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反华”影片《中国》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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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年7月30日,意大利著名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逝世。对于中国人来说,人们对他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1974年,全国报刊媒体对他两年前在中国拍摄的“丑化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纪录片《中国》进行了铺天盖地的大批判。而陌生的是,人们几乎没有看过他们所批判的电影,当然,更谈不上对他的新现实主义艺术手法的理解。
  2004年11月,在意大利驻华使馆和北京电影学院举办“安东尼奥尼电影回顾展”上,当年被批判的“禁片”《中国》在中国首映。今天,我们重新回看这一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并检视这一批判的是非曲直,也是对过去历史的一种正视和反省。
  
  一、江青借此将矛头对准周恩来
  
  1971年,中国国内发生了震惊世界的“九·一三”林彪叛逃事件,这对毛泽东的心理打击是空前的,也给当时“文革”中国无异于浇了一桶冷水。而在国际关系中,中国与“苏修”,继续保持敌对的状态,于是谋求与欧美等西方国家的接触成为中国的外交政策。
  就在这样一种氛围中,中意两国重新建交。1971年5月21日,意大利外贸部长率领的意大利代表团访华,当时意大利国家电视台负责文化节目的主管弗利奥·哥伦布(FurioColombo)亦是团员之一,其萌发了要拍摄一部关于中国的纪录片的念头。同年7月20日,意大利国家电视台向中方提出拍摄申请,并委托安东尼奥尼担任导演。
  安东尼奥尼这时已是享有世界声誉的著名电影导演。他1912年9月29日出生在意大利北方历史名城费拉拉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在大学时,他学的是经济学,为杂志作过撰稿人,当过《电影》杂志编辑,写过剧本。上世纪四十年代,他导演的第一部影片《波河的人们》冷静客观地纪录了渔民生活,令人耳目一新,他也是意大利新写实主义(Neorealism)的代表作《城市爱情故事》的七位导演之一,这些作品奠定了他在新现实主义运动中的先驱地位。后来,他用镜头刻画了中上层社会人物的空虚、无助的内心世界的“人类感情三部曲”,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1960年,他执导的《奇遇》在戛纳国际电影节上,获得评委会特别奖,轰动国际影坛。在他来中国拍《中国》之前,1970年开拍的《扎布里斯基角》受到欧美学生运动的影响,其主角也转换为青年学生,该影片的结尾颇具象征意义。一个出身于资产阶级的女子目睹了一幢资产阶级别墅的炸毁,电视、冰箱、衣服、书籍顿时满天飞扬。也许正是安东尼奥尼的“左翼”倾向使得他能顺利进入“文革”中国进行纪录片拍摄。
  鉴于安东尼奥尼的左翼立场和知名身份,加上中国亦有意于适当地打开封闭的国门,让西方世界了解中国,经周恩来总理亲自批准,安东尼奥尼获准来中国进行拍摄。1972年5月13日,安东尼奥尼一行来到这个崭新而又陈旧,狂热而又宁静,欣欣向荣而又破败不堪,激情四溢而又死气沉沉的国度。他们一行乘飞机抵达香港,然后乘火车到广州。初到广州,踏入中国这个陌生的国度,他感到无限好奇,并且雄心勃勃,计划要用半年时间,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情态一一拍摄下来。但是,他们却只被允准在北京、南京、苏州、上海、河南林县(现在的林州市,那里有着人工“天河”红旗渠)五个地方进行拍摄,而且在拍摄的过程中,中方有“欢迎的”小组随侍左右,一方面是提供引导,一方面是实施监督,于是他匆匆拍摄了22天,他拍摄了3万米胶片。
