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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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粱熟了的时候,折一把高粱穗在手上,就掂出了白水村全年阳光和雨水的分量;捏一粒高粱籽放进嘴里,就品出了这片土地百年历史的沧桑。
  1
  一个老农包着白头巾,背着手在晨光里看火红的高粱田。
  一个少妇系着红围巾,弯着腰在英金河畔割麦子。
  ——这是白水村留给二婶最美的印象。
  二婶年年都要在英金河畔最好的田地里种上一亩高粱。一粒粒高粱籽从二婶的手指尖滑落到乌漆麻黑的泥土里,几场春风春雨,用不了多久,黑土地里就会钻出两瓣嫩芽来。软绵绵的太阳一晒,芽色的小苗疯长开来。二婶站在春光里眺望,只等夏末初秋的风一吹,那红红的高粱一个个站得比二婶还要高,恰似年轻时的血。
  可苗儿刚出土的时候,二婶分不出大片大片的田地里哪株是苗哪株是草,也看不出高粱与麦子、豌豆有啥区别,可长着长着它们就都成了自己的样子——高粱高高地昂起头,顶出了红宝石王冠;麦子开出最具人间烟火味的白花;豌豆紫莹莹的一片,但是草还是草。那些红红与白白向着天空开放,是大地睁开的彩色眼睛。
  二婶还是喜欢高粱,那颜色多喜庆呀!白水村黑山白水,黄土坡一个连着一个,就是少了点摄人心魄的红。二婶把一片草叶含在嘴里,像一株高粱苗一样躺在大地上,视角与天空平行——怪不得庄稼要朝着太阳生长,原来它们的眼里只有天儿。躺在春日湿热的田地上,二婶的心熨帖了,这天也和平时的天看起来不一样了,那瓦蓝瓦蓝的天,越来越浓稠,像是要滴进眼睛里,看着看着那蓝就变成了白,白又染成了红。红彤彤的天里,二婶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
  刚满二十岁的二婶,红衣红袄红盖头,坐着毛驴车颠簸在一条笨拙的土路上,小毛驴尾巴上的红绸子和二婶麻花辫上的红头绳在秋风中甩出同样的节奏。那天风很大,从英金河南岸吹来的风撕扯着毛驴车,撕扯着树叶,发出猎猎的呼啸声。红盖头的一角被风吹起来的时候,那些红红绿绿就从二婶的眼睛里拔不出来了。绿着的,是一片片茂盛挺拔的青纱帐;红着的,是夕阳下熊熊燃燒着的汹涌浩瀚的海洋。只一眼,这片火红的高粱地,让二婶的心情无异于亚历山大攻占了一座座城池后,把所经过的山都命名为亚历山大。二婶不懂历史,可历史留给后人的情愫总是惊人相似。
  二婶是换亲过来的。这有什么办法,只怪两家人太穷了。二婶嫁给二叔后,二婶的弟弟顺理成章地迎娶了二叔的妹妹,两家连聘礼钱都免了。在这之前,二婶从未见过二叔——除了从嘴角长痣的王媒婆那里知道二叔在宝山村下井挖煤外,旁的一概不知。可不管要嫁的丈夫如何,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瘦,甚至是跛子还是瞎子,二婶都只能认命。命运这东西,容不得一个乡下姑娘说三道四。
  二婶是跟着一片流云来到白水村的。这个人畜共居的小村子里,零零落落地居住着几十户人家,除了几家的老地户外,其余都是闯关东、逃荒或是移民过来的,还有一户来此避难的满族后裔。他们东一块西一块地开垦建屋,一户与另一户总是对不整齐,每一户都像是一座特立独行的村子。蒙着红盖头的二婶,坐在炕头不停地搓着衣角,偶尔掀起盖头来偷偷瞄一眼——土墙土炕红漆木门,除了自己被烛火拉得变了形的影子,还有三四只在地下刨食的鸡。
