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红薯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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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丽梅电话中对王晓玲说,我快挺不住了。
  迎着残阳,齐小棋打远就瞧见马丽梅影影绰绰隐现于一团黄晕的光线里。嫂子,我看你像个女神,光芒照遍我们,怎么就挺不住了?齐小棋两臂抱着几个矿泉水瓶子,打趣马丽梅。马丽梅扑扑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轻叹了一声,你说怪不?这几天,天天梦见我去中考,一进考场,腿就软,啥也不会,看那卷子,脑袋刷地一下就空白了。齐小棋与王晓玲嘿嘿乐了。王晓玲微喘,嫂子,肯定是心有所想,夜有所梦,八成你天天惦记老侄女考试了。齐小棋笑笑,我说嫂子就是想不开,老侄女这么能耐,你还不开心,像我这样的怎么辦?找根绳挂在树杈上吊死得了。马丽梅拍了齐小棋肩膀一下,别拿我开心,快帮我解梦。齐小棋大笑,嫂子,我不都解完了吗?你着魔了。马丽梅一愣,哪解了?糊弄鬼。
  这个当口,差不多日日如此,马丽梅向那残阳机械地瞭上一眼。随后,开始将身边的那口黑乎乎带着几个窟窿的木炭袋子,还有一件一件每天用得上的小物品,比如小炉铲等等,均放到三轮车上。这个时候,女儿马小姚准会出现在她身边。马小姚是准时,不是应时。令裤腿胡同的齐小棋与王晓玲,每每逢人,神夸其乖孩子一个。
  马小姚遇见二人,每次离不开一个话题,都会轻抚一下齐小棋的手,笑问,齐叔,今天又丰收了?残障车上的齐小棋摆手,嘻嘻两声,哪里,哪里,丰收没有,小收成,也就是个小收成。马丽梅就笑,你齐叔麻袋里装金子,包装差点,但货头硬。齐小棋龇牙笑,嫂子,我是马不照镜子,不知自个脸长,这回我算明白了,裤腿胡同有高人。马小姚一听,就咯咯乐了,听得懂马丽梅的“货头硬”是指什么了,也就知道齐小棋的小收成是指什么。一个是他与裤腿胡同的人弈棋,破天荒输了两盘,另一个是他这天捡到了上百个矿泉水瓶。
  空气里温煦地弥漫着的那丝香气,仿若一场无法遏止的谣言,那是,圆滚滚肥硕硕的红薯烤熟了的味道。这香味,弥散,驻留,在窄仄的裤腿胡同,袅袅地向各方角落覆盖与延伸,像生活迫不及待的开端,与充满感激手牵手的结尾。不错,真是一天比一天燥热,齐小棋每天至少坐在那里一小段时间,与马丽梅没事扯闲篇。日子很短暂,也很破烂,什么都不忙,满身都汗如流水了。显然,烦人巴拉的酷暑来了。
  只要没有特别情况,马小姚就会如约出现于裤腿胡同。咦,怎么不走?晚上也要出工烤红薯?大姐,不是,等人。齐小棋与王晓玲两人“解梦”一走,没人唠嗑了,马丽梅顿感倦意袭来。马丽梅要奢侈一回,她决定来一次疲倦后的彻底放松,于是,慵懒地坐在三轮车旁一只羊形石凳上,打瞌睡,且不时地与胡同里的老熟人打着招呼。马丽梅等了一段时间,见马小姚没有出现,捶了一下老寒腿,起身,下意识地向家的方向瞭了一眼,两眼,再瞭一眼。这时,穿梭于胡同之人,多是晚上下班准点回来的老住户,马丽梅很熟。没有准点回来的那些,大多是今天搬进来,明天可能拍拍屁股搬家走人的暂住户。老住户回头客多,说话自然随便些。他们认可马丽梅的烤红薯,也认可常年驻扎裤腿胡同不到五十岁的这个女人。齐小棋能代表裤腿胡同不少人的意见,马丽梅心眼好使,热心,谁有个大事小情,用得上,她准会帮忙。自然,在裤腿胡同,马丽梅有了个公开的名号——马姐。官姐之意。有老年人爱热闹,也半开玩笑地叫她马姐,她就羞怯地笑笑,算是应答了。但齐小棋例外,他与王晓玲叫她嫂子,有长嫂如母之意,甚是敬重。
