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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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十三岁的我从人家屋檐下水泥地坪前的麻袋上醒来的时候,东方刚刚露了一丝鱼肚白,城市还沉睡在一片寂静之中,地坪前的大樟树叶子一动不动,远处包子铺一盏孤零零的吊灯下,热气蒸腾,为这个略显清冷的早晨添了丝凡俗的气息。拐角处跑过一只猫,从我头顶悄无声息地跃过,消失在马路尽头,它带过的风将我从疲惫的梦境里拖出,我感觉自己被从沉闷的水底打捞起来,头脚还湿淋淋的,满身却是迎接朝霞的灿烂。
  我望了一眼父亲车上满满一车像小猪仔一样的西瓜,有些发愁。
  这是一车已经熟好了的瓜,我帮父亲去埋葬母亲的那块黄土地里摘瓜的时候,暑气正盛,我们完全无视于母亲的存在,顶着烈日摘热腾腾的西瓜,绕过坟墓,用板车一箩筐一箩筐地抬到板车上,然后拖回家里。父亲在前面拖,我咬着牙使尽浑身力气在后面推,越过沟沟坎坎,爬上坡滚下坡,跌跌撞撞一车一车地运到我家的堂屋里,一直做到黄昏降临,暑气还没有完全退去的时候。那时,远处的河面上倒映着夕阳的红光,微凉的风从河面拂过来,热气一阵阵从土地里升起,西瓜苗在黄昏即将降临的暮色里,像上了一层滤镜,绿得有些假,那些躲藏在瓜苗底下的西瓜,全腆着大肚子,怎么也藏不住一春一夏时光酝酿起来的惊喜。父亲说,你摸摸西瓜的屁眼,上面有个小花蒂,轻轻摸一下它就掉了的,就摘了。父亲之前是不让我摘西瓜的,他说我不认识熟了的瓜,就像我不认识生活一樣。我不懂,问为什么,父亲嘲笑我,瓜熟蒂落,不知道?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原以为这只是用来说妇女怀孕生子的,没想到它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幸好夕阳用红色遮蔽了一个少女初起的羞涩,使我在父亲的面前仍旧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我把一面是土的西瓜搂在肚子上,赤着脚在西瓜藤和黄土之中穿行,西瓜很重,与我瘦小的体型很不匹配,以至于多年以后我身怀六甲之时,总是不停地做着搂着西瓜在地里穿行的梦,因为梦到西瓜总是往下掉落,深怕“啪”地一声落到地上炸开成一摊西瓜水,我总是梦到一半就醒来。父亲还是嫌我力气太小,一次只能搂一个西瓜,尽管我大汗淋漓,竭尽所能,但是他并不买账,他总是说,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至少可以一手一只,夹在腋窝里,女孩子毕竟是不中用的。为着他这一句话,我奋斗了大半生,希望自己颠倒乾坤,更希望父亲能在咽气的时候收回他当年的话。
  眼见着夕阳一点点深到河沟里去了,总算将已经熟了的西瓜全部摘完,父亲像犁田一样又从第一片叶子开始搜索了一遍终于满意地说,收工。
  回到家的父亲顾不上做晚饭就去请拖拉机师傅,而我则要烧水给弟弟洗澡,做晚饭,一直忙累到不知怎么睡着。等我醒来的时候,堂屋的灯一片雪亮,拖拉机上已经装了满满一车瓜。父亲说,你先回去睡觉,我们凌晨三点动身进城,估计到城门口的时候是凌晨四点,正好可以躲过检查。到了城里,我们再睡觉。那个时候,父亲一人能挑起二百斤的担子,做事狠切,没有人敢违拗他的意思。
  其实这车并算不得真正的拖拉机,真正的拖拉机有一个驾驶室,后面一个巨大的拖箱,从乡下的道路上经过时,总能扬起漫天的黄土,威风八面。给我们运西瓜的拖拉机,司机只能日晒雨淋,前面一个长长的鼻子,跑起来轰隆隆地响,老远就能听得见,它的减震性能极差,稍微不平的路都可以将你一肚子的内脏颠簸到口里,乡下人称它为“狗崽子”。父亲坐在司机座位后面的板凳上,我就躺在西瓜上面的麻袋上,看天空缓慢移动的星辰,偶尔也会看到黑黢黢的群山,以及一两根伸到路中央的树枝,朦朦胧胧中翻了山越了岭,也过了桥,抵达目的地。父亲说,就在这个门面前停一会儿,他卷起麻袋,跳下车,在一大片卷闸门前,将麻袋铺好,说,还只有四点,先睡一会儿。我看了一下地面,不算脏,但是不一定没有爬虫,而且蚊子也不少,可是,睡意就像一个吃饱喝足的醉汉,一下子搭在我身上,推都推不动。
  我眼皮一合,就沉沉睡去了。
  2
  西瓜实在太多了,父亲说,有三千多斤呢。