  风吹开院门,星星掌起灯。一双温热有力的大手扯下了二婶的红盖头,眼前的男子高大挺拔,眉眼间还带着几分书生气,鲜活得像地里火红的高粱。二婶的心一点点悸动着,她知道论相貌,自己只不过是地垄上胡乱生长着的一棵红葱,和二叔相差一大截呢。该认命的是二叔。二婶一边想着,一边在心里暗暗地做了个决定:和这个男人和和好好地过下去,自己在家里养猪喂鸡、耕地种田,二叔去煤矿挖煤赚钱……顶重要的是,要种上一亩高粱田,酿一壶酒来醉了时光……
  一声炮响划过天空,二婶一个激灵坐起来,眼前的红一下子就变成了黑。她知道那声音来自英金河对岸的宝山煤矿,而煤矿的主人王胡,曾当了十几年的村主任,后来又去跑顺风买卖,一辈子顺风顺水,是宝山村响当当的人物,听说挖一天的煤换来的票子,够白水村普通人家吃好几年呢!白水村的男人一头扎进永无天日的井下,心甘情愿地为王胡卖命。那炮声像早晨八九点钟升起来的太阳,每天响一次——公鸡还有偶尔偷懒不打鸣的日子,反正它们叫或者不叫天都会亮。可宝山煤矿的炮声从未辜负这早起的太阳,倘若哪天炮声不响,白水村人就要饿肚子。巨大的声响过后,二叔他们就要钻进那个暗仄潮湿的世界里,把那一块块湮没在地下上亿年的黑家伙们一铁锹一铁锹地运在阳光底下,那群人,也染成了煤球一般的颜色……回过神来,二婶见田地里的高粱苗还在绿着,这些嫩绿很快就会变成浅绿,然后是青绿、翠绿、深绿,最后是火红……苗儿寂静地独自生长着,可它的力量柔弱又强大,不消一个春秋,便会火热了整个村庄与田野的生机。这是一株庄稼的本事。
  这些随处可见的花花草草可真有本事,身边的一把野草,一棵树,也许就会在很久以后变成黑莹莹的、可以用来烧火做饭的煤块。地层深处的煤,就是地上的森林草木在地心深处聚集运转几亿年后,成为生生不息的生命之火。只是,宝山村的花草树木有摇身一变成为炙手可热的煤块的本事,而一河之隔的白水村,树还是树,草还是草。
  拍拍身上的尘土,二婶捏了捏有点浮肿的腿。这些日子,二婶觉得身子不太爽快,脸色苍白,像是没有睡好觉似的皮泡脸肿;手和脚宛如胀满的皮囊,沉甸甸的,摁下去就一个坑,久久浮不上来。等哪天他爸得了空,让他带自己去镇上的卫生所瞧瞧。二婶这样想着,不由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她要赶回去给即将下工的二叔和放学回来的两个孩子——香草和柱子做饭。
  从高粱田里吹来的风落在二婶身上,被二婶随手裁一截当作围巾系在脖子上,痒痒的。二婶笑了。笑的时候,二婶浮肿的脸像一株可爱的圆白菜。爱笑的女人好命,心里装得下成千上万只羊。
  2
  几个年轻女子嗑着瓜子,倚在墙根处拉家常。
  三三两两的老人缩着脖子,在夕阳里打着瞌睡。
  ——这是二婶眼前的白水村。   白水村的男人依靠宝山煤矿过日子,女人依附男人过日子,很少有人种庄稼了。在白水村,像二婶这样勤勤恳恳地侍弄土地,让一片高粱田一如既往地活在宿命里的人,不多了。若干年后,被辜负的土地里只怕再也长不出一穗稻谷,只是被野草覆盖的土地会生出煤块吗?二婶轻轻地问着。回答她的只有风。
  黄昏时分,几个男人结伴从英金河对岸进了白水村,他们的脸上、身上都蒙着厚厚的灰尘,连衣兜里都装着二两煤渣子。他们的影子深深且歪歪,中间那个最长最窄的影子,是二叔。
  二叔还没进院子,二婶就把饭桌搬了出来,喊着:香草,你爸回来了,赶快打洗脸水去!