  心屈命不屈。马丽梅甘愿认命,却不甘愿于命运的摆布。马丽梅的丈夫是在马小姚三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时远走他乡,去大城市找活儿干,为马小姚挣钱治病,结果命丧建筑工地。马丽梅的丈夫死相凄惨,建筑工地用灰槽向上面运送混凝土,灰槽升空,其在下面搅拌灰土,不料,钢丝绳断裂,灰槽啸叫着从几十米高空落下来,将其砸中。
  马丽梅要让她的生活好好维系着,不要扭曲变形,且在那年的岁尾,马小姚的怪病奇迹般好了。马丽梅对着暗夜一次次感谢上苍,且为马小姚起了个名字叫马坚石,有像石头坚硬好养之意。升入初中前一天,马小姚瞅着马丽梅高兴,说妈妈你不能把我爸爸弄丢了,你怀念他我能理解,但你不能用这种方式遮蔽过去的影像,那很残酷。我可以不姓姚,但我毕竟是有过父亲的人,那我就叫马小姚吧。马丽梅一愣,那张从不施粉黛的瘦脸立马烧灼起来,将马小姚拽过来,搂进怀里,泪水倾泻而下。马小姚轻抚她的脸,妈妈,我叫马小姚不假,但还是你心目中的那个马坚石,我就是马坚石。
  马小姚来了,不过,迟了足有半个小时。马丽梅从不责怪,这本来就不是女儿分内之事。马小姚的分内之事是什么,马丽梅非常清楚。好好学嘛,将来有个出息,别像妈,站在胡同里烟熏火燎地烤红薯,还挣不了几个钱。马丽梅时常这么说,甚至是隔两天就会这么说。她像得了一种病症,不在女儿面前叨叨一遍,就像心里没了底气,总有放心不下的感觉。马丽梅从这种絮叨中获得了一丝安慰,有种梦想扎根下来。齐小棋有次看出马丽梅有心事,就试探着说,嫂子,你是门神打瞌睡,今天怎么心不在焉?要不,给你解梦?马丽梅立马笑了,掩饰道,齐老弟,我不蛮精神的吗?齐小棋哈哈笑道,对着老婆王晓玲说,嫂子是个急性子,脸上藏不住东西,你说是不是?王晓玲咧嘴,呸了齐小棋一口,你跟我说,不等于白说,我能看见嫂子漂亮的脸蛋吗?马丽梅乐了,你们两个,怪有意思的,一唱一和像演双簧,别拿嫂子开涮。
  使劲!马小姚给自己助力,喊了一声。在那里,两个人使出一把力气将烤炉抬到车上。马丽梅在前面拉车,有节奏地一下一下耸着肩,捣着碎步。马小姚在后面助推,紧紧跟随。烤炉中残余的红薯香味拥紧她们的脚步穿过整个胡同,萦绕不绝,一路追随。路灯亮了,黄昏的影子与路灯的光晕,一团一团,像灰黄的雨云落在身上。
  时间被染成一派古旧苍然而又阔远无际的黑色,在星星与灯光闪烁的灰烬里,像一只触摸不到的巨手,丈量着不足三十平方米的房间。这次,马丽梅把自己还给了猝不及防的一次宁静的颤栗,一如一场情绪障碍的荒诞婚礼,在她尽力维系的生活园圃上,生长出一根烦恼织就的藤蔓。
  那晚,马丽梅忽地从床上坐起来,急促地喘息了数下,她在黑夜的墨里若有若无般飘忽的影子中,游荡在乍开的慌乱里。墙角那张方方正正失去了棱角的棕色木桌上面,那盏简易台式节能灯还没有亮起来,其卑微矮笨的身形丧失在漫无边际的黑色里不能自拔。马丽梅止住呼吸,将一次次飘忽的意念扎进辽阔的心海里叨念着,这灯怎么还没亮?马丽梅的念想里,这灯不会不亮,这灯不能不亮。   马丽梅不认为这是一次闪烁不定的错觉。
  這一瞬间,乃是一种失落的开始,一种幽暗的散发着雨季霉味的感受的开始。
  每天都这样,这是马丽梅的一个春天紫燕般筑巢的习惯。一天天,反反复复,马丽梅不厌其烦地在那盏灯的昭示下醒来。那盏灯就是她的生物钟,那盏灯每天提示她拧紧生活的发条。马丽梅会坐在床上静默几秒钟,也就几秒钟的时间,不乏轻描淡写似的瞭上一眼,小心谨慎,生怕惊扰一个迷幻般的梦境。然后,爬起床,做饭,洗净红薯,将其装进方便袋,悄无声息地忙里忙外。最后,拉着烤炉,走出家门。裤腿胡同就会传出一声悠长的吆喝:“烤红薯喽——”
  马丽梅的想法生长于想象之外,既不像农民耕耘般简单,也不是普天开满雪花般芜杂,这也许就是生活。马丽梅想,生活就是这样,不是我们制造了生活,而是生活把我们当作玩偶摆布了我们。我们都是生活的器皿。我们实实在在是在它的眼花缭乱的设计中变成了杂耍与仆役,而后不能自拔地在它的会说话的玉石遮蔽下庸常地活着。