  春天种下瓜籽的时候,他每天都会向我报告瓜苗的进展,事实上,我不是一个知心的听众,以我的年龄和性别,我更感兴趣的事物是书本和花朵。他当然知道,他只不过是自言自语,但我这样一个面庞稚嫩眼珠黝黑的女儿,对需要听众的他无疑是个不错的安慰。该泼粪时,他担着粪桶从大门前经过,空气里弥漫着春天与衰朽较量的气息,我们都捂上了嘴,但他面带微笑,被粪桶压驼的背和扁担有短暂的交欢。往后很多年,说起春天时,那种奇怪的气味总是占据我的脑海,替换春天其它声色。
  有几年,父亲接触了新技术,发现用尿素辅助嫁接的西瓜,产量大大增加,他便沉迷于研究该下的尿素的量,但是,连续三年,父亲的西瓜瓜心不红,不甜且酸,父亲意识到尿素与嫁接出了问题,他放弃了尿素,继续最原始的大粪,西瓜又恢复了以往的甜,却减少了产量,但他心甘情愿,他做了一辈子农民,他知道一个农民的尊严在哪里。自从我六岁那年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加减乘除心算能力,父亲每次进城,走大街串小巷卖西瓜,总要带上我,他称一下秤,报数,问我多少钱,我很快就报给他,买家总是什么惊诧,对父亲说,这小姑娘是你女儿呀,算数这么快,多大了?父亲很自豪地报我年龄,还加上一句,读三年级了呢,成绩是全区第一!我五岁读一年级,发育又迟缓,父亲的宣布,无疑让在他面前很有优越感的城里人低下去,沉思自家又笨又懒的孩子,顿时对他生出几分敬意。我常常想,父亲之所以总在卖西瓜时带上我,跟他对自己所种的西瓜的自豪感有关,大概,我也是他种下的一个特别的西瓜,足以让他生命里一直渴望而又无法达到的一切得到短暂的弥补。
  但我要的不是这些,我唯一的希望是一天之内那些该死的西瓜全部卖空,我再也不用跟着从清晨出发,顶着盛夏炎炎的烈日,等待一个又一个买西瓜的城里人用居高临下的神态询问西瓜是否成熟,跟父亲讨价还价。然而,事实上,西瓜并不是必需品,产量太大的时候,它过分便宜,并且不受人待见,只会使春天满怀希望的父亲在夏天到来时愁眉不展长吁短叹,那些卖西瓜的日子,一种挥之不去的愁绪从父亲的眉头缠绕到我的心头,使我过早地体会到人世艰辛,等级之不可跨越。我从来没有想过,或许对于父亲而言,一次又一次饱尝希望与失望交叉的痛苦,西瓜通过进城的过程,消耗他壮年的大部分光阴,这种种复杂感受其实也是生命不可或缺的经历,是属于他人生的全部。我没有想过,在我以后将要经历的人生里,所有看似无法逾越的障碍,恰恰构成了生命的全部意义,虽然我不必重复父亲种西瓜卖西瓜、失望与希望的经历,但是我重复了生活艰辛的全部,我在这中间能咬着牙关挺过,不过是因为我过早地被父亲带到残酷的人生境地。   我在屋檐下醒来时,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东方的启明星亮闪闪的,慢慢被天边一丝一丝的朝霞掠过,覆盖住,然后,天光仿佛一下子亮遍整片天,万物的影子被拉得老长,炎热的一天在知了的叫声里来到了。我所有的祈祷不过是,在太阳西沉之前,卖掉这三千斤瓜里的最后一个,我才不管它能卖个什么价钱。
  3
  以前父亲的胃口可没有这么大,他最多给自己一天四百斤左右的任务,所以,我们不必要翻山越岭到市里去,只要过一条河,到县城,拖着板车在大街小巷穿行,或者干脆呆在某地不动守株待兔就行。而这条河,既清澈又神秘,既欢乐又忧伤,写满惊险又充满未知,每一个出发的清晨和归来的暮夜,都铺展着它丰富的表情,无尽的故事,冲淡了卖西瓜过程的各种辛苦,让人在未来的漫漫人生去回味,去懂得,世间之事,难得万全,所有辛劳若能换来某一刻意念上的满足,也是值得。
  这条河,距离我家两里路,在村子外伸了一下胳膊就延展到另一面去了。河上面有两种船,一种是手摇橹、没棚的划子,一种是机器操控、有棚的机船,赶早去城里做买卖的,多是坐机船去,坐划子回,因机船大,速度又快,能挤下更多装西瓜的箩筐,也能抢个早市,而划子则只能容少许人,又慢得要命,卖完了回家,正好悠悠地过河,吸点水汽,放松下心情。
  第一批西瓜开卖的时候,正是涨水季节,河水淹了河边商店,有时还淹到高高的岸上那条黄泥路上,一大清早,各村的人就担了西瓜,或用板车拖了西瓜,到路上等候,船还没有来,男人们卷纸烟来抽,眯着眼睛吐烟圈,跟着来的女人们则成堆地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家长里短,儿童几乎只有一个我,孤单单的,只好站在河边踮着脚望远处,渐渐地,一艘船的黑影出现了,是靠着对岸行驶的,“嘟嘟嘟”的声音隐隐约约,我便跑去拉父亲的衣衫,快喊,快喊,不然不会过来了。父亲不屑地继续抽他的纸烟,轻轻一句,那是过路的船,不会来。