  香草打好水,跑到院门口一看,见父亲和有根叔道别后,正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走着,他的影子像一汪水,缓缓地流进自家的院子里。只是二叔灰头土脸的样子像个流浪汉,香草从他手里拎的那个掉漆的蓝瓷缸饭盒认出了爸爸。
  四碗高粱水饭、一盘茄子烧土豆端上了桌,二叔也洗掉了一天的灰尘和疲惫,露出越发苍白的脸。二叔常年在没有阳光的井下劳作,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而这种白,让英俊的二叔平添了几分文弱气质。这张白皙的脸,让二婶欢喜又心疼。
  月亮从东山升起的时候,屋子里黑了下来。这么多年来,天黑后二婶从不点灯,她要和二叔一起感受井底那个黑暗世界,这是二婶表达情意最真诚的方式。黑暗里,二婶拉着二叔的手,数着他手心里的茧子。这些老茧,是生产条件落后的宝山煤矿里,二叔放炮落煤、拉车装煤、打桩护顶的全部印记。在井下,二叔和工友们是一群行走着的星光,用双手托起一点点微光,照亮了岁月的背面——这些血肉之躯,被风吹皱了皮肤带出血点子都是小事,稍有不慎就会被卷进皮带里、压在煤块下,丢了性命。
  月光下,孩子们都睡着了。二婶和二叔听着虫儿最后的喃呢,他们说着煤矿上的事,说着村子里的事,说着田地里的事……说着说着,二婶想起了自己的浮肿。
  你要是得了空,改天和我去镇上的卫生所找吕大夫瞧瞧吧。最近腿和脚都肿得厉害呢。二婶说。
  唉,早就让你找大夫瞧瞧,你都说不打紧。后天我休班,带你去镇上。二叔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困顿得睁不开眼了。
  腿还是有些麻胀,二婶翻来覆去,把夜色重重地压在身子底下。自己的病应该不打紧,庄稼人没那么矫情。二婶想。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在鸡鸣中起床做早饭的二婶一阵目眩,心慌慌的,手和脚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二婶扶住墙,摇醒了二叔。
  二叔抓起外衣,一路小跑去了有根家,借了有根的旧摩托车,顺便让当天休息的有根给自己顶个班。工友间相互顶班是很平常的,农忙时节、走亲访友之时,总是免不了顶换个班,日后再还就像邻里间借箩借筐一样简单。更何况,二叔和有根是一起磕头长大的,小时候好得穿一条裤子。吃不饱穿不暖的那些时日,二叔和有根最大的愿望就是长大后成为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的宝山煤矿矿长,住进宽敞明亮的砖瓦房里。
  二叔载着二婶去了镇卫生所,刚好吕大夫坐诊。吕大夫是镇上有名的老中医,行医近四十年,他身形枯瘦,却像一株成熟的麦子一般神采奕奕。那天,不大的诊所里坐着很多病人,得什么病的都有。吕大夫话不多,而且很轻,他伸出三根手指向二婶的手腕上一搭,眯着眼睛把脉,仔细地询问上几句后,就在泛黄的纸上开方子。吕大夫嘱咐了二婶几句,告诉她是肾虚血亏,不要太劳累,饮食上也要如何注意云云。随后,几小包草药就到了二婶的手上。说来也怪,从吕大夫的诊所出来,药还没吃上,二婶的病却觉得好了一半。
  二叔和二婶刚踏进村子,老榆树的鸟儿扑棱棱地飞起一片,一只大鸟几乎是贴着二叔的头皮飞过去的。就在二叔头皮一阵发麻的同时,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声响起,二叔望着地上太阳投下的影子,到了宝山煤矿放炮采煤的时辰了。不一会儿,二叔和二婶都感到了地面上的轻轻摇晃。今儿的风太大了。他们想。
  风提早知道了坏消息,但它只让野草摇动。草开始在那里说话,草说给草听,然后无须加密翻译给阳光听。
  阳光照在白水村小学堂的屋顶上。校长慌慌张张地进来了,他扶了一下老花镜,干咳了一声,小心地叫起了一个孩子的名字,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那个孩子哭着跑出了教室。我们的心都提了起来,紧紧地闭上眼睛,生怕下一个被校长叫起来的就是自己。那时候,白水村的男人几乎都在煤矿上下井,如果矿上出了事,孩子就会被叫回去,而那个座位,以后就是空着的了。可那些年月煤矿事故那么平常,放炮傷人、煤矿坍塌、瓦斯爆炸,总能掀起平凡日子的波澜。即便父辈们能在煤矿上平平安安地使光了力气,矽肺病、滑束炎、风湿病等也会伴随他们的余生。这是白水村的命运,也是村子里家家户户的命运。
