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母亲的醒悟(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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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走了。
  春节刚刚过去,仍然有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响起;春天刚刚露面,风里依旧充满冷飕飕的寒意。母亲就在这鞭炮声中,迎着寒风走了。
  从有记忆开始,到今天,六十多年了。无论是小时候外出上学,还是参加工作后离开家乡,只要回到这个家,进门第一声一定是“娘”,而母亲也一定站在屋门口的台阶上,欣喜地迎接我们。即使有病不能出屋,也能第一时间透过窗户,看到母亲在玻璃后面向我们招手微笑。今天,“娘”未出口泪先落,即使喊再大的声音,也看不到娘了。
  母亲出身贫寒,但由于上面有五个哥哥一个姐姐,母亲最小,即使家里只有一口吃的,也是母亲的。所以她是在贫寒的环境中,被娇惯着长大的。和父亲结婚之后,特别是生下我们兄弟姐妹之后,母亲的命运彻底改变了。父亲是小学教师,每月工资不到40块钱,对于一个八口之家,实在是杯水车薪,每年秋后生产队结算,我们家都是队里第一欠款大户。即使父亲和奶奶想要娇惯母亲,也要先面对全家人的生计,尤其要面对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母亲毫不犹豫地走上劳动一线,和最强壮的男劳力一样出工劳作,甚至出过河工。为了多挣一个工分,她拼命去做那些“包工”活,过多地透支了身体,刚刚30岁就经常卧病在床。我的家乡有个传统,如果家里有病人,除夕之夜孩子站在窗外,大声问患病的家长病好了吗,家长回答好了,就可以趁辞旧迎新之机把病魔送走。当然,问和答都要心诚,心诚才灵。我大约从十来岁开始,每年除夕夜都要站在窗外,大声问:娘,你的病好了吗?娘在屋里回答:好了!尽管我问的时候心诚的眼泪都流下来了,娘的回答也满怀欣喜,却一次也没有能够为娘祛病消灾。可是,春节过后,只要春耕的钟声一响,她又从炕上挣扎起来,出工去了。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一群孩子要长大,要吃饭。一个女人在做母亲之前,以自己为中心,一旦做了母亲,孩子就是她的中心。为了孩子,她可以做任何需要她做的事,她可以献出自己生命的全部。
  奶奶当然也会做针线,但奶奶的针线活不如母亲做得精细。所以,只要有可能,我们的衣服鞋子就由母亲来做。母亲做针线活,只能在劳动之余。我小的时候虽然不喜欢上树爬墙,但鞋子依旧穿得很费。为我做鞋,成了母亲的负担之一。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戴着顶针,不时把针尖在头上擦擦,一针一线为我纳鞋底。累了困了,她稍微合合眼,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娶个媳妇,就有人给你做鞋了。以至于从童年到少年,好多年的时间里,我憧憬中的媳妇,就是一个会做布鞋的女孩。劳动之余还要做针线,固然很累,但只要有布料,母亲并不怵头,怵头的是无米之炊。有一年冬天到了,我还没有棉衣。家里没有钱买布,过去的旧棉衣又破得实在没有办法再拆洗了。无奈之下,母亲找出了她结婚时的嫁衣,把其中一件湖蓝色團花的绸子夹袄,给我改了一件棉衣。我坚决不穿。其实那颜色比APEC会议上为各国元首定制的国服低调多了,但在当年,在男女老少非青即蓝,在以穿老粗布为荣的年代,一个已经有了羞耻心、有了自尊心的少年男孩,是决不肯穿一件蓝色绸子棉衣出门的。那些被母亲精心包裹精心存放的嫁衣,在母亲心中是何地位,当年想不出,也没有想过,只是倔强地表示不穿,宁可穿破衣服旧衣服也不穿那件绸子棉衣。母亲一句责怪我的话都没说,只是瞅着我默默地流泪。从我记事到出去工作,每一个除夕夜,母亲基本上都是彻夜不眠,为我们兄妹赶做新衣。所谓新衣,就是把那些拆洗了的旧衣服重新缝起来。如果某一年日子好过些,能够为我们每人添置一件名副其实的新衣服,那是母亲最开心的事,更要在除夕夜缝好,以便我们初一早晨能穿上出门,以便让我们和小伙伴们站在一起时可以说,我们过年也穿新衣服了。我曾在睡梦中醒来,看到母亲把一件件新衣搭在我们身上,然后久久地凝视着,疲倦的脸上充满幸福的微笑和成就感。女人都是爱美的,但她们做母亲以后,扮美自己的孩子,就成了她们追求美的最重要的内容。
  家里兄弟姐妹五个,我最大,自然也寄托着父母最厚重的希望。好在我小时候上学还用心,学习成绩也还算争气,没有让母亲操心。但我文娱和体育两科都不行。如果说对体育还仅仅是不喜欢,那么对文娱则是先天不足。演个小话剧还凑合,唱歌绝对不行。“文革”开始之后,无学可上,回家务农,我居然加入了村里的文艺宣传队,跟着去唱样板戏。参加县里会演的时候,我们只演了一半,就被“请”下了舞台。县里的人说:你们先歇歇吧,看看别的宣传队怎么唱。由此可见我们的演唱水平。如果用“木桶理论”比喻我们的宣传队,那么在这个整体水平不高的集体中,我又是最短的那块木板。若干年后,我的一位堂叔婉转地对我说:其实你唱戏也没有别的毛病,就是嗓子不会拐弯。可是,当年只要我们有演出,母亲一定是最早到场并坚持到最后的那位观众。而且只要我一登场,一亮开那不会拐弯的嗓子,母亲那自豪的笑容真的像一朵花。母亲从来没有说过我唱得不好。后来我慢慢地明白了为什么会有“子不嫌母丑”这句话,是因为先有母不嫌子丑。几十年一路走来,有风雨也有彩虹,有坦途也有挫折。即使是我们人生最失败的时刻,母亲也是唯一不喝倒彩的人。她会有一万个理由理解你,有一万个理由让你别灰心,站起来,继续走。