  眼看着东方从隐隐的黑里露出了鱼肚白,时间一分一秒过得缓慢,船还没有来,我心里急得不知要怎样才好,终于,一艘刷了桐油还露出黄木底子的机船靠拢来,所有人都起了身,引颈望着那船,女人催了男人快快地挪动担子,要上船占一个好位子,最重要的是怕挤不上去,要等下一班船,或者只能乘划子过去,进城里迟了,西瓜卖不到好价钱。我也着急,但我力气小,帮不上父亲,只能干着急。父亲似乎总是最后一个上船的,他写着大大姓名的西瓜箩筐总是放在船头,摇摇欲坠,轻轻一碰就可能全部掉落水里。我坐在船舱,看着船沿吃水愈来愈深,上来一个人,或者一箩瓜,就往一边倾斜,斜到舱里几乎要进水了,要翻船了,要翻船了,我的心提到嗓子口,我多希望有一个人坐另一边去,可大人们毫不在意,“咚”地,又上来一个,终于到了另一边,船又倾向了另一边,我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这样反复着,直到机器再响起来,船“轰轰”地离了岸,四面的山水转动,水波从混沌到清澈,一点点地,到了最宽阔的河心,家越来越远,汲水港越来越近,我才慢慢平静下来,扭头去看船沿的水。
  大人们说说笑笑,我完全听不懂,只能看水。那条河,真是我平生里所经历过的所有河流中最清澈的,船行过去,河底的水草,水草间流动的鱼,远一点,倒映出的山水的影子,以及再远一点的碧绿如玉,都是我在后来的河流里无法见到的。我既欢喜它的美好,又害怕它的危险,我总想着翻船的问题,如果翻船了,父亲会不会来救我呢?其实他也不会游泳,那就我淹死掉算了。这样想着,我又想到自己死后的种种,不由得悲从中来,满江的水都成了哀悼我的眼泪。
  離开家乡后,只要遇到使我焦虑的事,我就会梦见那水,儿时丢失的安全感,成年之后的我一直没有找回来,我一直在一种船要翻了的恐惧中,泅渡到我想到的彼岸。
  4
  汲水港是一个分水岭,船从非常开阔的河面慢慢往窄处开,“汲水港”三个写在青砖架起的拱门闸上面的大字便由远及近地扑入眼中,当河面窄到只有两三只船那么宽的时候,闸豁然可触,坐在船头的人大声说:“汲水港到了,大家不要乱动,注意安全。”船慢慢开进闸里,眼前突然完全黑下来,冷气直冲面部,一船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发动机的响声与船底哗哗的水响从开始的撕咬到慢慢地亲密,都一字不落地漫入我的耳中,从脑门流向脚底的恐惧渐渐消散,黑暗中对旁边和对面乘客面部表情的猜测,在我的心里写了一本大大的书。
  一两分钟后,眼前亮起来,两岸陡立的黄壁夹着这条细细的河,黄壁高处是各种垂向河面的树或者藤,有时候会缀满白色小花,美得像一幅又一幅画,但是除了我,没有人会分点目光给它们,人们在狭窄的流淌中,平静且有些压抑的空间里,一直沉默着,直到过了黄壁,水面开阔起来,极目远望,可以望见县城边砌在水里的楼房,整船才恢复热闹生机。这恰到好处的沉默多少年来一直刻印在我的生命里,使我回望童年时,总能满心繁花盛开。
  那时并不曾疑惑这种奇怪的静默的原委,直到成年后的某一天,我忽然发现,坐在家里便能看到远处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那是曾经遥不可及的县城,而在河这边望向曾经苍翠葱茏密林遍布的对岸,那里早已黄土裸裎,目光可以直抵对岸来往的车流,我才想起汲水港的往事来,想再坐一回船,过一次汲水港,涉一次危险的遥远,以及无法预测的抵达,父亲才告诉我,汲水港早就封了,这本来是去县城的近路,封了也好,不封,那里面一年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当年的凉风像一支支箭,在父亲的话语里“嗖嗖”地扑面而来,射得我生痛。原来那时的静默,不过是对死亡的恐惧,这样的恐惧怎会不通向无视繁花的冷静呢?西瓜依旧在船头摇摇欲坠,却从未真的坠过,那样的危险不过是我自加的喻体罢了,我不是不能隐约听到大人们嘴里的死亡消息,只是为了屏蔽害怕,刻意当做听不懂,只好听水声望繁花罢了。有一次我们的船过去,对面的船过来,在汲水港里相遇,船头“咚”地一声响,撞到了闸壁上,对面的船擦着船沿过去,一船人惊呼,我陷落在不会游泳的窒息感里,觉得就要翻船了,就要死去,等从黑暗里出来,白日亮光晃晃,两岸依旧黄壁,便把当时的黑暗全只当做是打了一个盹做了一个危险的梦,因为日日要陪着父亲进城里卖西瓜,所以自动地将那个梦忘记了。   船靠岸时,又是“咚”的一声,人往前倾,才稳下来,大人们挑西瓜下船,或者抬到板车上,一天的等待便开始了。父亲将西瓜摆在人最多的新街,恨不能一上午就卖完。可是来来去去的人只是偶尔有人停下来问一下价钱。我企望所有问价钱的人都能够买一箩瓜回去,这样,只要四个人就可以结束我烈日之下的煎熬了。然而,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小女孩热切的眼神,他们关心的是西瓜有没有熟,买两个还是三个,一次买一箩筐的人实在太少了。