  马丽梅抻着脖子向门后那张窄溜的小木床瞅了瞅,又支着耳朵听了听。没有灯光,就意味着没有马小姚娇弱的身影,没有窸窸窣窣老鼠般光滑细切的声音传递出的小动作。马丽梅转身从床上下来,趿拉着鞋,悄悄地来到马小姚的床前。昏暗中,她发现马小姚没有盖被子,穿着那套蓝白相间的不合身的校服,正抱着双臂有节奏地打着微鼾,一呼一吸就像细若游丝的曲子,像黄昏散步多情的雨,圆润且饱满,有迷醉妖娆的释放感。马丽梅的心开始收紧,脸上的表情带有凝固的不易察觉的光亮,有一种更具明晰的如隐蔽在晦暗的角落里点上蜡烛样的洞见。
  这丫头,吓你老娘一跳,我以为这孩子上哪去了呢。真是累了,念书这玩意还真挺累人。不读书又不行,将来上哪混饭吃?我砸锅卖铁了也得把孩子供上大学。对了,就是要让她读好书,上大学,还得上个名牌大学,不能像我一样把孩子带到这步田地。孩子,你就这个命了,千万别埋怨妈妈。不会的,你是个乖孩子,不会埋怨妈妈。马丽梅俯身,近乎贴于马小姚的脸上,想发现点什么,是寻找一点蛛丝马迹吗?有这个必要吗?干吗这样看着孩子?神经病吧?她一遍遍心里叨念着,一次次否定着自己。
  妈妈,你别打扰我睡觉,我正做着好梦。
  孩子心。
  那些撑开雨滴的红雨伞。
  怎么没有开灯?
  梦是美好的,干吗开灯?心灯打开,就照遍了晦暗的角落。
  什么红雨伞,乱七八糟。你齐叔听了,还不笑话你?
  只是一分钟。
  学完帮妈抬烤炉。
  马丽梅借着窗外流淌进来的一抹朦胧绵柔的光线,看清马小姚的脸不同往常,有一弯收拢怜悯的泪痕挂在上面。马丽梅释怀地想,没准,孩子真就是学习太疲倦了,需要休息一下,养养精神,一定是学习累了,谁能是铁打的不累?许是她做梦害怕了,亦或是梦见了太高兴的事情激动得流出了眼泪。真是泪痕?不像,又觉得是,怪又不怪。
  起床吧,妈妈要听你讲梦中像霞一样红的故事。
  红雨伞。
  什么红雨伞?我们家没有红雨伞。
  像霞一样红而又红的红雨伞。
  又绕到那伞上去了。
  你不懂。
  妈妈给你讲吃葡萄酸掉牙的老故事,讲讲你齐叔与王姨的故事。
  好听吗?
  嘿嘿,老故事像咸菜缸,腌菜越久味越香。
  哈哈。
  马丽梅瞪了一眼马小姚,假意不高兴,什么红雨伞?怎么像着魔了似的,像妈妈梦见考试?马丽梅觉得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她发现女儿有点反常,她隐隐嗅到了一种特别的味道,在心境苍白的柔弱中微露出来,如清亮的空气中悬浮着一丝茉莉之味,淡淡的,直往肺腑里钻。且是执拗地钻将开来,挥之不绝。
  马丽梅自觉触摸到了一层有情趣的、沙沙作响的疑惑,且在她的心底延伸。
  马丽梅的眼中扑闪出蜂拥而至的探询。
  马丽梅的心尖攒聚起一团疑惧,她想:有些东西比落入荒谬更可怕。
  那晚,马小姚忙完作业,装好书包,穿着衣服就呼呼睡着了,早晨没再起来复习功课。这在她们母女之间好像是头一回发生这码事。马小姚虽有几分羞怯,倒是活泼可爱,已经读初三了。马丽梅时常唠叨,初三是要考取重点高中的嘛,比吃喝都重要,比妈妈的命都重要。马小姚就嬉笑,妈妈像《三国》中的马谡,言过其实,结果,失了街亭。考高中,比我长身体都重要,比妈妈的命都重要,就是言过其实,我要谴责了。马丽梅自觉太过,瞪了马小姚一眼,那两个都重要,不对吗?马小姚嘻嘻笑个不停,上前,捂住马丽梅的嘴,接过话茬,能不能考上一所好大学,能不能考上名牌大学,这一年的学习了不得呀……学不好,你就打工去。说完,马丽梅与马小姚相视一笑。马丽梅就说马小姚不愿意听她唠叨了。马小姚忽地扎进马丽梅的怀里撒娇地拱她的乳房,说妈妈你唠叨我都能一字不差背下来了,成经典名句了。学不好,你就打工去,就是名句。我们同学都知道了,都写在励志本上了。马丽梅摩挲着马小姚的头,假意骂了一句,你妈丢人都进学校了?这么说,我都快成名人了?马小姚大笑,妈,这不是丢人,你真是名人了,同学都知道我有一个假若考不上重点高中让我打工的妈了。马丽梅正色道,你不努力,妈妈没钱给你找辅导班补课,妈妈打听了,那辅导班一节课三百块钱,够你妈干三天的了,还不要了你妈的老命。马小姚嘻嘻笑,妈妈,我还用上校外辅导班?中考,女儿给你考了钻石班。马丽梅骂了一句,吹牛!
