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指成网

来源 :海外文摘·文学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appyyoung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青衣成为一名游戏陪玩儿,可以说是一件十分偶然却又必然会发生的事。
  22年前,她出生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四川小城,父母都是小学教师。高考时,她考取了四川一所一本院校,毕业后又回到家乡,被父母安排进当地的一所中学当老师,教音乐。
  不同于其他出生在山城的孩子,青衣讨厌山。四川的山低矮、潮湿、阴森,毫无巍峨气象,偏偏还无处不在,简直像一座专门囚禁人的牢笼。生活是千篇一律的三点一线。学校里,无论校领导、老师还是学生,没人会把音乐课真的当成一门课程,因而青衣也没什么教书育人的热情。下班回家和父母吃完饭后,她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青衣的房间小而狭窄,逼仄且充满压迫感,连一张单独的书桌都放不下,她只能抱着电脑坐在床上,玩儿游戏或是看电影打发时间,等到倦意来袭,便开始新一天的循环。
  这样的生活清淡、闲适,没有压力,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但正因为如此,反而令人焦虑和不安分,每天都被压抑的孤独感侵袭。尤其是那天,青衣得知母亲正在为自己物色相亲对象,还把相亲对象的信息发到了自己手机上,顿时感到十分惶恐。
  自己才刚过22岁。青衣大惊小怪地想着,难道就要去相亲、结婚、生孩子,就此步入中年生活?不,那是不可能的。青衣向往的是北上广那样的大城市,然而22年了,她却连省都没有出过。父母对青衣的想法感到很不理解,全中国乃至全世界,哪里有四川好呢?不放半锅辣椒,那吃的还叫菜吗?除了四川,哪里还能看得到大熊猫呢?每当说起这个话题,青衣只能沉默着翻白眼。父母连网都不会上,从来没去过电影院,对叫外卖深恶痛绝,这是两代人的代沟,谁也没法说服谁。
  在学校,青衣只是一名编外教师,月薪2800元。这座六线小城,平均工资也不过3000元多一点儿。外加她吃住都在父母家,生活开销很少,2800元其实是够用的,但那种自卑感却总是阴魂不散。
  青衣开始琢磨为自己赚一些零花钱。她别无所长,唯一的爱好是唱歌,虽然在课堂上常能博得学生的满堂喝彩,但离可以单独开班授课的专业水准仍差得远。在这样一个小城,连兼职的机会都少得可怜。自己好歹也是个一本院校的大学生,又是个教师,总不能下班后去送外卖、端盘子吧?
  好在工作压力不大,音乐课本来就少,还经常被文化课老师“借用”。青衣常常一整天无所事事,便开始玩儿游戏。以女孩子的普遍游戏水平而言,青衣算是相当不错的。她在一款叫作“王者大陆”的流行游戏里打到了最高的“王者”段位,常常拿MVP,玩儿女孩子通常不太擅长的FPS(第一人称射击)游戏,偶尔也能带队“吃鸡”。
  常有人觉得青衣玩儿得不错,在游戏里加她为好友,得知她是女生时大为惊讶,说女孩子有你这样的水平,都可以去做游戏陪玩儿了。这是青衣第一次听说陪玩儿这个职业,到网上简单了解了下,据说可以一边玩儿游戏一边赚钱,便萌生了试试看的念头。
  她登录了一个叫作“勾指”的游戏陪练平台,简单填写了一些基本资料后,平台便通知她正式注册成为一名游戏陪练师。平台人声嘈杂,热闹有序,有“派单厅”“接待厅”“语音室”“娱乐室”,甚至有“商务厅”“会议室”“外联部”,有职业游戏战队入驻专区,还有游戏大神现场直播,挂着一长串编号的接待员专门为下单的“老板”服务,这样专业的气氛让青衣产生了一种憧憬和信任感。她将自己的“勾指”ID命名为“青衣”,没一会儿,便有一个叫“小莫”的平台接待员主动联系她。这个小莫声音温柔有磁性,很像青衣以前常听的一档电台节目的主播,让人很生好感。他耐心而细致地向青衣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又让她准备一段简短的自我介绍。
  青衣惊讶地问:“现在就准备?”
  小莫说:“现在准备好就可以开始接单赚钱,你跟钱没仇吧?”
  青衣偷偷吐了下舌头,静下心思考了三分钟,作了一段四平八稳的自我介绍。虽然看不见,但青衣明显能感觉到小莫在屏幕后直摇头。
  “小姐姐,咱是来做陪玩儿的,不是去面试公务员的。你的自我介绍要活泼,要特色鲜明,要能一下击中老板的心,不然谁会点你?”
  青衣一时没能完全领会小莫的意思,讷讷不语。小莫叹了口气:“你不要紧张,陪玩儿就是陪别人玩儿游戏,说白了也是服务业的一种,出卖自己的时间,换取对方的快乐,光明正大,天经地义。你的嗓音很不错,很甜美,很适合这一行。这样吧,我先带你去听听别的陪玩儿是怎么自我介绍的。”
  他把青衣带进了一问“接待室”,里面已经有六只麦克风头像在等待了。很快,从“派单厅”转过来一位老板,小莫简单打了个招呼,说:“你们开始吧。”
  1号麦克风率先亮起:“晚上好,我是当前一麦的雪儿,平均KD7.3,游戏时长1000多小时,人皮、话多、心态好,会唱会跳,能打能撩,希望老板给我个保护你的机会哦!楼下接麦,辛苦!”
  青衣听着很新鲜,她觉得这个雪儿就很不错,7.3的KD也算差强人意。但老板却没什么反应,于是2号麦克风接着发言,然后是3号、4号。5号故作夸张,大声嘎嘎怪笑,一副想把人连皮带肉吞掉的语气,青衣觉得老板不被吓跑就不错了。6号却又是另一番风格,搔首弄姿,充满挑逗和暗示,青衣一听就知道她肯定是开了变声器说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可老板却说:“就要这个6号。”
  小莫向沒被选中的五人道声辛苦,把老板和6号单独拉进一间语音室,又回来问青衣:“你觉得怎么样?”
  青衣不知道该怎么说:“嗯……总觉得,有些太浮夸了。”
  小莫笑了:“你是说那个5号吧,她就是个傻子,老搞这种哗众取宠的事,不过,也有人喜欢她,但你没必要像她那样。”
  青衣模仿刚才那个雪儿说的话写了一段自我介绍,小莫又帮她改了两句,直到两人都满意,小莫才把她带进“接待室”正式开始接单。前几次,青衣因为紧张,话都说得哆哆嗦嗦,始终无人问津,令她深感挫败,幸好小莫一直在旁安慰她。直到第五个老板,她才终于被挑中。   那晚,青衣一共接了两单,收入64元。看着手机上金额入账的信息,她有一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只用了一个星期,青衣就在“勾指”站稳了脚跟,对陪玩儿这一行的了解也越来越深。她发现,做这行的基本是女生,这显然和点陪玩儿的“老板”大多是男性有关。当然,男陪玩儿也是有的,他们大多是游戏高手,专门为那些想要赢分数、升等级的老板服务。一单陪玩儿服务通常为一个小时,价格根据陪玩儿的级别不等,即时到账,每单平台抽取百分之十到二十的利润。
  陪玩儿为青衣开辟了新的社交方式,为她白纸一样的生活描上了许多色彩。在“勾指”,她不断结识来自中国各地、性格各异的老板,甚至还遇到过外国人。通过他们,青衣的目光飞出了这小小房间,飞出了四川,窥探整个世界的模样。
  现在青衣每天晚上都在平台接单,白天不上课时,就在办公室和小莫闲聊。小莫在平台工作时语气温和亲切,像个暖心小哥,让人如沐春风,很多老板都喜欢他。但他私底下说话却犀利尖锐,冷酷刻薄,常常一针见血,让青衣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他。小莫一个人在上海租房子住,他在“勾指”已经两年多了,开始做过一段时间的陪玩儿,后来转成全职接待,醒着的时候几乎全泡在平台上,时间长了,什么样的老板都见过。他说,老板点陪玩儿时会提各种各样的要求,包括但不限于性别、年龄、地区、声音、游戏段位,等等。有的老板好对付,“女的,活的就行”;有的就难伺候了,要脾气好、会说话、声音甜、长得漂亮、游戏水平还高的;还有的张口就要肤白貌美、胸大腿长的,这种其实大多只是调侃,不必当真。但真奇葩也是有的,有一次,有个老板非要他找个不低于50岁,离过婚,生过孩子,最好还是龙凤胎的。
  “你找着了吗?”青衣问。
  “没。我让他回家跟他妈玩儿去。”
  青衣觉得小莫只是在开玩笑,但还是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引得教导主任向她投来不满的眼光。
  青衣对小莫说,她很喜欢做陪玩儿,每天与各种各样的人萍水相逢又即见即散,既新鲜,又免去了延伸社交网络的麻烦,既玩儿了游戏,还赚到了钱,而且比当老师赚得多多了。
  小莫说,你就感谢互联网时代吧,做这行的,大部分都是你这样的小地方人,不用为互联网创新背井离乡,熬得掉光头发,却能安心享受互联网时代的便利。
  青衣从小莫的话中听出了些讽刺意味,有点儿委屈地说,我也想去大城市啊,只是现在没机会,我以后一定会去上海的。
  小莫冷笑,你来上海干什么,上海有什么好的?骚里骚气,跟开了变声器似的,把外地人骗进来做廉价劳动力,再用高房价和高生活成本赶走他们,换一批新的猪进来宰。这地方,男人来了,顶多待几年就想走了。女人呢,尤其是像你这样头脑简单的小姑娘,一来就花了眼,千方百计想赖在这里,这种事我见多了。
  这番话把青衣呛住了。她越想越生气,我怎么就头脑简单了?
