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培良(1901-1961),中国现代短篇小说家、剧作家、唯美主义者;目前几乎被中外汉学家和学者们遗忘。胡经之主编的《中国现代美学丛刊1919L_1949》(北京1987)重印了他作品的一些短小章节,《中国现代唯美主义文学作品选》重印了他的独幕剧《暗嫩》。除此之外,中国当代读者很难获得有关他的其他资料。即使在中国最大的图书馆中,读者也很难找到他的著作。向培良是“狂飙运动”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作家之一,与他同时代的高长虹(1898-1956)在中国却广为人知。向培良被认为是—个“虚无主义者”,或一个带有无政主义趣味的剧作家。他反共倾向明显,这也是新中国成立后他被“忽略”的原因;由于他的作品难以获取,他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贡献也鲜为人知。只有少数学者较为具体地指出向培良早期作品的颓废特点。我认为这些学者并未全面阅读过或研究过他的作品。在所能获得的资料中,向培良最具颓废主义倾向的作品是《暗嫩》,收录于《沉闷的戏剧》这部集子。《暗嫩》是中国现代戏剧中取材自《圣经》的少数作品之一,它取材于《撒母耳记下》第13章,记述了大卫王长子暗嫩对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他玛的迷恋。《圣经》简短地描述了该事件,向培良却把它改编成一部出色的独幕剧,他基本忠实于《圣经》文本(不仅限于《撒母耳记下》),同时借鉴了王尔德(Oscar Wilde)著名独幕剧《莎乐美》(Salome)中的戏剧氛围、文体和其他技巧。《莎乐美》中采用了类似的颓废主题,这个主题是“现代主义运动高潮最为广泛使用的题材之一”。
　　20世纪20-30年代,王尔德的这个剧作备受中国作家及批评家的推崇。剧作家田汉最早把《莎乐美》翻译成中文,随后出现徐葆炎及沈佩秋的译本。不单是向培良的《暗嫩》,欧阳予倩的《潘金莲》、胡也频早期作品《狂人》、冯至《鲛人》、田汉《古潭的声音》、王统照《死后之胜利》等等作品中都能看到王尔德的影响。
　　一般而言,除《圣经》相关文本之外,《莎乐美》对向培良的影响最为重要。如果我们从戏剧的内容和主题等角度来理解问题,那么,其中涉及兄妹两性之间的情感关系尤为重要。
　　向培良对邓南遮(Gabrielle d’Annunzio)的作品《死城》(La Citta mona)非常着迷。《死城》是邓南遮的“第一部戏剧,至今仍具魅力”,“作品意象纷繁复杂,潜藏着残酷,暗示着乱伦”。向培良最初可能是从沈雁冰(茅盾)的论文⑥中了解到这部戏剧,或者可能从其他一些英文资料获得信息,如兰登·麦克克林图克(Lander MacClintock)撰写、茅盾“节译”的《意大利当代戏剧》(The Contemporary Drama ofItaly)或弗兰克W·查得勒(Frank W.Chandler)写的《当代戏剧面面观》(Aspects of,Modern Drama),这两本书在当时很有名。在第二本书中,我们读到这样一段话:
　　一名考古学家病态地爱上了他的妹妹。他
　　努力克制这种疯狂的激情。试图让自己在对迈
　　锡尼附近的阿伽门农遗迹的狂热探寻中寻求解
　　脱。他成功地找到了遗迹,然而当李奥纳多
　　(Leonardo)(这位考古学家)所发掘出的古代部
　　族的罪恶呈现在他面前时,他深受影响,不可自
　　拔。而他的妹妹拜恩卡·玛利亚(Blanca Maria)
　　未能察觉到折磨着他的心病问题,对他愈加温
　　柔体贴,这无疑火上浇油。最后。李奥纳多再也
　　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情,认为要保证妹妹和自己
　　的清白,除了把她杀死,别无他法。当妹妹弯腰
　　从泉水中汲水喝的时候,他从身后把她摁进水