  1973年1月,剪辑而成的长达三个半小时的纪录片《中国》在意大利首都罗马首映,反响甚烈,这也许是封闭的中国吊足了西方世界想要了解她的胃口的原因吧。与此同时,安东尼奥尼“破坏与我方的协议”,以25万美元的高价将该片在美国的公开放映权售与美国广播公司,当年该片被称为是在美国上映的“十部最佳纪录影片之一”。由于安东尼奥尼刻意回避了“文革”中国欣欣向荣、热火朝天的一面,相反,他在影片里冷静客观地展示了当时中国的破败的形象,麻木的表情和死气沉沉的气氛,使得当时的“苏修”、“蒋匪”如获至宝。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安东尼奥尼才于1973年9月交于中方电影拷贝。原外交部工作人员郁泉锡回忆说:“‘四人帮’拿这个影片去看,特别是江青,前后看了好几次,非常激动,而且讲了很多难听的话,今天很难重复。她一边看一边骂安东尼奥尼这个影片,当时正值‘批林批孔’前夕,所以江青正好想找一个材料。她看到了安东尼奥尼这部影片,所以把矛头对准了周恩来总理,因为她知道这部影片是外交部同意以后,周恩来总理点头让他来的。”1973年10月底,中国外交部新闻司下令查禁大型纪录片《中国》。
  1974年1月30日,《人民日报》发表评论员文章《恶毒的用心,卑劣的手法——批判安东尼奥尼拍摄的题为<中国>的反华影片》,拉开了批判安东尼奥尼的帷幕,以此为开端,几乎安东尼奥尼影片中涉及到的每一处地方都有“代表”出来著文批判,这些批判文章最终结集为《中国人民不可侮》一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年出版,总字数达12万字。
  
   二、控诉《中国》玩弄手法丑化社会主义新中国
  
  究竟《中国》里拍了些什么竟激起我们如此大的义愤了呢?今天,我们重新看这部电影,并重翻这些批判文章,便可略知一二情形,在首篇发难文章《恶毒的用心,卑劣的手法》中这样说道:
  他的中国之行,不是为了增进对中国的了解,更不是为了增进中意两国人民的友谊,而是怀着对中国人民的敌意,采取别有用心的、十分卑劣的手法,利用这次访问的机会,专门搜罗可以用来污蔑攻击中国的材料,以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在他拍摄的长达三个半小时的影片中,根本没有反映我们伟大祖国的新事物、新气象、新面貌,而是把大量经过恶意歪曲了的场面和镜头集中起来,攻击我国领导人,丑化社会主义新中国,诽谤我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侮辱我国人民。任何稍有民族自尊的中国人,看了这部影片,都不能不感到极大愤慨。(《恶毒的用心,卑劣的手法——批判安东尼奥尼拍摄的题为<中国>的反华影片》)
  愤慨之由呢?据说是在他的影片里,“凡是好的、新的、进步的场面,他一律不拍或少拍,或者当时做做样子拍了一些,最后又把它剪掉;而差的、旧的、落后的场面,他就抓住不放,大拍特拍。在整个影片中,看不到一部新车床,一台拖拉机,一所像样的学校,一处热气腾腾的建设工地,一个农业丰收的场景……”本意是想请你安东尼奥尼拍中国欣欣向荣,一派生气的面貌和成就,但你究竟都拍了些什么?且看以下的控诉和指责。
  天安门前警卫连全体指战员在批判文章中说:“在安东尼奥尼的影片中,却根本看不到广场的全貌,也没有天安门的雄姿。”建筑工人张百发说:“在他所拍摄的这部反华影片中,几乎看不到一幢高大的新建筑,没有一所新建的学校,新建的医院,新建的体育场,新建的职工宿舍。”苏州市城市建设局顾小狗说:“明明睁眼就可以看到宽阔的马路,林荫的大街,他不拍,偏要乱窜乱闯去拍摄小街小巷”。中共河南省林县委员会第一书记杨贵说:“规模宏大的红旗渠,他无心参观,很少拍照”。
  ……
  几乎影片涉及的每一处所写的批判文章,都是同样的句式:“×××他不拍,却偏要去拍×××”。
  原来如此。
  其实,暂且撇开他拍的是不是真实,动机如何,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看,客观地说,安东尼奥尼倒未必怀有怎样的“恶毒的用心”。