  母亲小时候读过两年小学,认识几个字。她思维流畅,善于表达。从我们懂事开始,她就用她的语言教育我们。比如做人要有底线,她说:“人这一辈子,红了绿了别黑了。”不要羡慕不义之财,她说:“别看贼吃饭,光看贼挨打……”母亲有极强的亲和力,乡亲们有些小的矛盾纠纷,常常找她调解。她不仅主持公道,而且能把道理讲明白,让人心服。因为经常听到乡亲们的赞扬和从小被娇惯的成长环境,母亲养成了争强好胜的性格,包括同奶奶和父亲相处,不论遇到什么事情,母亲都很少认输。但到晚年,母亲和父亲都聋了,什么话也听不见,自然和谁都没有争论了。后来我们发现,父亲耳聋是一贯的、持续的,不使劲喊,他真的听不见。而母亲的耳聋是阵发性的,有时候她可以听见我们说话,偶尔还插句话。遇到我们说到高兴的事,她也跟着笑,而且是理解了内容的那种会心的笑。母亲病重之后,我们兄妹互相提醒,议论她的病情时要小声,因为她有时候会听见。直到母亲去世后,我们在一起回忆,才忽然意识到,母亲或许并不聋,至少聋得不严重。她肯定是觉得自己老了,给孩子们帮不了什么忙了,别再因为说话不合适,惹得孩子们不高兴。为了家里气氛和睦,为了孩子们都开心,干脆“装聋作哑”。可这对于一辈子争强好胜的母亲来说,绝对不是少说几句话那么简单,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哪。在母亲坟前想到这件事,我们兄妹都哭着问母亲:娘,您何苦呢!   和天下的婆媳关系一样,母亲和奶奶之间也难免有马勺碰锅沿的时候,多数是因为奶奶的唠叨引起,但也常常是奶奶先妥协。爷爷去世时,父亲还不满周岁。奶奶拉扯着父亲,孤儿寡母靠两间破土房,两亩租来的碱地过活,岁月之艰难,可想而知。苦日子让奶奶养成了开阔的胸襟,节俭的生活习惯。而母亲则偶尔想在生活上“奢侈”一下。我清楚记得,一天中午母亲劳动归来,午饭只有高粱面贴饼子和蒸野菜。不是奶奶不想给母亲做好吃的,实在是只能做出这样的饭来。而且,高粱面贴饼子还是母亲的特殊待遇,我们不下地劳动的,只能吃红薯面窝窝头。看得出,母亲实在是又累又饿,想换换口味,于是,在蒸野菜中滴了两滴香油。那时候,即使稍微富裕些的农民家庭,香油也是奢侈品。农民吃香油,从来都不是拿起油罐子向外倒的,而是在筷子的一头绑上一枚铜钱,用铜钱蘸蘸香油,然后滴在菜里、汤里或者馅里,并且,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吃两滴香油。如今不逢年不过节,母亲居然往蒸野菜中滴了两滴香油,这是奶奶看不惯的。看不惯就会唠叨几句,母亲自然不高兴。母亲一不高兴,奶奶也就不再唠叨了。婆媳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也一天天积累着相互间的感情。我上初中时,有一次母亲病重,我無意中看到奶奶跪在神案前,双手合十,真诚地祈祷:神仙保佑,要死就让我替媳妇去死,那一伙孩子离不开娘啊!母亲去世,埋葬母亲之后,我又到奶奶坟前跪下,我说:奶奶,娘也来了,你们娘儿俩一定好好相处啊。其实,别说婆媳之间,就是母子之间,一辈子处下来,也不会事事一致。如今母亲走了,才体会到母亲一生当中的对与错,对我们来说都无关紧要,紧要的只有我们和母亲之间那份无可替代的感情。
  对待我们兄妹,母亲和奶奶绝对一致,个个都让她们牵肠挂肚。“文革”初期有个活动叫大串联,当时本来规定小学生不许串联,可我们几个五年级学生不听招呼,坚决外出串联。出发时,我背着用一床棉被捆起的行李,母亲和奶奶一起把我送到村口。后来母亲和奶奶不约而同地告诉我,那天她们真的难过了。她们站在村口的高台上,目送我的身影远去,直到看不见了,她们还在眺望。而我,却一直没有回头。走下村口的台阶后,我一次也没有回头。难道孩子长大就这样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奶奶和母亲都哭了。那时候少年气盛,觉得一切都拥有很多,一切都十分从容,包括同奶奶和母亲在一起,时间多的是,机会多的是。而今天,最疼我的两个人都走了,再回头一千次一万次,也看不到她们了。
  真的想娘呀!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到娘咽气时所在的房间坐一会儿,浮现在眼前的是,娘知道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后那无助的目光。我多希望世上真的有鬼魂啊。如果有一天我一进房间看到娘在那儿,不仅不会害怕,还会毫不迟疑地上前抱住娘,大声问:娘,这么多日子,您撂下我们去哪儿了?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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