  很快,宝山煤矿井下坍塌的消息钻进了白水村每个人的耳朵里。风把消息带来的时候,二叔和二婶正在高粱田里锄草。
  宝山煤矿塌方了!二婶手里的锄头跌落下来,砸在自己的脚背上,她顾不得疼,蹚着几株高粱苗奔过去,一把拉住了二叔的胳膊。
  他爸,这是上天眷顾我们吗?要不是换了班,今天下井的人就是你……二婶说。
  二叔的脸色越发苍白,他的手哆嗦着,几乎握不住锄头。
  有根!对了,有根不知怎么样了!二叔扔下锄头,骑上有根的摩托车,跌跌撞撞地朝宝山煤矿驶去。
  在二叔的背影里,二婶忽地想起了有根的妻子采莲,她“呀”地喊了一声,几近跳了起来,飞快地向采莲家里奔去。
  人都走光了,只留下那一亩高粱田。高粱忘情地生长着,田地里的每一片叶子,都在向着阳光洒下的地方生长着。高粱田没有悲伤。
  3
  几只麻雀,踱着四方步在高粱田里啄食吃。
  土墙的影子里,叽喳着相互咬耳朵的几个人,外加一条狗,七八只鸡。
  ——这是落难的白水村。
  采莲家里的院门虚掩着,鸡不飞狗不叫,没有一丁点儿声响。这种没有生气的静让人心里发怵。走到门口,二婶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在心里假设了上百种可能后,深吸一口气,二婶轻轻地推开了门。清冷的屋子里只有采莲和五个月大的孩子。孩子睡熟了,听得见他均匀的呼吸声。采莲的双眼红红的,显然已经哭过了。采莲生得很美,一哭起来更是梨花带雨,让人心疼。这双红彤彤的眼,让二婶倏地想起了秋风里摇曳的红高粱,同样摄人心魄。   二婶看着采莲,眼泪转在眼眶里,继而顺着鼻翼流下来。她上前拉着采莲的手,只顾着哭,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这一哭,把采莲的泪又勾上来了。
  一胖一瘦对着哭,声音一个方,一个圆。许久,俩人都哭累了,这才手拉着说起了体己话。
  好妹子,有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二婶这样说着,心却突突地跳得厉害,手心里出了汗。
  采莲目光呆滞地望着二婶,哽咽着点了点头。
  万一,我是说万一……有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水生(二叔的名字)也给你当牛做马……
  采莲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紧紧地抓住了二婶的手:嫂子,你别吓我,有根不会有事的……
  从采莲家出来时,袅袅炊烟缭绕了白水村,二婶寂寥地从空旷的黄昏田野往家走,心绪沉沉。二婶只觉腿脚越发麻胀,身子也轻飘飘的,这才想起吕大夫给抓的草药还没吃。只是这个节骨眼上,哪有心思去煎药呢!二婶双手合十,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边走边祈祷——老天爷,求你放过旁人,有什么报应就冲我来吧!
  回到家,二叔还没回来。没有消息,二婶的心比上万亩的荒田还孤独。放学回来的香草和柱子看着独坐在板凳上叹息的二婶,摸了摸冷锅冷灶,又想起学校里被校长叫走的那个同学,大概知晓了什么。两个孩子不言不语地抓起冷馒头,就着开水咸菜吃了起来。
  那天夜里,二叔一直守在宝山煤矿,他要亲眼看着有根上来。二叔双眼血红,平素不抽烟的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灰飞落到身上,像覆盖了一层薄雪。
  一道闪电划过,迅捷,带着刺探、恐惧和不明方向的疲惫,让二叔以为是白昼降临。白天的那声炮响后,包括有根在内的12名工友下井挖煤,就在他们踏入深井的刹那,一阵剧烈的晃动迅速曼延,头顶上的土块石子如接到指令般哗啦啦地坠落下来。这个上了年纪的煤矿,被光阴挤压了一轮又一轮,历经镐头、铁锹的千锤万凿后,最终以大面积塌陷的方式解脱了,塌成了“凹”字型。
  闪电过后,黑暗更深。
  消防队的人来了!
  镇政府的人来了!
  公安局的人来了!
  安监局的人来了!
  白水村的工友们来了!
