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地手记

来源 :小说月报·原创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fengljx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击壤歌》
  第一章 罗汉坡
  1
  小杨任教的大学,坐落在北郊的一片坡地上。
  坡地连绵、舒缓,连称为浅丘都勉强,名字却很有古风,罗汉坡。是从前有座罗汉寺,抑或坡上曾遍植罗汉松?没人去深究。说寺庙,没见一匹砖瓦;松树是有的,却不是罗汉松。
  坡地的尽头,有几个乡场,两座小镇,再过渡二十几里,地势陡然上升,就连起了巨人山脉。巨人山脉,名字有点唬人,其实是一长溜逶迤两百里的丘陵区,干巴巴红土,颇不肥美,是个野去处。这先不去说它。
  教学楼、宿舍、食堂,都是1950年代初盖的,简陋,粗糙,没风格,但吹了几十年风雨,老旧了,散落在树瘤斑斑的杂树林子里,恍恍一看,也是有点名校风范的。前身是一所工科院校,近三十年逐步综合化,校名改了两次,各学科都有了。
  坡地的低凹里,还有五六间农舍,三亩庄稼田,是当初征地建校,因某种原因遗留下来的。学生、农民各按时节过活。上课、读书、毕业、走掉,潮来潮去,这是学生。自古而今,春耕秋耘,一年年老了,又繁衍,这是农民。各自相望,又相安无事。
  田里总有当季的菜蔬、麦子、稻子……麦芒青青,稻子抽穗,都是好看的,但路过的人几步路就过去了,也难得多看,小杨算是例外,初来这儿做研究生复试,正看见一蓬蓬油菜花盛开,鸡鸭在田埂溜达,还有猪叫……不觉一惊,继而欢喜。晚上写手记,就称自己误人了武陵源。
  2
  坡地上的路,颇像《水浒传》中的盘陀道,弯弯曲曲,在楼前的林中升起,又降落……从教室望出去,食堂是一伸手的距离,走着走着,就可能岔到农民家去了。
  小杨读研三年,迷路时不时是有的。毕业论文答辩,前晚没睡好,明晨抓了背包、一盒牛奶就开跑,一口气跑到北校门公交站,突然一跺脚,赶紧又跑回来。答辩已开始了十分钟。
  导师对她苦笑道:“你不是迷路,你是迷糊。”
  小杨心里叹口气。在老家,她常半夜醒来上厕所,却进了厨房,把菜刀一把把提起来,左看右看,不晓得该做什么。母亲闻声赶来,叫一声:“娃儿嘞,你是睡迷了!”
  3
  罗汉坡的海拔最高点,是九教和图书馆,略呈L形,拱出一片小广场、一块樱桃园。广场中心,伫立着毛主席挥手的石雕像;两排侧柏,一口荷塘。向下是一面斜坡,石板路插入二亩菜畦一亩玉米林,消失在农舍的背面。
  小杨的课,大多是在九教上。課间休息,分五分钟、二十分钟两种,她要么趴在窗口看风景,要么窝在休息室沙发上打盹。
  很少跟人说话。休息嘛,就好生休息,上课是累人的。
  她是个小个子,又很瘦,旁人眼里,她的样子很安详。换个角度看,也可能是懒散,没精神。
  有一天正打瞌睡,外语系某老师边刷屏,边咕噜:“身无长物?啥意思呢?”没有人回应。他提高点声量,重复道:“身无长物啥意思?”
  小杨虚开眼,发现所有人(三女二男),相互看看,彼此茫然,一齐把眼睛瞄向她。她莫名心虚,假笑一声,淡定道:
  “身无长物,说的就是我这个样子嘛。”
  说完,又哈哈了几声!大家面有疑惑,但也都笑了笑,不笑就不自然了。
  4
  小杨没啥朋友,熟人也不多。熟悉的男人中,却有两个都姓吴,其中一个叫吴佩虎。这很像某个北洋军阀的名字,且已作古多年了。然而不是的。吴佩虎是小杨中学的同桌,白白胖胖,数学好,脾气也好,主动把作业本给她抄,考试时把卷子朝她这边推一推。有个下雨天,吴佩虎脱了校服高举着,护送小杨回家去。路遇几个混混儿调戏小杨,吴佩虎跟他们理论,被一顿黑打,倒在水洼里,鼻血把雨水都染红了。
  吴佩虎考上华中科技大学,后来去了旧金山。小杨落榜。次年再考,上了邻县一所师专,学政教。毕业再考,进了省城的大学,读研,还是政教学院。
  26岁再次毕业。生日当晚,她窝在单身寝室,吃了块小蛋糕,喝了半罐醪糟水,把手机当镜子,对照着,画了一幅潦草的自画像。她脸色一向苍白,但刘海乌黑,两瓣嘴唇厚嘟嘟的,向前略翘,天生带一点睥睨,但也有点像自嘲。
  盯着画上的翘嘴唇,她暗忖:“唉,当初,我的初吻,还不如让吴胖子夺走了的好。”
  这自然是做梦。
  吴佩虎在大洋那边沉默多年,寄了张照片给小杨。他和男友手挽手,背景是旧金山市场街,著名的同志大本营。他钉了耳钉,印尼裔男友胳膊刺了青龙。两人脸上都有加州灼灼的阳光。
  “吴胖子,你把我当好兄弟是不是?当初。”她问。
  “是好姐妹,一直是。”他答。
  小杨把照片钉在墙上,每天瞟到,二分酸酸,八分温暖。
  第二章 老舅公
  5
  小杨故乡在老川东一座小县城。两山夹一峡,城悬半山,城下即江水,丰水期可以跑轮船,运煤,载人、川猪出川。街道窄,出门就是石梯子,爬坡上坎。居民不足四千,个个都是熟脸面。杜诗名句“夷歌数处起渔樵”“五溪衣服共云山”,说的就是这块三省连襟地,苗、土家、回、仡佬、汉诸族杂居,色彩斑驳。日子是滋润的,四季风平浪静,时间又闲又长。小杨出家门,顺梯坎下到码头,看一片大水,望对岸白花花石滩,忽然想到一辈子好长,我怕是过不完这一辈子吧……那时她10岁,刚念四年级。
  放学后就去县文化馆学画画。老师是吴佩虎的老舅公,本地才子,年轻时考上美术学院,毕业前划为“右派”,开除学籍,弄去了大西北。二十年后平反,还乡时已垂垂老矣。他教授小杨时,眉毛雪白,眼皮塌陷,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看人看画都颇模糊。还抽一种自卷的烈性烟,从压瘪的铁盒里拈出烟丝,撕块宣纸、毛边纸,卷得比雪茄还要粗,衔在嘴上,做示范时,烟子熏得泪眼婆娑的,下笔全凭一种感觉。好在他教国画,又是大写意,有感觉就很好。   小杨喜欢他身上的烟味道,暖意融融的。
  老舅公画了一幅桃花大写意,问小杨:“好不好?”
