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栗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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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初冬清晨,临海小城,树木的叶子早掉光了,被海风扫荡得清澈温柔的灰蓝色天空下,深褐的枯枝衬着青屋黛瓦,色调虽冷,却有一种别样的明净。
  城北杜府的后门外,静静停着一顶六帷金铃锦幄喜轿,轿身遍饰金线闪烁的红锦帷幔,盘绣着精美凤求凰图案的轿帘低垂着,娇羞一如待上轿的新妇。
  这顶精美绝伦的喜轿旁边,站着一个少年公子。虽是冬日,他却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长衫,白如新雪,手中还不伦不类地拿着把完全不应景的折扇,扇面上的泼墨桃花灼灼如云霞,这样一身装扮在这样素净的小城里,等于明白无误地向世人大声宣告:我很风骚,我很轻浮,我就是个纨绔。然而只要看到他的脸……
  唉,任何人只要看过他的脸,就会觉得他这一身实在是太素了,根本衬不上他绝色的容颜。
  事实上,这世上没有任何衣饰,能衬上他那张脸。
  “吱呀”一声,后院漆色斑驳的小木门打开了,绝色的白衣公子眯了眯亮如寒星的凤眼,唇角含笑地迎了上去。
  “长孙公子久候了……老朽给您赔个不是……”
  给白衣公子拱手行礼的是个精瘦的老者,山羊胡子一颤一颤,豆大的眼睛里荡漾着掩不住的狂喜之色,配上尖嘴和猴腮,怎么看怎么猥琐。
  长孙无夜含笑点了点头,嘴上敷衍着“杜老爷言重”,目光却径直投向了他身后袅袅行来的新嫁娘。
  娇小羸弱的少女被裹在一件朱红色的云锦广绫合欢嫁衣里,醉颜红的底子上,暗金线浮绣着连绵不绝的合欢花图样,又用蹙金法结成纤细的花蕊,花蕊上描着细细的金粉,那喧嚣姿态象征着最浓烈的祝福。她高耸的云髻上坠着满头花钗,额前垂下由各色宝珠串成的璎珞面罩,微微荡漾间,为面罩后若隐若现的容颜更添了几分神秘的诱惑。
  遍身华彩的新嫁娘稍稍踌躇后,静静朝长孙无夜矮身行了礼。环佩叮当声中,杜老爷扫了扫女儿通身的富贵,牙疼似的抽了口凉气,啧啧道:“光这一身行头,就值好几十万两,那空桑的王府还真是大气魄,青琅这丫头,也算有福气了……”
  长孙无夜垂下眼帘,唇角依旧挂着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地冷了下去,“王府送过来的聘礼,无夜也有所耳闻,杜老爷又何尝不是有福之人?杜小姐今日离开杜府远赴空桑,归宁无期,杜老爷不如省下时间,多跟令嫒说些体己话吧。”
  站在父亲身后的杜青琅闻言,身子微微一颤,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手上笼着的红貂裘袖笼,微不可察朝后方退了一小步。
  长孙无夜和面露尴尬的杜老爷同时看到,那华贵的袖笼里,有什么活物轻轻动了动。杜老爷的脸色刹那间惨白如纸,勉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慌忙摆手道:“没有了没有了,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长孙公子不如尽早上路吧,免得误了王府的吉时……”
  白衣公子不再赘言,转身掀起轿帘,柔声笑道:“杜小姐,请!”
  隐在璎珞面罩后的新娘子似长长松了口气,抱紧红貂裘袖笼里的东西,碎步走到杜老爷跟前,轻声说道:“阿爹,珍重。”
  女儿此去无归期的父亲却长长松了一口气,他看也没看杜青琅一眼,一味朝长孙无夜媚笑,“如此,小女便有劳长孙公子费心了!”
  柔软的轿帘叹息一般温婉地垂下来,遮住了端坐轿中即将远行的新妇,杜老爷仿佛卸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志得意满地返身走回院子里,小门啪地一声冷冷关上了,将杜青琅从这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小院毫不留情地扔进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里。
  眉目如绣的白衣公子轻轻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朝轿夫挥了挥手。明澈的晨光里,朱红色的喜轿像朵寂寞的红云,沿着狭窄的青石板路往城外飘去。
  2
  城外的海港,潮水轻拍岸边青石,白浪细碎飞溅,港口泊着一艘巍峨华美的大船,低垂的白色风帆里,一抹红色的身影在海风中衣袂翻飞,远望如最明艳的大丽花盛放在云海,雅致旖旎,美不胜收。
  近看,呃……
  圆眼睛的红衣姑娘正倚在船舷上啃一只烤得金黄的鸽子,一边穷凶极恶地大口大口撕肉,一边含混不清地跟底下船舱里悠然看海景的青衫美男子吐槽,“那个娘娘腔怎么还不来呀?不会又半路跟某个旧相好鬼混去了吧……
  流云端起桌上的茶盅浅抿了一口,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们才到一盏茶的工夫而已,小蛮你已经问了八遍啦,天葵做的乳香鸽还堵不住你的嘴吗?”
  红衣少女嘟起一张小油嘴,哭丧着脸道:“我就是害怕空桑还没到,乳香鸽就被我吃完了呀……我可不要啃船上那些比石头还硬的干粮!所以越快出发越好嘛!”
  流云缓步从舱中拾阶而上站到甲板上,宠溺地揉了揉小蛮的头发,“从枫杨镇出发的时候,天葵应该给你打包了不下百只吧?以我们的速度,从这里到空桑最多不过十天而已,小蛮你确定吃得完?”
  红衣少女悄无声息地绯红了脸,旋即若无其事岔开了话题,“娘娘腔为什么要我们从天葵那里借船,他自己干吗去啦?”
  流云眯起眼睛看着岸上渐渐苏醒过来的小城,无声笑道:“待会儿无夜来了,你自己问他吧。”
  小蛮悻悻地转过头去,百无聊赖地四下乱望,望着望着,眼睛突然一亮,用油渍渍的手指抓着流云的衣袖跳起来,“快看!那里有一顶好漂亮的红花轿!今天有人成亲欸!”