  ……
  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几台挖掘机叫嚣着,轰隆隆地掘着地面的土,就是不见井下的工友上来。
  等不来二叔,二婶的心慌得更加厉害,安顿好两个孩子,在一阵紧过一阵的雷声中,二婶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采莲家走去。在村口,二婶拦住了抱着孩子去宝山煤矿寻有根的采莲,劝慰道明天和采莲一起去矿上。孩子这么小,着了风寒可如何是好。也许,一觉醒来后有根就回来了。
  采莲看着怀里熟睡的小娃娃,又望了望愈加阴暗的天,她在风里打了个冷颤。二婶赶忙接过孩子,拉拽着采莲回了家。
  刮了一夜的大风。满地狼藉的春,把黑夜的雨唤成了白雪。
  二婶和采莲在家里听着风声雨声,一夜无眠。二叔守在宝山煤矿,数着挖掘机掘土的次数,更是不敢合眼。时间咔嚓咔嚓地走着,每一秒都像有一把铡刀落在他们心坎上。
  第二天,刚蒙蒙亮,天边还远远地扔着几颗星星,二婶就和采蓮搭顺车去了宝山煤矿。一路上,二婶不时地瞥一眼采莲,在心里向上天不住地祷告着。采莲惶恐地张着嘴却说不上话来,身子像筛糠似的乱颤着。二婶悄悄地拉住了采莲的手,偷偷地捏了捏她的小拇指,不动声色地把一个只有她俩知道的秘密按进采莲的心里。采莲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
  天已经放亮,只是太阳还犹豫着不肯出来。二叔、二婶、采莲木偶似的站在煤矿前的空地上,提线攥在有根的生死间。几个被困井下工友的家眷也早早地等在了那里,有的在哭,有的在闹。几十双眼睛死命地盯着那几台挖掘机——这几台没有感情的机器,却能带来人类生与死最平衡的交割。
  终于,井下的工友被抬出来了,等消息的人们一拥而上。一个,两个,三个……陆续被抬出的几个工友,有的人还活着,有的早已没了气息。悲恸又一次袭击了苦难下的白水村人。
  有根还没上来。二叔、二婶和采莲,越是等待,越是心慌,越是心慌,越要等待,他们全身透着寒意,仿佛一夜之间,便隔了数个春秋。
  咚咚!依稀听得见有东西坠落的声音。他们的心情随着“咚”的一声变得灰暗。
  又是“咚”的几声,在三人的脑海里,“有根”这个名字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黄昏时分,被困井下的最后三名工友被抬了出来。那次冒顶事故,只有五个幸存者,只是这五人里却没有有根。在触摸到有根那冰冷的身体后,干瘪得似一件衣服的采莲,终于在一阵风刮过后倒下,无声无息。二婶永远忘不了采莲倒下时看自己的眼神,那里面有绝望、哀默、怨恨……那冷冷的目光,多像寒露里的露水,泛着白色,挂在二婶的心口上,时时散发出寒气。
  身上的疼痛一阵紧着一阵来袭,猛烈又迅速,打得二婶趔趔趄趄地站不稳。一想到日子还要过下去,二婶挣扎着,像高粱田里最后一棵不肯倒下的稗草,摇晃着弯下去又站起来。
  活着,是一场看不到边际的挣扎。
  4
  一团鸟雀,嘶鸣着飞过,撕裂了巴音淖尔草原的天空。
  扛着行李的三五个男人,流浪汉一样出了村,吞咽着滴落下来的苦艾一样的鸟鸣。
  ——白水村努力地喘息着。
  宝山煤矿被封了。一辈子顺风顺水的王胡也被关进了监狱。封条上那鲜红的“×”像一枚邮戳,戳在白水村人的心上。白水村的男人没有了能够维持生计的营生,他们不得不到离家更远的地方卖力气。
  沉寂了几天后,二叔想去镇上的砖厂打工,被二婶拦下了。二婶把二叔连拉带拽地撵去了采莲家。咱们家的生活你先不要管了,我一个人打理地里的庄稼,日子也还过得去。你去帮衬一下采莲吧,她孤儿寡母的,咱们欠人家一条命呢!二婶说着说着就抹开了眼泪。
  我一个大男人去采莲那里也不合适呀!二叔扭捏着。   可二婶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的眼前总是飘忽着采莲那幽怨的眼神,那眼神让她害怕,更让她心虚。那几日,她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梦里总有一双手伸过来掐住她的脖子,一张模糊的面孔在晃动着,像是有根,又像是采莲,然后就是一片漆黑。二婶的呼吸急促起来,比起良心上的谴责,村里那些长舌妇想嚼舌头,就随了她们吧。