  小杨说,好啊,好啊,就像仙女呢。
  他摇头。“像仙女?那还不如画仙女。画桃花,就要像桃花,工笔也好,写意也好。否则就是欺人了。”
  他又画了条船,—个蓑衣斗笠的渔翁,然后让小杨画鱼老鸦,船头、水中、竹篙上,多画些,十只二十只都行。
  小杨画完,老舅公又摇头。“娃娃哦,你的鱼老鸦,只只都太相同了。莫说鱼老鸦,就是树子上的叶子、屋顶上的瓦,每片都是不同的,各有各的命。懂不懂?”
  小杨点点头,懂了一小半。
  小杨跟老舅公学画三年五个月零七天,没误过一回课。也临碑,开手《曹全碑》,其后是《张黑女》《石门颂》《好大王》等等。老舅公随她,也摇过几回头,笑叹:“娃儿嘞,没得耐性哦。”
  这倒是真的,她只求好耍而已,从未起念做画家、书法家。是偶然和吴佩虎去老舅公画室耍了一回,就开始画起来。父母随她的意,混时间嘛,小县城没啥好混的,除了搓麻将。
  老舅公突然脑溢血去世,小杨也就洗干净砚和笔,收手了。
  6
  小杨的功课,比较不出色。课堂朗读、发言她会紧张,演讲更是要她的命。父母认命,叹息,说她天生出不得色。
  她能从师专考到省城去读研,是动力太大了,实在害怕当老师。
  她曾问过老舅公,美术学院有多远?
  “远哦,远哦……一天坐船,一天坐汽车。”
  后来她去省城,一天坐船,一天坐汽车,还要十个小时坐火车。
  7
  老舅公要求小杨每天都画,见啥画啥。放学穿过农贸市场,就画了葱葱、蒜苗,几颗蘑菇。去堂屋旮旯扫巡几分钟,就画了猫妈和一窝猫宝宝。老舅公说她,画得好,但还不够好。要画得像,但不能像照片。她再画猫,就把猫画成了虎。明晨临出门上学,又动了几笔,把虎画成了虎枕头。晚上睡觉前,添了个光屁股娃娃睡在虎枕上,打呼噜,流清口水。这就是瞎编的了,家里并没有小娃,她就是最小的;大姐生孩子还早呢。
  后来老舅公去世了,她就把看到的,用文字写在本本上。也写想到的、回忆的,写得很细致。读这些字,就像看见一幅画,比画还要细,也比画还连贯,可以延续讲清一件事。比如,老舅公是怎么给自己上的第一课。再比如,街邻冼半仙是如何给人算命的。
  写到初三,已写满了一大堆本本。语文老师听说了,让带了一本给她看。看了之后,摇头说,不好,缺少文采。
  小楊就请教,那咋个才有文采呢?
  老师说,要有灵感。
  那咋个才有灵感呢?
  要有激情。你有激情吗?
  小杨暗暗叹口气。
  她回家把本本抱到屋外,一把火全烧了。高中三年,再没有写过。
  进了师专,却又捡了起来,新买了本本,间或写上几句话,或者一大段。
  因为无聊,又找不到人说话。人其实是有的,然而谈不拢。她倒不觉得人家浅、俗、讨厌,是讨厌自己。提不起神,落落寡合的女孩子,谁会喜欢呢?自己也不喜欢吧,可这正是她眼里的自己。有了啥想法,某个涌上心坎的念头,记忆中浮现的片段,或者,能让她停留几分钟的小东西,也就写进了本本里。
  这些本本,她归之为手记。不是日记,也不是周记,譬如今晚写了三千字,可能之后二十天都写不了三个字。
  某一天,她也的确只写了三个字:拼命吃。
  8
  19岁那年,她突然胃口大开。早饭两个肉包子,午饭两荤两素,晚饭之后,八点钟还要溜出去吃碗肥肠米线。脸上的肉和脂肪不断堆积,快撑破脸皮了。脸皮油汪汪的,走几步,汗豆豆就挂满了额头、鼻尖、嘴唇团转。矮矮胖胖,像年画上的乖宝,谁见谁欢喜,舍不得不多看她两眼。寒假回家,姐姐、妹妹吃惊得大叫!她倒还淡定,说:“婴儿肥嘛,我发育晚了些。对不对,妈?”母亲咋忍心说不对。
  这些,也都写在了小本上。
  过了20岁生日,个子没长高,却一路瘦下去,差点皮包骨。年轻人由胖而瘦的原因,一般有两种:一是抽条了,人往高处长。一是心情恶劣,胃口差,吃得少。她寒假再回家,姐姐、妹妹又吃了一惊,问:“遇到啥子事情了?遇到事情要想得开哦。”她笑笑,说:“我瘦,就是想开了。”她的确是想开了,人没长高,心长高了,正在为考研究生,苦熬自己的油。这些,自然也记在了本本里。
  本本比巴掌稍大,是硬纸壳封面的,内页略略泛黄,笔尖走在纸上,十分自如。这样的本本,她写满了至少五六个。
  有顿午餐,睡上铺的女孩恰好坐在她身边,笑眯眯问她:“你是不是在写小说?看不出来哦!我只瞄了一小页。”
  她吓了一跳,但嘴里包满红烧肉,只能使劲摇头,并发出唔唔的抗议。
  那女生又笑道:“过分谦虚就等于骄傲了……”那边有人喊她,她端起餐盘就走了。
  小杨把本本从枕下取出,放入抽屉,锁了起来。
  她也明白了,上铺误认为是小说的原因,是她用第三人称写手记,但凡写到“我”,都写成了“小杨”。这样,她就和“小杨”保持了一小段距离,可以像看旁人一样看待自己了。下笔时,也就客观了一些,温度始终是低的。
  9
  小杨自忖是个自闭者,不过,倒也不是很抑郁。
  她小时候喜欢咬指甲,指甲咬得缺缺牙牙的,难看死了。母亲就天天给她剪,让她没处下嘴。现在不咬了,倒爱上了留指甲,还对自己说,个子矮小,但十指尖尖,看着也是舒服的。
  阳光投进窗户时,她把手张开贴在玻璃上,长指甲被映射得尖锐,又温和,半透明如鲜蛋壳。
  读研后,跟寝室女生相处,虽非深交,和谐是没问题的。某天,一个女生晾的长裙被吹走了,遍寻无着,就写了张寻物启事。小杨见空白甚多,就抹过来,随手把裙子画了上去。那女生大叫:“真是我的裙子嘞!”小杨瞟她两眼,又把她的脸补在了裙子上边。“成寻人启事了!”满屋女生都乐了,嚷着要她也给自己画。   小杨一一画完,又被要求签名。她想了想,就签了:小裼。繁体字。
  她们不干,说咋不签全名呢,小杨比阿猫阿狗还要多。
  但小杨只笑笑,不理会。
  10
  小杨的全名,叫杨琼枝。是父亲请族里百岁老辈儿给取的,翻了《康熙字典》《古文观止》才得了这两个字。小杨不喜欢,但也无所谓,没想过去派出所改一改。