  马小姚知道,她是母亲马丽梅迷幻世界的全部,不容有失。
  这事齐小棋与王晓玲知道。齐小棋坐在残障车上,仰头瞧瞧头顶上的太阳,刺激一下,只需几秒钟,他定会打个喷嚏。打了喷嚏的齐小棋就有话要说了,这次,他把马丽梅当作评议的对象,一遍遍对着王晓玲唠叨。马丽梅嫂子过于性急,马小姚老侄女够出色了,怎么还用鞭子抽呢?这不是鞭打快牛吗?我不会这么干。王晓玲呸了他一口,你可别说嘴打嘴,你没到那时候,到了,你可能比她还邪乎。齐小棋嘿嘿笑了,真能那样?你别说,我真得管管自己的嘴。王晓玲嘿嘿乐了,心虚了吧?   齐小棋是裤腿胡同那片平房区的老户,没出生时,父母就在那里住了。齐小棋爱车,什么车都爱。二十岁那年,与几个哥儿们午夜在大街上疯狂地飙摩托,差点没摔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也就成了一个瘫子。上半身干什么都行,下半身毫无知觉。三十五岁那年夏天,在裤腿胡同附近小白楼那个地方,遇见摆摊卖小商品的王晓玲。
  齐小棋一愣神,神似贾宝玉第一眼看见林黛玉,似有旧相识之感,立马魂不守舍了。没事从家里出来,就坐着残障车借故买货与王晓玲闲话。时间长了,两人就混熟了,再时间长了,两人就分不开了。如常,王晓玲与齐小棋嬉笑,有句话经常挂在嘴边,你挺会勾人呀,没事就往胡同溜达,有话没话找美女闲聊,一下子,就把朕的芳心弄迷糊了。齐小棋嘻嘻地回应,那叫魅力,懂不?王晓玲就哈哈大笑,一个瘫子还有魅力?真是臭不要脸了。齐小棋嬉笑,魅力就在这里?否则,你能投怀送抱吗?王晓玲呸了一口,臭美!齐小棋感恩王晓玲,她不听家人任何劝阻,死心塌地嫁给他,甚至父亲动手打了她,那也不行。婚后不到两年,却因一场大病,王晓玲致盲。王晓玲对着齐小棋忧心表白,这回咱们扯平了,我给你当跑腿,你给我当眼睛,祝贺咱们合作愉快。王晓玲爽直,有人当面呼她美眼王,她嘻嘻笑,哦,夸我呢。她一万声答应,从不介意。
  齐小棋有次问王晓玲,一个是瘫子,一个是瞎子,你说这日子怎么过?王晓玲格格笑,我都不怕,你怕?只要地球能转,咱们的锅台就能转下去。齐小棋曾劝过王晓玲离婚,王晓玲哭得稀里哗啦,骂齐小棋,我好好的时候,你勾引我,把我拽入怀里,我眼睛看不见了,你却想踹了我,谁要?齐小棋赶紧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怕你跟我遭罪吗?王晓玲说,那个时候怎么不怕我遭罪?齐小棋哄劝,那时,你不是好好的吗?有一个人能干活挣钱呀。王晓玲说,别说了,马丽梅嫂子带着孩子,孤儿寡母的都能过下去,我们怕啥?齐小棋嘻嘻笑了,得,得,就当我是肥猪捞泔水,瞎冒泡一次。王晓玲用拳头捣了一下齐小棋的肩膀,你要像小卒子往前拱,一往无前,加油,我们好好活着,我心目中的棋圣。
  王晓玲说齐小棋是棋圣,并非虚言。齐小棋曾在省里比赛拿过大奖,打败无数个对手,裤腿胡同无人不晓,当地象棋界更是人人皆知。齐小棋想出个法子,坐着残障车,在裤腿胡同或者火车站附近人流密集的地方,摆起“江湖残棋”,你赢,我给你钱,你赢不了,你得给我钱,每天能对付一百多块。时间长了,有人不干了,找碴,不但不给齐小棋钱,且将他痛打了一顿。那次,齐小棋摔在地上,被残障车压在下面,幸亏了马丽梅。
  那起事件后,王晓玲推着齐小棋开始沿街捡废品。王晓玲是齐小棋的腿,齐小棋是王晓玲的眼睛,见到矿泉水瓶,齐小棋就指示王晓玲推过去,他再拾起。裤腿胡同有人戏称二人为黄金组合,金牌搭档。
  齐小棋瞧见马丽梅心里不爽,决定与王晓玲一起去家里看看马丽梅。
