在农贸市场租了个摊位卖菜，一年四季天天起得比鸡早，不管刮风下雨从不缺勤。用她自己的话说，我歇一天儿子就得少花一天的钱，不敢歇啊。
彭运动情不自禁地揩一下眼角，心里明白无论母亲做了什么他都恨不起来。但他接着想到父亲那张苦涩的脸，像针一样扎疼了他。史祥宸的妈妈发现丈夫有外遇提出离婚，父亲呢？彭运动不能往深里想，一想便难过得百爪挠心。他不安地扭动脑袋，惊奇地瞅着车窗玻璃里自己凄惶孤独的脸，和史祥宸多么相像啊，这跟坐公交还是坐宝马真的无关。
都怪“那个人”！哼，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彭运动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挺直脊背，他要替父亲维护一个男人的尊严，替自己挽回一个温暖的家！
电子报站器开始报站，声音听起来斗志昂扬，彭运动被自己激动得热血沸腾，浑身上下充满神圣的使命感。
5
公交车进站了。母亲开始往前门挤，彭运动的神经随即切换到紧绷状态。门一开，彭运动随着母亲流到左方，再流到人行道上。他看见好几个女人都把拎包顶到头上遮雨——雨虽然小了很多，但仍足以打湿衣服。
母亲也从手臂摘下挎包，却没有顶到头上，而是紧紧捂在胸前，显然是怕雨淋湿。彭运动心里一酸，那是母亲唯一一个真皮包，是彭运动用自己绘画比赛的奖金给她买的，跟母亲那几个地摊货相比，算是最值钱的。男孩狠狠责备自己没在母亲的包里塞上一把雨伞，对于自己身上又冷又湿却毫不在意。
天已经彻底黑透了。路灯在细细的雨丝里显得格外明亮，马路两边的商家都闪开了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母亲头也不抬熟门熟路地奔进一家热闹的酒店。彭运动健步如飞地跟过去。酒店的大门敞开着，彭运动远远地看着母亲穿过大堂，经过前台，消失在尽头的一扇白色小门里。 彭运动从裤兜抽出手，避开保安狐疑的眼光，稍显拘谨地往大门里走，眼睛往上空瞄，门楣上金色的霓虹灯雕出五个大字“承强会宾楼”。穿红丝绒旗袍的迎宾小姐迎过来，彭运动结结巴巴地说：“我找人。”用手一指那扇白色小门。
态度和蔼的迎宾小姐会心地冲彭运动笑笑便走开了。彭运动有些莫名其妙地穿过灯火辉煌的大厅，清楚地看见白色小门上那行“外人勿入”的小字，什么意思？他意外地杵在那里。
前台的收银员看着这位愣怔的年轻客人，机械地冲他说了一句每天不知要重复多少遍的话：欢迎光临承强会宾楼！这句话像空中划过的一道闪电，承强会宾楼？李承强？难道……算了，只要打开这扇门，秘密就解开了。彭运动像一个处于临战状态的战士，毫不犹豫地往前迈了几步，猛地推开那扇白色小门。
有点失望。门后边只是一条走廊，吊顶上的小灯泡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忽然进入幽暗的环境，彭运动的眼睛出现短暂不适，他迅速合上眼皮又睁开，走廊那头传来一片乱七八糟的声音——墙上开了一扇门。
彭运动蹑手蹑脚贴过去，鼓足勇气旋动门柄，门一开，这个十三岁的少年瞬间石化。
这是一个封闭厨房。狭小的空间雾气弥漫，灯光昏黄，巨型抽风机呼呼飞转，菜刀剁击案板，碗盘互相磕碰，各种快节奏的声音搅合在一起忙乱不已。彭运动好不容易辨出洗手池边拼命冲洗盘子的人是母亲，水池里的盘子堆到母亲下巴那么高！彭运动眼眶湿湿地叫“妈”，母亲恍若未闻地拧着水龙头，彭运动只好提高嗓音再喊。母亲抬起头，冷不丁看到儿子，脸上现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一只盘子失手滑落在地，清脆地碎裂了。
白茫茫的蒸汽里冲出两个胖墩墩的男人，都戴着高高的厨师纸帽，各叼一支烟卷，“高姐……咦，你是干什么的？”母亲顾不上清理碎片，牵住儿子的手，“你……你怎么……来的？”彭运动满脸委屈，“妈，我下楼倒垃圾把钥匙锁屋里了……”“高姐儿子这么大了呀。”一个胖子走过来摸摸彭运动的脑袋，笑呵呵地说。彭运动立刻闻到那股熟悉的浓浊的烟味。另一个胖子不甘落后似的冲他一笑，也抓紧时间喷出一口浓烟，两根儿香烟混着水汽直扑彭运动的衣袖，令他几欲呕吐。
彭运动舒心地笑了一下，却想落泪。
母亲急慌慌摸出钥匙塞到他手里，“赶紧回家，作业写完没有……看你淋得也不拿把伞……打车回去吧身上带钱没有……”彭运动答应着，沉稳地同两位胖子道了再见，不慌不忙走出那扇白门。
空气清新如洗，天空中的雨已经细小得像绣花针像小绒毛，彭运动走在湿漉漉的马路上，他仰起头，任雨水和泪水在脸上纵情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