  小莫说,你觉得陪玩儿钱好赚啊?好赚轮得到你吗?别那么天真,这里面的水深着呢!
  青衣不想理他了。她觉得小莫的话太消极了,而且明显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和他聊多了,容易打击人的积极性,影响自己赚钱的热情。她现在业务做得越来越娴熟,慢慢也学会了如何与一些难缠的老板周旋,而且意外地发现,自己在这行中还挺受欢迎的。
  陪玩儿不是主播,老板看不到陪玩儿的脸,只能通过声音想象陪玩儿的模样。青衣是四川人。四川人,尤其是四川女孩儿,说话软、糯、绵、弹,却又有一种爽朗的英气。她又是个老师,平常在学校里习惯了哄学生,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拖着长长的尾音。比如一个“好”字,她说起来,有一种格外宠溺的感觉。更难得的是,因为在大学练过口播,她的话里几乎没有口音,不像有些川妹子,一开口,满嘴都是花椒味。青衣的声音让老板觉得舒服、真实,不像那种明显是变声器合成的电子音,一股子狐媚气,听多了让人恶心。
  不光是声音,青衣在其他方面也尽可能做到了真诚。比如“勾指”个人空间里的照片,别的陪玩儿都是浓妆艳抹,或是用修图器修到“见面不识”的地步,青衣却只简单化了点儿淡妆便发了上去。她天生丽质,一头中短发简洁清新,皮肤白皙,面容干净,笑起来尤其令人心动。常有老板私信她说,青衣让他重温初恋的感觉。
  不像外行人想的那样龌龊,花钱点陪玩儿的人,除了少数心怀不良想找人聊骚的,大部分也只是觉得一个人玩儿游戏孤单,想找人说说话而已,他们最渴望的恰恰是真诚。青衣这种平平淡淡,不作妖、不卖弄的风格,让他们觉得很舒服,外加她本身游戏技术过硬,就更受老板的青睐了。就这样,青衣很快有了自己的“回头客”,甚至还建了一个“固定客户群”。群里常有老板给青衣发红包,一般都是8.8元,偶尔也有66元、88元的。但凡超过100元,青衣就不收了,这更博得了一些老板的好感。
  但也不是所有老板都规规矩矩的。常有老板半开玩笑地向青衣“表白”,一开始,青衣还有些小鹿乱撞,后来也就见多不怪了。也有老板明示或暗示想和青衣线下约会,甚至有一次,一个老板发来信息:
  “一万块一晚,行不?”
  青衣回都没回,直接将对方拉黑。
  自己付出了时间和精力,赚的是理直气壮、问心无愧的钱,不是来卖身的。青衣不断提醒自己。但也有一次,她架不住一個老客户几次三番的请求,和他通了一个视频电话。可一见了脸,或许是和各自的幻想都有差距吧,反而都说不出话来了。两个人都觉得异常尴尬,草草聊了几句便挂断,后来那个老板再也没有找过青衣。
  现在青衣一晚上能接四到五单,算下来,每晚能收入将近200元,折合成月薪,是教师工资的两倍多,在这个小城属于不折不扣的“高薪族”,而且不用每天坐班。青衣甚至想过将陪玩儿的工作时间延长到每天八至十个小时,这样收入还能再翻一倍。但这样一来,她就得辞掉教师的工作,这是父母绝对不会同意的。
  做了整整一个月陪玩儿后,青衣拿出1000元的收入,取成现金交给了父母。   拿钱给父母时,青衣是有一些虚荣的心态的。毕业后,她吃住都在父母家,虽说是生身爹妈,但和那些早早就独立生活的年轻人相比,青衣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挫败感。这1000元既是她给父母的食宿费,也是她给自己的一针强心剂。
  但父母的反应却让青衣始料不及。他们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为女儿骄傲的意思,反而不断逼问她这钱是从哪里来的。青衣开始还故作高深,表示你们不用管,你们只要知道这钱来得完全合情合理合法就行了。但父母不依不饶且紧张兮兮的态度,让青衣觉得既可笑又烦躁。等到她烦不胜烦,终于说出真相后,父母简直可以用大发雷霆来形容。
  父亲把1000元钱狠狠甩到地上,说我们不要你赚的这种脏钱。母亲一边拦着父亲,一边用一种怒其不争的眼神瞪着青衣,似乎气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青衣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重重把门关上。眼泪早就在她眼眶里打转了,她把头蒙进被子,狠狠哭了一场。第二天醒来时,手机里跳出了十几条未读信息,打开一看,几乎都是父親转发给她的资讯,内容全是关于游戏陪玩儿的负面信息,什么“拜金”“约炮”“骗钱”,称陪玩儿这一行业是“消费主义的极端”“娱乐至死的时代缩影”,其中不乏主流媒体的评论。此外,还有母亲发来的一条几百字的长信息。在这条信息里,母亲充分发扬了一位从教三十年的老语文教师的优秀素养,言辞恳切,语气谆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说,人心隔肚皮,年轻人往往只能看到表面的好处,而忽视事情背后的风险。她希望青衣自爱,珍惜女孩子家的名声。
  这时候,青衣反而不生气了,只是觉得父母完全不可理喻。她曾听说,父母至今上课仍固执地使用最传统的板书,很多家长、学生和学校领导对此颇有微词。但他们资历老,又是眼看着就要退休的老教师,校领导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青衣慢慢也就想明白了,父母一板一眼地活了一辈子,他们不是反对她做陪玩儿这份工作,他们是反对和他们生活方式相悖的一切东西。哪怕青衣对着电脑屏幕背《女则》,他们也会觉得青衣大逆不道的。对于互联网时代对生活方式带来的改变,父母压根儿就理解不了,因此干脆采用全盘否定的极端态度。
  下午时,小莫打了语音电话过来,问青衣昨晚怎么没接单。青衣没忍住,在电话里把和父母吵架的事全说了出来。小莫听她说完后,鼻子哼了声,什么都没说,倒让青衣有些尴尬,电话挂也不是,不挂也不是。
  过了好一会儿,小莫才问她:“那你还做不做了?”
  青衣赌气说:“当然做,只要‘勾指’不开除我,我就一直做下去。”
  小莫说:“你想好,别像我一样,因为干这个和家里人彻底撕破脸,不值得。”
  听他这么说,青衣有些不知所措。她和小莫虽然最近经常聊天,但话题仅限于工作,真论起来恐怕连普通朋友也算不上,互相并不了解。刚才她已经有些后悔交浅言深,没想到小莫却突然和她说了这样的话。
  青衣犹豫了会儿,试探地问:“要不聊聊?”
  小莫冷冷说道:“就是不来往了,有什么好说的。”
  青衣不敢问了。每当小莫用这种冷冰冰的语气说话时,她都觉得有些怕他。
  小莫说,你不用难过,清者自清,我们做的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不要怪你爸妈,对陪玩儿的歧视是社会大环境决定的。这世上每当出现什么新鲜事物,总会有人跳出来指责反对,人性本就如此。外人看我们打游戏就能赚钱,赚得还快,就戴有色眼镜瞧我们,曝各种所谓的黑料。但这社会上哪一行没点儿黑幕,没出过些败类渣滓?外行人只知道抨击,哪里懂陪玩儿的辛苦。
  这话让青衣的心情舒坦了些。她看了看时间,离下班还早,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小莫闲聊。
  小莫告诉她,陪玩儿业真正火爆起来,其实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主要是乘了直播业和短视频业崛起的东风。现在光“勾指”旗下就有几十万游戏陪练师,用户超过2000万,市场估值接近1亿美元。
  虽然已经做了一个多月的陪玩儿,但青衣始终不明白,陪玩儿业为什么这么火,哪来这么多“老板”心甘情愿花钱请人陪自己玩儿游戏,真就是人傻钱多?
  是因为孤独。
  青衣想了想,陪玩儿孤独还是老板孤独?