  马小姚的倔强不像马丽梅,像她不分缓急离家打工的父亲。马小姚打上初中那天起,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她把学习时间分解到小时,甚至每分每秒,就连回家吃顿饭,也要安排一点学习内容。马小姚的成绩顶尖儿,同年级组千余名学生中的佼佼者,从未落过前三名。如果坚持下来,国家最高学府清华北大不能断言一定考上,上什么“211”重点大学该是手掐把拿。如常,每天清早,都是马小姚第一个起床,打开灯,晃进灯影里,坐在桌子前啃读书本。那个时候,也就是清晨三点多钟吧。
  齐小棋就一遍遍咂巴厚唇神夸马小姚,清晨三点钟那是什么概念?若是夏天,可能大街上都少有行人,也就是那么三两个属夜猫子的人刚从歌厅或者是网吧里钻出来,再探头探脑钻进哪个没有打烊概念的小饭店吹上几瓶啤酒,歪歪斜斜脚步散乱地在街上不好好走路。假若是冬天,街上更是难觅行人了,恐怕除了扫大街的环卫工再也看不见人影。可是就在这个时间段,我的老侄女马小姚,她却早已钻进摞成摞的复习资料里开始学习了,且是从她上初中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坚持到现在。
  齐小棋逢人就夸马小姚,他的老侄女文曲星下界。王晓玲在一旁附和,那丫头,可是个乖孩子,真乖,不是一般的乖,是忒乖了,马丽梅嫂子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哇,才有了这么一个乖宝贝。齐小棋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说马小姚读书从不用马丽梅操心,马小姚就是滴滴答答的小闹钟,守更人,到时候准把她叫醒。这个时候,齐小棋与王晓玲就有了高高遥遥的舒惬感,恍若马小姚就是他们自己的孩子。
  马丽梅的心悬落在马小姚制造的炫彩之间,像沐浴在光影里游动的金鳞,闪现着不可置疑的华丽。
  清晨最初的一抹阳光从窗外铺进通体透明和百般的娇柔。马小姚握紧拳头,拳头里面是一枚大学校徽。她从自己三岁那年,父亲离开她与马丽梅去南方城市打工再也没回来那一刻起,就和妈妈一日日认真地活下去。校徽是父亲在她出生那年从建筑工地捡来的,当作宝贝留给了她。马小姚珍视这枚校徽,感受着父亲的体温和他用生命制作的那盏心灯。这盏心灯照耀着她的心房累筑成幻想的墙,直到城门洞开。
  马小姚双臂向上举起,抻了一下懒腰,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抬起右手抹了一眼黄眼屎,鲫鱼样的一个翻身,一声不吭地从床上坐起來,向窗外张望了数秒,跳下床,脚步声就啪嗒啪嗒消失在小院子里。马小姚去了一趟公厕,十几分钟后,从外面回来,走到屋子西北角处,将手伸进脸盆里,迟疑了十几秒钟后,才哗哗地洗了两把脸。马小姚开始装书包,一件一件地向里面放书本,刷的一声拉上锁链,在上面扑打了一下,把书包轻轻一推,坐在床上,两对手指交缠着放在膝盖上,一言不发。马小姚把头扭向一边,苍郁地盯紧墙壁的一个暗角,似是将其当作假想中的人说话,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急需透气。她霍地一下站起身,像擦着了空气一样左右乱转,嘟囔着,爸爸给我的那个校徽怎么没有了?她在屋内转着圈地找校徽,把书包里的书拿了出来,在空中哗啦哗啦地抖落,一本书抖落完,再拿起另外一本书抖落,然后再把书包倒过来使劲抖落,就是不见那枚校徽。她急得团团转,却在脸盆架的底下发现了它。她弯腰拾起,握在手上,像握着父亲霞一样红的心脏和永不退去的念想。   