  流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连绵的青灰屋檐之间,果然跳跃着一顶红艳艳的花轿,轿顶的金铃与轿帘上金线绣成的凤和凰在初升的朝阳之下流光闪烁,气派非常。与这气派毫不相称的是,花轿前没有喧嚣喜庆的迎亲鼓乐,花轿后亦没有迤逦不绝的陪嫁队伍,连神经大条的小蛮都忍不住感叹:“咦,怎么这么不热闹?真是一顶寂寞的花轿啊……好可怜的新娘子……”
  寂寞的花轿在青灰色的小城里无声穿行,像一个迷路的红色幽灵。七弯八拐之后,它仿佛找到了出路,钻出一个小巷,然后不偏不倚,径径直直地朝港口行来……小蛮呆呆看着,脸上悄无声息地变了颜色。
  等到那漂亮的花轿被抬上大船,花轿后面跟着的白衣公子露出举世无双的销魂笑靥时,红衣少女的一张脸终于彻底铁青了。她把手里啃了一半的乳香鸽随手一扔,皮笑肉不笑地迎了上去,“哟,我说怎么巴巴地把我和流云从荼蘼谷叫出来呢,原来是到了喝喜酒凑份子钱的时候啦!怎么办,我和流云身无分文,就带了几坛酒而已,一路白吃白喝跟到空桑,会不会拉低你们蜜月之旅的质量啊?”   太阳明明升起来了,船上的温度却陡然降到了冰点,在某人咯吱咯吱的磨牙声里,轿夫们战战兢兢地领了赏银,见鬼一般连滚带爬地跑回岸上去了。
  流云憋着笑不动声色地升起满帆,船开始朝一望无际的湛蓝里驶去,白衣公子觍着脸凑到红衣少女跟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笑,“谁让小蛮你老是不肯跟我成亲,空房难守的大龄公狐狸只好先娶个小妾过过瘾啦……放心,正房的位置永远给你留着呢!”
  “鬼才要给你做正房!!!”
  怒火到达临界点的小蛮终于控制不住了,狠狠一巴掌呼过去,飒飒有风,谁料她的指头还没触上那张好看得不像话的小白脸,面前突然一道黑影闪过,恬不知耻的登徒子“哎哟”一声惨叫,脸上赫然现出一个鲜红的兽类巴掌,像一朵小小的梅花。小蛮慌忙去看自己的手,啊咧,还是油乎乎的青葱玉指,并没有化作狐狸爪子呀……
  小蛮迅速调整视线,跟着脸上被打出一个梅花烙的登徒子一起望向脚下的甲板。
  风帆的阴影里,不知什么时候端坐着一只长腿细腰的黑猫。它通身皮毛曜黑,光滑如缎,金色的吊梢眼鄙夷地盯着长孙无夜,那被阳光和海风勾勒出来的优美剪影,那高傲得不可一世的骄矜姿态,比被打者更像一位风度绝佳的贵公子。
  更要命的是,它正从鼻子里冷哼出声,“不,要,脸,我家琅琅才不会嫁给你这种轻浮的花花公子!休想污她清名!”
  小蛮和流云看着无夜脸上那个鲜艳的梅花烙,正在笑与不笑之间犹豫徘徊的时候,喜轿的轿帘掀了起来,流光溢彩的璎珞面罩后面,新嫁娘的声音里带着略微的惶恐不安,比小蛮最喜欢的红豆糍还要软糯,“瓜子,不得无礼,这一路上我们还得麻烦长孙公子呢……”
  新嫁娘一发话,原本各种高贵冷艳有气质的黑猫贵公子突然塌下腰杆,箭一般蹿进喜轿,毫无节操地在她怀里翻滚撒娇,声音嗲得让围观的众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琅琅,琅琅,别窝在里面了,快出来晒太阳啦!海风舒服极了,还有漂亮姐姐……”
  围观者还来不及吐槽,无下限的猫咪再一次箭一般蹿出来,轻车熟路地爬上小蛮的肩膀,用它毛茸茸的脑袋拼命蹭她的脸颊,金色立瞳的大眼睛迷醉地眯成了一条缝,“好喜欢好喜欢你啊……除了我家琅琅,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姐姐了!”
  长孙无夜顶着脸上被人以“轻浮”之名惩戒出来的梅花烙,再看着未婚妻被惩戒者调戏得满脸红霞儿飞十分受用,气得头昏眼花,差点儿从船舷边一头栽到海里去。
  海风温柔地拂上新嫁娘裸露在罗袖外的手指,阳光将露出半截的红手镯映照得晶莹彤红,衬得女子皓腕胜雪。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从轿子里走了出来,款款走到无夜面前,为难地低下了头,“长孙公子,瓜子它……它一见美男子就这副德行,望公子海涵,不要怪罪……”
  这巧妙的马屁一下就把花花公子的逆鳞给捋顺了。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施诀消去了脸上的爪印,淡淡道:“杜小姐放心,无夜不会无聊到跟一只猫计较的。”
  “哼!”又是一声冷笑,名曰瓜子的黑猫贵公子从意乱神迷的小蛮肩头跳到杜青琅的肩上,轻慢地看着正努力从被一只猫秒杀的挫败感中挣脱出来的长孙无夜,高傲地舔了舔爪子,“琅琅你别怕得罪这个人,也不用在他面前那么累地装什么淑女。反正呀,他还等着收空桑王爷和你那臭老爹的钱,不敢不把我们平安地送到空桑。喂,穷疯了的花花公子,我说得对吗?”
  瓜子一边问,还一边冲无夜俏皮地眨了眨它金光闪闪的大眼睛。
  “扑通”一声,原想扳回一局的花花公子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遍身罗绮满头珠翠的新嫁娘凝神思索了片刻之后,一把抓过肩上的黑猫,咯咯笑着狠狠亲了一大口,“对哟,瓜子你真是太聪明了!那我们开始放开玩吧!”
  银铃般的笑声中,杜青琅把头上的璎珞面罩一把扯下来,又脱下脚上宝石累累的胭脂红凤头绣花鞋,一齐甩进轿子里,然后光脚踩在铺满阳光的甲板上,嘭嘭嘭往船的另一头跑去了。
  她很瘦小,散落下来的及腰长发色泽枯黄,包裹在长发里的一张脸小小的,略显苍白,明明还是个发育不良的小丫头片子。但那黑色玉石般透亮的眼睛,尖尖的下颌,以及笑的时候会皱起来的鼻头,让她拥有一种清艳的韵致,像南方原野里大片大片盛放在夕阳下的紫云英,怡然自乐,美而不自知,简直令人怅惋。
  瓜子在她肩头“喵喵”怪叫着,还不忘转过头热情地招呼新勾搭上的妹子,“漂亮姐姐,你也一起来呀!”
  小蛮俯下身子看着甲板上有出气没进气的无夜,既惋惜,又畅快,“啧啧啧啧,司命星君开眼,你也有今天哪……”
  花花公子在流云的搀扶下努力爬了起来,风仪全失目眦欲裂地瞪着幸灾乐祸的红衣少女怒吼:“你还敢说!要不是你在昆仑山捅下那么大的娄子,我和流云至于为了赚几个破钱受这鸟气吗?!!!”
  小蛮的身子晃了几晃,眉头一皱,脸上突然现出了认真思索的智者神情,“咦,你们说,一个普通的凡间女子,怎么会养一只会说话的猫呢?”
  她一边放慢语速,一边不动声色地朝一旁挪动脚步,跟伤心欲绝的无夜拉出一定距离后,终于朝杜青琅的方向夺命狂奔起来,“杜小姐,瓜子,等等我!”