  后来,找她画头像的人多了,一律也都签:小裼。
  有男生故意念出声:小、木、易!独一无二啊。
  小杨心头一亮,也笑了,就去校内商业街文具店,挑了一块硬而有弹性的灰色橡皮擦,用水果刀刻了三个阴文:小木易。但凡需要签名时,就啪一下盖上去。写字都省了。
  11
  同寝室四个女孩子。这么说,也不够准确,其中一个已40岁出头了,是某银行工会办公室副主任,在职读研,出一份钱占一个铺,但只来睡过两晚上。“跟老公吵架了,吓吓他!”她坦率,大方,有活力,可惜来得太少了。
  另两个女孩本科即是本校的,且同班又同寝室,常咬着耳朵结伴而行,虽然也向小杨表示:“你也来嘛!”小杨识趣,微笑致谢,自然是不去。倒也不落寞,没人来问长问短,清静得很,她是喜欢的。
  有一晚快睡了,两个女孩突然尖叫:“完了完了!我爸要把我打死了!”吓得小杨浑身发抖,不知她俩惹了啥子祸。结果是,今天父亲节,忘发短信祝福了。
  小杨惭愧地喘口气,垂下头,她根本就不晓得还有父亲节。
  小杨自小在女人堆长大,家里一姐一妹,母亲、外婆和几个姨。父亲是健在的,在县粮站做出纳,老好人,绵沓沓,内向,比女人还要蔫。小杨记不得父亲给自己说过啥话了,印象深的,是他晚饭时咂了两口老酒,看着老婆和女儿们时的微笑,这是十分富足、慈祥的。但有天回家,他不仅没笑,连饭也没吃,就倒在床上睡了。自然没睡着,闷闷、难过而已。后来母亲说,是经理暗示父亲做假账,他胆子小,不敢,就被骂了“瓜老头”,要调他去收发室。小杨听了,比父亲还难过,几颗眼泪掉进肚子里,却万般无奈,只能陪母亲沉默着。那时候,她还在念小学五年级。
  那两位女生的父亲,听她们说起来,则是大为不同的。
  一位的父亲,从小就很淘气,上树掏鸟蛋,下河捉龟鳖,也打架,还捅刀子,但善良、正义,念初中时,有小流氓白拿小贩的甘蔗不给钱,他就抓起甘蔗,打得他们跪地告饶。第二天,就收到很多女生的字条呢,好肉麻……当然,这都是从前的事情了,如今他只爱她母亲一个人,工作上也相当有一套,没有摆不平的事。
  另一位的父亲,则从小就是三好生,数学尖子,初中获过全校竞赛第三名,乡长颁的奖。但他放弃了高考,不想当迂夫子,就走了自创企业的路子……如今嘛,她父亲很低调,她就不敢多说了。
  小杨称奇不已。
  过几天,银行的大姐来上课,小杨问她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姐说:“我父亲嘛,高知,享受正厅级待遇,算是一般吧……但我爷爷很可以,解放前重庆一半的房子都是他名下的,人稱陈半城。”
  小杨扑哧就笑了。大姐不高兴。“以为我吹牛啊?”
  “不是不是……是我觉得陈半城语感太好了,对称、均衡,就像卡夫卡、彼得彼。”
  “彼得彼是谁?”
  “一个童话作家啊,北欧的!”小杨晓得自己笑错了,赶紧胡诌。
  她是想起老家的街邻冼半仙,那个算命的女瞎子。高考前,她拿零花钱请冼半仙算了一命,结论是:小吉。录取通知书到手,却是个师专。小杨上门找冼半仙还钱,冼半仙说,小吉就是小劫。过了小吉,日后就是大吉了。
  “你还咒我遭大劫啊?”
  冼半仙说,然而不然。小吉虽是小劫,大吉却是大利了……耐点心,观音还没成佛呢,菩萨道长得很。
  小杨气鼓鼓,说不出话,只好假笑了几声。
  12
  小杨自忖,交过的朋友,信得过的,除了吴佩虎,再没别人了。
  老舅公死后三年,吴佩虎说小杨,不画画可惜了。小杨说,画啥呢?他说,就画那扇窗子嘛。窗外还有一棵树。树上还有个鸟窝。鸟窝里有三只鸟。鸟肚子里各有三条鱼……这在数学上是有个定理的,以一而致万。
  小杨听到数学就头痛,更懒得拿画笔了。
  读研的时候,小杨常对着窗子走神。罗汉坡上树子多的是,却从没出现过吴胖子描述的情景。她忽然想起老舅公,眼睛慢慢就湿了。
  自画了“寻人启事”后,她闲了就在纸上画几笔。也会画在小本上,成了手记的插图。
  有个周末,同屋女生都去逛街、约会了,小杨在纸上把窗户画出来,还有窗外的树,鸟窝,三只鸟正在吞吃三条鱼。鱼肚里有什么?沙。恒河沙数,以一致无穷。
  画完,又题写了一句:献给我的老师。
  还有很多空白,她也都写满了字,是老舅公说过的话。还有对他的回忆。写不下了,随手摸到—个课堂笔记本,就接着写。从背面朝前写,像老舅公写字,从上写到下,从右写到左。写到夜深,又写到快天亮,和前边寥寥几页课堂笔记连上了。她把笔一松,趴在桌子就睡着了……梦中闻到了暖融融的纸烟味。
  第三章 落草
  13
  研三开学,正逢全国大学生征文比赛。小杨把回忆老舅公的文字誊抄出来,又添了些老街、梯坎、水码头的描写,整理为五千字,投了出去。
  评审会主席的父亲,跟老舅公颇有相似的经历,才子、右派、劳改、发配边疆……主席边读小杨的文章,边唏嘘流泪。榜放出来,小杨高高地中了,是一等奖,且排在榜首,奖金一万元。
  许多报纸都报道了此事。省报还把稿子拿去,在副刊登了一整版,配了小杨的简历、个人照。电视台的人在教室门口截住她,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学政教专业,对你写作有所帮助吗?”
  很多人围观,其中颇有些政教学院的师生,又被镜头和话筒直逼着,她低了头,不吭声。   记者不依不饶,追问:“有所帮助吗?”
  她很无奈,只得认错似的点了点头。
  “那这个帮助,在写作中体现为什么?”
  “实事求是。”小杨挤出人群,小跑着溜掉了。
  当晚播出,成了罗汉坡上一大笑谈。
  14
  文学院的老院长约小杨去谈一谈。
  小杨很惊讶,想他约错了人。她跟文学院素无往来,连门都摸不到。
  老院长复姓欧阳,矮胖,面善,像个富态的乡绅,其实颇有学问,出版过研究扬雄《方言》的专著,是个专家,且以惜才广为人知。
  他问小杨,找工作有着落了吗?