吃饭的时候,马小姚正儿八经与马丽梅聊了起来。她说她喜欢蓝天白云,素色衣服,矮胖小狗和鸽子叽里咕噜的叫声,还喜欢一群麻雀在灰突突的天空下站在房檐上嘁嘁喳喳乱叫,像打仗,像呼唤,有时还像爸爸伤痛中的呻吟声,真的,一点都不骗你。马丽梅一眼眼瞅着马小姚,嗔怪起来,怎么又想起你爸爸了?别这边想着你爸爸,那边把你妈折磨疯了,反正学不好,就打工去。马小姚拽过马丽梅的一只手,妈妈,我想爸爸不对?我听麻雀的叫声,就想象着爸爸临死之前的病痛。马小姚接着说,妈妈,别担忧我,你担忧我,那是你的心魔,中国式家长的心魔。马丽梅拍了一下马小姚脑袋,我是心魔,还不是你给我招来的?说得好听!马小姚嘻嘻笑了,不分辩,眼睛直直地盯视着菜盘子,筷子却没能把菜送到嘴里,却是触到了腮帮子上,恍若鸟在云中不着边际地筑巢。马丽梅嘟囔起来,你这是怎么了?中国式,中国式,我不懂你的中国式。马小姚像从睡梦中突然醒来,妈妈,红雨伞。
  马丽梅痴痴地看着马小姚,突然头上冒出汗珠,心怦怦乱跳。马丽梅的目光轻轻地摸过女儿的额头、脸颊、下巴……她一下子不知所措,那一瞬间,她的不安骤然升起。她把身子向女儿靠了靠,几乎贴着脸询问起来,乖,你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还是让谁给欺负了?你怎么像发烧似的胡言乱语?马小姚停下筷子,向饭桌上一挫,又掂了两下,没有立即回答,两眼像漫过一层轻雾般迷茫地看了看马丽梅,又转过脸来看了看窗外扑进来的远方高大的楼群,以及近处灰突突晦涩生硬的檐角,还有阳光铺下来的一面煞是亮丽的金色大旗。
  马小姚开始触摸一个话题。马小姚的语速很慢,笨似蜗牛,微笑着说,妈妈,我在思考一个问题,一个让我困惑像结了死扣的问题,不是一道选择题,是问答题,没有标准答案……算了……算了,这个你帮不上忙,说了也是白说……你也是不明白,还是别说了。马小姚把一对筷子并列放在碗上,翻转着,对齐,用手仔细地摆弄了数下,一言不发。马丽梅笑笑,妈妈不懂那么多什么选择题,什么问答题,什么中国式,妈妈却想听听你思考的那个问题,别是与红雨伞有关吧?马小姚笑了,妈妈,你真想听?马丽梅应答了一声,恳切地说,一定要听听。马小姚说,妈妈,首先,我就想,中国的家长都像你这样?马丽梅愣怔了一下,那当然,谁不想自己的孩子有个出息。马丽梅震惊,没想到马小姚的心里会有这些东西。马小姚就笑,妈妈,那就是一个很悲哀的事情,也就说明,那么多家长被我们这一代人折磨着,我们不好,你们就吃不香睡不好,这对吧?马丽梅说,那肯定。马小姚说,那我就认为,你们这些家长很累,我就想,那些遥远的山沟沟里的家长也和你们一样?马丽梅烦躁起来,都是家长,能有两样?马小姚煞有介事地说,那些家长是不是想让他们的孩子雨天有把伞呢?或者是打着伞送孩子上学呢?马丽梅说,那当然了。马小姚说,妈妈,你别担心,我在实施一个计划,不仅仅我一个人,是在暑假吧。马丽梅宽解了些,什么计划呀?我不允许的事情,你别干。马小姚摇摇头,说了,你也不懂,还是个绊脚石。马丽梅笑笑,你的话不懂,妈妈就当不好了。
  马小姚背起书包,像背起苦轧轧的沉重,消失在门外。
  马丽梅用手指弹开了一只红薯上留下的一枚稀烂如泥的灰绿的茎叶,把红薯放进烘烘燃着木炭的烤炉里。红薯的香味穿行于通红的炭火之间,向空中散播。马丽梅烤完一只,烤另外一只,一只只大小不一的红薯在她的手里被送进烤炉。“计划计划”,时而清脆、时而闷然的响音,从她疲惫的身躯一次次漫过。她把红薯不断地翻转着,像翻转着一层层谜团与躁动的不安。整个一天,马丽梅心绪难宁,掏空的感觉像无根的大雾不敢触碰热辣辣的阳光。马丽梅坐公交车来到学校,找到了马小姚的班主任老师,她把心里的想法一股脑儿全对人家说了。班主任老师很理解她的心情,笑笑,眼睛里有了一丝不可掩饰的温暖,礼貌地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告诉她马小姚一直表现不错,刚刚结束的摸底考试成绩是年级组第一名,就这个成绩,重点高中抢着要呢。
