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满山青和松柏的山上，长大后，却一直生活在长江边。
　　长江是一条野性十足的河流，旧时河上走船的人，称它为大河，称嘉陵江为小河，这一大一小两条河，在重庆朝天门下的沙嘴相会，惊涛拍岸往东而去。
　　我一生住在这河水边，小时听艄公的号子，看浪打河滩，水淹红高粱。如今，江上已经看不到木船，也没了艄公的号子和帆，可这些始终烙在记忆里。
　　我八九岁时，家住溉澜溪。溉澜溪是一个真正的古镇，在一个小山墚子上，西边一石桥，称大桥，东头一石桥，称小桥。大桥和小桥之间的小山墚子是街，青瓦粉墙，有许多老宅，老宅墙高门厚，门廊柱是青石，门楣上刻有古朴遒劲的字。街中间，是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
　　河邊是一条古老的青石板路，路两边是吊脚楼。石头上凿一个坑臼，一根杉木竿竖起，就是房柱。横樑也是杉木，也有楠竹，横着搁的是木板，竹篾编的墙，黄篾席子一蒙，就是壁了。夏天涨水，淹了房子脚，房子就在水波上。如果遇到一夜陡涨几米的大水，就只有赶紧卷了铺盖卷儿逃命，晚了，就连人带房子都没了。
　　河边上，冲不走的或许只有生长千年、盘根错节的老黄桷树。
　　经青草坝、三洞桥，再往前走就是江北嘴，江北嘴过嘉陵江，就是朝天门了。这一段是那时重庆最美的江岸，有着最美的风景。江面开阔，滩宽，河边坡势舒缓。江对岸是南岸弹子石，往上的那一脉如画屏的山影，就是南山了。
　　因溉澜溪地势偏远，又宁静，过去，许多富贵人家都在这修房造屋，因此，像张家花园吴家花园这样的老宅和私家花园特别多。儿时，我住家的那儿就叫吴家花园，尽管败了，但古树青藤依旧，断垣残壁犹在，一样在风中流传的，还有故事。
　　塔子山上有座古塔叫头塘塔，塔里底层的石阶还在，可上边的木楼梯全没了。仰望塔顶，破败处隐约可见一箱子，人们说里边有把镶金的手枪，有的又说是镇水的宝珠。后来，那箱子不见了。不过，塔是一美塔，夕阳西下时，塔影映在江水里，融在红红的晚霞中。
　　头塘塔与南岸的报恩塔，南山的文峰塔隔江相望，三塔叠印。
　　我家那时就住塔子山下，立于塔下，可西眺朝天门，南望如画屏的南山，东看流去的江水。我这一生之所以爱上文字，或许就与在塔下看江水有关。
　　开春，出太阳的日子，我就去河边捉水母。溉澜溪边的江水里有几道石墚，依次叫一外墚、二外墚、三外墚和四外墚。开春，河水枯，石墚子下，到处是水坑水洼，水母就长在水洼里，除了水母，还捉一种头部长着吸盘的小鱼，小鱼青灰色，指拇粗，三四寸长，也不知啥名，因它生活在石缝中，吸附在石头上，就叫它石板鱼。有时，我也去沙崖上掏燕窝，骇得沙燕扑翅乱飞。
　　我也就是在这时，猛一回头，看见纤夫了。“嘿——嗬，嘿——嗬！”听到号子声，一抬头，差不多就看见一只扯着帆的大木船，一群纤夫背了纤索，脚蹬尖利乱石，把船往上水拉，如果一不小心踩翻或踢着了石头，脚上立马一条血口子。夏季里，纤夫们就省事得多，差不多都是光了身子，也有腰围一块汗帕的，纤绳勒进肉里，绷得笔直，身体前倾，几乎着地，脊背黑得锃亮，太阳照在上面反光，雨打在上面，“嗤溜”一下就没了。
　　我注视着，心里就想，我长大了，一定不做走船汉，太苦。
　　后来，我长大了，还常常忆起儿时的自己，每当一人独自在河岸上漫走，或不经意间，注视那一江东去的河水时，我就想，纤夫实实在在是在讲述着人类文明的故事，纤夫的脚步，或许也就是人类文明的脚步吧。
　　如今，美丽的大帆船没了，美丽的桃花水母没了，石板鱼也没了，人类文明进步了，河流的水却变了颜色。河上，船帆连同船歌，都已被时间绝版珍藏。但我仍然深爱着它，常于夏夜，去河岸听那如怨如诉的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