  3
  “你是说,瓜子被你捡到的时候,就已经会说话了?”
  小蛮学杜青琅也把靴子脱掉了,高跷着脚在甲板上晒太阳,两人一猫半躺在三张藤椅上,一字儿排开,一模一样的姿势,人手一只乳香鸽大啃特啃,别提有多江湖儿女意气风发了。
  不远处的角落里,白衣的长孙无夜和青衫的流云,两个绝世美男子正小媳妇儿一般忙上忙下,温酒的温酒,煮茶的煮茶,弄好了再小心翼翼地端过来伺候。
  杜青琅吭哧一口下去,满嘴都是油,她满不在乎地用刺绣精美的嫁衣袖口擦了擦,“对呀,母亲刚过世那年我才三岁,被阿爹和大娘不闻不问地扔在后院里。那时候瓜子丁点大,刚会走路,跑到厨房偷东西吃被打得快死了,不知怎么爬呀爬的就爬到了我跟前,奄奄一息地叫救命……”   瓜子“喵呜”一声炸了毛,老大不乐意地挥舞着爪子里的鸽子义正词严道:“哎呀,琅琅,你不要在小蛮姐姐面前破坏我的完美形象好不好!我……我我我明明是优雅帅气地从窗台上跳到了你面前,然后深情款款地看着你说,‘请问我有没有这样的荣幸,从此跟你携手共度一生?’”
  角落里烹茶煮酒的无夜和流云哇哇吐了一地,小蛮扑哧一声笑了,“喂,猫公子,你也不要太夸张了,你哪里来的手让青琅携?”
  瓜子愣愣地抬起满是油污的肉爪子看了看,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那是一种借代,借代懂不懂!小蛮姐姐你怎么没一点浪漫的天分!我还准备了好多情话要跟你讲的,这可如何是好!”
  杜青琅咬着嘴唇吱吱笑道:“瓜子啊,看来小蛮压根不喜欢肉麻型的,要不你换个路线试试?”
  黑猫公子沉吟了良久,突然龇开牙齿嘿嘿一笑,“小蛮姐姐你是不是喜欢粗狂豪迈型的?你看!”它抬起右前爪做了个挽臂的造型,“你看,我还是很有肌肉的……”
  红衣少女爆笑,“青琅,它平日里也这样调戏你家大娘姐妹丫鬟厨子吗?”
  瓜子悻悻收起脸上的笑,恨恨道:“切,她们才不配咧,那群坏人!”
  杜青琅抬了抬眉,把黑猫抱进怀里当个大毛球一般揉来揉去,吃吃笑道:“嘿,瓜子平时不调戏她们,只装神弄鬼吓她们……要不然啊,我们哪能活到今天,早被整死啦!”
  “瓜子可厉害了,丫鬟们听大娘的唆使,老给我送馊饭馊菜,阿爹也不管,瓜子就偷好多好吃的回来养我,什么鸡腿啦,大包子啦,庙里的供果啦,再不济也有冷馒头。对了,你看这个……”
  新嫁娘眉飞色舞地将腕上一抹红光在小蛮眼前一晃而过,“这个是瓜子送给我的嫁妆,不知道是从哪个大户人家小姐那里偷来的,可漂亮啦!”
  小蛮定睛去看,那是一只红色的手镯,辨不出什么材质,但红得幽深冷艳,不算耀眼却别有一种暗沉沉的吸引力,直如情人的心头血,比小蛮有生以来见过的任何首饰都要精美。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去触抚,嘴中艳羡地喃喃道:“是啊,真的很美呢!”
  闺蜜们的谈话间隙,黑猫公子艰难又狼狈地从温柔乡里爬出来,顶着一身乱毛努力摆出一个精英的造型,肃然看着小蛮,“琅琅说得没错,我就是这样一个温柔体贴勤奋顾家超能提供安全感的男人,小蛮姐姐你动心了吗?”
  “喵呜……”
  伴随着一声惨叫,瓜子被一脚踢飞进船舱里,活生生被抢走了纵横数万年“花花公子”名号以及未婚妻芳心的某人,终于忍不住甩开了上神的所谓尊严,满目狰狞地对一只猫动了粗。
  其他三个人都笑疯了。
  接下来的几天,瓜子都在锲而不舍地调戏小蛮然后被无夜踢飞的循环中度过,两个姑娘无比欢愉,流云的眉头则越蹙越紧了。这一天吃过午饭,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无夜,这条航道你以前走过吗?”
  白衣公子愤愤看着不远处与姑娘们嬉闹的黑猫咪,朝嘴里大口大口灌酒,“没走过,为了早点到空桑,我换道了。”
  流云心里咯噔一声响,轻轻叹了口气,“那我们得小心了,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不对劲?长孙无夜将视线投向海天之间,天空一色碧蓝,广阔无边的海面如镜面,灼灼映照着天光云影,目力所及之处的一切风景依旧美不胜收,似乎和入海以来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但白衣公子的眼神却渐渐凛冽起来。
  美是美,但是美得诡异刻板了些,蓝天上没有翱翔的海鸟,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海水里没有跳跃的鱼群,也没有波纹涟漪,航船虽然一直在往前行驶,却完全感觉不到周遭景象有任何变化,犹如被凝固在一块巨大的蓝色琥珀之中——他们好像在不知不觉间,闯入了一个不着痕迹的结界,最要命的是,他们找不着出口。
  无夜将袖口撕下,折成一只软趴趴的鸟儿,喃喃念了几句咒语,而后让它在掌心燃尽了,方开口道:“你知道的,我们灵狐族生来怕水,应付水系法术很吃力,更何况是这么强大的结界……先别跟她们说,晚上我们两个轮流值夜,但愿能撑到空桑那边来援军。”
  流云回头看了一眼,跟猫咪滚成一团的两个姑娘双双红衣胜火,笑靥比云霞还要烂漫,他垂眸静静笑了,“一定能撑到的。”
  4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时,黑猫贵公子正睡在杜青琅和小蛮的中间,左拥右抱,梦涎直流。
  提着灯,站都站不稳的无夜见此香艳场景,气急败坏地一把拎起它扔了出去,凑到两个睡死了的姑娘耳旁狮子吼道:“快点儿起来,船要翻啦!!!”
  船舱剧烈震荡着,她们匆匆忙忙穿好衣服跟着长孙无夜冲上甲板,顿时傻了眼。原本睡眼惺忪的瓜子紧紧抱着杜青琅的脖子,“喵呜”一声惊叫出声来,金色的眼瞳瞪得溜圆。
  白天瑰丽如诗的大海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暴怒中的猛兽。海天分不清界限,一味的浓黑如墨,冰冷的海水犹如巨兽的牙齿,铺天盖地地咬过来,似乎要将整条船连皮带骨地吞进肚子里去。
  “唉呀!”