  都孤独。小莫说,孤独就是生意。在这个时代,谁能消解孤独,谁就能做最大的生意。
  小莫又说,别以为做陪玩儿的都是像你我这样的穷人。我曾带过一个陪玩儿,那姐们儿是真正的土豪,老公是上市公司的老总,光在三亚就有两套海景房,压根儿就不在乎钱,可照样每天来“勾指”做陪玩儿。你说她图什么?这说明,你有钱还是没钱,和你孤不孤独压根儿没什么关系。
  这些话,青衣当时只是似懂非懂,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小莫所说的陪玩儿的辛苦是什么样的。
  在“勾指”工作了三个多月,青衣一共接了500多单,以她半兼职的工作状态而言,这是个相当可观的成绩。收入增加了,但青衣在心理上却进入了一个疲乏期。过去她交完单,常常兴奋得睡不着,游戏时的细节历历在目,她会通过声音想象老板的模样,每个老板都在她脑海里栩栩如生,或是反复看手机上薪资入账的信息,美滋滋地傻笑。现在她却能做到几乎沾床就睡,仿佛连回忆也成了额外的负担。
  当爱好变为工作,就会毫无乐趣可言。青衣现在真真切切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过去她自己玩儿游戏时,想玩儿就玩儿,玩儿累了就休息,心情不好可以骂人,输了可以发脾气。但做陪玩儿时,就不敢随便表现出负面情绪,要时刻照顾老板的心情。游戏中打到好的奖品要让老板先拿,有出风头的机会也要让给老板,游戏可以输,但一定要让老板玩儿得高兴。碰到较真儿的老板,连厕所也不敢上,否则老板一句“混单”“水单”丢过来,搞不好就要接一个“差评”,那样几天的收入还不够平台罚款。
  青衣以前因为爱玩儿游戏,常常被朋友笑话是“网瘾少女”,自己也总是琢磨怎么才能玩儿得更好,经常上网看一些游戏大神的攻略,每当在游戏中上升一个段位,她都能欢欣鼓舞好几天。但现在,青衣觉得游戏正在逐渐失去吸引力。接单时间以外,她已经不愿去想游戏的内容,只想静静躺着,放空大脑好好睡一觉,甚至对游戏产生了一点儿抗拒。   青衣盘腿坐在床上,苦着脸缓缓按摩自己的颈部。她的房间小到连张书桌都塞不下,除了墙就是墙,她每天只能蜷在床上打游戏,最近脖子和肩膀总是又酸又痛。抽空去医院拍了个片子,医生说,你这颈椎,哪像个20多岁的小姑娘,还不如中年大妈。吓得青衣两天没敢碰电脑。但时问一长,游戏瘾又上来了,而且总觉得脖子也没那么疼了,不禁又怀疑医生是不是危言耸听。
  青衣冲动地想,索性搬出去租房子住算了,既住得舒服,也省得父母总看自己玩儿游戏不顺眼。但经过慎重考虑,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她想到了小莫,她可不想因为做陪玩儿和家人真的断绝来往。
  和父母的冷战依旧在继续,每天几乎说不上几句话。同事们都忙着上课,好像整个办公室只有她一个闲人。青衣过去虽有些朋友,但做陪玩儿后,晚上的时间全被占用了,社交往来也就断了。三个多月500多单,几百人走来又离去,每天人来人往,聚聚散散,见得多了,心也就冷了。青衣再次感到一种仿佛独处荒岛一般的孤独,讽刺的是,這种孤独感居然比她做陪玩儿之前更加强烈,也更加刻骨。
  青衣向小莫寻求建议。小莫说,我要是知道怎么办,就不会和家里人老死不相往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小莫又说,实在不行,你就养只猫吧。
  青衣花了3000多元从网上购买了一只英国短毛猫,取了个洋名叫苏珊。猫确实是一种治愈系的动物,雍容典雅,温柔体贴,既避免了建立社交关系的烦琐,又能在人孤单时给予情感的慰藉。每晚接单前,青衣总是懒洋洋地侧身躺在床上,一只手撑着脑门儿,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挠着苏珊的耳朵。苏珊舒服得眯着眼,发出呼噜呼噜的满足声。
  青衣心里其实清楚得很,做陪玩儿并不是一个长久之计。但她仔细想过,自己平时开销很小,如果能保持这样的收入水平,即便每月都拿出1000元给父母,一年下来最少也能攒5万元。只要做两年陪玩儿,她就能攒下一笔可观的积蓄。到那时候,她就有资本去成都、重庆,甚至北上广这样的一线城市,去那里学习专业的音乐。到那时她也才不到25岁,人生还长,还有很多变化、很多精彩没有体验,她绝不能把自己禁锢在父母和家乡的牢笼里。
  这样的未来似乎触手可及,这也成为支撑青衣坚持做陪玩儿的动力。但就在这时候,她接到了陪玩儿生涯的第一个“差评”。
  那是青衣那晚接的第一单。本来一切都很正常,可玩儿着玩儿着,老板突然轻声喊了句:“老婆。”青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你说什么?”老板却像没听到一样,若无其事地继续刚才的话题,但说话时总是见缝插针地加上“老婆”两个字。这几个月来,青衣偶尔也会遇到喜欢开黄腔的老板,但张口闭口叫她老婆的还真是第一次遇到,在大学谈恋爱时,连男朋友也从未这样叫过她。
  青衣本想当作没听见,忍一忍算了,可这人却越来越变本加厉,语气也越来越猥琐。她终于忍无可忍:“你是不是管每个陪玩儿都叫老婆?”
  老板仍在嬉皮笑脸:“不是,那些都是我前妻,你是我60块买的正妻。”
  青衣一字一句地说:“请你别再这么叫我了。”
  老板故作吃惊:“你怎么了,老婆,生老公气了啊?”
  一瞬间,青衣突然想到了小莫,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你这么喜欢叫别人老婆,怎么不回家跟你妈玩儿去?”
  刚交完单,青衣就收到平台的消息提醒,自己得了个“差评”。青衣恨恨地咒骂了句,话音未落,小莫又打了电话过来,说青衣被客户投诉了。
  电话中,小莫又用起了那种冷淡、阴沉,让青衣有些畏惧的语气。他生硬地说,老板有言行不规矩的地方,你可以在交单后上报平台,平台核实无误,以后不会再接这个人的单。但你怎么也不该在做单时和老板对骂,这是做陪玩儿的底线。老板是花钱来买服务的,不是来买气受的。
  青衣很不服气:“有钱就可以不尊重人吗?这也太不公平了。”
  小莫依旧冷冰冰的:“看来你还是不懂,这些所谓的‘老板’在生活中大部分也只是普通人而已。但点陪玩儿时,觉得自己花了钱,就真的是‘老板’了,冲女陪玩儿打嘴炮、‘口嗨’是他们理所应当的权利。别说叫你老婆,他就是管你叫鸡,你也得咧开嘴笑着听。盗亦有道,你做一行就要有一行的操守。”
  青衣气得说不出话来,浑身发抖,险些把手机摔到地上。小莫却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你要想留在‘勾指’,就交500块罚款。下次如果再犯类似的错误,直接开除。”
  青衣用足了力气,咬牙切齿地说:“那我不做了。”
  小莫毫不在乎:“随便你。”
  电话挂断,一股愤怒又凄凉的情绪从青衣心底腾起。她把电脑踢到一旁,抱着苏珊倒在床上,猫咪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她。青衣终于忍不住哭了,却不敢大声痛哭,只能拼命忍着小声啜泣。这一次,比和父母吵架那次还要令她难过,她不仅觉得极其委屈,还有一种遭到背叛的孤独感。
  青衣原本以为,她和小莫虽然素未谋面,但小莫却是能够理解她,且值得信赖的朋友,是自己通过互联网的桥梁建立的珍贵友谊。可小莫的话彻底击碎了她的幻想。他怎么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话?青衣的难过更大于愤怒。他这么说话,和自己的父母,还有那些瞧不起陪玩儿的人有什么区别?
  母亲说的一点儿也没错。青衣悲伤地承认,哪怕面对面,人心还隔肚皮,何况是隔着电脑屏幕。为什么这些道理别人都懂,自己却总是后知后觉?
  青衣脑袋空空,手指木然地在手机上滑动,偶然翻到了几个月前母亲发给她,她却从未浏览过的相亲对象信息。男方叫李世石,是母亲同事的儿子,光看照片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那一晚,青衣翻来覆去了很久,最终决定去见见这个李世石。
  两天后的下午,青衣提前10分钟到了和李世石约定见面的地点,那是一座很精致的咖啡馆,装修清一色的北欧风。这种风格在青衣家乡这种小城很少见,此时挤满了她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进门时,青衣一眼就看见李世石已经坐在那儿等她了。远远见到青衣,他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连忙起身迎接,还主动为青衣拉开座椅,这个小动作博得了青衣的少许好感。   趁此机会,青衣仔细打量了李世石几眼。或许是光线的问题吧,这个李世石,在咖啡馆温馨柔和的环境里,显得比照片上好看很多。个子挺高,应该有1.8米左右。他穿了一件白色衬衫,衬衫烫得很平整,下身是一条卡其色休闲裤,这身装扮既不过于拘谨正式,也不会显得随意失礼,而且很好地衬托出他匀称的身材。他戴的那副银色眼镜镜框很小,这让他看起来既斯文又精神,皮肤虽然有些黑,却显得阳光、健康。
  “李世石?”青衣问。
  “余青青?”李世石微笑着说。他声音宽厚、低沉,听起来很有安全感。
  两人面对面坐下,一时无话。李世石嘴角一直挂着笑,他的笑是那种温和、礼貌、不冒犯人的微笑。被这样的笑容感染,青衣也忍不住笑着问他:“你在笑什么呢?”
  李世石说:“你是我从上海回来后,遇到的第一个能把我名字念标准的人,连我爸妈都叫我李四四或是李十十,还有叫我李十四的。”
  四川人平翘舌音不分是出了名的,青衣不禁莞尔。
  见青衣笑了,李世石大受鼓舞。他递给青衣一个文件夹,青衣打开一看,是李世石的个人资料。一共就两张A4纸,却特意用文件夹装裱起来。纸上列了好几个表格,内容详细整齐,行行列列层次分明。
  青衣快速看了一遍:李世石,本地人,身高181cm(穿鞋),体重70.6kg(早晨),A型血,28周岁。本科就读于重庆大学,研究生就读于上海交通大学,所学专业是软件工程管理。目前在市网络信息办公室工作,是一名软件工程师。父亲是国企职工,母亲是教师。不抽烟,能喝酒但不喜欢。爱好是音乐和运动。
  青衣指着“兴趣爱好”那一栏,好奇地问:“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特意强调自己不会下围棋?”