  艺术的价值在于探索险境,在于出奇制胜,而不在人云亦云,不在于循规蹈矩。事实也是这样,人家请安东尼奥尼拍中山陵,他不肯下车,说:“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我不拍!”(闻广辉:《揭穿反华小丑的无耻捏造》)当他拍南京长江大桥,他要汽艇向长江下游开,“对于这种别有用心的企图,我们当即严正地加以拒绝,指出,‘开这么远还拍什么大桥?’这个帝国主义反华分子的阴谋被我们揭穿后,竟恼羞成怒,恶狠狠地叫嚷:‘不拍了,大桥是大家知道的,我不拍了!’”(乔功:《雄伟壮丽的南京长江大桥不容丑化》)这很大程度上正是他不愿拍“人人都知道的”东西所致。所以,他说,“凭良心,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不承认污蔑中国和歪曲中国现实的指责。”
  实际上,我们引领着他去拍这拍那,他就跟你玩花招,糊弄你,欺骗你,你要他拍的地方,他就装模作样地拍,甚至假拍,你不要他拍的地方,他却大拍特拍,甚至偷拍。安东尼奥尼后来不无得意地说,“‘为了不引人注目,我们掩盖了我们的摄影机。’禁止拍摄的地方,就‘假装停拍’,暗中继续拍摄;而双方商定拍摄的、他们又不感兴趣的地方,‘就用未装胶片的摄影机空拍’。”(引自陈东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电影<中国>引起的风波》,《党史博览》,2006年6期)
  有什么样的“恶毒用心”,就有什么样的“卑劣手法”,安东尼奥尼不光在内容上不走社会主义“康庄大道”,而且在表现形式上,也玩弄一些“新现实主义”“雕虫小技”。
  比如,“影片在拍摄南京长江大桥时,故意从一些“很坏”的角度把这座雄伟的现代化桥梁拍得歪歪斜斜,摇摇晃晃,还插入一个在桥下晾裤子的镜头加以丑化。”天安门广场亦如是,在他的镜头中丝毫看不到宏伟壮观的天安门形象。其实,这倒不是“存心污辱我们伟大的祖国”,而是一方面我们在艺术上的无知,另一方面我们在思想上的保守。
  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评述的:
  中国人抗拒摄影对现实的肢解。不使用特写。就连博物馆出售的古董和艺术品的明信片也不展示某物的一部分;被拍摄物永远是以正面、居中、照明均匀和完整的方式被拍摄。(苏珊·桑塔格:《论摄影》,黄灿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71页。)
  我们向来对自己的拍摄对象,只知道“正对”、“全景”、连续地“写实”,而从不敢“斜视”、“切割”、跳跃地“表现”。现在看来,这些都成为电影技法中的一些基本拍摄手法,这看来是个技术问题,但值得注意的是,技术问题背后却是思想问题,因为,对于政治,我们是严肃的、谨慎的、刻板的、敬畏的,因此不容花里胡哨地表现,更不允许嘻皮笑脸地打量。所以,我们只有中正的角度,完整的境头、整饬的风格,而不可能自由地表现和平等地交流,这便是“卑劣的手法”的实质。
  
  三、安东尼奥尼:我们是反映真实的
  
  过世不久的作家浩然曾在《中国》观后感中这样说:“我一边看着安东尼奥尼的题为《中国》的影片,一边惊疑:这是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中国吗?这是我们英雄的中国人民吗?然而,影片摄制者正在那儿明明白白地喊叫:‘我们带着摄影机,开始了在今日中国的短暂之行’,‘正是他们这些中国人,是这部影片的主角。’随着那些离奇古怪的画面的晃动,我的心胸燃烧起了无法抑制的怒火。这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反华影片,是对我们中国人民英雄形象最卑鄙的污蔑和歪曲!”(浩然:《蚊蝇翅膀遮不住灿烂的阳光》)
  浩然的怒火其实并不在于安东尼奥尼所拍是否真实,他不否认安氏所拍是真实的,而是因为安氏所拍的不是浩然所认为的真实,是浩然所不想看到的东西,这就如照镜子,你不能因为照出来的模样丑陋,就怨恨镜子,就不承认那是你自己的照相,这是什么逻辑呢?而我们面对事实,却不愿承认,不敢面对,只习惯于以虚假的美好来自欺欺人,自我安慰。
  浩然进而说,“一样的现实生活,会得出两种根本不同的看法,这并不奇怪。戴着黑色眼镜看天空,会将充满阳光的大地看成黄昏,这也是常识。安东尼奥尼就是戴着一副帝国主义贵族老爷的墨色眼镜来中国的。”事实证明,浩然何尝不是戴着“红色眼镜”看中国呢,以至于将“黄昏天”看成“艳阳天”。
  然而,现实惟一存在,反映(“戴不同眼镜”)却大相径庭,甚至截然对立的。现在,问题是,是安东尼奥尼戴了墨镜来看中国呢,还是我们戴了红镜来看中国呢?