  西瓜是否成熟,在刚上市价钱最好的时候,恰恰是最说不准的,有时候一个一二十斤的西瓜,你觉得它必定是熟了才长得那么大,它偏偏不,就像十岁就长得高出别人一截的女孩子,她胸前还没隆起,再高大也还是涩的。父亲却每一个都打包票说熟透了,要人家拿刀来试。他这么说着的时候,我偷偷瞄他,总疑他是在撒谎,在骗人,我的心就“突突”地跳,生怕别人真的要验证,更怕一验证,糟糕,果然是白的籽半红的心,把父亲的谎言掷在原地,让他自己去捡。父亲是读过很多书的农民,特别在意尊严,怎么好为了一个生的西瓜,丢弃了尊严?但他有点豁出去的意思,也许是真的自信这西瓜的好吧。有好几次,他一个大三角板切下去,掏出来的锥体内馅,半红不红,试一口,酸的。人家便不要了,扬长而去。父亲讪讪地说,怎么可能没有熟?明明就是熟了的。我看出父亲的心虚,也许不是心虚,是讶异,但我从此怕那些还不确定的事物。
  整个夏天,我都在这种对不确定的害怕中度过,无论父亲为我的计算流露多么得意的神色,无论他将西瓜抱进蛇皮袋给人背到家里时离开的背影有多么佝偻,我所记住的都不是这些表面上的获得,我只记住了夏天热到骨子里的不安。
  5
  然后,那种不安在十三岁的夏天成型,蔓延至我的一生。
  我给父亲计算了一下,如果一天只卖四百斤,我们的西瓜至少要卖三十天,如果一天卖三千斤,就只要四天了,剩下的二十六天,父亲可以做点其它事,谁说过的,时间就是金钱。
  我不过是随口说的,也是我的小心计,我讨厌漫无边际的游走,讨厌探究我或者怜悯我的眼神,讨厌居高临下的买家姿态,讨厌乞讨似的买卖,直到我成年,不管多少人觉得我天生营销的料子,我也与销售行业保持绝对距离。当时我想,如果能鼓动父亲降点价一次性卖完,我宁愿让我的脑袋飞速运转,给他口算两万之内的加减乘除。不管一箩筐有多重,我总能乘了又加加了又乘。父亲有个计数本,每一箩西瓜的重量他都会记上去,但我把这些数字记在心里,我要一次性解决问题,不要整个夏天遭受凌迟。我没有想到的是这给了父亲灵感,他想到不乘船的办法,而且,大城市,一天三千斤,是他新的野心。
  于是我在凌晨四点的城市街沿下睡去,凌晨五点醒来,看静默之后的热闹,也看热闹之前的萧寂。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父亲说,我们把车开到公安局的院子里去,那个院子的正中央有棵大树,可以躲阴,公安局有钱,说不定每个人给我买一百斤,只要三十个人就够了,应该卖得快。父亲总是这样,没有来由地乐观。我却依旧担心西瓜没有成熟,害怕日暮黄昏还没有人光顾我们的车子。
  陆陆续续有人从车子旁经过,很好奇的样子。父亲望着走过来的人,眼里的光亮起来,像两支闪亮的蜡烛,随着对方完全无视这车、一路心事地从我们的瓜车前过去,父亲眼里的光慢慢熄灭下去。这样反复了十几次,父亲望着远方的眼光渐渐变得恍惚或者说深邃。我悄悄地数着过去的人,算人来人往的频率,估计着下一个来到的人问我们的西瓜的几率,这是我在无聊时刻自我满足的游戏。
  然后,太阳光从樟树叶子上斜穿而过、把斑驳的影子留给一个大大的西瓜时,一位矮胖的中年女人朝我们走过来,她的目光里写着对西瓜的渴望,我的无数个细胞都在呐喊,留住她,留住她。很明显,我的细胞与父亲的细胞血脉相连,也感受到了她目光中的诚意,父亲有点讨好地把她引到车边,说,这是沅江的西瓜,不甜不红包退。
  我总是为父亲吹的牛捏一把汗,然而年岁愈长我愈发现,我完整地继承了父亲吹牛的本事,总是能提前把一件事可能出现的最好结果以笃定的语气传达给别人,然后在等待结果的过程中尽其所能去实现那个结果,事实证明,父亲传授给了我走向真理的方法,吹牛,然而守信,使带有谎言性质的预言百试百灵。
  也许,在此之前,“矮胖”是一个十足的贬义词,但是,那日以后,“矮胖”以一种和蔼大方的形式打开了我的眼界。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她笑着向父亲走过来,稀疏的门牙和牛一样的大眼睛使她显得那样与众不同。她说,给我挑点,送我家里去,行不?
  父亲说,您家多远?太远我怕挑不动。父亲是要计较人力成本的,我懂。
  不远,呶,就是那栋。她指了指靠山边的一栋三层小洋楼,说,不过要上三楼,没问题吧?