  小杨摇头。同屋女生都有了去处,就她还没有,无处下手。
  院长说,高中是很缺政治老师的,你是硕士,又是科班,去了准行。
  小杨说:“我不敢。念高中时,我站起来朗读课文,腿都要打闪闪……”
  院长哈哈大笑,还猛拍了下办公桌。
  小杨害怕说错了啥,赶紧闭嘴。
  院长笑道:“我是听你说打闪闪,没忍住。还是方言好,可惜好多人说不来方言啰。”
  小杨将信将疑,便做出一丝假笑。
  院长话锋—转,问她:“留校教大学如何?”
  小杨蒙了。
  “今年有两个教写作的老师退休了。要补上不难,但我想进一个会写作的年轻人。你来吧。”
  “可是……我也不会写作啊!”她心里抗议,可机会太难得,只好满脸通红,认错似的点了点头。
  “你好好写吧,多写点。年轻时候,我也想当个作家呢。”院长转动着椅子,叹口气。
  “可我并不想当作家啊……”小杨嗫嚅着,终于没敢说出口。
  小杨跟文学院签了合同,院聘,先签半年,算是试用。试用期满,倘双方满意,即转正,再一年一签。
  过了一个月,老院长就退休了。他说,这是他做的最后一件有争议的事。
  15
  整个暑期小杨都在备课。
  头一堂课,是在9月第一个周四的下午。
  周一起,她就开始失眠。吃了安定,还是睡不着,且白天头晕,没精打采。而一到了黄昏,却又兴奋起来,毫无倦意。
  为了让自己疲劳,她就出门去跑步。穿了白T恤、橘红色跑鞋,在暮光苍苍的盘陀道上,跑到天色黑尽。她不喜欢大操场,人太多,还有很多人是去溜达的,趿着拖鞋,牵着狗,熊孩子乱喊,乱窜。
  她不算爱运动,但都说跑步还能缓解焦虑,那就跑吧。母亲和姐姐都说她穿得太素了,买跑鞋时,她就专门挑了一双橘红的。这是她周身最鲜艳的两小点。
  第二遍跑到图书馆时,汗水湿透了T恤,大口喘息,有点气急败坏了。歇了吧?她略一犹豫,呼地一响,一个人挟着风,超过她,驰进了夜色。她像被激了一下,脚下加力,追了上去。那人身形瘦长,紧绷绷的黑色运动装,黑跑鞋,头上却戴了顶白色绒线帽。他跑得不算快,不疾不徐,小杨却怎么也赶不上。好在跟着他的节奏,自己的呼吸也逐渐均匀了,力量也有了源源不绝的感觉。第五遍跑到图书馆,那人终于慢下来,小杨冲过他,回头看了一眼,脚下被半块砖头一绊,扑地就倒了!那人嘿嘿一笑,声音嘶哑,也不拉她,径直下了坡,进了玉米林,不见了。
  小杨躺在地上,索性休息了好一会儿。想起刚才那个人,简直就像见了鬼。
  16
  周三晚上,写作教研室活动,在外办食堂的小包间,聚餐,议事,顺带欢迎小杨老师。
  小杨扫视一圈,见人有八个,男女老少俱全。她默默喝餐前茶,打定主意少说话。
  首先上桌的是一钵大蒜烧鲢鱼,热气腾腾。主任喊了声:“动筷子!”筷影一阵缭乱,转眼间,只剩了一条完整鱼骨、十几颗大蒜。
  味道不错,大家啧啧叹息。
  小杨下筷子晚了,不过,大蒜也挺好吃,软和、入味,她把十几颗大蒜都吃了。
  一位白发皓然的老师见了,着实赞道:“年轻人就是胃口好。”
  又上了一盤小馒头,一碟炼乳。一位中年老师咬了口馒头,又拿咬过的地方去蘸炼乳。
  小杨本来要吃馒头的,不吃了,埋头又喝餐前茶。
  主任就坐她旁边,小声道:“你还穷讲究嘛。”
  小杨脸一红,不敢接话。
  主任才30多岁,平头,方脸,袖子总挽得很高,有少壮派的干练与活力。
  他又问小杨:“你没念过中文系,可想必中学语文成绩一向很好吧?”
  “不大好。”小杨勉强笑了下,“七十五六分吧。”
  “哦……作文呢?”
  “也不行……老师的评语中,最常见的有三个字。”
  “哪三个字?”
  老师们都听到了,一齐定住筷子仔细听。
  “不优美。”
  一片嬉笑。
  “这样说吧,”主任道,“你那篇获奖的大作我也拜读了,的确不优美。不过……”
  包间里很安静。
  “我读的时候,还是被感动了。读到老舅公出殡,风吹,落雨,一行人抬着棺材,蚂蚁似的走在山梁上……我的眼睛潮湿了。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大家都盯着小杨。
  小杨摇头,诚恳道:“我也不晓得。”
  然而,就在这一刻,她已明白了答案,可她不想说。
  主任姓卢,华南一所大学毕业的博士,出版过有关现象学的专著,研究里格蒙德如何研究胡塞尔。
  他原在美学教研室,一年前主动申请转行教写作。
  理由也简单:我喜欢有挑战性的新鲜事。
  小杨获赠一本卢主任的大作,但里格蒙德、胡塞尔她一个也没听说过,就敬而畏之,放人了一堆政教课本中。
  第四章 第一堂课
  17
  小杨设想了若干次,站在讲台上哑口无言咋个办?   提醒自己,一定记住带上茶杯,可以不停喝水,缓解焦虑。腿打闪闪倒没啥,站在讲桌后学生也看不见。再说,双手抓紧桌沿,有助于身体、情绪的稳定。关键是,开场白说什么,这也设想了若干种,但都不满意。
  她请教过卢主任。
  卢主任说:“要镇得住场子,霸气点。”
  她再请教,他是如何施展霸气的?
  “开一大串书单,写满一黑板,现象学、符号学、哲学、美学、叙事学、能指、所指、格雷马斯方阵……先把他们搞蒙,再慢慢廓清,写作的路径就自然顺畅了。”
  她吓了一跳,感觉自己也被搞蒙了。哪敢接话,只反复微笑,以示谢意。
  18
  她提前了几分钟进教室,背着手在过道中踱步。大一新生,对老师、同学都陌生,也没人在意她。铃响了,学生各自落座。她比所有学生都瘦小,却剩她一人还孤高地站着。
  “我是小杨老师,从今天起,我和同学们一起学写作。”
  下面没有嘘声,也没有窃窃私语,但盯向她的目光中,有许多惊疑。
  她顺手在学生课桌上捞了本《现代散文经典赏析》,再不疾不徐走到讲台上。
  她找到目录,查了页码,翻到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念了其中的一段: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教室很安静。她问:“好不好?”