  杜青琅突然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回头往船舱跑去,小蛮吓得脸都白了,一把拉住她,“你干什么!现在下去很危险!”
  瘦瘦小小的新嫁娘皱着脸晃了晃空空荡荡的手腕,眼泪都快出来了,“瓜子送给我的红手镯不见了!一定落在被子里了!”
  小蛮看了一眼正在用咒法跟巨浪搏斗的无夜和流云,咬咬牙拉紧了她,“不行,不能下去!”
  杜青琅储在眼眶里的泪水扑簌直下,“可是……可是那是瓜子给我的嫁妆,我唯一的嫁妆……以后……以后要陪我一辈子的……”
  栖息在她肩头的黑猫伸出肉乎乎的爪子接了一颗眼泪在掌心,怔怔地看了许久,突然一把将伤心欲绝的女孩子兜头兜脸揉进了怀里,“琅琅乖,那个不要了,以后……以后你会有更多更漂亮的镯子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瓜子的声音突然变得真真正正的柔肠百结,言辞哀感顽艳,小蛮胸口一热,不由得伸出手将它和杜青琅一并紧紧抱住了。
  无夜和流云虽然勉力抵抗,巨浪却借着风力扶摇直上,汇聚成一个矗立于海天之间的黑色漩涡,飞速朝他们袭来。风声嘶吼震天,华丽巍峨的航船在此刻的大海里,比一片离枝的柳叶还要脆弱。   杜青琅十分得意地狞笑着,塞得满嘴的点心屑直喷,“吼吼吼吼,那是啊,有了瓜子,我这一辈子随便走到哪里随便嫁个什么样的男人都不怕啦!”
  黑色猫咪肉乎乎的爪子颤了一颤,脸上旋即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猫笑,“嘿嘿,我也想照顾琅琅一辈子的!”
  两个女孩子吃饱喝足后,窝在雕花床上睡得像两只小猪,瓜子吃力地拉着绫被给她们盖好,然后蹲在床头待了许久。
  冬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子投进来,给黑猫贵公子映出优美无匹的剪影,它在明净天光里静静低下头,喃喃重复道:“我也想的。”
  7
  暮色轻笼下来的时候,小眉提着明亮的绫花灯,领着无夜一行自边厢前往正厅赴宴。
  暖融融的正厅里,四角各悬了一盏八宝琉璃灯笼,厅中长桌上摆了满满一桌海味,各色蘸料盛放在小巧精致的素玉碟子里,引得小蛮口水长流。
  众人落座后,樱栗夫人含笑举起了手中的螺钿杯,“蛮荒海岛上地瘠物薄,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待客,还望贵宾们不要见笑,我先干一杯给诸位赔罪!”
  杯中的果酒呈玫瑰色,与螺钿杯外的花纹相映成趣,且甘芳扑鼻,绝非俗物,流云举杯浅酌了一口,朝好客的主人笑道:“夫人真是太过自谦,如此美酒都不算好东西的话,以此谋生的我也无颜再回去酿酒了,只好留在岛上当学徒算了!”
  樱栗夫人被逗乐了,笑得眉眼弯弯,“流云先生此话当真?我这岛上虽然清苦了些,倒也安静,不似岛外那些人多的地方薄情寡义尔虞我诈的浊气重,各位若不嫌弃的话,大可留下来多住些时日。特别是两位小姐,生得雪肤花貌的,我一见就喜欢上了呢,要是能留下来给我当闺女长伴膝下该多好。”
  美妇人妙目流转,温柔地将目光缓缓投向分坐在主位两边的小蛮和杜青琅,呃,“生得雪肤花貌”的两位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已彻底撕开了伪淑女的面皮,正一手执酒盏一手执蟹腿,啃得不亦乐乎,黑色猫咪蜷卧在一旁的锦凳上,看着新欢旧爱们比汉子还粗犷的吃相,眼神是一种介于自豪与羞耻之间的复杂……
  白衣公子将杯中果酒一饮而尽,轻叹了一口气,“她们若能长伴夫人身边,学得夫人一两分的温柔巧慧,倒也是一辈子的福气,只可惜……唉,杜小姐早有良配,此行出海便是由我等护送前往夫家完婚,算下来,吉日也快到了,无夜冒昧,还想恳请夫人助我们平安离开这岛外的结界,免得杜小姐误了终身大事。”
  或许对姑娘们兴致太浓的缘故,樱栗夫人似乎没把无夜最后的请求听进去,讶异又心疼的神色从脸上水波一般漾过,“我说杜小姐怎么穿着新嫁娘的喜服,可是这么一点点大的孩子,漂洋过海是要嫁到多远的地方去呢?家里人不担心吗?”
  漂洋过海的新嫁娘听到主人家提及自己,不得不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回答,嘴巴和眼睛却不肯从美食上移开半寸,“要嫁去空桑。家里人不担心的,送走拖油瓶还收了那么大一笔彩礼,高兴得都快疯了呢!我也很高兴,听说对方是王府,很有钱的,以后瓜子就再也不需要出去偷吃的回来养活我啦……”
  樱栗夫人说得没错,杜青琅还只是一个很小的女孩子,一个很小的女孩子满不在乎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种话,除了她自己,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沉默了。瓜子怕冷似的把头埋进了毛茸茸的肚腹间,小蛮则愣了愣,不动声色地把她们俩都爱吃的最后一个蟹黄合子夹进了她的碗里。
  “长孙公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美丽又心善的女主人脸色如褪了妆一般苍白下来,探寻地将目光转往负责护送新嫁娘的长孙无夜。
  白衣公子一向吊儿郎当的眉宇间亦不由闪过一丝恻然,“那样的家人……不要也罢。空桑一位王爷的独子虚岁十九,先天不足,自小患有恶疾,遍寻名医不治,今年开春后越发严重了,王爷情急之下得到一位颇有能耐的灵法师指点,他家公子必须要娶一位来自中原、生辰八字相当的杜姓女子冲喜,才能彻底好起来。我素来与那王爷有些交情,便被委托在中原寻找……符合条件的倒是不少,可真舍得用女儿换彩礼的,也就只有杜老爷了,母亲是不得宠的侧室,并且很早就去世了,再摊上一个这样的父亲,青琅从小到大,过得应该十分艰难吧……”
  声音愈来愈低的长孙无夜顿了顿,眸子里波光一闪,陡然绽放出一个璀璨无比的笑脸,“所以我也跟杜小姐一样认为去空桑是最好的选择,王爷家的公子好起来以后,一定会对拥有救命恩人和娘子双重身份的青琅真心爱护,从此两个人举案齐眉,开开心心白头到老。”
  又消灭掉一盘白灼虾的女主角嘟囔着补充道:“不对,是三个人,还有瓜子!”