  送货到家,除了路程,一般还要看买卖的量。不过这是父亲的第一单,开张大吉。父亲一咬牙,说,行,我挑得动。
  那女人便开始挑了,弹弹,敲敲,拎拎,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没多久,她就挑了两箩筐。我惊讶得张大了嘴,我的妈,果然是大城市里的人,一要就是两百多斤,照这么算,只要三四十个人来,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我欢欢喜喜地帮父亲记数,算钱。女人摸了摸我的头,说,我女儿三岁,将来长大要是有你懂事就好了。我抿嘴笑,很腼腆,我想给她留个好印象,毕竟我是没有妈妈的人。
  还没等她给钱,父亲就挑着一担西瓜,“吱呀吱呀”地跟着她去了,留下我和司机看着瓜,等着来人。不多久,父亲担着空箩筐下来,老远就笑着说,还要一担,快帮忙选。
  真刺激呀,竟然要两担。我顾不上渐渐升高的太阳在我脸上留下的汗珠,赶紧跳到车上选,咬着牙一个一个搬,很快,第二担又送上去了。胖女人再没有下来,父亲回来时拿了印着四个毛主席像的两张百元大钞和一叠十元二十元,向我扬着,看看,这才是真正的城里人。
  接下来是短暫的宁静,父亲还沉浸在一下子就卖掉四百多斤的喜悦里,回忆起她家的情景。他说,真是官宦人家,小洋楼一层两户都是她家的,西瓜都放在床底下,那么多,她说每天吃两个,老人喜欢,我看了一下,她的爱人和她的父亲怕是市里的高官,她出钱的时候,尾数都没有抹掉我的,大方得很,还给了我一杯水,说我辛苦了。大城市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我们这样守株待兔,果然也是好办法!   父亲兴奋极了,对前途充满希望,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么大的需要,接下来是零碎的,有的买一个,两个,有的买一箩,一个多小时过去,院子里人进进出出,大部分都会凑来看看,跟着大家买一点,一车瓜眼看着就卖掉将近一半,当然,人也五花八门,买一个的,计较着毛票,买两个的,要试瓜的味道,父亲都一一耐心对待,而我,感受到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自卑得一语不发,只管收钱。
  就这样,从凌晨到正午,我们在公安局院子里的大树下,感受到了购买的饱和。
  6
  父亲说,撤。
  此时正当午,万物的影子浓缩成一团,盘在脚底下,蝉没命地叫,一口气下去,几乎没时间换气,我凝神听着,几次都差点跟着背过气去。白晃晃的日头下,公安局大院里人影稀疏,我们的西瓜车复归于早晨的冷清。父亲看着还剩半车的瓜,神情忧郁,他可不想拖回家去,既然来了,就必须凯旋而归,他总是说,开弓没有回头箭,风萧萧兮易水寒。
  我们去电力局,电老虎有的是钱。父亲果断地大手一挥,指向电力局的方向。车子开动起来,在树下留下一排浓烟,也把我十三岁的懵懂留在了树下。后来的若干年,我总是回忆起那个时刻,我坐在烈日下的西瓜车厢里,看着威严的公安局大楼和隐藏在山下的小洋楼渐行渐远,我暗暗地发誓,将来的某一天,我也要活得和这些给我买西瓜的人一样体面,我也要让人给我把西瓜送到家里,然后倒一杯茶给他,让他感激涕零,我也要从西瓜车前路过,以施舍的心态给他买一两个瓜。就这样,十三岁的我,壮怀激烈地从公安局走向了电力局,怀抱着远大的梦想,也怀抱着一次性卖完快快回家的希望。
  然而,生活总是出人意料。正午的电力局同样人影稀疏,甚至连一棵遮阴的树都没有。我的脸上热辣辣的,汗水与油水一同从头顶渗透滴落,我的父亲从未想过,他的女儿已经长大,黑红的脸庞会使她在一群白净的男生女生中感到自卑羞愧甚至屈辱,或者说,他根本不记得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儿吧,否则他怎么忍心让我接受那样的曝晒。
  我们找了靠大楼的阴面,勉强依靠。父亲又拿出他的麻袋,往地上一铺,对我说,这里是个风口,又有阴,你睡一会儿。这时睡虫正爬上我的鼻子,眼睛,我虽然知道大白天露宿大街是一件十分丢脸的事,无奈抵抗不住睡意,顺从地躺了下去。地面的热力透过麻袋传过来,我迷迷糊糊中感到火炉一样的炙烤,在面部爬动的汗水,以及全身像浸在水里一样的黏乎湿透,但是仍然抵挡不住睡意,沉沉地睡去了。梦中我隐约感到小腹疼痛,似乎有滚滚惊雷从远处一路行来,化成一股热流冲到胯下,莫非我遗尿了?心里惊吓,又知自己是做梦,又觉得不是做梦,想醒却怎么也醒不来,只觉城市的喧嚣渐渐沉到一个遥远的深潭里,恍恍惚惚,动动荡荡,而我只能任它在遥远的地方摇晃。