  学生犹豫了一下,怕她话里藏话,因为答案太简单了。然而,答案难道不简单吗?问得好多余。念中学时,这篇散文就念得熟透了。他们三三两两回答:“好。”
  又问:“优美不优美?”
  这次是一齐答:“优——美!”
  “写得优美,就是好文章吗?”
  学生们相互交换脸色:鼓眼,歪嘴,哼哼。
  小杨耐心等着教室再一次安静。她发现自己腿没有打闪闪,声音也相当的清晰。
  “我读到了很多优美的词,田田、亭亭、袅娜、羞涩、明珠、星星、美人、缕缕清香、渺茫、凝碧、脉脉、风致……然而,我还是看不见任何一片叶子的样子。朱先生的叶子不是叶子,全是形容词。”
  她把那部《经典》慎重地合上,停顿了一刻,继续说:“优美是一个陷阱。《荷塘月色》的不好,就是它太优美了。”
  底下很安静。学生的眼里,有惊讶、好奇、疑惑,以及痛心。
  “那你举一篇好文章出来嘛!”终于听到一声呐喊。许多人呼应,有人拍桌子。
  “不。”小杨摇摇头。“我要你们自己写。”她指着窗外的一棵树。“仔细观察这棵树……哦,纠正一下,不是这棵树,是这一棵梧桐树,用几百字把它写下来。用跟《荷塘月色》截然相反的方式写,不用形容词,朴素些,真实些,写出它本来的面目。”
  窗外在刮风,树摇晃着,叶子飒飒响。
  学生写作时,小杨用粉笔在黑板上画这棵梧桐树。她画的是线描,很多弯曲的线条,像很多绳子。再画,又颇像书法,唐人的草书。画完了,退几步看,它的确就是一棵树,老而苍劲的梧桐。树干分杈处,有一道斧头劈过的痕迹,还没有愈合,流出树液,像化脓的伤口。
  只有一个学生写到了这处伤口。小杨给这篇作文打了100分,并记住了名字:王桐。
  19
  一周后某天,小杨坐在休息室养神,刚上了两节课,还有两节课要上。
  风声一紧,门口进来个先生,虎背熊腰,一头大鬈发如同乱浪,还有络腮胡,阔嘴,门牙有点龅,大黑框眼镜,因为走得急,脸上冒了油汗,嘴里呼呼有声,很像个油画家,也可以说像个杀猪的。小杨正觉有趣,他卻径直冲她道:“你就是杨老师?”
  她吓了一跳,直觉要说不是,却又不争气地点了头。
  “你第一天上课就贬低朱自清先生?”
  她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怕。”他说。
  她如何不怕?都能感觉到他一身腾腾的热气。想退也没法,她就坐在沙发上。室内几个老师见势不妙,都溜了。倒有个来蹭开水的女生,很有期待地在看着。
  “你是谁?”但她只敢用目光问。
  他把左手向她一递,是个黑色大皮包。“你把这本书拿出来。”他右手拿着一只紫砂杯,腾不出手了。
  小杨自小就没翻过别人的包,此刻实属无奈。
  她翻出的第一本书,精装,黑壳,又厚又沉,以为是《圣经》。然而不是,是一只文件夹,不知里边塞满了什么。再翻,就对了,是《现代散文经典赏析》,1月1日的,封面也有点折损了。
  “这本书,就是我主编的。”那先生说。
  仔细看清了,叫褚兆聿。第三个字,小杨念不准,自然不敢问。好在勒口上有介绍,褚兆聿,原名褚兆亿,本校文学院教授,学科带头人。
  赶紧起身,恭恭敬敬道:“褚老师好。”
  褚兆聿点点头,示意她坐下,也挨着坐下了。
  小杨想挪开一点,又觉得不礼貌,忍了。
  褚兆聿说:“年轻人,有锐气,观点新,是对的。但为了哗众取宠,出语惊人,这就肤浅了。要读多少东西,做多少研究,才能编出这样一部经典来?拿去好好读一读,再三读,读透了,多反省,回过头来看,就会发现当初对朱先生下的断语,实在是妄断。对不对?”
  “不对。”小杨小声说。
  “不对?!是你不对,还是朱先生不对?”
  “……”
  蹭开水的女生扑哧就笑了。“对不起,对不起,是开水烫的。”女生连连道歉,却又舍不得走。   上课铃及时响了。
  “褚老师,我要上课了。
  “我也要上课。”褚兆聿起身,大步离去。到了门口,又回身说了句:“我明年开始招收博士生,你来考吧。你不笨,希望是有的。”
  小杨礼貌地笑了笑。她匆匆去教室,那女生一直跟着她。
  “你跟着我干吗啊?”
  “上课啊,我是你的学生。”
  “叫什么?”
  “王桐。”
  20
  王桐的个子,比小杨高一头,小杨踮起脚尖,也只够齐平王桐的耳朵。王桐进过少年体校,念大学后,被排球队选去做了主攻手。杏子眼,双眉又长又浓,蚕头雁尾,黑如刷漆,且从不修剪。屁股则翘翘的,两腿长得让人心惊。又留了一根大辫子,又粗又黑,偶尔也分成两根、十几根,即便混在一大群人中,也灼灼夺目,一眼被看见。
  小杨是注意到了她,却没想到,她就是写满分作文的学生。
  “你不像写那篇作文的人。”小杨说,“现在我也不信。”
  “老师歧视我。打球的,就只配头脑简单啊?”王桐断然抗议。
  “倒也不是……不过,你这个样子,真不像是发现树子有伤疤的人。
  “我哪个样子?请说清楚了。”
  “……”小杨斟酌了几个字、词、句,都不合适,就若有深意地假笑了下,罢了。
  “老师知错了吧?你要向我道歉。”
  “怎么道歉?”
  “请我喝杯咖啡、柠檬茶啥的。”
  “我哪有钱?还看不出我是个穷人……”
  “你请客,我买单,行不行?”
  小杨想说行,出口却成了:“哼!”
  学校北门外,饭馆、烧烤、茶坊、酒吧密密麻麻。街沿公厕边,还有串串香,用竹签子把肉疙瘩、鸡肠子、鸡屁股、土豆片、藕片……串起来,放到一锅来路不明的辣椒水中煮,半生不熟了,拈起來,伸了牙尖就去啃,啃得笑嘻了。女生上课窃议串串香,嘴里都是清口水。
  小杨说:“喝啥咖啡哦,就吃串串吧,解恨。”
  王桐说:“我乐得省钱。”
  两人各吃了几十上百串,撑得起身都困难了。小杨倒还很清醒,说了句:“吃归吃,考试想套题,少来。”
  “考试?我从来不在乎。我的高考成绩,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英语150,语文149。”
  小杨自然是不信。“那么高!咋还念了这所大学呢?”