　　里。之后,她挣扎向前,看见那张苍白的脸。他重
　　新恢复了自己做哥哥的感受。
　　1927年1-2月份,向培良在杭州生活期间,G.曼特琳妮(G.Mantellini)所译的英文本《死城》翻译成中文。之后,他在上海又查找到了一些资料,在此基础上撰写了一篇关于著名女演员艾琳罗拉·杜斯(Eleonora Duse)的论文,提到《死城》是邓南遮为她而写的(她自己暗示道)。顺便提一下,最后不是由杜斯(Duse)出演该剧,而是由她的对手萨拉·本哈特(Sarah BernhardI)来扮演瞎眼而又“全知全能”的剧中女主角——安娜。向培良把这篇论文、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安提戈涅》(Antigone)的纲要以及与阿特柔斯和底比斯宫殿相关的史前历史资料都收录在这个译本中。
　　1926年8月,向培良完成了《暗嫩》这部悲剧的创作,将悲剧发生的地点安置在大卫的宫殿中。同年,向培良发表短篇小说集《飘渺的梦》。其中,有一篇小说使用“诱引”(Temptation),这是他作品中最典型的主题,故事讲述了一个年轻男子在一个女士家约会,之后却看上了她年轻的女儿。一个月后,他成功地引诱女孩趁母亲午睡时与他见面。当他仿佛看到她美丽又充满诱惑的微笑之时,却立刻离开了房间,从此再也没去拜访这个女孩和她的母亲。
　　1927年1月17日。向培良发表了对两本“非常坏的书”的长篇评论。一本是张兢生(1888-1970)写的《性史》,由霍华德S·列维(Howard S.Levy)译为《性史:中国早期性教育论文集》(Sex Histories:China’s First Modern Treatise on Sex Education)。另一本书是陈劳新的《性欲与性爱》。前一本书备受高罗佩(Robea van Gulik)博士推崇,认为它值得翻译。这本书在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两次被查禁,而向培良却认为这是“昏人”之作:知识上支离破碎、把性隐秘化、传达错误信息等。向培良可能也不喜欢来自成都小镇的江平写的第一篇小说,这个未婚的年轻人在故事中写到自己同年长些、懂得如何诱引小男孩的嫂子之间的性经验。该评论是他在翻译《死城》时写的。向培良同样也认为陈劳新写的那本书不够科学。不过他很欣赏玛丽·卡米歇尔·斯多普斯(Marie Carmichael Stopes)写的两本书:《婚姻之爱:性问题的新解决之道》(Married Love:A NewContribution to the Solution of Sex Difficulties)、《贤明的父母》(Wise Motherhood)。后者曾以两个不同的题目被译为中文。向培良还读过哈弗洛克-艾丽斯(Havelock Ellis)写的《性的教育》(SexEducation)、哈罗德w·朗(Harold W,Long)的《清醒的性生活》(Sane Sex Life and Sex Living)、威廉姆斯J.罗宾森(William J.Robinson)的《关于男人与女人性无能和其它性紊乱的原因、症状及治疗的实践论文》(A Practical Treatise on the Causes,Symptoms and Treatment 0f Sexual Impotence and Other Sexual Disorders in Men and Women)。向培良批评了这三本书,认为它们都过于注重对性技巧的探讨,而没有从更为深刻的心理角度对性问题进行思考。
　　
　　二
　　
　　向培良对亲人之爱,尤其是兄妹之爱这一主题的迷恋也许由来已久。他获得的最早资料可能来源于《圣经》第一卷《创世记》(Genesis),在《创世记》(5:12-17)中,我们可以读到亚当和挪亚之间的一位族长的出生、死亡与年龄:
　　该南(Cainan)活到七十岁,生了玛勒列
　　(Mahalaleel)。该南生了玛勒列之后,又活了八