  面对如此赤裸裸的表白,瓜子“喵呜”一声,羞涩地把头埋进了特地为它准备的鱼羹饭里,其他所有人,包括在一旁侍宴的婢女们则哄然笑开了。
  唯一不动声色的是樱栗夫人,她在众人的笑声中缓缓饮下杯中玫瑰色的酒液,妙目之中一层一层浮起悲凉迷离的笑意,黯黯如霜色。
  良久,她才放下酒盏,轻叹了一口气,“长孙公子期盼杜小姐有一个好归宿的心情,我能理解。可这天底下的男子呀,十之八九皆为凉薄寡情之辈,又能有几分真心。在我所知的所有故事里,连那些钟灵毓秀、法力超群的精怪们都躲不过算计,更何况像青琅这样单纯的小姑娘呢?”
  樱栗夫人一句话撂倒一大片,无夜和流云这两个“凉薄寡情之辈”不知该从何辩解,当即讪讪地红了脸,惹得小蛮吃吃直笑。被夫人忧心的待嫁小娘子则完全抓不住重点,跟打了鸡血一样眉飞色舞起来,“啊哈!我最喜欢听故事了,可瓜子来来去去就只会那几个,什么古井里的大白蛇吃了贪玩的小孩子呀,什么没有头的僵尸四处砍人头替代呀,既血腥又无聊,乏味死了……夫人你讲一个给我听好不好?我想,由夫人这样的美人讲出来,就算是悲伤的爱情故事,也一定缠绵悱恻别有意趣吧!”
  爱怜的神色雨云一般攀上了樱栗夫人的眼眸,她伸出纤长的玉指轻轻抚了抚杜青琅的头发,微笑道:“既然杜小姐想听,那我就讲一个吧,不过,你们可不许嫌闷……”
  席上酒残羹冷,侍女们正彩蝶般穿梭着换上热气腾腾的菜肴和新的酒液,小蛮看着水晶酒樽中那液体玛瑙一般的浓紫,乐不可支地拼命摇头,“怎么会闷!用哀艳的爱情故事来佐葡萄美酒,绝对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   8
  这一年的三月,荆桃花开得正盛,如雾似霞的笼罩着空桑都城,每一丝空气都被染上淡淡的胭粉色,花香熏人醉。
  小梳子兴致勃勃地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对一切都新奇不已。她是个玉石精,虽然看起来还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模样,其实已经修行了几百年,这是她第一次离家到人间游玩,还没逛上一个时辰,便已经被周遭的繁华迷花了眼。
  晕晕乎乎随着人流走到十字街口的时候,小梳子看到一幕十分诡异的场景——一个穿得人模狗样的纨绔子弟正在当街调戏卖花姑娘,躲避之中,姑娘篮子里的茉莉百合撒了一地,然而经过的行人非但没有一个上去英雄救美,反而唯恐避之不及,纷纷绕道走开了。纨绔子弟狞笑着,一双咸猪手眼看就要触上卖花姑娘的俏脸……
  虽然娘亲交代过在人间不能滥用法术,但她可没说过不能用拳头。义愤填膺之下,自小力大无穷的小梳子一边压响指节,一边朝那登徒子走去。行人们见了这不怕死的小姑娘,跑得更快了,方才还人声鼎沸的街口,转眼间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纨绔子弟或许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忙转过头来,刚好对上小梳子杀气腾腾的眼睛,他吓得浑身一激灵。然而已经太迟了,就在这一瞬间,小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抓起来,一把扔进了脚边菜农落下的粪桶里,头朝下……
  说到这里的时候,无夜、流云和瓜子自恃男子的风度,不动声色地继续对付桌上的食物,小蛮和青琅却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夫人,这个故事一点儿也不悲伤呀,还……还挺欢乐的……不过,男主角为什么还没有出场呢?”
  樱栗夫人浅浅笑着叹了口气,珍珠耳坠在琉璃灯下耀出迷离的光晕,薄媚轻愁,“傻孩子,这世上所有的爱情故事,最开始的时候,不都是欢乐的吗?如果,这也能称之为爱情的话……”
  被小梳子扔进粪桶里的登徒子姓薛名绍,薛家历代出名匠,铸造技艺巧夺天工,备受空桑权贾追捧,家财富可敌国,到这一代,尤为显贵,连空桑国王都与薛老爷私交甚笃。薛家风头无二,没人敢惹,而这位薛公子又是三代单传,一根独苗,因此,才被惯出了一副无法无天的臭脾气。
  然而,在粪桶里泡了一回之后,登徒子似乎着了魔一般幡然醒悟洗心革面了,死心塌地地爱上了小梳子。
  小梳子在空桑国各地游玩流连,他不顾父亲的反对镇压,硬要跟小梳子在一起,破釜沉舟身无分文地离家出走了。像只小哈巴狗一般跟在小梳子身后赖着不走,晴天拿荷叶替她遮阳,雨天拿油纸伞为她挡雨,露宿街边时把衣裳解下来给她盖,自己冻得瑟瑟发抖。偶尔做苦力换来点碎银子,全用来给小梳子买肉吃了,自己就啃点店主附赠的冷馒头……
  骄傲的玉石精原本是十分瞧他不上的,但凡间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好女怕缠郎。
  况且,旅途上有他这个伴,并不是不开心的,抛却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不成器的猥琐形状,薛绍甚能讨女孩子的欢心:他长了一副好皮囊,长身玉立,面净如削,一双黑眼睛深情款款死看着人的时候,能让人心软得化开;他舌灿如莲,不管小梳子因为看到了比自己美一百倍的女子生闷气,还是夜宿荒山时窘迫得只能睡在树上,他都可以三言两语把小梳子逗笑;他性子很软,适当的时候又会装可怜,无论小梳子如何羞辱蹂躏践踏,他都笑嘻嘻的不会生气,实在扛不住了就像小鹿一样无辜地眨巴着眼睛蹲在角落,逼得人再下不去手。
  于是,在外漂泊了大半年以后,小梳子亦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薛氏纨绔,再也舍不得跟他分开了,两个人欢欢喜喜地闯荡天涯,乐不思蜀。
  薛家的老爷子没办法,眼看着世代相传的手艺和偌大的家业都无人继承,只好向薛绍求和,答应了他和小梳子的婚事,叫他们回薛府完婚。
  能与爱人光明正大地长相厮守,小梳子也很开心,便连夜赶回家中,向母亲禀明了来龙去脉,希望母亲成全她和薛绍。
  只可惜,避世而居的母亲认为人妖殊途,相恋的话注定不会有善终,极力反对小梳子跟薛绍在一起。
  情爱向来如罂粟,总是叫人欲罢不能,更何况是小梳子这样涉世未深的单纯小妖?她无法割舍,抵死不从,勃然大怒之下,母亲封了她的法力,将她关了起来。
  过了几日,小梳子在闺房里不哭也不闹,做母亲的心软了,便准备了好吃食进去安抚她。谁料,房间里早就空无一人,只余桌上的一封信,信中,小梳子再一次表达了海枯石烂的决心,并说就快要错过跟薛绍成亲的吉日了,不得已逃跑,望娘亲大人成全。
  小梳子的母亲气得够呛,然而气归气,事已至此,也无可挽回了。她不想宝贝女儿以贫穷孤女的身份嫁入薛家,受那些凡人轻贱,于是准备了各式各样的名贵礼物,极不情愿地去空桑参加小梳子的婚礼。
  到得空桑都城这天,正是小梳子所说的吉日,还没进城门,小梳子的母亲便听到震天的喜庆鼓乐声,进城之后,只见迎亲的红色队伍蜿蜒如长龙,满城的百姓都欢天喜地挤在街头,争看这数十年难得一见的盛事。
  小梳子的娘亲虽然被这阵仗唬得有些发蒙,然而心中是欣慰的,毕竟,女儿遇上的是一个对她拱若珍宝的男子,跟着他,她应该不至于吃苦头。
  她正这么欢喜着,远远看到新娘的轿辇以及长长的陪嫁队伍行过来了,她往人群前面站了站,想要看清楚薄透红纱后穿上喜服的女儿是何等绝色。然而,待她当真看到的时候,整颗心刹那间便跌到了冰川里,然后纷纷扬扬碎了一地。
  “啊!发生什么事了?!”