  直到父亲大喝一声,起来,给我记数!我才一个激灵醒来,见车前来了五六个红红绿绿的女人,顶着日头选瓜。我挣扎着爬起,低头看麻袋,有暗红的痕迹,再看裤裆,糊糊的,发出血腥味,我害怕极了,刚想告诉父亲,父亲正对那些人说,西瓜降价五分,不要算错了。我把自己的话吞了回去,本能地,我想,关于胯下流血的事,大概不应该告诉身为男人的父亲。
  我死死地忍着,飞快地帮他记数,数钱,又卖力地帮他吆喝,一心渴望早点卖完回家。也不知是否因为我少年怜人的模样,买西瓜的人源源不断,到太阳渐渐斜过来、楼房的阴影越来越多的时候,车子里只剩十来个不中看的瓜了。这里再次饱和,父亲再次说,撤。我心里一松,又一股热流冲过小腹,血又来了。
  眼看着太阳西沉,一两百斤瓜还没有找到归宿,父亲说,去小巷子,我们不称,按个判,大降价,西瓜也不差,很快可以卖完。只见父亲搂起一只瓜,左手端着,右手拇指指甲扎进瓜皮,十几下掐成线,再伸平了一掌,一个瓜开了,红的瓢,黑的籽,砂糖心,好瓜啊,父亲的眼里,有一种得意的光彩流溢,与黄昏夕照交互,壮了我半生行色。
  我们来到一条老巷子,父亲扯着嗓子喊,西瓜咧,沅江杨梅山的黄土大瓜啊,最后十个,论个算钱,不甜包退啊!他的嗓音里有一种自信,又押着节奏,很是吸引人。不多久,一堆人围拢,都尝了已经打开的瓜的味道,用最便宜的价钱买到了最好的瓜,满意地回去了。
  太阳完全落下,我们踏着夜色回家,我默默地坐在麻袋上,任由血一直流,父亲哼起了歌,他唱道,“北风那个吹”,“吹”字打了个弯,声音里有种满足而沧桑的意味,落在我的心坎上,冰凉冰凉的。他又唱,“雪花那个飘”,重复一句,末字转个弯,又转到“春来到”,我在他的歌声里,流下了泪,泪也冰凉冰凉的。
  月亮初升,群山黑黢黢的,行道树影影绰绰,家终于出现在前方。
  7
  整个夏天,西瓜苗从健硕到衰败,我从鲜血中懂得了一个少女的羞涩,满怀不可言说的期待而又惶惶不可终日,但一切都会结束,正如一切总要开始,循环不息。时序更替,秋很快就来了,秋天柑橘成熟,成片的橘林被黄的红的橘子占据,我们又忘掉了西瓜带来的艰辛,为橘子忙碌起来。
  从小到大,周而复始劳作着的父亲,像极了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他也许早已服从了这种命运,并且甘心让他的女儿跟随他,也无怨言。多少年来,我从未见他因劳作而叹过气,面对土地,他永远充满期待,满怀热情,就像他在卖西瓜时的呐喊一样,韵脚,节奏,刚刚好,喊声飘荡在大地上,一句句,全是诗。如果他曾经叹气,那一定是为了远离的人。
  恰是我们进城卖西瓜那一年,秋天过完,橘子因价格不好,一直堆在家里,满满一屋,在寒天冻地里,也隐隐散出腐烂的气息。父亲在冬天的萧瑟里,表情严峻,忧愁环绕,半年心血无处销售的焦虑再次使他眉头不展,最后,他又想到了装车远行,但這一次他要去的是岳阳,那个要经大湖漂荡才可抵达的地方,在我意念中有着无法想象的遥远。橘子不像西瓜,得做好长久卖的打算,因此,他选择与人合伙,这次没有带我。
  他出门时,我还有半月期末考试,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是看父亲回来没有,然而寒假过去五六天,还没有半点他的消息。我在心里无数次设想失去父亲,演练悲痛,又在阴沉沉的黄昏望着窗外等待他的归来。后来我才逐渐明白,擅长等待的人,往往也擅长离别,当我以离别的方式寻求一种新的生活,我对自己总能存有足够的耐心。
  那一次的远离,延续到过小年的那天。那时,初雪飘落,门外的田埂上,浅浅一层白中,迎着风,远远地来了一个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终于看清了父亲的脸,那一刻,我完全不记得喊爸爸了,我只是一味地流着眼泪,告慰自己,终于不会在失去母亲之后,连父亲也消失不见。那一刻,我看到风雪之中,杨树扭曲,经霜的枯枝,像散落在荒野上的白骨,而父亲,用他的归来,温暖了我刚刚开始惶惑起来的青春。
  初雪飘落时,一切终于安静下来,他又可以搓那双什么样的劳作都摧毁不了的白皙修长的手,讲述那段出行的经历,或者说历险,他津津乐道,绘声绘色,很明显,无论经历多少艰难,远行的过往于他,是一种享受,他离开家乡,然后归来,这是属于他的英雄梦想。也因此,漫长且生动的《水浒传》随即登场了。在这样的初雪中,我终于又有了憧憬未来的活力……