　　百四十年,并且生儿育女。该南共活了九百一十
　　岁就死了。玛勒列活到六十五岁,生了雅列。玛
　　勒列生雅列之后,又活了八百三十年,并且生儿
　　养女。玛勒列共活了八百九十五岁就死了。
　　我们在向培良题为《人类的艺术》的系列散文中读到截然不同的故事:玛勒了(Mahalalel)(而非玛勒列)是亚当的第四代后裔。据说创世后的437年的春天,他还未婚,在田陇里勤恳劳作。那时,长年无雨,也没有阳光,他感到寒冷、孤单而沮丧。他呼吁人世间的温暖、人与人之间互相给予与接纳、知识、“彼此间的博爱”,而这在当时的人类中已经很普遍。这就是戏剧表演的起源。向培良认为,戏剧表演是人类在试图“充分表现自身,以增进彼此间的理解”这一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寂寞”是最先潜入玛勒列内心的情感。他渴望人类的温情,期望有个他人靠近自己,好看看他,她的脸,倾听他,她的声音。他的妹子玛德拉(Madala)也感到寒意凛冽,她靠近他。看到她颤抖的双手,他拥抱着她,把她带入小屋。他们开始聊天。戏剧表演与音乐相结合,由此开始了表现的过程。那时,没有手写稿,没有雕塑,也没有建筑。
　　也许玛德拉并非玛勒列的妹子,在《圣经》的文句中我们也没有找到玛德拉的名字。《圣经》中记录的古代亲属关系非常复杂,尤其是《创世记》记录的那个时代,“兄弟”、“姐妹”对应的并非我们或是中国人所指的兄弟姐妹。玛德拉也许并非玛勒列的近亲。但是从中可以看到,向培良对这种亲密关系非常感兴趣,这从他对《死城》或《安提戈涅》尤为着迷的态度可以得到印证。
　　
　　三
　　
　　向培良或许就是在读过《圣经》中关于“兄弟”与“姐妹”——如亚伯拉罕与撒拉,以撒同利百加、雅各同拉结之间的一些爱情故事后,选择了最富于戏剧性和悲剧性的“暗嫩同他玛”的故事作为其独幕剧的主题。由于并非所有的读者都了解这个故事,下面我介绍一下这一情节是如何在向培良的剧本中得到呈现的。可以说,在《撒母耳记下》第13章中,只有1-18节构成该剧的中心,19—38节则在剧中并未提及。关于向培良作品所传达的信息。读者可以有自己的思考。该文本引自官话和合本圣经(MandarinBible Union Version):
　　1)大卫的儿子押沙龙有一个美貌的妹子,
　　名叫他玛,大卫的儿子暗嫩爱她。
　　2)暗嫩为他妹子他玛忧急成病。他玛还是
　　处女,暗嫩以为难向她行事。
　　3)暗嫩有一个朋友,名叫约拿达。是大卫长
　　兄示米亚的儿子。这约拿达为人极其狡猾。
　　4)他问暗嫩说:“王的儿子啊,为何一天比
　　一天瘦弱呢?请你告诉我。”暗嫩回答说:“我爱
　　我兄弟押沙龙的妹子他玛。”
　　5)约拿达说:“你不如躺在床上装病,你父亲
　　来看你,就对他说:‘求父叫我妹子他玛来,在我眼
　　前预备食物。递给我吃,使我看见,好从她手里接
　　过来吃。’”
　　6)于是暗嫩躺卧装病。王来看他,他对王
　　说:“求父叫我妹子他玛来,在我眼前为我作两
　　个饼,我好从她手里接过来吃。”
　　7)大卫就打发人到宫里,对他玛说:“你往
　　你哥哥暗嫩的屋里去,为他预备食物。”
　　8)他玛就到他哥哥暗嫩的屋里,暗嫩正躺
　　卧。他玛抟面,在他眼前作饼,且烤熟了。
　　9)在他面前,将饼从锅里倒出来。他却不肯
　　吃,便说:“众人离开我出去吧!”众人就都离开他
　　出去了。
　　10)暗嫩对他玛说:“你把食物拿进卧房,我
　　好从你手里接过来吃。”他玛就把所作的饼拿进
　　卧房,到他哥哥暗嫩那里。
　　11)他玛拿着饼上前给他吃。他便拉住他
　　玛,说:“我妹妹,你来与我同寝。”
　　12)他玛说:“我哥哥,不要玷辱我。以色列
　　人中不当这样行。你不要作这丑事。
　　13)你玷辱了我,我何以掩盖我的羞耻呢?
　　你在以色列中也成了愚妄人。你可以求王。他必
　　不禁止我归你。”
　　14)但暗嫩不肯听她的话,因比她力大,就
　　玷辱她,与她同寝。
　　15)随后,暗嫩极其恨他玛。那恨她的心,比
　　先前爱她的心更甚。对她说:“你起来去吧!”