  李世石尬笑几声,见青衣没什么反应,便识趣地闭上了嘴。看得出来,这是他为和青衣见面精心设计的一个包袱,但青衣显然没明白笑点在哪儿。很久以后青衣才知道,原来李世石和韩国的一个围棋天才同名。
  但不管怎么说,李世石的这份履歷相当漂亮,而且充满了理工科高才生的逻辑性和缜密感。青衣十分明白,在老家这种六线小城,最受欢迎的职业无非公务员、教师、医生和国企职工。像李世石这种名校毕业、工作稳定、家庭条件良好的适婚青年,绝对是抢手的香饽饽,至少自己肯定是高攀了。母亲确实为她挑了一个相当不错的相亲对象。
  青衣也简单介绍了自己,她的履历和李世石一比,不管是外在形式还是实际内容上都显得寒酸多了。她也没说自己在“勾指”做游戏陪玩儿的经历,虽然直觉上,她觉得李世石不是那种会对陪玩儿抱有偏见的人。
  李世石问起青衣的工作,青衣一时冲动,把自己未来关于音乐的一揽子计划和盘托出。李世石听得极其认真,像听领导讲话一样不停点头,说真好,太好了,你的生活半径很小,情感半径却很大,不像有些人,生活半径很大,情感半径却很小。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这很难得。
  青衣很高兴。她觉得这个李世石真会说话,即便是恭维,也是不露痕迹的恭维,打破了她对工科生全是榆木脑袋的刻板印象。她对李世石的工作也很感兴趣,问他什么是软件工程师。李世石说,主要就是负责软件系统的开发、管理和维护。青衣还是不懂。李世石摸了摸脑门儿,通俗来讲嘛,就是程序员。青衣捂着嘴,忍俊不禁,她想起了网络上多如牛毛的编排程序员发际线的笑话,看来李世石就是小莫说的那种为了互联网创新熬光了头发的人。
  青衣问了李世石很多关于上海生活的事。李世石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绚丽的外滩夜景、迷人的黄浦江风光、高耸入云的东方明珠、杜莎夫人蜡像馆里以假乱真的蜡像,还有迪士尼乐园浩浩荡荡的动漫人物全员大游行。青衣羡慕得两眼发光,连摆在面前的咖啡凉了都没发觉。
  李世石说完后,青衣意犹未尽地叹息一声。她不解地问李世石,为什么研究生毕业后不留在上海,而是选择回四川老家。
  李世石说,我确实也想过留在上海,而且以我所学专业的性质,在老家这种小城市对口的岗位很少,上海能为我提供更多的选择。但一个外地人要想在上海落户买房,站稳脚跟,需要的钱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我的家庭条件在老家虽然还算过得去,但对这个数字依然感到有心无力。当时恰逢家乡举行公务员考试,我仔细考虑后,还是决定听从他们的意见,回家乡发展。
  青衣困惑了,大城市真就那么可怕吗?你是上海交通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我不相信以你的能力都没办法在上海立足。你这么优秀,为什么就心甘情愿让父母替你安排未来呢?
  李世石说,你不能只看到大城市的风光,却忘记了这样的风光是建立在一个个齿轮夜以继日的超负荷运转上的。互联网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产物,也是这个时代最可怕的产物,它重构了整个世界,加速了整个社会机器的运转。在上海,像我这样的互联网从业者,时刻都面临着被时代淘汰的风险,必须每天都不断充电学习才能让自己心安。不错,以我的能力,再掏空父母,是可以勉强留在上海,但我不想每天晚上都加班到11点以后,也不想被人称作“程序猿”“码农”,更不想不到40岁便没了头发。所以,听父母的安排,又有什么不好?父母比我们年纪大、阅历深,比我们更有智慧,更了解社会的本质。生活不是偶像剧,如果不想被安排,就要先证明自己有不被安排的能力。你觉得父母给你安排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告诉你的,就是生活本身的模样?
  晚上吃饭时,青衣收到一条信息,是小莫。
  “给你留了个优质客户,一次性三单,每单给到100块,来不来?”
  放下手机,青衣很难控制住内心的满足感,嘴角忍不住飞出一个得意的微笑,结果漏了一口饭下来,被父亲狠狠瞪了一眼。
  小莫在向她求和了。吃完饭,青衣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蹦蹦跳跳地回房间,扬眉吐气地登录平台。上次和小莫吵架后,这两天他俩谁也没理谁,青衣都已经做好了跳槽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小莫却舍得低下他那颗愤世嫉俗的脑袋,主动请她回来,而且是每小时100元的大单,之前她每单最多也就60元而已。等下和小莫说话时,她是该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以显示自己宰相肚里能撑船呢,还是乘胜追击,一举打掉小莫在自己面前的心理优势?   青衣还在纠结,但小莫却没给她这个机会。他压根儿就没和青衣说话,直接把她丢进了一间语音室,老板已经在里面等她了。青衣看了一眼,老板的平台ID叫“一梦”,是个青铜级别账户,很可能是第一次来平台的新人。
  一梦玩儿的是一款名为“大逃杀”的热门FPS游戏,游戏内容和同名电影《大逃杀》类似,玩家需要击败场景中的所有其他玩家,才能最终“吃鸡”。对于这款游戏,青衣早已经驾轻就熟了,但她今天明显有些不在状态,不仅总想到小莫,连李世石白天说的话也时不时飞进脑海。和一梦说话常常前言不搭后语,作为陪玩儿本该掩护老板,她却好几次因为跑位失误被敌人击倒,反倒要一梦来救她。到青衣第四次被击倒时,一梦也无能为力,两人双双被淘汰。
  青衣暗叫糟糕,同时感到十分惭愧。一梦毕竟是花了钱的,而且出价很高,自己却这么心不在焉。这次如果再吃一个“差评”,也只能说咎由自取。在看这一局游戏的数据总结时,青衣大吃一惊,一梦一人就拿下了11次击杀,要知道,“大逃杀”一局游戏中总共也不过50名玩家而已。对比之下,青衣不仅一个击杀都没有,还有4次被击倒的记录。要不是带着青衣这个拖油瓶,一梦极有可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青衣感到无地自容,自己作为陪玩儿,却极大地影响了老板的游戏体验。要是被小莫知道,肯定又要挨骂了。
  她心虚地自责:“对不起,是我太菜了。”
  一梦似乎并不在意,语气轻快地说:“没关系啦,你已经比很多陪玩儿小姐姐都厉害了。”
  “真的吗?”青衣有些怀疑,但她从一梦的语气中听不出言不由衷的感觉。
  “是啊,女孩子嘛,玩儿游戏很少有厉害的,你已经算很不错了。”
  这话让青衣很不服气。她问一梦:“你怎么知道女孩子玩儿游戏都不行,你之前点过很多陪玩儿吗?”
  “对啊。”一梦“笑眯眯”地说,“不过,不是在‘勾指’,是在别的平台。”
  原来是个“老司機”。青衣恍然大悟,暗骂自己天真,拍拍脸蛋儿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地投入游戏中,这也让她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一梦出神入化的游戏技术。游戏过程中,一梦数次秀出让青衣惊呼不已的操作,无论是远距离狙击,还是近距离以少敌多,一梦全都不在话下,各种高难度枪械信手拈来,水平毫不逊色于青衣在网上看过的那些游戏大神。跟在一梦后面,青衣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太厉害了!”青衣叹为观止,“你这水平,都可以去打职业比赛了。”
  “我是在职业战队混过一段时间,后来退了。那时候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打游戏,白天黑夜都分不清,除了送外卖的谁也不认识,都快与世隔绝了,铁打的身子也顶不住啊。”
  青衣深有同感,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一梦这样的职业游戏大神,有一种梦想成真的激动。
  一梦突然笑着问她:“第一局时,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青衣脸红了:“你看出来了呀!”
  一梦嘻嘻笑道:“是,因为玩儿那一局时,我感觉你比较像老板,我比较像陪玩儿。”
  青衣有点儿羞涩,犹豫了下,把老板管她叫“老婆”,自己却被平台罚款的事说了出来。
  一梦说:“嗯,这件事,你不用太在意。其实,在网络上和女孩子聊天,用什么称呼是一件特别让人纠结的事。”
  青衣说:“怎么会呢?像你这样喊小姐姐就挺好的啊。”
  一梦说:“小姐姐这个称呼,现在已经烂大街了。如果是一个玉树临风、阳光帅气的小哥哥——比如我,这样叫你还好。但你敢想象一个没头发、啤酒肚的中年大叔,在电脑前油腻腻地喊你小姐姐吗?”
  青衣感到一阵恶寒:“那就叫美女好了。”
  “不行,太俗。”
  “那叫姑娘。”
  “太作,搞不好会被直接拉黑。”
  “那叫小妹妹。”扑哧,青衣自己先笑了。
  一梦也笑了:“别人会把我当成变态,直接报警。所以呢,你也要体谅那个人,他管你叫老婆,可能实在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才好。”
  青衣撇撇嘴:“那照你这样说,在网上聊天就只能用‘喂喂喂’来称呼女孩子了。”
  一梦说:“那也不是。其实吧,还有一种称呼,一秒钟就可以跨越男女关系的敏感地带,迅速拉近双方距离,把气氛搞热烈起来,让感情急剧升温。”
  青衣好奇了:“什么称呼?”
  一梦大声说:“妈!”