  王桐嘿嘿一笑。“我数学17分。”
  “哦,那跟钱钟书当年一样了。”
  “他数学是7分,我比他多10分。”
  “那你更厉害……然而,还是上了罗汉坡。”
  “嘿嘿,无所谓啊,这儿自有它的好。”
  21
  半个多月后,王桐把一个中篇小说发到小杨的邮箱里,请杨老师指正。
  小杨瞟了眼附件的标题,叫作《我的春服和初欢》。次日即回复:“写得真不错!我哪敢指正啊。”她根本就没看,连附件也没点开。
  她一直不怎么读小说,也不喜欢听故事。新闻、街谈巷议、别人家的婚丧嫁娶……概不关心。而小说就是故事,何况还是瞎编的。
  课堂上两人相遇,彼此都不提这件事。
  相遇也很少。小杨上完课,提起包包和水杯就走了。
  第五章 双单楼主
  22
  小杨的单身寝室是红砖楼一个12平米的单间。想用橡皮擦刻个闲章:双单楼主。又觉得酸,算了。
  屋在四楼,顶层,朝北,窗外望出去,越过几棵老槐树,斜坡下低凹处的三亩农田,苞谷棒子已拔完了,玉米林还留着,叶子蔫耷耷,在还算暖和的九十月,有种惬意的松弛、懒散。半亩豇豆也还在架上,摘得快,长得慢,豆叶稀落落的,倒有满架秋风的味道。时常有男女生躲在玉米林中搂抱、亲热。其实也不算躲,林子不大,入了秋,更不能比青纱帐,略为遮遮,意思而已,其实还是坦然的。小杨就自忖,我要有个男朋友,才不钻这破玉米林子呢!那去哪儿呢?她没有男朋友,所以想一阵,也懒得想了,且搁下。
  这寝室,从前是有几位老师先后住过的,其性别、年龄、去向,都不清楚,房管科干部只顺口说了这么一句。小杨也不想多问。墙上留了张写满钢笔字的A4复印纸,抄着作息时间:
  6点起床,跑步,大声读英语。早饭(食堂)。上课。午饭(食堂)。午睡。下午上课,或坐图书馆。晚饭(食堂)。散步,戴耳机听英语。坐图书馆或资料室。10点半回家。写日记,回复邮件。12点,睡觉。
  字迹相当工整。小杨把它撕下来,揉成纸球,扔进垃圾篓。
  床头柜的抽屉里,还有一副眼镜,缺了一条腿,另一条腿上,却还系着一根褐色尼龙绳。也扔了。
  席梦思下边,还压了本旧书,颇像不能见天的读物,抽出来,却是《红楼梦》,青灰色封皮,繁体,竖排,全四册版,这是第一本,只有前三十回。她把灰掸了掸,放在枕边,睡不着时,百无聊赖,就翻几页。居然忘了这是小说,还是假语村言,翻完了,又重头读。读到刘姥姥说“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她哧哧地笑了。一个穷人,要活得多硬朗,才会这么嘴硬啊。
  每天早晨,她用电热杯煮一个黄壳土鸡蛋,烫一盒牛奶,吃三片全麦吐司。这是一天主要的营养,所以格外重视,念师专时就养成的习惯。母亲的话,她基本不听,但早餐食谱却是母亲为她制定的,颇有道理,她接受了,且多年不变。女生爱睡懒觉,铃响前二十分钟起床,别人梳妆打扮,不吃饭,她却不梳妆打扮,必吃饭(蛋、奶、吐司三不少)。粗服乱头?也没什么,反正没人多看我一眼。
  她不晓得该怎么跟男人打交道。除了吴胖子,可他算个男人吗?还有老舅公,可他苍老得就像一个古人啊……唉!
  读师专,读研,班上也基本是女生。男生稀少,却也有几个,但面容模糊,已被小杨忽略了。
  不过,她转而又想,我也是被男生忽略的对象吧?也好,心无挂碍嘛。   23
  书桌靠窗,电热杯就放在桌上,煮鸡蛋的时候,她习惯于望着窗外的树。树叶在风中窸窸窣窣。即便无风,也有斑鸠、麻雀在那儿跳来走去,颇有生趣,看之不够。念师专时,查出近视,眼镜有时戴,有时不戴,望园子则更无所谓了,风吹、鸟鸣听着也是舒服的。
  七八分钟后,鸡蛋煮熟了,太烫,捞在玻璃杯中,用冷水浸泡一小会儿。顺手拣本书读几段。有回读的是《涂口红是门大学问》(从学生手上收缴的),竟忘了时间,蛋已凉透了心。只得剥了壳,再放入玻璃杯,换了鲜开水烫热。当然,烫热的也只有蛋白那一层。冷蛋黄吃下去,胃半天不舒服。
  这种事,发生过多回了,她想改,可是改不了。她对自己很灰心,自忖无药可救,也就不抱期望了。
  24
  小杨上课,给学生的要求只一个:静。
  可以睡觉、喝茶、喝奶、吃点心、读闲书,还可以不来……但不可以说话。尤其不可以窃窃私语。那种压低嗓门、神经兮兮的悄悄话,会让她头皮发麻,强压怒火接近于崩溃。
  学生齐呼:“好啊!”傻子才不乐意呢。
  偏偏还有女生不当一回事,偏要说,而且用一本书遮住嘴巴不停地说。声音模糊而又真切,像一只蜜蜂在教室里飞来飞去,直蜇小杨的太阳穴。小杨艰难地找到了声源,看见封面上一张血红的大嘴,几个字:《涂口红是门大学问》。
  她走过去。四下安静,学生都在看她要怎么做。她心里却没底,只说了句:“把书给我。”
  “不。”那女生拒绝了,索性把头完全缩到书后边。大家都笑了。
  小杨想假笑,却笑不出来,满脸烧红。
  突然,座位后有人唰地站起来,叫了声“幼稚”,一扬手,把书抓了过去,再一转,递到了小杨面前。
  小杨一愣,是王桐。全班同学都鼓起了巴掌。
  小杨已缓过神来,用两根指头拈住书的一角,一抛,扔到了講桌上。
  场面更热闹了,拍巴掌变成了拍桌、跺脚、喝彩和嘘声……那个说话的女生趴在桌上,呜呜呜哭了。
  25
  教研室专门为小杨开了一个会。卢主任为了气氛轻松些,特意挑在北门外一家重庆火锅楼,耳语者包间。肥牛肉、黄辣丁下锅,大家海吃了一回,又辣又烫,吱吱声不断。鼻涕口水也大量涌出,一卷卫生纸被递来递去。
  卢主任停了筷子,响亮地清了清嗓子,小杨差点以为他被鱼刺卡了。
  他说:“小杨老师加盟写作教研室,两个月了,总的来说,还不错。问题也是有的,概括起来,主要有二:一是褚兆聿教授有意见,你不尊重经典,误导学生。一是学生向学院反映,你课堂纪律松弛。一是有人给教务处写邮件,批评你不尊重学生,打……不是打,是打压学生。”
  小杨嗫嚅抗议:“主任说问题有二,咋又变成了三?”