　　16)他玛说:“不要这样!你赶出我去的这
　　罪,比你才行的更重。”但暗嫩不肯听她的话。
　　17)他叫伺候自己的仆人来,说:“将这个妇
　　人赶出去!她一出去。你就关门上闩。”
　　18)那时他玛穿着彩衣,因为没有出嫁的公
　　主都是这样穿。暗嫩的仆人就把她赶出去,关门
　　上门。
　　暗嫩强暴他玛后,他玛把灰尘撤在头上。撕裂所穿的彩衣,一路哭喊,跑到她哥哥押沙龙家。押沙龙试图安慰她,说暗嫩不管怎么说也是她兄弟。实际上。他却在酝酿复仇计划,这也因为暗嫩是王位的继承人,只有杀了他,押沙龙才有可能以后称王。两年后。押沙龙命令他的仆人杀死暗嫩,显然他们的父亲大卫王在“暗嫩死了以后,获得了某种安慰”。因为暗嫩心智不健全。他不可能成为以色列和犹大国的合格继承者。
　　向培良的作品不再是一个短篇故事,而是一部戏剧。作为中国现代主义者,他不可能采用《圣经》所使用的文学手段来写作,而是改变了原作的文类。他需要以不同方式进行创作,也的确这么做了。同许多同道中人一样,他认为文学与艺术是对自我、他者以及周围事物的一种表现。玛勒列与玛德拉的时代,甚至早至亚当与夏娃时代,人类就是如此,并将一直延续下去,直至审判日。向培良对“为生活而艺术”及“为艺术而艺术”都持批判态度。但我认为,他还是更偏向于后一种观点。也就是说,比起易生或萧伯纳,他更欣赏王尔德和波德莱尔。他认为一切事物只有与人类及其生活相关联时才是美的。
　　艺术与朝日、新月、或死尸上荣回着的蛆虫
　　是无关的。这些不是艺术,也不是艺术的本源,
　　只有人类用它们做象征的时候才能够创造出艺
　　术来。所以,并不是凝着紫血的约翰之头的美丽
　　会感动我们,也不是道林格莱永久的青春。那娇
　　媚王子不变的颜色会使我们同情。所使我们感
　　动使我们同情的乃是,那死与生之激争,迈往不
　　顾的苦心;莎乐美毅然要一吻约翰的嘴唇。而道
　　林格来宁肯牺牲一切。牺牲自己的灵魂去保持
　　他不变的青春。就在这里面。我们看出永久的人
　　性之悲哀,我们感觉到人类脉搏的跳动。不然。 　　莎乐美只是一个不足轻重的淫妇。道林格莱也
　　只是一个委艇的妖人了。
　　向培良认为,寂寞是人类内心最为深沉的情感之一。它并非闪耀神性的光辉,而是人类最原初的、自然单纯的情感。人类往往需要倾诉情感,把自己呈现给他者,向人性敞开自身。从最古老的时代起,人类就感觉到,一个孤独的个体空虚寂寞、无依无靠,他需要他者,至少需要触碰另一个人的灵魂——他可以委以信任的灵魂。这种最原初的本能正是艺术起源的原因之一。
　　
　　四
　　
　　向培良的这个独幕剧中最重要的两个戏剧角色是暗嫩与他玛。同《圣经》故事一样,剧中还出现了其他人物:暗嫩的堂兄——大卫王长兄示米亚(Shimeah)的儿子约拿达(Jonadab)。他扮演着教唆的角色,类似《旧约》传统中出现在现实世界里的撒旦。剧中还提及了大卫王和他最宠爱、最有权势的妻子拔士巴(Bathsheba),不过他们并没有出现在舞台上。大卫的两个武士——以帖人以拉(Ira the Ithrite)、帕勒提(或帕罗勒提)人希利斯(Helez the Paltite,or Pelonite)主要向我们传达大卫宫殿里家庭成员状况的信息。以帖人是生活在基列耶琳(Kiriath-ieafim)村庄的家族成员,该村庄位于犹大Oudah)与便雅悯族(Beniamin)之间地区的边界线上。帕勒提“与犹大之间无太多关联”。很有可能,希利斯来自以法莲(Ephraim)的部族,但向培良却故意把他塑造成赫悌人(Hittite),并赞颂拔士巴死去的丈夫,在拉巴镇的战斗中被大卫王密令杀害的乌利亚(Uriah)。剧中还出现了另一个大卫王的武士——年老的亚东(Yadong),我们在大卫王的武士名单中未见其名。很可能是向培良在大卫的政府官员或管家中找到此人,他掌管着国王的驴群,他的名字有点接近米仑人耶希底亚(Jehdeiah the Mertonothite)。尽管米仑人生活在耶路撒冷附近的吉比恩(Gibeon)地区,但向培良却把亚东塑造为年老的埃及人形象。在约书亚(Joshua)与亚摩利人(Amorites)的战斗中,他发出著名的祷告:“日头啊,你要停在基遍;月亮啊,你要止在亚雅仑谷。”试图利用月光来延长白昼。亚东(yadong)(《圣经》中用Jadong这一希伯来名字)是一个谨慎的仆人,从不敢对主人有任何微词。