  或许我错了?我说嘛,我家马小姚不会出现任何问题,这孩子学习一向用功,看看老师还夸她能考上最高学府呢。马丽梅将一只红薯送进烤炉,用小铁铲送进灶里几根木炭,像是自言自语。齐小棋哈哈大笑,坐着残障车绕着马丽梅的烤炉一圈,像是膜拜,嬉笑不停,嫂子,我说你呀,白糖拌苦瓜,苦中有甜。可你不知足哇。那天,我与王晓玲听到老侄女考第一,就像那搬不倒娶媳妇光顾着乐了,差点把燃气鼓动着了烧成一把大火。马丽梅把另一只红薯放进烤炉里,坐下来,盯视着齐小棋,你不知道,马小姚净想怪事,说什么中国的家长都与我一样,整天价让他们学习,他们不学习了,我们就像丢了魂儿似的。还说什么贫困山区的家长是不是都想有一把红雨伞,你说说,这孩子脑子里净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能放心?齐小棋嬉笑,嫂子,你这是鞭打千里驹,快马加鞭不让人歇息。老侄女说喜欢听麻雀的叫声,你也寻思;老侄女说有个计划要实施,你也寻思,还去学校找老师,这么着,你不得得精神病吗?老侄女担心像你一样的贫困地区家长,那是她心里有份大爱。王晓玲插言,别站在缸沿上挑好听的说,敢情你没当过妈了。齐小棋嘿嘿个不停,女人嘛,都向着女人。马丽梅笑了,她齐叔怕我把他老侄女累著,还等着他老侄女将来给他买酒喝呢。齐小棋傻笑,嫂子,你说错了,老侄女答应将来给我买辆小轿车了。王晓玲说,哟,这么美呢,那我可得好好溜须她了。
  马丽梅感动齐小棋与王晓玲对她与马小姚的感情。齐小棋却说,若说我这条命,还不是嫂子给我捡回来的吗?我是枯枝遇见春风,第二次重生。齐小棋与王晓玲结合后,那年冬天烧炕炉子,煤气中毒,若不是马丽梅发现及时,疯了一般蹬着三轮车将二人送医院,二人早都没命了。马丽梅一听齐小棋谈起这码事,就笑笑,摆摆手,一生就做这一件积德的好事,你逢人就说,我不又出名了?你们好好活着就行啊。王晓玲嘴甜,嫂子能长命百岁。齐小棋笑笑,嫂子别再去学校打扰老侄女了,你该给她空间,空间是什么?就是让人家不光着学习,还能施展些能耐。学不好就打工去,我都听你说过多次了,难怪老侄女说你在学生心目中都成名人了,你多去学校两次,就更出名了。   齐小棋的话,马丽梅从来都是往心里去。她把齐小棋与王晓玲当作亲人看待,凡事愿意与他们商量。齐小棋一走,马丽梅奇怪的念头还是轻轻地滑了过来,像一片绿荫落进了薄薄的一层清雪,难不成这孩子与别的学生早恋了?那个夜晚,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提早站在学校大门口对面,踮着脚向里面一轮一轮望着学生放学。梦见自己像个幽灵似的尾随马小姚,女儿走一步,她就走一步,女儿停下与同学说话,她就赶紧躲在某个墙角偷偷地窥视。梦见自己一边神秘兮兮地走着,一边抓擦着脸上的汗珠,撕扯着解开上衣的扣子,急速地拂去衬衣里面的热气。梦见自己正专注地跟在女儿的后面,却忘记了过马路看红绿灯,一辆轿车迎面而来,“嗖”的一下奔她而去。轿车发出尖厉的啸叫,“嘎”的一声停了下来,司机恼怒地把头从车窗伸出来,回头“呸”一声向她喷了一口浓痰,操,傻逼,不要命了?
  马丽梅醒来,听听墙上时钟的声音,看看熟睡中的马小姚,脸忽地烧灼起来,忽地觉得正与丢脸的猜疑进行斗争。
  红雨伞?