  “新娘子在哭吗?!”
  喝得满脸酡红的小蛮和杜青琅惊呼出声,齐齐瞪大眼睛望向樱栗夫人。
  美妇人淡笑着看了她们一眼,浅抿了一口杯中酒液,云淡风轻地继续讲下去。
  用透明轻纱半笼着的轿辇中,根本就不是她的宝贝女儿小梳子,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子。轿辇后的第一份陪嫁,是一只半人高的青玉宝瓶,精美绝伦,灵气逼人。
  路人们的低声议论,像刀子一般钻进小梳子娘亲的耳朵里。
  “公主大人怎么会嫁入平头百姓家里呢?”
  “你也太孤陋寡闻了吧?看到那只玉瓶没,听说那是薛家花了十年时间雕成的,前阵子献进宫里,主上龙颜大悦,当场就给薛家封了爵位……”   “那怎么又成了陪嫁呢?”
  “公主大人喜欢,主上哪敢不给?”
  “唉……薛家这圣眷也太盛了吧,就不怕物极必反?”
  “嘘,你不要命啦,还敢说薛家的闲话……”
  9
  “小梳子中了圈套,被薛绍制成了玉瓶!”
  两位原本“雪肤花貌”此刻“脸红脖子粗”的淑女齐齐跳了起来,绝望地看着说出残酷结局的樱栗夫人,眼泪吧嗒吧嗒成串地往下掉。
  美妇人眸中的冷光随着灯火一闪,旋即绽放出一个雅静无尘的微笑,“那痴心的小妖,恐怕至死都不知道自己被骗了吧……”
  “呜呜呜……好可怜……”小蛮和青琅哭着哭着,扑通一声栽倒在桌面上,在各自流出来的泪水里呼呼睡着了。
  樱栗夫人看着她们,慈爱地笑着摇了摇头,轻声唤道:“小眉,把两位小姐送回房间休息,好好照顾。”
  侍女们无声地执行着主人的命令,小心翼翼地把小蛮和杜青琅扶走了,瓜子见状,慌忙从锦凳上跳下去,屁颠屁颠地撵着去照顾了。
  大厅里一时静默下来,白衣公子惆怅地叹了口气,“真是个令人伤感的故事……夫人,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就此散席吧?”
  樱栗夫人将眼风徐徐扫向无夜,脸上浮起了淡淡的怅然,“长孙公子,在散席之前,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公子可否成全?”
  白衣公子缓缓垂下鸦黑的睫羽,不置可否地静静笑了,“夫人不妨说来听听?”
  “我一个人生活在这岛上许多年,相信公子也能想象得出我的处境,今日见到杜小姐,真的打心眼里喜欢,不知公子可否成人之美,让青琅留在岛上给我当女儿,陪我聊度余生?这样的话,于我于她,都好。”
  樱栗夫人柔美又带些许凄婉的声音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人如同置身淡青色的烟柳之中,有着说不出的妥帖舒畅,纵使她提出的建议再荒唐,也没人能忍心拒绝。
  可惜的是,她遇上的人可不是一般的硬心肠。向来以揉碎九州八荒美人心为己任的白狐族花花公子抬起头来,灼灼望向樱栗夫人,笑容璀璨无比,“呵呵,夫人,您这个请求,还真的很不情啊。无夜向来一言九鼎,已经答应了的事情,决计不能食言。况且,棒打鸳鸯,可从来都不是我的风格。”
  刹那之间,樱栗夫人唇角的浅笑浸染了一层泠泠的霜色,原本温婉柔弱的眼眸,亦像淬过火一般凛烈起来,“这么说来,公子你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我这可怜的未亡人了?”
  面对突然翻脸的冰霜美人,白衣公子依旧笑得灿烂,“还请夫人见谅。”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请长孙公子和流云先生见谅了。”
  凌厉的话音未落,樱栗夫人唇角的笑意彻底敛去了,眼中跳跃的金色火焰愈燃愈烈,悲凉的情绪自彤彤火光开始,急剧蔓延到她周身,让她整个人好似一把华丽得绝望的缕金刀。
  突如其来的“轰隆隆”巨响中,喧腾的海水千军万马一般自虚空之中闯出来,瞬间席卷了整个厅堂。樱栗夫人端坐于蔚蓝的水波里,冷漠而倨傲,妆容不但未毁,反而较之方才更要鲜丽冶艳数倍,似乎她原本便应存活在水中。
  无夜和流云则没这么好的风度了,两个人勉力捏诀,才能阻止那带有咒力的海水将他们撞翻,卷进虚空里去。
  无夜手中应付得吃力,嘴上却仍然不肯消停,嘿嘿笑道:“夫人,当年您为了给小梳子报仇,水漫薛家,连夺数百人性命,用的也是这招吗?”
  樱栗夫人神色一滞,身上戾气稍敛,厅中狂暴的洪流亦跟着缓和了下来,她的声音像任何一个柔肠百结的母亲那样悲伤而温柔,“我的宝贝小梳子,可怜的小梳子……薛家的人死有余辜!可小梳子再也回不到我身边了……”
  白衣公子不动声色地朝伤心的母亲身边挪了两步,“夫人为什么不把小梳子的原身带回来呢?或许还有一丝希望也未为可知啊?”