  二叔被推搡着去了采莲家,二婶只身去了高粱地。苗子已经没过膝盖了,绿油油的苗子荡漾着圈圈涟漪,把往昔所有的故事都覆盖在地下。一阵猛风灌过,二婶咳嗽起来,那些不住气的咳嗽声被一只麻雀衔了去,便啄痛了二婶在田地里锄草、浇水、捉虫的那段时光。
  自己脚下这片土地怎么就长不出金疙瘩?二婶揉捏着酸胀的腿,慢慢地坐在田埂上。这片土地应该也有过欣欣向荣的样子吧。几亿年前的森林,几经风雨成了煤。只是来这里的先民没开眼,选了脚下空空的黄土地。相比起对岸富足的宝山村,白水村干瘪得就像过冬寻不上吃食的麻雀,常常被疯长的蒿草和树木淹没,以至于外人不知道河的这边还有这样一个小村子。宝山煤矿出事后,白水村隐没在乡野的版图中,死一般寂静。只有清晨和黄昏时分升起的袅袅炊烟,告诉人们村子还活着。
  回过神来,二婶的目光被高粱田里孤零零的一棵大树牵扯着。真想作一棵树,就那么高高扬起头,冷眼看着村子的日出日落和人间的喜怒哀乐。那个有风的下午,二婶站出了深于一棵树的沉静。
  二婶回到家的时候,二叔也回来了。不用问,二婶就从二叔的身上头上看出这一天他在采莲家里都做了什么。头上有草屑、叶子,二叔打草喂牲口;身上有木屑和淡淡的烟火味,二叔给劈柴烧水;鞋子上、裤腿边沾满了泥巴,二叔去田地里锄草浇水……
  二婶不问,二叔倒是喋喋不休地向二婶说着,他在采莲家干了啥……二婶只是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大家都太累了!
  吃罢晚饭,二婶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一转身,瞥见了窗台上吕大夫开的那几包草药。纸包上灰蒙蒙的一层落土。生活给的悲伤让二婶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痛。月光下,二叔和孩子们都睡去了,二婶一个人悄悄起身熬了草药,就着那轮冷月亮,和着泪水一饮而尽。
  日子经过他们,一晃就起了秋风。以后的日子里,二婶把不好的生活都扔在了别处,一心侍弄地里的庄稼。而二叔不用二婶催促,每天迎着太阳去采莲家,踩着月光回来。二叔来来去去的脚步声一如那些时日宝山煤矿的炮声,让二婶欣慰又不安,她知道二叔要去采莲家帮忙,忙地里的活,忙家里的活……也许,还有别的。
  那日,从高粱田里早早收工回来的二婶,满心欢喜地烙了几张白面油饼,炒了黄嫩嫩的鸡蛋给采莲端去,谁知刚走到门口就被阵阵笑声打乱了脚步。二婶透过窗子向里望去,只见二叔抱着有根的孩子,亲昵地哄逗着,采莲贴身站在他身后,不是一家人,却像一家人一样说笑着。那画面太美,二婶不敢看下去,她想起香草和柱子小的时候,一家人也是这般和美。
  二婶的笑容慢慢地收紧了,她背过身去。这月老真是不开眼,牵错了红线。采莲生得这样美,却嫁给了黑黝黝的有根,而英俊修长的水生,却娶了粗粗壮壮的自己。水生和采莲才是天生一对,连名字都这样般配!从不肯向生活低头的二婶,贴着墙根慢慢蹲下去,泪水,一滴滴从二婶的嘴角边划过——咸,这是生活撒下的盐。
  二婶是一步步挪回去的。她的腿肿胀得像地里圆滚滚的白萝卜,心却像空心菜一样没了主张。二婶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了许久的呆。这是自己欠采莲的,怨不得别人。或许,这就是命吧。这样劝慰着自己,二婶擦干了眼泪,转身把油饼和鸡蛋热在锅里,留给二叔和孩子们,自己则端了一碗高粱水饭在手上。一碗高粱水饭,二婶吃了整整一下午,那吸收了露水风霜与日月精华的味道,是在大自然的因缘和舍予中得来的成果。二婶从一粒饭中吃出了一个宇宙,吃出了一个心结。
  二叔回来后倒头就睡,他似乎累得连和二婶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二叔在炕头,二婶在炕梢。两个人侧睡在滚热的土炕上,一前一后,弓着腰蜷缩着腿,月光像河水一样横在他们中间。隔着蹚不过的河水,二婶还是嗅到了二叔身上小娃娃的奶香味,还有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那段时间,生活对二婶不好,二婶也没心思打理地里的庄稼,顾不得家里的鸡鸭鹅狗,更是常常忘记吃药。伤痛袭来时,二婶就把指甲深深地抠进肉里,即便渗出了血,她也不喊一声,更不会去惊动二叔,她知道二叔有更要紧的事情做。二婶常常坐在地垄上将一肚子的话说给高粱听,只有这些不言不语的庄稼,最慰人心。她把整个下午都坐过去了,直到夕阳远远地落在英金河中,然后水一般地漫过来,将她打湿。痛得直不起腰的那日,二婶才在二叔去了采莲家以后,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坐上班车去了县城的大医院。那天风很大,秋风差不多吹进了她的骨头里,把骨头都吹冷了。