  青衣很没风度地哈哈大笑。和一梦聊天,她有一种身心彻底放松的舒适感。
  一梦等她笑够了:“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在游戏中,青衣坐上了一梦的车。“大逃杀”有一款雪地战斗模式,游戏场景完全被皑皑白雪覆盖,玩家们在雪中战斗,既美丽又惊心动魄。一梦驾车载着青衣,避开那些正打得热火朝天的玩家,一路驱车狂奔,跑了近10分钟才来到场景角落的一座雪山峰顶。在这里,他们可以俯瞰整个游戏世界,银白的雪地从脚下蔓延出去,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一轮红日挂在远方,反射出的光芒竞有些刺眼。明明只是虚拟世界的场景,青衣却感到呼吸一窒,仿佛连心都被冻结了一般,永远留在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中。
  青衣已经在雪地场景里战斗过无数次了,却从没来过,也从没想到游戏中居然还有这样似乎与战斗毫无关联的美景。虽然只是坐在电脑屏幕前,她依然被震撼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仿佛身临其境一般。青衣曾在朋友圈看过一个朋友发的瑞士雪山照片,那流淌在金色阳光下的绚丽雪河令她久久不能忘怀。她无比羡慕,也暗暗叹息,也许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有亲眼目睹这美轮美奂景色的机会。但今天,一梦却以这样的方式,无意中满足了她的心愿。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两人就这样肩并肩坐在峰顶。雪山下不时传来枪声,两人却像避世的隐士一样,毫无厮杀的欲望。直到因拖延时间过久被系统自动判定死亡,都没有离开雪山一步。
  青衣满足地叹息一声:“你怎么知道游戏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一梦说:“我在这游戏里已经待了几千个小时了,比对自己家都熟悉,还曾经为游戏官方兼任过系统BUG监察员,这儿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你太厉害了。”青衣喃喃。
  一梦笑嘻嘻地说:“那是当然的。你是哪里人呀?”
  青衣突然很想像别的陪玩儿那样嗲声嗲气地说:“我是你的心上人啊……”但不知怎么,却感到有些害羞,竟然说不出口。
  “我是四川人。”她顿了一下,又小声问,“你呢?”
  “我啊,其实,我是个混血儿。”
  “咦,哪里混哪里?”
  “广东混广西。”一梦一本正经地说。
  青衣又被一梦逗乐了。她发现,和很多男孩子的油腔滑调、哗众取宠不同,一梦有一种令人防不胜防的幽默感。
  “四川美吗?”一梦突然问。
  “四川很美呀!”
  “那你呢,你美吗?”
  做陪玩儿时,青衣不知有多少次被老板问起,你漂亮吗?你美吗?有些只是挑逗,有些却很认真。但唯有这一次,青衣居然紧张了。她明知一梦是看不见自己的,却还是下意识照了照床边的镜子,将额前几缕散乱的头发拢到一旁。
  “我……我当然是对得起‘美’这个字的……”
  那晚,一梦在三单结束之后,又一次性加了三单。他们边玩儿边聊,后来连游戏也不玩儿了,只是单纯聊天。青衣告诉一梦,自己高考考得还不错,刚好压过了省一本线,可她却想选一所北京的二本院校。父母坚决反对,一家人吵了整整一个月,青衣终究没能拗过父母。离家的那一天,看着别的新生兴高采烈地登上去北京的火车,她不甘心地哭了,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那种透彻心扉的孤独感。
  青衣告诉一梦,毕业后,她瞒着父母偷偷去过重庆。在那里,她做过中介,做过销售,在小企业做过前台接待,当过跑腿儿的文员,每月的工资却只够付房租和维持基本的生活。她不敢向父母要钱,为了节省开支,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因此一个朋友也交不到。就这样熬了将近半年,她越来越迷茫,越来越不知未来在何处。
  青衣告诉一梦,自己是个音乐老师,最爱唱歌,梦想成为一个职业歌手。但自从回到家乡,回到这位于盆地中央、被群山环绕的小城,常常觉得喘不上气来,总是觉得不开心,已经很久没有完全放开胸怀地歌唱了。
  “那你现在开心吗?”
  “开心!”
  “那你为什么不唱?”一梦鼓动她。
  青衣脸庞在发烧,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动,血液在沸腾,一种久违的冲动在不断怂恿着自己。她调整麦克风,唱了一首梦然的《少年》。开始她还担心被父母听见,刻意压抑着声音,唱到“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时,她发现自己的眼眶湿润了,终于彻底抛却了一切顾虑,全身心陶醉在音乐中。透过晶莹的目光,青衣仿佛看见一梦穿越时空走到她的眼前,捧着她的脸,告诉她,她的世界永远不会改变。
  第二天早上,母亲来试探青衣和李世石见面的情况,青衣含糊地说了句“挺好的”,急急忙忙上班去了。昨晚,她和一梦一直聊到快凌晨四点才恋恋不舍地下线,只睡了三个多小时便起床,脑袋像一团糨糊,又昏又沉,却充满了肾上腺素分泌的亢奋感。
  路上下起了小雨,空气中满是黏稠的湿度,雨雾后的群山朦胧得可爱。一节音乐课被青衣上得激情澎湃,不仅学生,连同事们也发觉了她的雀跃。年轻的男老师突然问她是不是恋爱了,青衣心猛地一跳,慌忙摆手否认,狼狈的可爱模样惹得整个办公室哄堂大笑。
  青衣心怦怦直跳,低着头假装看手机,实则只是在无意识地反复点亮又熄灭屏幕。难道自己真的喜欢上了一梦?喜欢上一个只接触过几小时,连样子都没见过的人?喜欢上一个在游戏中认识的……“老板”?
  自己网恋了?青衣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羞怯,还有一种患得患失的甜蜜。大学时,她曾有过一段短暂幼稚的恋情,却从未想过在自己身上竟会发生网恋这种事。
  青衣偷偷给小莫发了条信息,问他有没有发生过陪玩儿和老板谈恋爱的事。
  信息刚发出去几秒钟,小莫便打电话过来。青衣吓了一跳,连忙挂断,回了条信息:在办公室。小莫回复:“你说的不是你自己吧?”
  青衣想了想,回复:“不是。”又补充一句:“我看新闻的。”
  小莫说:“你傻不傻?那都是假的,跟电视上那些相亲节目差不多,全是陪玩儿平台安排好的剧本,为的是刷流量,吸引圈外人的目光,骗的就是不懂内情的外行人和你这种头脑简单的小姑娘。”
  青衣蒙圈了:“难道就从来没有过陪玩儿和老板发生感情的事?”
  小莫说:“有啊。你可以上网查查,‘勾指’以前就有个女陪玩儿,和一个已婚老板发展成现实关系,成功小三上位,结果原配大闹到平台总部,官司打了好几年,社会影响十分恶劣。所以,你犯其他什么错都好说,哪怕是像之前那样和老板吵架,交点儿罚款还可以继续干这行,唯有和老板恋爱是平台绝对不允许的。不光是‘勾指’,所有陪玩儿平台都是这样。但凡和老板有暧昧关系的陪玩儿,平台一律不用,宁杀错不放过。”
  这也太不近人情了!青衣忍不住讥讽:“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平台好大的规矩,陪玩儿又不是什么稀罕工作,还真当人人都舍不得挪窝呢。”
  小莫语气一下子阴沉了:“是,陪玩儿不是什么好工作,你要是真能钓到金龟婿,那是你自己的本事,也不用在乎还做不做陪玩儿。但平台也有平台的规矩,你可以不稀罕,但别瞧不起别人的规矩。”
  青衣张口结舌,十分委屈,回复说:“我可没有瞧不起你的规矩。”但小莫却不回复她了。青衣一时气结,把手机赌气般丢到桌上。她想不通,小莫为什么总是用这种伤人的语气和她说话,为什么就不能像一梦那样,逗逗她,哄哄她。他不知道女孩子都是需要哄的嗎?
  这时,手机发出了信息提示音。青衣以为是小莫终于回复了,连忙拿起来看,然而却是一梦。   “来不来游戏?”
  青衣的心一下子飞了起来,刚才的不愉快刹那间被丢到九霄云外。
  “我在办公室,还没下班。”
  一梦说:“没在上课吧?那玩儿手机游戏好了,我先给你下单。”
  青衣迟疑了,上班时间在办公室做与教学无关的事是学校三令五申禁止的,遑论玩儿游戏了。但青衣怀里好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不断在她心口拱来拱去,让她心痒难耐。青衣鬼鬼祟祟地向四周扫了一眼,同事们都在埋头做自己的事,似乎没人注意她,但还需要防备校领导搞突然袭击。还没等她纠结完,手机就推送了一条消息,说一梦在“勾指”给她下了一单。青衣心一横,把手机塞到办公桌下面,低着头偷偷玩儿起了游戏。
  “大逃杀”的手游模式与电脑端完全相同,但用手机操作的灵活性却完全无法与用键盘和鼠标操作相比。何况青衣一边玩儿游戏,一边还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防止自己被抓个现行,结果她在游戏中频频出错。连续拖累了一梦好几次后,青衣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要么你找个别的陪玩儿吧,我这样实在太坑你了,我把这单的钱退给你。”
  一梦说:“没关系,输赢都不重要,钱也不重要,我就是喜欢和你一起玩儿。”
  青衣被这句话点燃了,飘飘荡荡,晕晕乎乎。她是一个被一梦需要的人,而不仅仅是个花钱雇来的陪玩儿,这就是一梦和小莫的不同。青衣撇开杂念,全身心投入游戏,她一定要向一梦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份需要。
  在女孩子中,青衣是有一定游戏天赋的,一旦认真起来,效果立竿见影。她和一梦默契配合,两人穿插于战场之中,互相掩护,时而冲锋,时而坚守,时而主动求战,时而藏身伏击,连续取得了三局游戏的胜利。但在第四局激战正酣时,当当当,青衣突然听见有人在敲自己的桌子,猛然抬头,看见的是副校长铁青的脸色,以及周围同事们爱莫能助的神情。
  青衣所在的学校最近正在大力整肃学生玩儿手机的风气,结果学生典型还没抓到,青衣作为教师先撞到了枪口上。青衣不仅被记过,罚写检查,还被扣了一个季度的绩效。但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被通报批评,这让她丢尽了脸面。在这样的一个小城,信息传播的速度是呈指数式飞跃增长的。很快,青衣觉得好像整个城市都知道了这件事,她走到哪里都感到别人在自己背后指指戳戳,小声议论。
  青衣的父母也听说了这件事,他们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不断唉声叹气,一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模样。正是这种态度让青衣更加难受,她倒宁愿父母再对她大发一通脾气,这样她也能痛痛快快地发泄一场,不必把什么都憋在心里,像一只塞满了米面的布袋,绷得难受。
  青衣并不责怪一梦。在办公室偷玩儿游戏是她自己决定的,虽然是一梦怂恿她,但一梦又不了解学校的规章制度。其问她有过无数次机会阻止事件的发生,是她自己意志不够坚定,没有抵挡住诱惑。
  何况这时候也只有一梦的安慰能对青衣起到些作用。小莫是不指望的,他只会抛出一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然后告诉青衣她是活该。
  令青衣意外的是李世石。事情发生两天后,李世石给她发来一条信息。他没有说什么空洞的安慰话,而是完完整整地发了一首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青衣上次读这首诗时还是个小学生,此时读来别有一番感触。上次见面之后,她和李世石并没有断了联系,时不时会聊上几句。青衣也知道李世石对她很有好感,母亲那边透露出消息,李世石回去后在家人面前对青衣不吝赞美,夸奖她温柔漂亮,落落大方,秀外慧中,知性善良,让青衣听得诚惶诚恐。她偷偷在心里拿李世石和一梦做比较,衡量一番下来,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李世石到底哪里不好。但青衣在面对李世石时,无论是上次见面还是在网上聊天,总有一种隔阂感,仿佛两个人是在戴著面具交流。要说是因为不熟悉,但她和一梦也只认识了几天,连面都没有见过,为什么和一梦在一起时,就觉得身心完全放松,好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呢?
