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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五一”,友人以短信告诉我,“於梨华昨晚在华盛顿老人院过世”,起因是她身边的保姆染上新冠肺炎传给了她。一代健笔毁于小小病毒,令人扼腕。
从“野女孩”到文坛常青树
相遇於梨华,记得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期。和许多港台作家不同,她那时已是我们的熟客。上世纪70年代,她独自一人3次来大陆,到江南寻根探亲之余,更深入西北西南腹地,第一次待了1个月,第二次3个月,第三次又是1个月。她把所见所闻写成文章,对新中国有很多赞扬和期待,因此招惹了台湾当局。其人和书遭明令封杀,一禁就是13年,父亲去世时她都无法入台奔丧。
於梨华一口吴侬软语,笑容亲切纯真,让人一下子就和她亲近起来。她个子矮小,说起话来却又急又长,面部表情丰富,手势也多。我问她:“你写牟天磊(小说《又见棕榈 又见棕榈》的主角)从金门望厦门,写得真切,是你的亲身体验吗?”她说:“没去过金门,但在福建南平住了两年,我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在那里发表的。”我从阅读和口耳相传中大体了解了她,却不知她和福建如此有缘。看到我的惊讶,她笑着说:“抗战时期我在南平读小学,作文写得好,老师拿去贴在校门口的布告栏上。”
接下来於梨华大谈海外逸闻,说到杨振宁刚到普林斯顿时的遭遇。“因为是华人,人家连房子都不卖给他”,后来杨振宁得了诺贝尔奖,中国留学生为此激动地抱在一起大哭。她还说起张爱玲。还没见面,张爱玲就断定於梨华开的是红色跑车。於梨华请她吃冰淇淋,她如同孩童,一小口一小口地舔着,沉浸于自己的小世界里……於梨华话语滔滔,如同其长篇小说一泻千里。
少年於梨华有个绰号“野女孩”,大家都记得她那穿牛仔裤、骑男式自行车、游泳抽烟打网球的劲头儿。出国后,她成了3个孩子的母亲,白天操劳家务相夫教子,晚上家人睡了,才趴在梳妆台(其实就是一张粗糙的木桌)上写作,每天写,一写就停不下来。50年里,她出版小说、散文近千万字,依旧不停笔,众人都说她是“文坛常青树”。
余光中是於梨华外文系的学长,在她小说的序言里评价:“有一股豪气,一种身在海外心存故国的充沛的民族感!”她确实是一个元气充沛的女子,这元气来自父母对她的包容,也来自她的视野和胸襟,漂泊和闯荡。
嫁出国的女儿飞回的雁
22岁时,大学生於梨华到了美国。她从留学生变为学者,又变成学者太太,后来是学者母亲,学者的老师。她把这60多年海外岁月的酸甜苦辣倾注于20多部小说中,每一部小说里都有她逶迤前行的足迹,更有她返身回顾的思考。
远方使人向往,以为那是有诗的地方,所以我们把远方的都市幻化为天堂,远方的冻土当成绿洲。回顾历史,苍老的东方曾是欧洲人冒险寻觅的远方,而新兴的美利坚在近代又成了东方人的梦土。60多年前,在台湾“来来来,来台大,去去去,去美国”的热潮中,於梨华的小说以真实的美国华人生活图景告诫人们,美国并非天堂,盲目赴美并不可取,也提醒学子学成回家要报效民族。40多年前,大陆兴起赴美热,《收获》杂志刊载了她的小说,吸引了学子们的注意,特别是80年代出版的小说《又见棕榈 又见棕榈》,扉页有她的题词:“献给祖国年轻的朋友们。”不久,人民日报发表她的万字长文《我的留美经历——写给祖国的青年朋友》,文章中她语重心长地说:“来美国,要带着我们中国人绝不比人差的智慧来,带着我们特有的勤俭与韧性来,更不要忘了,带着个人及民族的自尊来。”她的小说一度成为留学生必读的畅销书。我弟弟和我周围的许多朋友在赴美留学前都传阅过,犹如打了预防针,或多或少地避免了出国前的狂热和入学后的失落。

於梨华的小说系列富有开创性,那里有当代华人社会里斩不断理还乱的文化冲突和乡愁,也有跨越大洋后男女才俊在苦闷彷徨中的爱情角力和情欲挣扎……因此,她的小说问世后,留学生的前辈和同辈纷纷赞扬推荐,杨振宁为小说写序,钱锺书为小说题写书名,痖弦说她是留学生文学的领头雁。於梨华的台大同学李敖、陈若曦和白先勇都为文大加表扬。今天看来,她的小说是海外华人留学文学乃至漂泊文学的滥觞。小说中“没有根的一代”成为流行语,以后又成了大学讲义上的概念和海外文学史上的章节。