  5
  天上一窝云,在扛锄挎筐的农人头上卷来卷去。
  几个女孩子嬉笑着,在大柳树的树荫下跳皮筋;一群半大小子挤在一起,玩着“行军打仗”的游戏。
  ——这是二婶向往的白水村生活。
  高粱长到一人多高的时候,采莲拿到了政府给的60万元抚恤金。有根用命,换来了采莲和孩子下辈子衣食无忧。领到钱的那天,二叔和二婶一同去了采莲家。
  把这些土墙土炕一铲车推平,盖上三间排排场场的大瓦房。这是有根活着的时候最大的心愿。采莲扬起手中的钱,转过身来颇有意味地看了二叔一眼。二叔倏地涨红了脸。
  二嬸看得真真的。她见采莲越说越动容,眼泪转在了眼眶里,就是迟迟不肯流下来。可二婶也分明看到,说这话的时候,采莲的眼睛很亮,整个人像一株正在灌浆的植物——比如,五月的高粱。在高粱田面前,二婶越发觉得自己就像遭了秋霜后躺在地里的庄稼——比如,九月的圆白菜。
  大瓦房好哇,是村子里大户人家的气派。住进排场的砖瓦房里,也是我们家水生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呢!二婶接过采莲的话,故意把“我们家”这三个字拉得很长,然后也颇有意味地看了二叔一眼。二叔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低下头来回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那天,二叔没留在采莲家帮忙,而是和二婶一起去了田地里。天气晴好,他们踩着鸡鸣狗吠,头顶一片湛蓝,两三朵云,彼此却没有说一句话。锄草、施肥、浇水……二叔嘟囔了几句,像是在自言自语,跟在他身后的二婶却听到了。二婶的耳朵尖得很,听得见老鼠在洞里面商量嫁女儿的声音。锄草、施肥、浇水……二婶提着一口气,可是腹部袭来的一阵剧痛让她眼前一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二叔急忙扶住了她。豆大的汗珠从二婶的脸颊滑落下来,她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二婶的病瞒不住了。回到家,在二叔疑惑的目光里,二婶抓起一个白色的塑料瓶,颤抖着手倒出几粒药服下,然后打开抽屉,把一张纸递给了二叔。做完这一切,二婶像逢年过节烧过香拜过佛一样轻松,平静而祥和地卧躺在炕上。二叔瞥见白色药瓶上“去痛片”三个字,再低下头来看手里这张薄薄的纸,是县城医院的化验报告单,上面写着“右肾坏死,需做摘除手术”几个字,二叔的脸瞬间由白变青,由青变红,随后煞白得像一张纸。他的手一抖,化验单飘飘忽忽地落在了地上。二叔躬下身子弯下腰,几次都没能把化验单捏起来。他颤栗着,比有根出事那天还惊慌。
  是高粱水饭摧毁了二婶的肾。高粱这种农作物,吃进肚子里会长成人的骨骼和肌肉,这个二婶知道,可她不知道的是,原来高粱的性子这样烈,它和吕大夫开的中药相冲相克。本来肾虚血亏的二婶,在高粱和中药的双重撞击下,完全垮掉了。
  把一个肾硬生生地从自己身体里割出去,二婶咧着嘴,想想都疼。可二婶更怕少了一个肾,自己就不是老人口中的“囫囵个人”了,百年后进不了草滩子北后方的那片坟场,不能和二叔葬在一起。没什么比这件事让二婶更加揪心了。
  没事,我的两个肾都好好的,摘出一个来给你。二叔蓦地站起来,拉着二婶的手说。
  二婶感觉到二叔的手在自己手心里动了一下,刚想躲开,可二叔的手轻轻转动一下,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一种暖,沿着二婶手臂的桥漫过来,融在自己身上。
  夜里,二叔和二婶在月光下敞开了心扉。
  那天要是我和有根没换班,现在住进大瓦房里的人就是你了。二叔说。
  二婶赶紧捂住了二叔的嘴——不吉利的话莫要讲,要是让风听到了,它就会说给云说给雨,雨点砸落到地面,坏话就会成真。
  那要是……我是说如果,你和采莲往后是一家子人,不也就实现儿时的愿望了。二婶试探着,小心地说。