  一梦是不会做写诗这种事情的,他只会带着青衣一起大骂校领导。从教导主任骂到副校长再骂到校长,最后骂到校长他妈,骂得简直是十恶不赦、罄竹难书,用词之考究、角度之刁钻,哪怕一头自尊心强点儿的猪听了都要羞愧得自杀了。
  手段是过激的,但效果是明显的。给一梦这么闹了一通,青衣的心情终于明朗起来。
  “我不想再当老师了。”青衣说,“我不想再待在这个城市,再待在这些人身边了。我要辞职,去大城市。”
  一梦说:“太好了,我举双手双脚支持你。咱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凭什么受这些夕阳红的气?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青衣脱口而出:“那我去广州找你好不好?”
  “找我?”青衣明显察觉到,那一瞬间,一梦有些慌乱。但他很快说道,“好啊,我开总统套房等你。”
  一梦确实是有些慌了,这个蹩脚的玩笑完全不符合他平时的水准,反而让两人的关系显得生分了。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便都假装沉浸在游戏中。青衣为自己方才的莽撞感到懊恼,心情也愈发忐忑不安。她反复斟酌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我有一个朋友,也是一个做陪玩儿的女孩儿。她年纪轻轻,能力不大,心却总是不安分。她在一个小城市有一份别人眼中安分、稳定,很适合女孩子的工作,有条件理想的追求者,但她总是不满足,总想让生活掀起一些波澜。或许是矫情吧,女孩儿觉得,世界这么大,自己的生活却越来越像一座孤岛,每天望着狭小的房间,总是既无助又悲伤。就在这时,她在游戏里认识了一个男孩儿。这个男孩儿阳光、开朗、幽默,善解人意,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撞击到女孩儿的心坎上。他就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阳光,为女孩儿驱散了生活的阴霾,满足了女孩儿对生活的全部美好想象。认识这个男孩儿后,女孩儿每天都处在自我陶醉的状态中,什么都觉得很美好,连天上飘下来的雨都是那么的温和。但她既觉得幸福快乐,又感到惶恐害怕。她害怕这个男孩儿像她之前遇到的那些‘老板’一样,成为她生命中擦肩而过的过客。她害怕自己今后的生活与这个男孩儿再也没有交集,就像两条平行线一样。一梦,你说,我……我这个朋友该怎么做才好呢?”   一梦却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声。
  得不到的留不下,留不下的莫牵挂。
  经历了那次无疾而终的告白后,青衣倒也没有特别失落,照样每天和一梦黏在一起,可一梦主动找青衣玩儿游戏的次数却明显少了,有时几天才找她一次,每次最多也就一两单。说话也越来越拘谨,不再像以前那样,什么笑话荤话都敢说,甚至有点儿彬彬有礼,倒是越来越像李世石在青衣面前的样子。
  青衣自己也越来越忙了。最近她的人气出奇的高,找她约单的老板每天都排到晚上12点以后,很多人说是“慕名而来”。青衣觉得他们真会开玩笑,自己这种小陪玩儿在“勾指”车载斗量,哪来的什么名气。托这些老板的福,她在“勾指”的级别也终于升到了“铂金级”,这让她每单能多拿10元到15元,收入有了飞跃式的增长。
  即便如此,青衣每天总会挤出时间去约一梦。因为害怕自己的心动会对一梦造成额外的负担,她在处理这段关系时也越来越谨小慎微。她对一梦说,以后再找她不要通过平台发单了,直接从微信叫她就好。他们是朋友,和朋友玩儿游戏图的是开心,她怎么能收一梦的钱呢?但一梦嘴上连连答应,却依然每次都从平台发起订单。这让青衣收到钱时,满心不是滋味,似乎他们的关系唯有通过“勾指”这个平台才能维系,永远被束缚在生意的范畴,只是一种时间租赁关系,连普通朋友的界限都没能突破。
  青衣偷偷关注了一梦的平台账号,发现一梦的个性签名写着: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青衣反复品味这十六个字,渐渐有些痴迷了,觉得这十六字简直道出了人生的真谛,达到一种旷达豁然的境界。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人,该是怎样的俊逸洒脱啊?她在脑海中想象一梦的模样,可不知怎么,总是建立在李世石的形象基础上,时而觉得太高,时而觉得太瘦。但只要配上一梦的声音,立马就变得鲜活可爱了。
  青衣没忍住悸动,把这十六个字转发给了小莫,犹豫了下,也发给了李世石。李世石很快回复:“好句子,在读丰子恺吗?”青衣这才知道,原来这十六个字出自丰子恺,不是一梦的原创。这时小莫说:“发这个是什么意思?”
  青衣说:“没什么意思啊,就觉得这十六字很好,分享给你。”
  小莫说:“哼,典型的渣男语录,就骗你这样没头脑的小姑娘。”
  青衣不理他,上网搜了下,发现这十六字果然是丰子恺的手笔,而且后面还有十六字:“未了之事,未谜之爱。未想明日,未断今天。”
  那天,陪一梦玩儿游戏时,青衣犯了一个错误。
  当时一梦不慎被敌方狙击手狙中,受伤倒地。青衣本该向脚下扔一枚烟幕弹,用烟雾遮蔽敌人的视线,掩护自己救治一梦。可鬼使神差地,青衣把烟幕弹按成了燃烧弹。结果轰的一声,霎时间,脚下腾起一片火海,青衣和一梦都被“烧死”在了火海中。
  以陪玩儿的标准而言,这是个不小的工作失误。但之前青衣若犯这样的错误,甚至是比这还严重的错误,一梦都只会一笑置之。可这一次,一梦似乎真的生气了。他没有发脾气,也没有训斥青衣,只是自始至终态度冷冰冰的,几乎不说话,与之前的妙语连珠判若两人。这种冷暴力让青衣既困惑又伤透了心。自己虽然犯了错,但罪不至此,她不明白一梦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唯有搜肠刮肚地讨好他,近乎卑微地没话找话。可一梦却像面对仇人一样,始终冷面示人,不得不说话时,也只是毫无感情地“嗯”两声。
  那一单的一个小时,青衣几乎是煎熬着度过的。时间一到,一梦便立刻下了线,没有给青衣任何解释的机会。青衣一个人对着电脑屏幕,足足发了半个小时的呆。心里有百般情绪,大脑却什么都无法思考。挂在头顶的耳机像一顶金箍,束得她脑袋越来越疼,过去那种充满压迫力的孤独感又卷土重来。可与之前不同的是,這一次她觉得自己连哭都哭不出来。
  一梦就这样消失了。微信拉黑,电话不接,平台消息也不回,仿佛青衣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青衣病了,脸色苍白,浑身无力,每天吃得还不如苏珊多。她本来就瘦,但原来皮肤白皙,现在却呈现一种营养不良的暗黄色,而且浑浑噩噩,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同事们都看出来了,私下议论,是不是学校为了杀鸡儆猴,处罚得太重了些。为此,副校长专门找青衣谈话,重点肯定了青衣工作以来的优异表现,让她放下思想包袱,不要有抵触情绪。如果实在觉得身体不舒服,可以先休一个星期的假,正好数学老师还差几节课要补。
  青衣懒得解释,反正她现在工作也没绩效,乐不得能够休假。父母强拉着她去看医生,可医生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毛病,只说要多运动,补充营养。可青衣还是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有时候连饭也不出来吃了,气得父亲几次扬言要把网线剪了。青衣才不怕呢,她知道父亲根本分不清哪根才是网线。
  但父母也有父母的办法。青衣自闭的第五天,母亲突然邀请李世石一家来家中做客。这下青衣再任性,也不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了。她又气又恼,但父母却一口咬定只是邀请同事来家做客而已,甚至得意地暗示,你不想露面也可以,我们又不在乎。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表面上完全是正常的两个家庭聚会。只是饭桌上,李世石父母把青衣夸得像是仙女下凡,青衣总不能板着脸,只好不停微笑,乖巧地坐着。偶尔和李世石目光对视,见他无奈地对自己苦笑,于是明白自己并不是这场饭局唯一的受压迫者,对李世石倒没什么埋怨了。
  告别时,母亲轻描淡写地指示青衣送李世石一家。青衣腹诽,嘴上却唯有甜甜答应。结果母亲刚把门关上,连楼道中的感应灯都还没熄灭,李世石父母便迅速溜走了,速度夸张到青衣连他们找的是什么理由都没听清,只留下她和李世石两人在灯光下瞠目结舌。
  李世石干咳一声,说,要么走走吧?两人肩并肩沉默着走了一会儿,气氛有些尴尬。突然,李世石扑哧笑出了声。青衣问:“你笑什么?”李世石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此情此景挺有意思的。”他这么一说,青衣虽然不是十分清楚到底有意思在哪里,却也忍不住笑了。“今天的饭局,是你爸妈和我爸妈谋划很久的吧?”她问。李世石说:“看样子是,不过,我可没参与,天地良心。”   青衣白了他一眼,娇俏的模样让李世石心一颤,忍不住去拉她的手。青衣吓了一跳,一下子缩了回去。李世石叹了口气,说:“对不起,我冒失了。”青衣心里也十分混乱,看他有些惶然的模样,不忍心道:“不,你挺好的,什么都挺好的,其实是我……我还没想好……唉!”