  樱栗夫人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像透明的水晶珠,大粒大粒渗进海水里,“薛家是魂匠世家,雕琢那只玉瓶时,早已将小梳子的魂魄一并研磨了,以我的修为,没有回天之力……况且,等我水漫薛家之后再去寻那只青玉宝瓶,怎么也找不到了……”
  长孙无夜叹了口气,“也难怪,那个时候,别说找小梳子,夫人恐怕自身都难保吧,海之眷属跑到人间滥杀无辜,天君给夫人的惩罚应该不轻啊……”
  厅中的海水安静下来,樱栗夫人的眼睛里却再一次燃起灼热滚烫的火焰,那是只有母亲为了保护孩子才会迸发出的疯狂的执念,“为了小梳子,我不怕,刀山火海,粉身碎骨,我什么也不怕!我不知道她是在怎样的机缘巧合下得以投胎转世成青琅的,总之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手了,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你们送到空桑去吃苦头,我一定要把她牢牢护在我的羽翼之下!你们要阻拦我,就只有死!”
  就在她眼中的火焰由金色转成赤红,即将痛下杀招的一瞬间,无夜和流云双双跃起,挥掌拍向了樱栗夫人,她匆促回招,刚好与他们对上了,无夜、流云所创的乳白色结界和樱栗夫人召唤出的被愤怒染成赤红的海水泾渭分明地在厅堂中对峙。
  一开始无夜流云还犹可支撑,时间一久,原本就没有恢复过来的两个人渐渐不支,而樱栗夫人却如幼崽受到威胁的母狮子,爆发出了无穷无尽的战斗力。
  正在相持不下之际,厅堂上空的八宝琉璃灯一闪,一道黑影闪过,无夜抬头去看,顿时大喜过望,“瓜子,快来帮忙!”
  通身曜黑的猫咪在琉璃灯的照耀下貌美非常,它优雅地立在朱漆横梁上,略偏了偏脑袋,淡淡道:“怎么帮?”
  白衣公子看了一眼誓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樱栗夫人,咬牙道:“虽然有些唐突佳人,但也没办法了,性命要紧。你就像第一次在船上打我那样,狠狠地给夫人一巴掌吧!”
  黑猫贵公子金色立瞳的大眼睛黯然闪了闪,而后轻轻合上,满怀歉意地柔声道:“对不起!”
  说完之后,它像道黑色闪电一样从横梁上纵身跃下,冲向厅堂正中央对峙的三个人,长孙无夜长长松了一口气。然而,气还没有舒完,他的脸色便陡然变了,伴随着一声震天的哀号。   “不!”
  黑色闪电并没有狠心给樱栗夫人一巴掌,而是,以搏命的姿态冲破了无夜和流云的结界。
  它的那声对不起,是给他们的。
  乳白色的结界消失了,强弩之末的两个人被夹带着愤怒与咒力的海水一冲,彻底瘫软下来。赤红的旋涡怒号着朝他们逼近了,流云被无夜拉着躲避之余,伸手捞回了已经被卷进旋涡里的瓜子。
  它全身的骨头筋脉都在硬闯结界时被震碎,奄奄一息,飘零如一片风中的枯叶。
  它就要死了。
  10
  “吱呀”一声,海水已漫到房梁的厅堂里,竟然有人从外面推开了大门。
  刺目的阳光比流水更轻盈地倾泻而入,原来,天已经亮了,金色的光轮正中央,是一抹夺目的红影子,就在他推开门的一刹那,即将被卷入赤红旋涡的无夜和流云重重摔在了地上,漫延整个厅堂的海水亦沿着来路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红影子穿了件红得耀眼的外袍,腰间系着宽边银丝薄甲,周身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明艳不可方物的脸上,则是傻瓜一般的惊愕表情,他看着一片狼藉的厅堂以及苦大仇深瞪着他的三个人,喃喃道:“啊咧,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错过你个头!差点儿就错过给我收尸!”被泡得跟落汤鸡一样的白衣公子从地上一跃而起,劈头就是一拳轰过去。
  “哎哟!”
  红衣服的漂亮傻瓜捧着鲜血直飙的鼻子跳了起来,“你看你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我哪里来晚了嘛……”
  阵法被破的樱栗夫人内伤不轻,丝丝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然而,一想到杜青琅要被送去空桑跟一个垂死之人成婚,她便心如刀绞,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与眼前这三个冷血刽子手同归于尽。
  擦干净鼻血的红衣美男子信步走过去,温柔地将她扶起来,轻叹了一口气,“夫人,您放心,我会对青琅负责的!”
  长孙无夜被他蠢笑了,“呸!说的什么混账话,青琅才不需要你这种蠢蛋为她负责!”
  流云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地查看着奄奄一息的黑色猫咪,“乌痕,别闹了,快看看瓜子还有没有救。”
  乌痕还没来得及将瓜子接过去,只见门口有影子晃了晃,然后,一团火焰猛冲过来,将黑色猫咪抢进了怀里。
  穿着朱红喜服的新嫁娘脸上,血色正一点点褪尽,她紧紧将猫咪捂在自己温热的胸口,惨白的脸上勉力维持着濒临破碎的笑意,“瓜子,瓜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你有九条命,你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身体渐渐冰冷的猫咪听到她的声音,虚弱地半睁开眼睛,倾心尽力看着她,气若游丝道:“乖琅琅,对不起,上辈子,我没能好好保护你,这辈子,我……我也不能再照顾你了,好好跟着你娘亲吧,不……不要再去人间受苦……”
  杜青琅的眼泪无声滑坠在黑色猫咪的身上,犹如露珠一般剔透,“不……不,瓜子,我要你照顾我,我不许你死……”
  跟着青琅一起进来的小蛮原本也在跟着垂泪,这一刹那却像打了鸡血一般跳起来,“上……上辈子?青琅你听到没,瓜子它说上辈子……”
  只可惜,被猫咪养大的女孩子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一味地抱着垂死的瓜子哭泣,“不……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
  乌痕拍了拍她的肩头,柔声抚慰道:“快把它给我吧,要不然,从前世追你到今生的情圣可就真要死翘翘啦……”
  上辈子,没错,瓜子跟它的琅琅,还真有上辈子。
