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牙小住了大半个月，却不知该如何描绘这座城市。
　　每天从海边的住处醒来，伴着海鸥吵闹的欢叫声洗漱，再坐电车穿越使馆区，去位于和平宫的国际法学院上课。二十分钟的旅途，经过了一百多年前清政府参加海牙和平会议的代表团居住过的古老酒店，与刚刚建成的国际组织总部，似乎浓缩了一部人类和平与纷争的历史。海牙也因此享有“世界司法首都”的名号达百年之久。但是，抛开国际法，海牙又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呢？
　　她不是一座典型的欧洲古城。市中心没有市政厅，也没有大教堂。外表朴素的皇宫旁有一座小小的水池，岸边飘扬着荷兰共和国各个省的省旗。池塘另一头，皇家莫瑞泰斯美术馆的小楼倒映在柔波里，维米尔的名作《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就在此展出。皇宫以南是一片繁华的商业街。白色玻璃幕墙的市政大楼缩在市中心南侧的一角，几座主要教堂的位置则更加边缘。

　　没有市政广场，主城中心的集市只能选址在莫瑞泰斯美术馆对岸的一片树林里。每周四和周日，古玩和旧书摊总能将这片广大的绿地填满。南荷兰有些市镇的市集规模更大，但一周通常只有小半天，海牙的古玩和旧书市场则从上午十点一直持续到傍晚。
　　与其说这是古玩市场，不如说这是伪“中国文物”集散地。粗制滥造的仿制文物上用现代字体刻着文白不通的胡言乱语，不知是哪个影印版的《十竹斋笺谱》被拆开来一页页当作名画出售。荷兰本地的旧文物反而价格不高。这里的顾客多是懂行者，许多百年历史的古老招贴画和现代艺术品被我暗中记下后，下一次市集就不见踪影;而那些“一眼假”的货物则永远躺在摊位上，卖不出去。人们乐于在这些假货中挑挑拣拣，而摊主似乎也不在意它们的销路。
　　相比之下，旧书摊的买卖就热闹许多。在海牙，一个人会说多少种外语都不令人奇怪，所以海牙的旧书摊从不分设语言专区，荷兰语、英语、法语、德语乃至中日韩语的文献错杂一处，不时能发现当地国际组织和重要机构流出的罕见资料。一百多年前的日语杂志被压在一堆中古圣经文献下，品相完好，似乎是某位曾驻海牙的外交官的遗存。
　　海牙人显然是真爱书的，他们懂得旧书的意义。市中心每家书店都有一整层的旧书区。英国的旧书店往往将古版本和手抄本单独锁在橱窗里，而海牙的旧书店和书摊则欢迎顾客们上手体验这些最珍贵的文献。坐电车周游这座小城，街角总会出现竖在架上或钉在墙上的小木屋。最初我以为这是为海鸥和鸽子搭的小窝，走近时才发现小木屋里裝的是用来漂流的书籍。
　　海牙人颇有分享宝藏的精神。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汽车博物馆，海牙Louwman博物馆的收藏就全部来自私人捐赠。在家族三代人的努力下，这里如今拥有世界上第一辆四缸发动机汽车、第一辆四驱车和目前发现的最早一辆丰田车，150辆馆藏车甚至令各大厂商的博物馆和官方汽车博物馆侧目。海牙另一座颇为有名的埃舍尔美术馆则是来自荷兰皇室的馈赠。
　　普通的海牙市民也十分友善。刚刚去过北欧，又从英国来到这里，我不免对当地人的热心印象深刻。也许是由于这种友善，海牙的海鸥和鸽子十分嚣张。皇宫门外的小广场上积着厚厚的鸽子屎，似乎永远也无法清理干净。它们不仅不怕人，还会毫不客气地制造小城里罕见的抢夺事件。我住处的厨房上就贴着告示：“请勿打开厨房到走廊的大门，否则海鸥会进来抢走你的食物。”门外，这些不死心的鸟儿们依然天天低空掠过走廊，寻觅着可以发动攻击的机会。
　　放在任何一座欧洲小镇，这些景象并没有什么出奇，但海牙并不是小镇，而是一座国际都会。每天早上坐上电车，你都无法预料这一天将会遇到来自多少国家的新朋友。有几次与当地人交流，听到我说英语，对方迅速而错误地切换到法语频道，双方同时愣住数秒后才反应过来，大笑着用英语说“抱歉”。

　　当国际都会拥有小镇般的生活体验，住在这里的世界公民们也多了一份从容与淡然。
　　“我之前在伦敦当驻英大使，我觉得海牙的生活比那里舒服多了。”一位欧洲国家驻荷兰大使对我说。“在有些国家，我们需要高标准的安保措施，在这里，我自己开车就出门了。”另一位外交官笑道。
　　在和平宫内外，我见到国际法官背着布袋沿着小巷走回家，也见到国际法学院请来的世界级学者步履匆匆地走过海牙的街道。国际法院一位前特设法官总在傍晚时分离开和平宫，去附近的酒吧小酌，在和平宫学习的青年学者和外交官们骑车从他身边经过，不时用英语或法语和他打着招呼。
　　出入几个使馆的招待会，我们没有经过安检，也没有被核对身份。大使和夫人站在门口笑着和来宾们打招呼，随后所有人一同来到大厅享用使馆自制的点心和冰镇啤酒。大家举起酒杯，如同老朋友在小酒馆里相逢。
　　每逢国际法院的判决日，和平宫门口挤满记者，示威人群不时闪现。但宫里的人们依然淡然地出入，坐在大门外的长椅上吃着三明治谈论人类命运。门外的冷饮小车准时到场，大叔抱着肩膀看着打完国际官司的律师和外交官进进出出。“在这里，没有当事人会走出法院狂笑或者大哭。”一位国际法官说。这只是他们寻常工作的一天。
　　小镇般的氛围也让世界公民们乐于在这座高楼林立的城市里四处行走，留下无尽的国际法痕迹。这里的物价远低于伦敦、日内瓦等欧洲中心城市，生活质量却更高，猫途鹰上排名倒数的餐厅也常能给人带来意外的惊喜。
　　一个寻常的午后，来自四个亚洲国家的外交官、律师、记者和学生们相聚在一个随意选择的小店里。烛光摇曳，小店自制的三明治美味可口。大家互相开着玩笑：“在海牙，一切都与国际法有关。”
　　这就是海牙。这里有着小镇式的惊喜，也有大都会的多元。你很难说清这座城市最打动你的是什么，可能是街角的书屋，可能是一栋老房子墙上的彩绘，可能是在民居窗前与你对视的猫猫狗狗，也可能是中央火车站大厅里那架写着“请弹我”的钢琴。这里似乎远离尘世，又似乎是世界的中心。
　　在和平宫的三周，我听到了无数学者、法官和外交官对海牙之所以能成为“国际法之都”的解读，但很少有人提到这座城市的氛围。曾几何时，人们认为战争与革命才是寻求正义之道。今天的学者则发现，动乱中的人们渴求的是解决方案，不管这种方案是否“政治正确”。而只有安静与祥和之地，才是孕育正义的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