  李世石没接话,低着头往前走。青衣深深呼吸了下,追上去说:“李世石,我觉得你特别好,各种意义上的特别好,好到我很难为自己的不喜欢找出一个借口,我不想说‘觉得自己配不上你’这种虚伪的话。”青衣把一只手放在胸口,“我是一个小女生,我的心空间很小,一次只能装得下一个人。而现在,我的心是满的,一点儿空间都没有了。我们以后做朋友吧,好吗?”
  回家后,青衣避开父母探询的目光,钻入自己的房间。方才李世石失落的神情令她惭愧又自责,却也帮她认清了自己的内心。青衣飞快地打开电脑登录平台,把小莫拖到语音室,问他有没有一梦的联系方式。小莫也不问原因,只说没有。青衣说:“他不是你介绍给我的吗,你怎么会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小莫不耐烦地说:“你在搞笑吗?我接手的老板少说也有万儿八千了,难道他们每一个人的联系方式我都要留着?”青衣一想,确实如此,正琢磨其他办法,小莫又说:“就算我有,我也不会给你的,你死心吧。”
  这句话一下子点燃了青衣的希望。“你还是知道怎么找到他的,是不是?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因为我觉得你有病。”
  青衣一时间目瞪口呆,甚至有点儿拿不准小莫是不是在骂她。
  “我做这一行好几年了,见过不少陪玩儿和老板之间玩儿暧昧的事。互联网时代,大家都是玩玩儿而已,打发时间,各取所需,最多在交换利益的基础上再交换一点儿感情。只有你,你不想玩儿,你想来真的。过去你只是天真,没脑子,现在你还疯了,魔怔了。你还奇怪一梦为什么躲着你吗?我要是他,我也躲着你。”
  小莫说完便离开了,留下青衣一个人在语音室发呆。她想起了刚做陪玩儿时小莫说的话,陪玩儿就是陪别人玩儿,出卖自己的时间,换取对方的快乐。感情上,她不愿意相信一梦只是想和她玩玩儿而已,可理性上,她知道小莫说的才是对的。一梦和她发生的一切,始终保持在老板和陪玩儿的关系范畴,一切只是她在自作多情。一梦,终究只是她的一场梦而已。
  青衣躺倒在床上,将苏珊举到脸前,在猫咪明亮的瞳孔中寻找自己的倒影。不知为什么,青衣并不是很想哭,反而有一种想明白了一切的通透感。不过,她心底突然闪过一丝疑问,小莫是怎么知道她和一梦的事的?
  时间过得飞快,半年一晃而过。青衣依旧在“勾指”,只是花在陪玩儿上的时间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把陪玩儿当成一份工作,这让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在私人生活上。下班后,她常常会和同事或朋友逛街、聚会,和李世石也见过几次。青衣发现,当她真正把李世石当成一个普通朋友时,在他面前就感到自然多了,似乎李世石也是如此。两人都同意这样的状态其实更好。
  青衣和小莫仍时常联系,她越来越喜欢把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分享给小莫,或是和小莫讨论社会热点话题,听他人木三分的尖锐吐槽,是青衣不可或缺的乐趣。和父母的冷战也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了,当父母不再摆出对互联网的明显敌视态度,青衣也就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妥协。她开始在网上自学一些声乐课程,还录过几个唱歌的视频上传到网上,反响不大,但多少也收获了几个粉丝,这让她由衷地感到开心。每天下班后,独自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看着青黛山色倒影下的小城,她发现,这里有些美,是自己二十多年来从未注意过的。
  这么快都半年了……都说幸福的人才会感到时光飞逝,以这个标准来看,自己应该是幸福的吧?青衣恍惚地想。
  那天下午,青衣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突然发现“勾指”从手机后台推送了一条信息,有人给她下了一单陪玩儿服务,费用是100元。谁这个时间就点陪玩儿?青衣定睛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单的用户名为“一梦”。
  确实是一梦本人的账号,青衣点开用户信息,里面还保留着半年前她和一梦的聊天记录,那时她不断地问“在吗,在吗”,一梦却毫无回应。她翻来覆去地把一梦下的订单信息看了十几遍,心里百感交集。这半年多来,她无数次想到一梦,想象有朝一日一梦会再来找她,甚至想象他们之间最终发生不一样的关系。她也怨过一梦的不告而别,对她比对一个陌生人还要绝情。可经历了半年多,青衣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放下了,能够把一梦当作人生中的一段珍贵回忆封存在内心深处,像一本老书,偶尔想起时,就拿出来平静地品读,直到彻底忘记的那一天。但没想到此时此刻,仅仅是一条信息,就将她的内心撩拨得翻江倒海。
  青衣等不及回家了,学校周围沒有网吧,她借了同事的笔记本电脑,躲到厕所里登录了平台。真的是一梦,听到声音的刹那,青衣有一种窒息感。一梦语气一贯的轻快,对自己“失踪”半年没有做任何解释。青衣有些失落,理智上却又觉得这样很好。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多余的关系,她也不想自己像个可悲的怨妇一样,喋喋不休地逼问男人到哪里鬼混去了。
  在这份默契下,他们登上游戏,依旧是“大逃杀”。一梦的枪法一如既往的精湛,青衣却大不如从前了。游戏这个东西就是如此,尤其是“大逃杀”这种FPS游戏,对玩家的反应速度、灵敏度、观察力、手脑协调性都有很高的要求,一旦你玩儿得少了,水平就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滑,这也是游戏开发商增加玩家黏性的策略。不过,好在这一次青衣始终聚精会神,没再犯那种一把火烧死自己的低级失误。
  一局终了,虽然没能“吃鸡”,玩儿得倒也尽兴,两人都生出一种久别重逢的欢喜。青衣看看外边,天已经快黑了,正想着把电脑还给同事,忽然听一梦说:“好久没见,你最近怎么样?”
  青衣心尖儿一颤:“还好。”
  一梦说:“不能是还好,要很好,很好很好很好才可以!”
  青衣笑了,她想说,你回来了,那就很好很好很好了,但又觉得这话过于轻佻,没说出口。
  “你呢,这段时间过得如何?”   一梦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做一件事,就是和几个朋友合资开一家文化传媒公司,主要经营项目是网络直播。不光直播游戏,还有音乐、舞蹈、表演、美食、户外、影视等多个栏目。公司规模不算大,旗下目前有几十个主播,在各大直播平台都形成了一定的影响力,但也遭遇了发展瓶颈。公司现有的主播良莠不齐,整体水平较低,粉丝数最多的也没超过10万,缺乏能力优秀、特点鲜明、能够打开局面的旗帜型人物。一梦诚恳地邀请青衣来广州。他说,他会把青衣作为品牌主播力捧,请最专业的音乐老师教她音乐,找最好的包装公司为她设计形象。她可以先做游戏直播,有了热度之后再转做音乐,以青衣的条件,最终一定可以大红大紫。
  一梦重重地强调,留在家乡,你永远没机会唱自己的歌,永远只能做一个音乐老师,拿着两三千块钱的工资,嫁一个朝九晚五的乏味男人,为他生孩子,每天操持家务,还没真正年轻过就变老了。来吧,青衣,来广州吧,我需要你。
  火车定在下午两点,青衣要先去成都,再从成都坐夜间的飞机去广州。青衣收拾好行装时,已经凌晨1点了。辞职信已经写好,出发前她会发给同事,请同事打印后转交学校人事处。一梦那边催得很急,其余的手续也只能烦请同事代办。离开之前,青衣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父母,她知道父母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索性先斩后奏,免得浪费口舌。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苏珊。猫是一种高贵的动物,父母都不喜欢宠物,就算勉强照料,也很难保证苏珊的生活质量。
  青衣抱起苏珊,轻轻抚摸它背上的茸毛。猫咪躺在她怀里,毛茸茸的尾巴卷在她的手臂上,歪着头审视她。青衣没来由一阵心虚,她本想把苏珊托付给李世石,但她对李世石始终怀有愧疚,实在不想麻烦他,况且她也不确定李世石是否喜欢猫。看看时间,这时候再去打扰他也不太合适。这样一来,就只有……唉,青衣叹了口气,她原本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小莫,她能想象到小莫会怎么说她,但在这个时候,除了小莫,她还能找谁呢?