《又见棕榈 又见棕榈》里挺拔直立根深叶茂的棕榈树,正是“没有根的一代”的反衬。棕榈种植于台湾大学校园大道,象征亚热带的台湾,是於梨华无法回老家时的乡土。但国门一打开,她就回来了,她说:“带着迟来的恍悟,我穿过田径,奔回悄立的门庭,门庭内是殷殷亲情。我对它曾企盼多年,我为它不远千里而来,无需问它为何容颜已改,而该庆幸它安然存在。”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句话隐含着对女儿的贬损,把出嫁的女儿视为废水。於梨华,这位22岁就嫁出国的女儿,用她的创作和行动证明:她不是泼出去的水,而是斩不断的血脉,是永远贴心的“小棉袄”。
这是个敢作敢为敢担当的女子,她的勇敢和独立全是以柔情为底色,那是一股对亲人对国族永不消褪的柔情。
把家乡建成桃花源
於梨华的老家在浙江宁波北仑石碶横河村,村里有条清澈秀丽的河。於梨华以它为背景写了小说《梦回青河》。 1975年,她从机场直奔家乡,在自家老屋前久久不愿离去。她回来另一项任务是寻找妹妹。战乱中,於家因无力抚养把妹妹送人,从此音讯全无,成了一家人的伤痕。侨办带着她找到已定居上海的妹妹。因为不想触碰旧伤痕,妹妹不肯见她,苦劝后才出来聊了几句,还说姐姐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后来,於梨华演讲时讲到这段经历,她说:“以前没看见,倒也算了。现在看见了,才一下子,又看不见了,比不看见还难受。”说着流泪不止,最后泣不成声。等她擦干泪水,台下响起掌声,这是对她那柔情的嘉许。大家明白,这是个敢作敢为敢担当的女子,她的勇敢独立以柔情为底色,那是一股对亲人对国族永不消褪的柔情。
於梨华不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她也能欣赏西方文明,50岁,她毅然开始第二次婚姻,嫁给一位美国校长。婚礼上,她的老朋友夏志清口无遮拦,对她老公说:“祝贺你物色到如此性感的女院长。”众人尴尬语塞,於梨华老公却笑着说:“谢谢你说出了大家公认而又难以启齿的事实,你的直截打破了我们以为中国人总是含蓄的偏见。”话音未落,滿堂皆笑。於梨华说起这事,话语里满是对先生机智回应的欣赏。

虽然先生是大学校长,於梨华也还是不能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用她的话说就是在美国只能落叶,不能归根。只有中国和中文,才能让她有归宿感;只有在久别重逢的乡亲和文友面前,在中国的名山大川和故乡老街上,她才感到柔软放松。
於梨华费尽心血让自己所在的大学与5所大陆大学建立长期交流通道,每年接收15名大陆学者来美进修,还把在美国名校读书的女儿送去北京插班,希望她了解热爱中国文化。从1986年到2000年,大陆多家出版社出版了她的小说和散文集。2004年,她得了《小说月报》举办的“百花奖”。2013年和2014年,她两次回宁波,为自己捐款设立的“於梨华青年文学奖”颁奖。
80年代末,於梨华发表小说《寻》,写了8个从四面八方来到美国的华人的挫折和困惑。小说开篇,她借着一位华人之口问:“这是不是我要的生活?这是不是我生命的意义?”《寻》的扉页上是她摘录的两句诗:“辞家终拟长游衍”“不辨仙源何处寻。”这诗句摘自王维的《桃源行》。王维以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为蓝本,用抒情的笔调写出了他对理想社会的期待与追寻。而於梨华引用他,是“反其意而用之”。
近百年来,许多人把欧美当作世外桃源,把定居西方当作可遇不可求的运气,可住下后却难免幻灭,因为这只是不能安身立命的旅行胜地。他们的经历让於梨华悟出:如果找不到桃源,或者说纵然找到了桃源,桃源也将回归人间。那为何不弃绝梦幻,致力于自家乡邦建设,使脚下的大地变成实实在在的人间桃源呢?
从首次返乡到去世,近50年的时间里,於梨华为祖国的强大不断努力。得到她辞世的消息,我不禁写下悼诗:“如果有来生,你将化作一只鸟,没有迷途的苦恼,向西逐退残阳,向东飞入朝霞,向南寻求暖巢,向北唤醒芬芳。”
於梨华
华裔美国作家,1931年生于上海,浙江宁波人。1949年赴台并考入台湾大学外文系,后转历史系,1956年获美国加州大学新闻系硕士学位。代表作品有《雪地上的星星》《又见棕榈 又见棕榈》《傅家的儿女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