  卢主任哼哼,笑道:“嫌多了?概括起来,也可以说只有一,就是你还没有转正,而你的转正遇到了麻烦。”
  “那该咋办呢?”
  “所以,今天就是请老师们教教你啊。”
  小杨环顾四周,老师们都微笑着,嘴巴也动,却像在反刍,并不说话。她只好眼巴巴,望着卢主任。
  卢主任叹口气,摇头,又点头,意思大概是,让人操碎了心。可不拉你一把,又怎么过得去!他说:“办法有二:一是主动找褚教授请教,错了就改,还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一是在课堂上厉行纪律,当狠则狠。妇人之仁,一点来不得。”
  “那,不就成打压了吗?”
  “看似悖论,实则相反相成。”
  “我……没有听瞳啊,”小杨气怯,喃喃道。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卢主任却很干脆地打住。
  “好吧。可是教务处那边,还没有说咋个办?”
  “你写个书面检讨,我替你交上去。”
  “……”小杨埋头吃起来,再不说啥了。
  26
  过了半个月,卢主任交代的三件事,她一样也没做。
  卢主任问她:“你在想啥呢你?”
  她说:“我在想……这碗饭怕是吃不下去了。”
  第六章 烤苞谷
  27
  周末,小杨用橡皮擦刻了方闲章:走为上。盖在一张宣纸的左下角,是略暗的枣红色,却没想好画什么。
  再把两本教材、一大摞参考书,都整齐放进一只纸箱子,封好,用脚踢入床下。她没寻思好下一步做什么,但自忖教过几天大学,谋一碗饭吃还是可以的。最不济,就去教小学;中学生鬼头鬼脑的,难对付。出了校门,下了罗汉坡,进城去,市面该是很大的。
  她中午在桑园餐厅吃了两荤两素。晚饭,还在桑园餐厅吃,还是两荤两素。吃得有点多了,人就困乏,回寝室和衣而睡。一觉醒来,屋子已经黑透,一框月亮正落在自己身上,脸、颈子、手臂都痒痒的。她换了白T恤、橘红跑鞋,下了红砖楼,想跑跑步。
  出了楼道,吓一跳,校园静得发怵,人影子、鬼影子都看不到,夜已经很深了。她稍稍犹豫,还是启动了身子,在盘陀道上慢跑起来。跑到毛主席挥手的塑像前,向下望望,凹地中玉米林边的农屋,还亮着光,却不像灯光,明明暗暗,屋顶瓦缝中还有烟子冒出来。起火了?念头一闪,她就笑了。是自嘲。在这个静如古潭的坡地上,起火,简直是奢侈。
  那又是什么?她摸下坡,从玉米林中穿过去。稀耷耷的叶子,擦着她的肩,哗哗响。窗户没关,横了块布,半像窗帘,半像随手搭的毛巾。把布撩开一点,的确是一堆火。玉米秆斜插在汽油桶中,火舌哧哧地舔着寒气。一个男人用铁签穿了只苞谷棒,在火上转。焦煳的香味飘出来,小杨吸了一口气。
  “睡不着?进来坐坐吧。”那男人说。
  28
  屋子大得像个教室,靠墙一张大沙发,乱扔着书和毛毯。还有一张方桌,搁着碗、碟、盘子、茶缸,一盏马灯。那男人坐在一个小凳上,向着火。季节本来还很暖和的,见了火,小杨却也见出了点寒意,不觉也把手伸出去烤一烤。男人哦了声,一递,就把烤好的苞谷塞到了她手上。   “我不饿……”
  “嚼几颗吧……嚼着嚼着,就有饿意了。”
  光亮不稳定,看得出他头发剪得短短的,花白,硬戳戳,声音却是很善的。
  小杨嚼了几颗,玉米粒烤焦了,里边却还保留着浆汁,嫩、鲜。她把它全啃了。他再把大茶缸递给她。缸里茶叶比水多,黑洞洞的,她有点怕,不过,出于礼貌,还是喝了一小口,却是淡淡的,淡到没啥茶味了。
  “这是你的家?”她问他。
  “我母亲的娘家,外公的祖屋,从前是舅舅、舅妈住……也算是我的家。你觉得不像?”
  是有点不像。但她没说话。
  “你是大一的新生?睡不着,想家了?”
  小杨闻到一股暖融融的纸烟味,愣了下,突然就哭了。
  “对不起,我……”
  “不是不是……我早就想哭几声了,也找不到个地方哭。”
  “嗯,我这儿倒合适。就当对牛弹琴嘛,弹错了,牛也不晓得。哭了,牛也不问为啥子要哭。”
  小杨又愣了下,突然就笑了。笑了几声,又哭起来,哭了一阵,拿袖子把鼻涕、眼泪揩了揩。“谢谢……我走了。”
  他也不挽留。“是啊,很晚了……好生睡一觉。”
  第七章 小东门
  29
  小杨画了一张表,把本学期要上的课都填进去,贴在墙上,上完两节,就打个红钩。红钩越来越多,课越来越少,而学生却从稀落落,变得塞满了教室,考试已然临近,怕老师漏题而自己偏偏漏掉了。
  但杨老师不漏题,半丝口风也没漏。
  她当老师没经验。当学生时,漏没漏题,她也只能考个七十五六分。
  王桐给她发了条短信:“多少漏两道吧,别让所有人恨你。’
  她吃了一惊,过会儿才回过神。那就漏吧,她想,在备课本边角写了个:louti!旁人看了,还以为“楼梯”。下次上课,分析完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刚要硬邦邦切换到漏题上,却有個胖女生坐着提了个问题:
  “为啥曹雪芹没上过写作课,却写得那么好?”
  满堂大笑。
  小杨看见一张圆滚滚的脸,一额头粉刺,两颗小眼珠间距很紧,像两颗铁钉子,盯着她。她就长叹一口气,如实说:“我也没答案。”
  学生们没再笑,相互看看,再看小杨,目光中就夹了些怜悯。
  “没答案,还当老师啊?”那胖女生又逼问了一句,声音不很大,但字字清晰。
  小杨扶着桌子,似乎怕自己会倒下。“我的确没答案,我也可以不当这个老师了……我只能说,如果曹雪芹听过我的写作课,他会写得更加完美些。”
  学生们终于大笑了,自然是嘲笑。胖女生笑得眼泪都淌出来了。她好容易歇口气,拍着课本喊:“举出个例子来!”
  “好吧,”小杨再叹口气,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曹雪芹要是听过我的课,就不会把板儿说成王熙凤的侄儿了。”
  “那该是什么?侄女吗?”
  很多人又想笑,却又暂忍了,且等着。
  “是侄孙。”
  “凭什么?”
  “板儿的爹是狗儿,狗儿的爹是王成,王成的爹跟王熙凤的爷爷连了宗,认作是侄儿……你自己去推算吧。”
  胖女生愤愤道:“那其他老师咋不说?”
  “他们看了,但是没看见。”
  “那你刚才咋不说?”