  小莫果然还在线。青衣和他简单说明了事情的缘由,小心翼翼地问,自己能不能先把苏珊寄给他,麻烦他照料一段时间,最多一个月,等她在广州站稳脚跟,再请他把苏珊寄到广州。
  青衣说完后,惴惴不安地等着小莫的回复。要么是冷嘲热讽,要么干脆臭骂她一顿,不外乎这两样,但这次,小莫无论怎么说也动摇不了她的决心。然而,小莫那边却一直诡异地沉默着,直到青衣开始怀疑小莫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他才突然说:
  “你怎么还……难道你直到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青衣张着嘴,她想问,我知道什么?却突然被一种不祥的预感击中,喉咙滚动出一阵无意义的声音,什么也没问出口。
  小莫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我发给你,你自己看吧。”
  他很快发过来一个网址,这是目前国内热度最高的综合类视频网站,网址导入的是一个播主的个人空间。青衣看了一眼,播主名叫“一江浮梦”,有160多万粉丝,是个大咖。他发布的视频中,热度最高的一个播放量超过了1000万,视频名叫——我只是想玩玩儿,陪玩儿小姐姐却真的爱上我。
  青衣怀着一种受难的心情点开了视频。视频一共十几分钟,内容讲述了一个叫“青衣”的陪玩儿女孩儿,如何愛上自己的“老板”,却苦苦求之不得的故事。视频通过后期剪辑制造蒙太奇效果,把“青衣”塑造成了一个势利、拜金、见钱眼开、毫不自矜、一心想倒贴老板最终却被戏弄抛弃的卑微可怜形象。弹幕和评论中充斥着各种负面留言,不明真相的受众们在网络上肆意挥洒自己的恶意,“这女的不要脸,活该”“听声音就骚得很”“应该先玩儿过再甩了她”,以及许多更加不堪入目的话。
  看视频的过程中,青衣一直处于一种大脑宕机的状态。视频的一幕幕在她眼前不停掠过,却根本进不了她的脑海。她看懂了每一帧画面,却觉得完全理解不了事情的始末。视频中那个“青衣”的一举一动,说的每一句话,明明都是自己亲身经历的,却让她觉得那么陌生,好像在看一个平行世界中的自己。
  青衣不是一梦唯一的“追求者”。在青衣视频的之前和之后,一梦还发布了几十个视频,内容全都是和女陪玩儿打情骂俏,或者戏耍、玩弄女陪玩儿的,几乎每个视频的播放量都在100万以上。这几十个视频被做成一个合辑,名字就叫“一梦和他的‘老婆’们”。
  青衣稍微能缓过劲儿来时,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她调动了全身的力气,想用一种最愤怒、最恶毒的语气,却发觉自己有的只是凄凉和悲哀。
  “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知道这些、这些东西……是不是?”
  “是,我早就知道。从一梦第一次点你的单开始,你们做的所有事,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平台的监控中。”
  蜘蛛网。青衣突然想到了这个词。李世石曾跟她说过,互联网时代就像一张蜘蛛网,大数据就是网中央的蜘蛛,什么都逃不出它的眼睛。当时她不甚明白,现在却通过这种残酷的方式深刻体会了这个概念。
  这时她反倒冷静下来了。“所以,从一梦和我相遇开始,到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平台策划好的剧本?”
  “是。”
  “为什么?”
  “为什么?”小莫反问,“你说为什么?一江浮梦是出名的大主播,不仅游戏水平顶尖,而且口才好,情商高,光在微博就有两百多万粉丝,更不要说其他平台了。你在这个圈子却不认识他,只能说太孤陋寡闻。一年多前,一江浮梦开始把自己点女陪玩儿的经历做成微电影一样的短视频,这种‘网骗’性质的视频满足了观众的猎奇心理,让他一夜爆红,成为游戏直播界的顶级流量大咖。他喜欢哪个陪玩儿,就能把哪个陪玩儿带火,不然你以为凭你的能力,凭什么几个月就能在平台升到铂金级?还不是因为一梦喜欢你,平台才会捧你!你们之间就是个逢场作戏、互相利用的关系。他需要你来吸引粉丝、维持热度,你也需要他来增加收入。除此之外你还想要什么?想要爱情?”
  青衣咬牙切齿地说:“是,我孤陋寡闻,我没有能力,那平台为什么非要选我?”
  小莫语气寡淡地说:“是我推荐的你,我觉得你可以。你也确实没有让我失望,你的那期视频是一梦所有视频中最成功的。”
其他文献
上世纪 70年代末,中俄边境紧张,沿江各连所有家属和孩子全都后迁到山里,我妈则带着我们兄妹三个,去了吉林大姨家躲避,一住就是一年多。  表哥是独生子,我们的到来给他带来了许多快乐,我和表哥就是在那个时期结下深厚情谊的,此后近半个世纪,我们竟再未见面。最近,在我一再邀请下,他终于来到我家。表哥是个民营老板,人却很斯文,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还不时地用手指托一托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据先前来过的亲属说,他的酒
几天前在整理物品时,翻出一副旧乒乓球拍。这副球拍我收藏30多年了,一面是黑色海绵胶,一面是红色带颗粒状,是父亲从离我老家40多里地的临县润溪街上给我买的。  拥有这幅球拍时,我正在村小学读三年级。  村子里的小伙伴也打乒乓球的,通常,乒乓球桌是用门板或几块木板摆在几条长凳上做成的,买乒乓球的钱,大多是我们积攒了很久的勇气,趁大人高兴时说了很多好话,才向大人要的。而乒乓球拍,是自己用杉木板锯成的。有
空气凝重而沉静,一丝细雨在密林中苏醒,它带走夕阳的最后一道雪白闪电。我就要走了,亲爱的,你为何依然沉默不语?   你别,别带走属于我的唇角的彩霞、新月般的梦境。你别,别默默坐下来用那叹息般的目光凝望着我,那样,会让我沉重。你别,别停留驻足,每一朵招摇的花束,都是我对你难以发出的轻唤。   夜色将近的时候,亲爱的,你只管去找那很舊很旧的人。而我,会像一朵花似的保持我的沉默。
那年六月三伏天,天热得冒火,我与幺弟还赖在床铺上不起床,我们把身子弯曲成大虾,用我们瘦弱的身体,慢慢烘干昨夜尿湿的床单被褥。  “都啥时候了,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床?”大舅母锐声呵斥道。我们知道纸包不住火了,正在暗自商量对策,大舅母灵活地转动一双小脚,风风火火地来到我们床边,一俯身抱起我們身上盖着的铺盖。我心想,看来东窗事发了。  “哎呀,我就说嘛,今天这两个鬼东西怎么赖床,原来又尿床了。”她用手
说起中国传统的曲艺艺术,很多人都会说起“生旦净末丑、唱念做打舞”的国粹京剧,还有发源于江南的腔调圆润文静优雅的昆曲艺术;其实,传统曲艺艺术不仅这两个艺术形式,还有许许多多绚丽多姿的其他民间曲艺形式,比如报告文学《大河灯魂》里详细描绘的花鼓灯艺术,它根植于民间,流觞并兴盛于淮河流域,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民间艺术形式。  花鼓灯作为民间艺术的一种独特形式,较之国粹,有它独有的艺术与人文意义。正如孙禹先生评
漢字趣
引子  我一生都在寻求父亲的内心世界,我知道父亲的身上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黑洞。我从少年时就惧怕他,我只有在内心里猜测,在眼睛里观察。父亲的右手是个残掌,只有一个大拇指,掌面上是鼓起的血管和筋脉,皮肤粗糙黝黑得像大象的皮,掌心遍布老茧和纵横交错的纹路。父亲虽然右手是一个残掌,但一样和乡亲们下地干活儿,少年时,我常看到父亲从地里干活儿回来,残掌上留下斑斑血迹,第二天,队长上工的哨子一响,父亲又照样下地去
(接上期)  42. 冒充新疆人的身份证  仰仗苏强的光芒,蒋森顺利出来了,一点没有遭受磨难。回到北京没两天,尼可还静悄悄地安排了一桌酒席给他压惊。陪在蒋森身边的只有尼可一个人,这件事到此为止,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苏强当然没有出席。人在江湖,险象环生,他比尼可更小心。  蒋森还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尼可说:“都过去了,人这一辈子 哪不摔跟头,你这次还走运,一根头发也没掉就出来了,爬起来朝前走,明天肯定会
当我含着眼泪  颤抖着手中的笔  在稿纸上写下:奋斗者之歌  我的眼前出现钟扬魁梧的身影  此刻  我听到了四千万颗种子的哭泣声  我听到了十六载风雨岁月的诉说  我听到了山鹰和牧民们深情的呼唤  我们深深敬仰和爱戴的索朗顿珠  上海滩涂“复活”的红树林  复旦大学实验室的明亮燈光  故乡湖南邵阳的田园石桥小路  独居武汉白发父母的殷殷凝望  更有妻儿朝夕的牵挂和思念  怎能相信 一瞬间  钟扬呵
在绍兴的众多古镇中,我喜欢安昌古镇和鲁迅故里的绍兴老街,那些古朴的石板路,已经被先人的足迹打磨得溜光圆滑,一路走去,甚至让人怀疑会踩出一些平平仄仄的韵律来。   去安昌古镇,已经是两年前了,由于行程匆忙,只记得那几道小桥流水,依傍着那座古朴优雅的镇子,老街河边的乌篷船里飘散出来的桨楫之声,使这座古镇弥漫了悠闲的慢生活气息。   安昌古镇东起高桥,西至清墩桥,濒河设街,街河相依,街面由绍兴当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