　　以拉、希利斯和亚东在暗嫩宫殿前的谈话类似于王尔德《莎乐美》中年轻的叙利亚军官、奈拉伯斯(Narraboth)、希罗底(Herodias)的侍从、第一士兵、第二士兵、努比亚人(Nubian)和卡帕多西亚人(Cappadocian)之间的对白。场景设在希律王宫殿的宴会厅里的大阳台上。
　　《暗嫩》中的开场对白向观众介绍了大卫诱引赫悌人乌利亚的妻子拔士巴,并间接杀害了乌利亚的背景。因为大卫犯下重罪,先知拿单(Nathan)诅咒说,大卫宫殿从此以后:“刀剑必永不离开你的家。”神如此说:“我必从你家中兴起祸患攻击你。”拔士巴与大卫所生的第一个孩子死去了,这是上帝对他们的惩罚;接下来,大卫家中又出现暗嫩与他玛事件,以及后来兄弟间的残杀。
　　《莎乐美》中的开场对白描述了犹大加利利分封之王、亚基老希律(Herod Antipas)家的状况、继女莎乐美、莎乐美的母亲即分封之王的妻子希罗底(Herodias),以及他们与施洗者约翰(在此被称为先知乔卡南Iokanaan)之间的关系。乔卡南的声音从干-枯的水牢深处传来,他在那儿等待处刑。后来,在他被释放出来的一会儿,他面对妖媚的莎乐美及其犯有通奸罪的母亲,斥责道:
　　这个看着我的女子是谁?我不愿意她看着
　　我。为何她在闪动的眼皮之下,用那双金色的眸
　　子看着我?我不认识她。我不愿知道她是谁。叫
　　她走开。我不与她说话。
　　并接着说:
　　退开!巴比伦之女!不准靠近主所选择的
　　人。你的母亲将不义之酒洒向大地,她的罪孽已
　　经传到神的耳里。
　　正如《马太福音》14:1-12和《马可福音》6:14-29中所暗示的,施洗者约翰说完这些话,他与莎乐美的悲剧从此开始,愈演愈烈。这起因于莎乐美对他的诱引。
　　向培良的《暗嫩》则与此不同。暗嫩睡到天快黑,约拿达过来看他。钦定本《圣经》提到“约拿达是一个敏锐(subtile)的人”,修订标准版《圣经》提到“约拿达是一个狡猾(crafty)的人”。向培良很可能使用的是官话和合本圣经,这一译本依据修订标准版《圣经》,使用“狡猾”一词。约拿达建议暗嫩在当前处境下该怎么做。约拿达并没有告诉暗嫩该如何向大卫王和他玛表明他的请求,是暗嫩自己向大卫表达了他的愿望。约拿达只是说暗嫩是国王的继任者,故应当满足自己的欲望,试图以此劝服暗嫩。暗嫩知道虽然自己是继承者,但这种行为是悖逆的。他玛年轻漂亮,是大卫王的女儿,母系一边也是贵族之家。根据当时的法律和习俗,她一直“处于父兄的监护当中”。⑥暗嫩在强暴他玛后又把她赶走,这当然违背了《申命记》(Deuteronomy)22:28-29中规定的道德原则:
　　若有男子遇见没有许配人的处女,抓住她
　　与她行淫,被人看见,这男子就要拿五十舍客勒
　　银子给女子的父亲,因他玷污了这女子,就要娶
　　她为妻,终身不可休她。
　　约拿达是个花花公子,他惯于玩弄女子,然后抛弃她们。约拿达看望暗嫩的时候,其情人拿俄米(Naomi)请求他在探望王子的时候见她一面,他却对暗嫩说:“我的心不会长久留在一个女人那儿的。”暗嫩曾祖母的婆婆也叫拿俄米(意为“欢愉”)这个名字,为了与暗嫩的曾祖父“合为一体”,她竟然抛弃了自己的神、父母、亲人和族人。剧中的这个拿俄米也是性情开朗,对婚姻充满着渴望,可现在她只能躺在床上等待死亡。对约拿达而言,情人间的相互爱抚、无数热烈的拥抱和亲吻,都烟消云散。最终。这一切都变得单调呆板,厌倦乏味,令人难以忍受。在此,作者借用约拿达之口,道出了现代颓废主义的特点。