  妈妈,红雨伞在我心里从未丢失。
  別担心。
  那你是不是得告诉妈妈一声。
  红雨伞有了着落我就回来了。
  马丽梅一抬头,发现齐小棋与王晓玲坐在当院里。齐小棋开口,嫂子着急了吧,老侄女去实施计划了,我得告诉你一声,瞧你,这么晚了,准是稳不住阵脚到处找她了。马丽梅像见到救星,她齐叔知道?齐小棋故作神秘,打个响舌,何止知道,知道她为什么没告诉你吗?马丽梅骂道,这丫头,没准,怕我拦着她,说我是绊脚石。齐小棋动动身子,嫂子,你可得有点耐心。
  马丽梅把三轮车推进裤腿胡同,把烤炉从车上搬下来,安置好,把木炭从车上拎下来。一连数日,她见到裤腿胡同的老熟人就说,她家马小姚正在实施一项计划,是红雨伞计划。她有了一份窃喜,多了一份担忧。马小姚从未独自走出家门去那么远的地方。
  马丽梅每天晚上都坐在窗前,望着窗外远处的楼房、平房,和几块长方形窗玻璃切碎了的院落。墙壁灰暗晦涩的色调,潮湿地存在,黑黢黢地炫耀,热烘烘地沉寂。瘦柳垂着沧桑般的长须。院落显得阔大无极,却又窄仄得毫无缝隙。马丽梅对这种景象开始习以为常。这是真实世界的图景,是她的,而不是马小姚的。马丽梅一个月来在云中思想,她似乎逐渐飘离了这个世界,把马小姚所有的东西都归档到绵延不绝的记忆之中。眼前的景致不仅仅限于这些事物,琐碎的残情败绪嘤嘤嗡嗡无头无主,简化的记忆进入头脑勾勒成了一幅苍然的图画。作为某种克制和无奈,马丽梅认定了马小姚强加给她的世界真实与温暖并存。现在,马小姚的所为唤醒了她失去的疲弱的意志,也沉陷了眼前的景致不属于她的那抹翠绿。楼房让她满怀兴致,平房让她满怀兴致,街上的人语让她满怀兴致,车流让她满怀兴致,一弯斜挂在窗口的残月和墙角堆砌发霉的乱砖碎瓦让她满怀兴致。通透的喜悦迷醉了她的整个神经。马丽梅扭回头,从床边起身,抓住女儿白底蓝格的衣服,热烫的心开始燃烧起来。马丽梅透过夜色努力端详着自己,这件衣服传递着诱人的信息,或者有关嗜血的幻想。马丽梅的内心被烙上了霞彩般的印记,试图打开一丝拥挤不堪的缝隙和漫长的洞,却留下一扇敞亮的大门。
  马小姚成了前厅跑腿说嘴报菜单的人,每天给那帮子吃客端盘子倒水,擦桌子扫地。
  马小姚在打扫房间的时候,低头发现了一枚漂亮的翡翠饰物,外形像极了父亲给她的校徽,只不过图案是“孔子坐像”。马小姚的眼睛放出光亮,弯腰急忙把它拾起来,下意识地擦了数下,握在手上。马小姚快速打扫完,像做贼似的偷偷地躲在一个闲置的房间里仔细品赏起来,与父亲给她的那枚校徽进行比对。看完正面看背面,看完背面看正面,饰物正面图案“孔子坐像”特像她的校园的一座雕饰。马小姚反反复复看了数次,眼里盈满了泪水。她在神思遐想中把这个物件和那枚校徽捧在手上,贴向胸脯,并排地别在胸前,晃动着脑袋审视着,欣赏着。马小姚拥紧双臂,亲昵地抱紧马丽梅的腰部,脑袋拱进她的怀里。马小姚的眼前晃动起每晚学习和进入理想大学校园的影子,晃动起贫困地区孩子打起红雨伞上学的情景,恍惚地盯着那个好像已经被遗忘而又从未被遗忘的东西。
  黄昏,齐小棋与王晓玲坐在马丽梅巴掌大的当院,一边扑打蚊子,一边有滋有味地喝茶水。
  齐小棋品着茶水坏笑,嫂子,能不能挺住了?我是拿块破布当大旗,不自量力,又来给你破梦了。马丽梅轻叹,你们与马小姚唱的是哪一出?把我当傻子。齐小棋坏笑,嫂子,别把孩子管得太死,难怪孩子说你是中国式的家长,中国式的管教方式,都有毛病,那也就是她思索中的那个“问答题”,不是“选择题”了。王晓玲尖着嗓子,像唱戏一样,老侄女,快快把家还喽。马小姚霍的一声从外面冲进来,拱进马丽梅的怀里,妈妈,我回来了,你看,像霞一样红的红雨伞。
  齐小棋美滋滋地从包里掏出一副未拆封的象棋,嫂子,老侄女送给她齐叔的礼物,她齐叔肯定笑纳。指指王晓玲,她婶臭美,偷着乐呢,她老侄女给她买了一副金框大墨镜,那个山沟沟的三十多个小学生都有了一把红雨伞。
  马丽梅瞧着来往于裤腿胡同的行人,不停地招呼道,买只红薯吧。瞧着王晓玲戴着墨镜推着齐小棋向她走来,无论如何,她感觉裤腿胡同烤红薯的味道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好运气。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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