  你说的这是哪门子话!二叔忽然提高了嗓门,却把二婶的手握得更紧了。
  二婶轻轻地笑了。从月亮升起到月亮隐没,二叔没有在二婶面前提过采莲一句,二婶就明白了,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一些真实的事情,都被时间保存着,偶尔跳出来给人以惊喜。二婶的心被明晃晃的月光晒了个通透。
  马上就要秋收了,等收了秋,就去医院做手术,不然我躺在那里也不安稳呢。二婶推开门,迎着第一茬最鲜嫩的晨光,对二叔说。
  二叔想劝二婶又不知如何开口。许久,点燃了一根土烟,在缭绕的烟雾里咳嗽了几声,算是默许。
  6
  收割且打理过的高粱地,白晃晃地袒露在天空之下。
  夕阳下的一对人影,依偎在一起说着悄悄话;虫子的鸣叫声有一丈高,夜里没有捡拾起来的高粱穗都属于它们。
  ——白水村又活了过来。
  高粱花开过头顶,覆盖了整个旷野的荒芜。高粱红了,每年都在这个季节红一次。那是时间赋予大地的颜色。老鼠比人先动手了,它们进进出出,把被风吹在地上的高粱穗和米粒运进洞里。老鼠家族要嫁女儿,需要储备更多的粮食当嫁妆。
  二叔和二婶也在地里忙着,嚓嚓嚓,嚓嚓嚓,高粱在他们身后成趟成趟地倒下。不用招呼,高粱沿着古老的谚语排着队走在回家的路上。高粱的父辈都是二婶一手挑选的,它们记得二婶家门口的方向。高粱归了仓,二婶站在瑟瑟的秋风里,仿佛看到了多年后的自己。多少个春秋后,自己也成了霜降前最后的一茬庄稼,被秋风割倒后躺在大地上。
  二叔二婶收了秋,采莲家的砖瓦房也盖好了——红砖蓝瓦,高墙大院,是大户人家该有的样子。新房封顶那天,一窝喜鹊叽叽喳喳,落在了采莲家门口的老榆树上。二叔和二婶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看着新瓦新房,彼此对望一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多日来他们积攒下来的不安和愧疚像一层薄雪一样融化着,有根能安息了。
  安顿好一切,二叔和二婶收拾好行囊准备去县城。前一天,采莲敲响了二婶家的门,她进屋后什么都不说,只是从贴身衣兜里掏出厚厚的一沓子钱塞在二婶的手上。二婶一愣,继而说着,使不得、使不得,把钱推到采莲怀里;采莲佯怒着,又把钱放到二婶面前。推来让去,二婶哭了,采莲的泪也紧跟着掉下来。姐妹两个又手拉着手说开了体己话,话题从她们嫁到白水村再到孩子出生,从过不完的穷日子说到宝山煤矿塌方,一直说到倦鸟归了巢,太阳落了山。
  采莲走出去,回头和二婶挥挥手。她站在夕阳下,像夏日盛开在英金河里的一朵荷花。
  采莲真是个俊媳妇!望着采莲娇俏的身影,二婶对二叔说。
  二叔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脸红一阵白一阵。
  二婶笑了,笑得很宽容。
  翌日,在去县城的班车上,二叔和二婶听中途上车的一个当官模样的人说王胡出来了,宝山煤矿又开始招募工人。俩人都惊异于世道变换如此之快,也在心里各自盘算开来:二叔想着再去宝山煤矿下井,不然一家人吃啥喝啥,采莲的钱何时才能还上!二婶想着说啥也不能让二叔去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煤矿了,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強。欠采莲的钱,慢慢还就是了。二婶不怕死,也不怕活着,并且想要和二叔一起活得长久些。
  三个小时的车程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车子颠簸着,二叔和二婶谁也不说话,偶尔目光相遇,一个眼里的一切都在远去,那是二婶在看上辈子;一个满目是翩然而至的事物,那是二叔在望下辈子。
  责任编辑 乌尼德
  邓文静
  80后。鄂尔多斯市乌审旗作家协会秘书长。有作品在《草原》《飞天》《四川文学》《散文百家》《中国文化报》《内蒙古日报》等报刊发表,获第六届萨纲彻辰文学创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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