　　事实上,暗嫩并不赞同约拿达的做法,他坚持认为这样对待拿俄米是不合情理的,而约拿达却认为“爱情不能长存”,所以要喜新厌旧。而在暗嫩眼中,他玛远不止是他的妹妹:她纤长的影子仿佛让他看见上帝的荣光,每一次听见在她唇上颤动的声音,便好像听见天使唱着美妙的颂歌一样。他承认其实在现实中,自己从来不曾知道她、理解她,甚至从来没有看清楚过她的模样。对他而言,她实在是太高远、太迷离了。实际上,他害怕看到她。当约拿达说爱情没有任何秘密的时候,暗嫩却回应说:
　　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实在是
　　一个极大地秘密,常常压迫着我的。我不能够
　　懂,不能够知道,但是它却常常引诱我,使我·凉
　　奇,使我疑虑,使我不能安静,却又不让我走开。
　　呵,上帝,你为什么要创造女人,又创造了美?到
　　底女人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这样不休息地引诱 　　着我呢?我不知道,完全不能知道。呵,要是我常
　　常在这种忧疑与惊奇,猜想中生活,我一定要发
　　狂,我知道我一定要发狂的……我一定要知道,
　　知道一切,一切的秘密。我将不再心惊,不再胆
　　战,我将把她当作一个普通人一样看待——我
　　不知道,我能够这样吗?我——
　　向培良笔下的暗嫩对自己完全不自信:他知道自己的病,“……我的病会好吗?或者更要加重?我能够了解这个神奇吗?我能够明白这个秘密吗?”就在暗嫩极其心神不宁极为不安时,他玛来探望他了。她穿着“五彩缤纷的衣裳”,这是贵族的女儿用作新娘的装扮。其实,她是把自己当做国王继任者的新娘。他玛知道暗嫩对她怀有隐秘之爱。她亲自来看望他,带着最美丽的期许,为他准备好食物,因为她想成为以色列和犹大地未来的皇后。《圣经》并没有提到这点,向培良笔下的“暗嫩”也未有此意。《圣经》中的暗嫩只想强暴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圣经》如此讲述也只是为了应验先知拿单的预言,来证明大卫家发生的一切,“最终为耶和华左右”,从而昭显神权的力量。向培良笔下的暗嫩则是一个颓废主义者,他竭力解决自己的困境:女性魅力之谜、引诱或诱引以及它们与美的关系——这些都是向培良的艺术世界中最为重要的构造因素。
　　当他玛来到暗嫩的居所,他很害怕看见她,害怕她的靠近,害怕直面她,但同时又渴望着她。“你叫她不要来”,他告诉约拿达,“不能,不能,我不能不看见她,我忍不住了!我应该——我——我——”
　　
　　五
　　
　　与他玛单独相处时,暗嫩完全忘记了饼、肉等食物。他开始当面称赞她的声音。就如王尔德笔下的莎乐美在第一次看到乔卡南时,对他说道:“求你再说一遍。你的声音如同音乐一般甜美。”他玛的声音就像约旦河的水流那样活泼,像基路伯的翅子那样和软,像从黎巴嫩吹来的微风带着山上柏树的清香。但同时,同精神分裂者一样,他听到另一种声音:刀剑交锋之声,这从某种程度上预示了他两年后的悲惨命运。
　　虽然烦躁不安,暗嫩却并没有太在意自己的病兆,出乎意料地,他开始坦诚而幼稚地表露自己的心愿。我认为这是中国文学第一次在很大程度上借鉴吸收了近东诗歌,尤其是希伯来诗歌的特点,采用的是《雅歌》(《所罗门之歌》)的语言风格。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中,最全面、最典型描写女性身体的作品是对公元前757年嫁给卫庄公的庄姜夫人的描摹:
　　手如柔荑,
　　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
　　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
　　美目盼兮。
　　著名汉学家Mark Elvin提到“人体”(尤其是女性的身体)描写时,认为:
　　在中国的传统中,罕见闪耀着内在光芒的