  “我为贤者讳,比你有教养。”
  胖女生把拳头和脸都拧成了大疙瘩,瞪着小杨。小杨迎着她的目光,微笑着。
  30
  九教外一溜弧形台阶,下过雨,还湿湿的,小杨一脚踏上去,猛听有人喊:“杨老师!”鞋后跟一偏,她啊呀、啊呀、啊呀地叫着,身子侧翻了出去……
  一双手伸出来,把她软软接住了,再横抱在臂弯里,划了半个圆,轻轻放还在地上。
  “王桐?又是你……我不欠你。”
  “好嘛,不欠,是我让你受惊了。”
  小杨推开她,大步就走。王桐腿长,不疾不徐,步步跟她齐平。“去哪儿呢,杨老师?”
  路边大黄葛树下有长椅,也是湿湿的,小杨一屁股就坐了上去。“歇口气。”她说。把鞋脱了,袜也脱了,光生生的脚,吹在冷风中。“好舒服哦……”闭上眼,自言自语。
  王桐挨着坐下来,把她的光脚捞起来,放在自家膝盖上。“你的脚肿了。”
  “少管!”小杨抖了抖,想把脚拿回来,但没成功。
  “别这样,没风度,好多学生在看啊。”好多学生从路边走向食堂,都诧异地看看树下的这一对。走过去了,还回头再看看。“你回头率好高哦!”王桐说。
  小杨气得笑起来。“我就是被你们气的,脚都气肿了。”
  “还有脚被气肿的?”
  “我肺都气炸了,还不把脚气肿?”
  “还好还好,脚没炸。”王桐笑着,两手在小杨脚上揉过来,捏过去。“气顺了吧?”
  小杨小心把脚抽回来,穿上袜子,插回鞋里,站了起来。“我吃饭去了,你也回去吧。”
  “好啊,我们一起去吃饭。”
  小杨厌恶地指了指她的手:“吃饭?这么脏。”
  “我从小打排球,这算什么脏?”
  31
  出了北校门,齐铺铺的饭馆、面馆,都被大学生、附中生坐满了,还有人站在街沿上,端了纸碗在吃肥肠粉,嘴巴糊满红油,吃得笑嘻了。小杨说,我们先去买两杯奶茶喝,多等等。王桐说,不,跟这些娃娃挤在一起,好掉价。拉了小杨,绕学校围墙转了小半圈,到了小东门。这儿就静多了。
  小东门内,两排旧楼对峙,形成条小峡谷,一棵颤巍巍的皂角树,被雷劈焦了一半,另一半倒还苍郁郁的,挂满了焦黑的皂角。底楼一扇窗户,有个数学系老教授的遗孀早晨卖稀饭、馒头,中午卖豆豉炒饭、豆豉鱼炒饭、豆豉鱼炒青椒,晚上卖馒头、稀饭,小桌小凳就摆在墙根沿,生意是清淡的,却总有几个来路不明的人沉默地吃着,喝着。几步外,一个老太婆脚边放个背篼,在卖金盏菊、银盏菊、勿忘我,花蔫了,她也蔫了,手里捏了只发黄的矿泉水瓶子,头耷在胸前,睡着了。小杨见了,心口一酸,自忖在教员休息室,自己就跟这个没两样。
其他文献
我院从 1994年 6月~ 1999年 6月间对 38例消化道息肉患者进行了微波治疗 ,疗效很好 ,现总结分析如下。1 临床资料本组 38例患者 ,10例为住院患者 ,2 8例为门诊患者 ,其中男 2
民国时期,国民政府推行的保甲制度对甘南藏族地区亦产生了深刻影响.当时在卓尼这样的政教合一制度沿袭已久、土司制度根深蒂固的地带,实施保甲制度是举步维艰的.卓尼禅定寺的
世人以青海地处偏远,民众智识落后、保守成性,不思改革.实则不然,民间在防灾备荒方面有一定的探索和实践,而对此鲜有人论及.本文拟从食物的储存、水利的建设、耕作方式的探索
1 临床资料1 1 一般资料 我院 1996年 1月~ 1997年 12月分娩总数12 34例 ,过期妊娠 75例 ,年龄 2 2~ 32岁 ,孕 42~ 46 + 6周 5 4例 ,占 72 % ;43~ 43+ 6周 19例 ,占 2 5 3% ;
图/王西振一  陶静怡似乎还沉浸在丈夫周大齐这匹千里马终于遇到伯乐的欣喜之中,她不再像前一段时间那般在屋子里哼歌了,脸上却掩饰不住那一汪水色,像枯干的草忽然间逢了春一般。周大齐学的是摄像,经常在外面跑,不经常来住,陶静怡也不那么忙活,每天把更多的时间留在厨房,用她的一双巧手,将普通的蔬菜倒腾出一片欢腾的色彩,把同屋的柳妙妙和宋小洋看得眼都直了,连呼陶姐的厨艺才真正叫高手在人间!  陶静怡也不谦虚,
期刊
电子计算机X线横断扫描方法 (以下简称CT) ,近年来已广泛运用于临床诊断。这种无创伤性诊断技术利用组织内的不同密度可以获得病变部位各横断面的清晰图像 ,现将本组14例分析如
近十多年,中国的出版业经历了空前的巨变,在极高速的发展中,它经历了多样的阵痛和艰难的风雨历程,逐渐开始形成发展方向明确、经营理念成熟、出版内容丰富、品种数量与质量效
(重庆市南川区文凤初级中学校 重庆 408400)  摘要:初中政治关乎着每位学生的思想品德发展,为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提供一种精神方向。也在培养我国尖端人才提高国家竞争力的过程中起着不可缺少的作用。因此,初中政治教学也显得尤为重要。本文中笔者通过对初中政治教学质量的研究,得出以下几点提升教学质量的方式:激发学生的学习热情与兴趣;构建学生自主学习的氛围和环境;运用多种丰富教学手段,提高
(洛宁县涧口乡中心校 河南 洛宁 471700)  摘要:近几年来,我国农村教育取得了很大的发展进步。但是我国在农村教育中的儿童学习方面仍然存在不少问题。本文为此首先调查了农村儿童不想上学不爱学习的现状,论述了农村儿童不想上学不爱学习的原因,提出相应的改善措施:加大对农村基础教育的投入、提高农村学校的教学质量、建立农村学校改进评价体系和建立农村教育公共财政体制。  关键词:农村教育;儿童;不
(绵竹市富新初级中学 四川 绵竹 618200)  物理学是一门以实验为基础的科学,初中物理实验在教学中的应用我觉得应该从教师和学生两方面入手。  1.培养学生的实验能力  教师首先要根据教学大纲和教材,将每个实验认真分析后,确定每个实验要着重培养学生哪些方面的能力。例如,初中物理教材在实验《用电流表测电》之前的每个学生分组实验,都直接写出“实验目的”、“实验器材”、“实验步骤”等。而在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