   批判文章并不是不讲“真实”,因为“真实”永远只是惟一,真实是辩驳的利器,我们要占领这真实的“山头”,以此来取得批驳安氏的胜利,就让我们看看人民所揭发的安氏在拍电影时的“造假”底细。
   安东尼奥尼在上海炼油厂曾“做贼心虚”地说,“我们是反映真实的……”,好,你安东尼奥尼到底是不是反映了真实呢?“工人评论组”这样揭露道,“他还要工人脱下新的黄色手套,换上破的旧的手套操作,否则就是不真实的。”可见,“他拍‘真实’是假,编造谎言是真。”(上海炼油厂工人评论组:《谎言掩盖不了铁的事实》)这是工人们在揭露安东尼奥尼的镜头之假。然而,到底是我们脱下破的旧的手套,换上新的黄色手套在“做假”呢,还是安氏要求还原“真实”是在“做假”,这里不妨多打个问号,值得玩味。如果我们是为了拍电影而专门换上新的黄色手套的话,那么就成了这样的逻辑:虚假即真实,真实即虚假,而我们的立论就建立在这样的逻辑之上。
   不过,从安东尼奥尼的“卑鄙手段”或者说良苦用心来看,他所追求的正是“真实”,有一例可为证,他拍北京的王府井大街时,特地跑到一家银行储蓄所二楼的办公室,撕破窗帘藏起摄影机,偷拍行人瞬息的表情。我们不解地问,“这是什么‘真实’?”(祝诚:《安东尼奥尼的“新现实主义”是什么货色》)那么,我替安东尼奥尼反问一句,这样拍下来的不是“真实”,什么才是真实?
  对于安东尼奥尼的《中国》,我们有多恼羞成怒,有多气急败坏,有多激动失望,就说明我们离真实有多么遥远。因此,我们不得不怀疑宣传的不可靠,因为为了展示运动的政治,革命的中国,我们常常有意删节掉、遮掩掉那些不利于革命中国这一形象塑造的真实东西。
  今天距离安东尼奥尼拍摄的时间已过了36年,看着他的纪录片中的我们,今非昔比,恍若隔世,两相对照,感触最深的莫过于人的变化,中国人的形象和中国人的气质业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正来自于这其中“人”的变化。而那些不变的东西今天我们依旧很熟悉,故宫还是故宫,豫园还是豫园,天安门还是天安门,京剧还是京剧,太极还是太极,针灸还是针灸……
  感谢安东尼奥尼,他为我们留下了1972年的“中国”印象,我们曾经真实地经历过,却没有诚实地记录过,也没有认真地打量过,更没有清醒地思考过,而他的《中国》则给我们提供了这种可能。
  (作者为上海社科院文学所研究人员, 文学博士, 文化研究博士后)
  责任编辑 殷之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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