  当年当街调戏卖花姑娘的纨绔子弟被力大如牛的女壮士单手撂进粪桶里以后,就无可救药地被驯服了,他像着了魔一般爱上她。
  跟着她流浪,是好的,回到薛家与她举案齐眉,也是好的。只要有她在,怎么都好。
  大婚前夕,父亲以新郎新娘不宜见面为由,要他和小梳子分别待在房间和别院里不出门,以免坏了规矩。他怎能料到,短短数日不见,竟成永诀。
  婚礼当日,当他发现新娘变成了当朝公主,而他心爱的小梳子,被制成了绝美的瓷器时,生命之火,就在那一刻从他心中熄灭了。
  生为魂匠,本就有与异界沟通的能力,他抱着那只青玉宝瓶逃出喜堂,与冥界订立契约,小梳子被补全魂魄,获得轮回转世的机会,而他,在畜生道里伴她一世之后,将沦为冥界的匠人,永无转世之日。
  然而,猫咪的一世再长,也不过二十余载,与青琅相伴的日子里,它既觉得幸福,也感到恐慌,它害怕自己死后,青琅再一次沦为浮世飘萍,受人践踏。万幸的是,它竟在无意之中找到了那只红靺鞨手镯,那并非普通的手镯,而是小梳子的娘亲当年水漫薛家犯下天规之后,被天君贬来人间受罚的罪身。
  之后不久,杜老爷财迷心窍应下了空桑那桩离谱的婚事,瓜子非但没想办法阻止,反而高高兴兴地陪着青琅上了渡海的大船,它可从来没想过当真要青琅嫁给空桑那个病痨鬼,它只是想让青琅和红靺鞨手镯一起航行到海里罢了。
  红靺鞨原本便是海族眷属,只要它用魂匠的法力助她利用海洋的力量挣脱咒缚,恢复原身,樱栗夫人不可能认不出亲生女儿,更不可能再一次放任她去人间受苦。它心爱的女孩子,从此以后会在海中的净土上,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
  至于其他人,以及它自己的死活,它可不在意,反正自始至终它在乎的,也不过是小梳子一个人的幸福而已。
  铺天盖地的日光里,垂死的猫咪静静蜷在乌痕的掌心,穿着朱红喜服的新嫁娘脸上绽放出最明媚笑容的同时,坠下了最沉重的泪滴。
  11
  长孙无夜一行还是赶在吉日之前把杜青琅送到了空桑王爷的府邸。
  那位爱穿红衣服十分娘娘腔的灵法师果然没有让王爷失望,准新娘刚到,在病床上痴睡了十九年的爱儿一个鲤鱼打挺便坐起来了,而后日日夜夜黏在新娘子的身边不肯走,端茶送水殷勤之至。虽然染上了新的怪癖——一见新娘子笑就高兴得“喵喵”大叫,但总比躺在床上靠人参吊着命强太多,因此,阖府上下十分欢喜,对灵法师,以及护送新嫁娘前来的三位中原贵客打赏都丰厚至极。   回程的路上。白衣公子坐在载满宝物的大船上满意得直哼哼,“这下总算可以还清昆仑山那笔巨款,好好过几天舒坦日子了……”
  乌痕看了在珠宝堆里拼命挑首饰的小蛮一眼,丧气地瘪了瘪嘴,“喂,把猫咪的魂魄注入垂死之人的身体里,我可是在冒被开除公职的风险!你说好要把那个红靺鞨手镯留给我的,现在人家开开心心当丈母娘去了,你说怎么补偿吧!”
  长孙无夜妩媚的眼风徐徐扫过,“瞧你那点出息!当初把手镯送到猫咪手上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没戏啦……不过,我们这一次这么卖力上演了这么多戏码,上山下海出生入死帮那位大人物救外室和私生女儿,你觉得他好意思不翻倍给酬劳吗?所以,少不了你的好东西啦……”
  八卦之火以燎原之势迅疾燃透了小蛮的灵魂,她首饰也不挑了,两眼放光地重复着方才无夜所说的敏感词汇,“外室!私生女!大人物!是谁!”
  流云一边烹茶,一边皱起了眉头,“咦,樱栗夫人不是说夫君已亡故吗?怎么又成了别人的外室了?”
  白衣公子长长叹了口气,“那位大人物当年微服出巡,穷追猛打俘获了樱栗夫人的芳心,然而小梳子出生刚不久,就被正室发现了,正室是位爱吃醋的,娘家背景又不得了,大人物惧内惧得要命,后来再也没有找过樱栗夫人,连二十年前夫人因为小梳子出事都被正室拦着没去救……樱栗夫人恨他入骨,自然当他死了……”
  “心底里,大人物对樱栗夫人母女俩还是牵挂得紧,但又不敢明着出手,所以只好暗中联系我出面帮忙……”
  小蛮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原来所有的事情你一开始就知道!那还整出这么多是非来干吗!一开始跟瓜子说好不就行了吗?!”
  白衣公子啪的一声打开手中的折扇,狞笑道:“嘿嘿嘿嘿……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如果过程不曲折复杂惊险刺激,哪有那么容易敲到竹杠?况且,像小蛮你这样的小姑娘,不是就喜欢我这种力挽狂澜于危机之境的动人风姿吗?”
  红衣少女抚额沉思了片刻,咧开嘴冲洋洋得意的白衣公子嘻嘻一笑,“呃,就这次来说,你好像不是力挽狂澜的那个,而是屁滚尿流的那个吧……”
  长孙无夜一口气噎在胸口,脸都绿了,“你!”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大人物,到底是谁呀?!”
  红衣少女毫不在意船舱里是不是有琉璃心碎了一地,双手托腮眨巴着水光潋滟的大眼睛求知若渴地紧紧盯着无夜。
  原本气疯了的某人在赤狐族族花深情的凝望里,瞬间溃不成军,他哀叹了一声,不忍心不回答她,“樱栗夫人也不过是一只宝石精而已,却拥有那么可怕的操纵海水的本领,你说那位大人物是谁?”
  红衣少女愣了愣,旋即尖叫起来,“哈,我知道是谁了!他就是……”
  “嘘!”
  白衣公子伸出玉葱般的手指堵住了小蛮粉嘟嘟的嘴唇,眼神温柔得一塌糊涂,“乖,在他的地盘,还是给他留几分面子吧,免得惹祸上身……”
  他指尖的温度,一如多年前那么妥帖温暖,红衣少女耳根一热,一张脸顿时蓬蓬勃勃地红了起来。
  浪花欢快地拍打着船舷,遥远的海天相接之处,是谁也无法预知的未来。
  创作谈
  一直很喜欢宠物,但是又没条件养(因为太懒,连自己也养不活),只能搜看各种小动物的萌事聊以自慰。有一次看到一条说大部分猫咪都觉得自己主人很懒,生怕他们被饿死了,所以不断在外面狩猎——捉老鼠、蛇、小鸟,从垃圾桶里掏吃食,再千里迢迢带回来喂养主人,这个点一下就把我戳中了,太帅气太让人感动了有木有!后来就开始YY一只帅猫抚养软妹纸(这里玛丽苏了,自动代入了,对不起!)的故事,然后,就有这篇《樱栗姬》啦,希望大家喜欢,给我投票的生米一定也能遇到这样一个从前世追来化作萌宠陪伴你的大美人,汪星喵星随你挑!对了,还有还有,《浮生永夜》和《雪浮屠》近期该上市了,准备好零用钱哦~~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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