  窗外雪花渐炽,远方归来的父亲,就着炉火,眯着眼睛回望这一年,也许,想起他从人家屋檐下的地上醒来的女儿,也许回想起他顺利卖完一车瓜回家的骄傲,他缓缓唱起了歌: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春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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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哭,天就要下雨  有段时间,我常  因焦虑而怪罪无常的天气  比如风,撩动飞絮与  瓦砾间去年猫留下的叫  倾听的耳  却被梦衔走,留下乌云涂改的天  转眼,就要变天  你的委屈比云层厚  闪电,不是我有意留在天上  它像插入大地的枯枝  也不是做样子给你看  天上的事,很多我管不了  宝贝,我是个俗人  爱你,已让我慌了手脚  你一哭,天就要下雨  你要我好看,让我被雨脚缠着  这是没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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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 叶  必须要看到这枚叶子,它壮观的内部  即使是一片再普通也不过的叶子——  原野的广袤,和沟壑的纵横  被浓缩了的火焰与汁水  脉系发达,有日落日出,有月光普照  甚至田野的房屋幢幢,炊烟依依  叶脉中有河流的轰鸣,瀑布的喧响  有日午时分田畴的祥和与安谧  有依稀的虫鸣,秋蝉爬行的痕迹  有星空的图谱,宇宙永不停歇的轮转交替  有一个王朝的塌陷。犹如抗拒者的下坠  连同它的枯干,死去,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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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帖  秋风打开一本书  明月朗朗  中秋,另起一行  月光团聚河流  鱼儿游出一条条闪电  河底的秘密醉入温柔乡  江南水乡的丝绸  西北边塞的长啸  远方都有大海的梦,甜甜的  黑暗,无以言说的背景  灵魂沉默在月光里  薄雾与目光私语,回到故乡  火焰烤烫烈酒  明月亮在我胸膛  远行的人在远方,没有他乡  抚摸额前的月光  长长的书卷  文字在月光的弦上,舞蹈  中秋夜  我是月光的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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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 瓷  见你。我从不  遮掩  该硬的硬,该刚的刚  也有软的地方,  当你说起  故乡。我泥质的心就有了  瓷的温柔与光泽。  想你,  是一个遥远的名词。是月夜下  峥嵘的时光  在我出火窑口的那日起  遇风,  一层一层地碎。  这人世间开片的疼和伤  我也从来不向你  隐藏。  十 年  我才知道,时间  的短暂。  一天,也就一个上午或者一个  下午。也就那么一根烟,一壶茶或者  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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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借个火  傍晚坠下来,月色还很远  一条河流一股脑跑出来  两岸静穆如铁  我走在天空之下,摆弄街道和42尺码大小的  一朵云  残阳点燃了一些玻璃外墙  我希望逢着一个还在火热羞赧的太阳  对着我说:嗨,借个火  傍晚开始张口结舌,人流和车马都各行其道彼  此安好  我希望逢着满城的流言蜚语被张贴成今日海报  够好了,够好了  城市有了心跳。