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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
春天,朱耿村的人最爱吃的花是什么?槐花。还有第二种吗?如果有,告诉我,我请你吃香煎槐花饼。
榆钱,也叫榆树巧儿,其外形圆薄如铜钱,三四月间生发,鹅黄嫩绿,捋满一小筐,拌上玉米面蒸熟,加入蒜泥、生抽、辣椒油,口感清甜滑糯香辣,好吃得不得了。榆钱不是花,是果。说榆树的果长得像铜钱,我的心里疙疙瘩瘩的。榆树几万年前就有了,而铜钱的历史也就两千多年。我想,当初设计铜钱的人一定是个吃货,把货币做成了榆树的果的模样。是不是这样呢?朱耿村的老槐树一定知道。
朱耿村的榆树并不多,槐树到处可见。槐树在村头,槐树在路边,槐树在房前,槐树在河畔……朱耿村的人不说某人笨头笨脑,说他是榆木疙瘩。小孩子抵制老人的封建迷信:榆木疙瘩,砍上三斧子都劈不开。榆树长出的榆钱很好看,看在眼里,美在心里;吃在嘴里,甜在心里。朱耿村的槐花也很美,也很甜。而且,乳名叫槐花的女孩子特别多。生了“槐花”的妇女,村里人都叫她槐花她娘。女孩子喜欢扎堆儿玩儿,丢沙包啊、踢毽子啊、藏猫猫啊,到了饭点儿也不回家,村南村北就响起了槐花她娘喊“槐花”的声音。“槐花……”喊“花”的时候,声音上扬,辅以拐弯的颤音,好听极了。若是在春天,这声声“槐花”真的像花蕾,一瓣一瓣地打开了它的芬芳,横街竖街都拥塞着一种清甜香润的气息。
朱耿村的槐树有两种。一种是国槐,羽状复叶,夏天开淡黄色的花,花蕾未绽时采收,我们叫槐米,慢火,摊平,微炒,炒香炒黄了,作茶饮,初入口微苦,回口盈润甘香,让人越喝越上瘾。另一种是刺槐,也是羽状复叶,春四月开花,乳白色,也叫洋槐花,开花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香甜清雅的味道。有的小孩子吃饭不安分,拿着菜馍馍跑到大街上,吃一大口菜馍馍,又对着槐香充盈的空气吸一小口,然后腮帮一鼓一鼓的,喉头咕噜有声,吃得津津有味。刺槐的花莹白如玉,鲜嫩如脂,清香可口,朱耿村人不分老幼、不论贵贱,都以此种槐花为美食。
我的父亲和二叔分了家,奶奶和二叔二婶住在老宅子里。父亲租赁了本村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南屋,门楼的过道是临时厨房。这所农宅的东面是韩姓人家的一处宅基地,上面种了很多的树,有白杨,有梧桐,也有刺槐。春天,朱耿村的河塘沟渠绿了起来,绿得醉人,绿得可爱;而一棵棵槐树却从滔滔绿海中翻涌出朵朵洁白的浪花。其中,最灿烂、最令人陶醉的槐树,如同在十里翠湖闲游的白云,它们站立在我家的东面。槐花的芳香落到饭锅里,香香甜甜的;芳香沁入我们的梦里,香香甜甜的。
槐花的花期半个月左右。同一棵槐树开花有早有迟,有的枝条挑着嫩黄嫩黄的花蕾,有的枝条捧着亮亮白白的珍珠。在这段时间里,我家的生活完全配得上甜蜜这两个字。有月亮的晚上,我和母亲有时被槐花的香气惊醒,以为天亮了,就喊妹妹去捋槐花。母亲轻轻地说,这孩子睡毛愣了,咱们接着睡吧。躺下,再要睡,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似乎所有的毛孔都打开了,呼吸着一波一波的香气,整个人像躺在了一个蜜罐里,十分陶醉。父亲真会选地方。在他另立门户开始,槐香绕户生,槐花作门铃;而我的甜蜜的味蕾就是在那时得到了优质的培养。
捋槐花,关键词是“捋”。用手握住一串槐花,轻轻地往花束的末端滑动,手一松,槐花如玉,大珠小珠落竹篮。槐枝有刺,须小心避开。小孩子爬树,用手捋,有危险,且所获不多。也有威猛的男孩儿用长竹竿绑了镰刀,在树上表演摘花飞刀的绝技,树下枝叶狼藉,不可取。但男孩儿的用具启发了我的创造力。寻来一根粗铁条,钳子锤头齐上阵,把铁条弯成半月形的铁钩,用细铁丝牢牢地绑在长竹竿上。这样一来,等于我的手臂瞬间长长了,宛如童话故事里的长臂猿,动作轻盈而优美。长竹竿犹如紫燕穿杨柳,探到槐花丛中,铁钩稍稍一拧,就有一嘟噜的槐花仿佛美丽的白蝴蝶一般翩然飞落。
等在树下捡槐花的是我的妹妹,还有一个叫槐花的邻家小女孩儿。妹妹的乳名叫小花。每每捋了大串的槐花,我就喊“槐花”,竹竿往槐花妹妹那边一拨拉,槐花双手一伸就捧住了。喜滋滋的槐花摘几朵白白嫩嫩的槐花,先往我嘴里送。槐花清甜脆嫩,槐花妹妹的声音甜甜脆脆的。这些甜甜的东西灌注到我的身体里,仿佛大力水手刚刚吃了一罐菠菜,顿时神力大增。妹妹有时有些小情绪,咕嘟着小嘴,像槐树上圆鼓鼓的花苞。可是,到了傍晚,这花苞就绽放成一张灿烂的笑脸。槐花她娘做了槐花饼,让槐花端了过来,母亲留槐花一起吃饭。那些洁白的槐花被槐花她娘摘洗干凈后,又裹了一些玉米粉,加少许盐和适量水,调成糊状,槐花面糊去油锅里嗞啦嗞啦地翻了几个身,就变成香脆鲜甜的槐花饼了。槐花这一番美丽的旅行,到达了妹妹的舌尖,令她兴奋得不得了。
槐花她爹她娘地里活儿多,你们多照看槐花。母亲说着话,手里的活儿也没停下,她弯着腰在过道里拾掇东西,我站在她的身边,忽然发现我长高了许多。大人像鸡一样起早贪黑地在泥土里刨食,我们小孩子也有一些“小作为”,譬如捋槐花。槐花之上是飞鸟,是流云。飞鸟飞走了,流云流走了,就在少年的心怅然若失之际,洁白芬芳的槐花落了下来。
槐花真的是一种越看越美的花。单看一小朵,花形如蝶,五片花瓣,一片略大,近圆形;花瓣们微微卷曲,似半遮面的少女,有一种欲言又止的羞涩之美。无数朵槐花重叠悬垂,垂成一条条好看的长辫子,又像一串串风铃,在风中歌着春天,唱着童年。
我们捋了香香的槐花,或者采了一些甜甜的榆钱,母亲干活儿回来,看见了,很开心的样子,问我们想吃什么。蒸槐花很不错的。让每一朵槐花都沾了白白的面粉,粒粒分明的槐花愈加白皙丰腴,置于干燥的屉布上,旺火热蒸。等揭开锅盖的时候,一锅的槐花热气腾腾,鲜香四溢。田野里的麦子似乎也饱餐了一顿,抽出了很长的穗穗,一棵棵出落得挺拔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