沒有卖完的还在那里等待  没有唱和的还在那里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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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楼的秋冬  秋风乍起的日子,城市一直浸润在江南霏霏的细雨中,秋雨连绵惹人恼。而千年的钟鼓楼,却在秋风中绽放别样的风韵。  且不必说中山公园高大的银杏,零落一地金秋色,婉若盛装水边飒飒伫立。且不必说百年小花厅在绿树丛中静然,一如百年前不变的恬淡。更不必说风雨沧桑六百年假山,碧水环抱,林木苍然。但穿过小桥流水,又遇如茵绿草,倚翠丛木。忽闻腊梅浮动的暗香,抬望古槐入帘的青翠,转见高墙庭院深几许,疑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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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桥  时光旧了。年轮又多了一圈  弦月如镰。划伤的时令。在稿纸上  落下岁月的苍茫  对一座桥的叙述来自河水  岸边的石头,芦苇走过的四季  码头,搁浅的破船、浣衣女的槌声  及走过岁月的风雨  都是一座桥的见证者。它留下的倒影  也被过往的水声不停地膜拜  留下对伟大和高贵的敬畏  这个冬日,在把酒问盏中  又把那些带丢的句子又重新找回  牵着她的手,给她一些  抚慰、温暖、呵护、大爱  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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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的花果告别幼儿园后,眼看就要上学了,还可享受最后一个充满童趣的暑假。正当她要推门央求爸爸妈妈带她和弟弟去滨海水上乐园玩时,门缝里传出了爸妈激烈的争吵。妈厉声问道:“你将花果抱来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花果的小心脏仿佛挨了一下重锤,她无声地瘫坐在地上。还没等她恢复神志,爸爸的声音已经传来,“我就说是从民政局收容所抱来的,这话到现在也没错啊?这事经过你同意的。”  “那你怎么不说这是你和李翠琳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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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四年前的一个创作谈中,包倬曾谈到自己的写作和父亲的关系,他说:“我逃离故乡,其实就是躲避我的父亲,但当我开始写作,我发现他是我无法绕开的形象。”时至今日,父子关系似乎依旧是包倬切入现实的重要镜像——在这篇《偏方》中,来自阿尼卡的彝族父子木帕和古坡一大早便踏上了去往县城的路。  “偏方”無疑是个寓意深长的题目,虽然它看起只是为了照应小说里父亲木帕给那个同车相识的老人提供了一个偏方,让他去服食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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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鸿,创作有文学作品三百万字,曾获首届青春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当代小说奖。编剧电影《五百米八百米》获第四屆温哥华华语电影节最佳编剧奖、第23届法国维苏尔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马车奖及巴黎语言学院奖。  1.宗谱记韵  岁月无痕,时间有齿。或许时间的唇,如婴儿一样稚嫩,如小鼠一样无力,如风一样无声音。除非树叶、残枝或是随之轻飘漫舞。但是,时间总是穿越所有的物体,与你无声融合。所以,当时间落在这些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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