　　身体。如果想在中国艺术中看到类似古希腊裸
　　体男竞技者(以及维纳斯)的雕塑是徒劳的。贝
　　里尼(Bellini Madonna)塑造的圣母表情(以及
　　诗歌,从苏美尔的《新娘之歌》到格雷斯·尼克斯
　　自1983年起创作的《邀请》)所显现的性、母性
　　与精神性的混合,这些在中国作品中很难找到。
　　中国人体画中的人总是穿戴整齐,或若隐若现
　　(在色情画中),这在西方人看来,只是图解性
　　的,显得苍白乏力(从艺术的角度而言,也是非
　　常单薄的)。
　　从对庄姜夫人外表描摹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它对中国后来的诗歌具有深远的影响。《诗经》中的这首诗最后描写了庄姜夫人的眼睛,向培良笔下的暗嫩首先描述的也是他玛的眼睛。他描写女人的眼睛不再用中国古代诗词中常用的“美目盼兮”或是“蛾眉”,而是说他玛的眼睛极具诱惑力,像天上的亮星朝他微笑,像月亮似的对他说出隐秘的言语。这不再是简单描画中国新娘的眼睛,而是说它们如早晨的天空般深蓝,闪着商人从沙漠中运来的金子的光辉。然后,暗嫩开始赞美他玛的手。那双手洁白而红润,手指如同公鹿头上的角,公鹿在约旦河的平原上游行,在黎巴嫩的树林中游行。指甲上的红点像凤仙花,白的地方像百合花。《雅歌》中的新娘就唱道:“我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她可能是无名牧羊人的恋人。暗嫩的语言使用丰富的自然、花草和动物等意象,用大量的比喻来描写他玛的身体,从另一层面反映出他们所处的地理环境。唧音嫩运用象征手段,把她描写成倾国倾城的女性,未来王国里最高贵动人的女子。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玛的嘴唇甜美。在《雅歌》1:2开头部分我们也读到:“愿他用口与我亲嘴,因你的爱情比酒更美。”她的小嘴就像西乃山上的荣光被云拥着(《出埃及记》20:16),像伊甸园中的无花果藏在叶子中间(《创世记》3:3),有如新熟的葡萄,又像是从海外回来的商船,扬着白帆,满载着乳香和没药(《雅歌》4:11,5:1)。描写他玛的牙齿像熟透了的石榴,这时,向培良运用了中国古代诗歌的审美情趣,但他笔锋一转,又说它们像迦南草地的乳羊,是母羊双生的乳羊,他创造性地运用了《雅歌》4:2里的诗行。暗嫩爱这嘴唇,他请求他玛让自己亲吻它,不,是要像噙着鲜红的苹果似地吞噬它。
　　他玛徒劳地劝阻暗嫩不要做这样的蠢事。她是王的女儿,还是个处女,他逼她所行之事在以色列是禁止的。
　　暗嫩继续诱引。此时,他玛的整个身体都成了欲念的对象。她的眼睛、双手、嘴唇都不是最美之处。最美之处是遮盖着的身体,诱惑的双乳躲在五彩衣中,隐隐显露。暗嫩喃喃地说:“我爱你”:
　　最爱你的身体!你的身体,像睡在东方的绸
　　子里的宝石,像用没药和乳香熏透了的礼物……
　　你的腿应该是美玉所琢成(这个比喻在《雅歌》
　　5:15中用来形容男性情人);你的肚腹会温柔如
　　天鹅绒(《雅歌》7:2用不同的比喻形容肚腹):你
　　的腰软和得像一条绒带,不独软和,而且温暖!
　　唉,你的双乳——我妹子,这诱惑着我的双乳,
　　躲在衣服底下又隐隐显出来的双乳——它们应
　　该如象牙一般白。如大理石一般柔滑,如宝石一
　　般圆润;唉。它们应该如葡萄一般甜蜜,如葡萄
　　酒一般使人迷醉!……我妹子,我爱你,最爱你
　　的身体,爱得快要发疯了!唉,我妹子,让我拥
　　抱,让我把你拥抱在我的怀里!让我尝你的双
　　乳,像尝新熟的葡萄一样;让我尝你的嘴唇,像
　　尝熟透了的苹果——我爱你——我最爱你
　　的——爱你的身体!
　　他玛一直在为她的贞洁抗争,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决不能够这样做:“我哥哥,你不要玷辱我,以色列中不要这样行;你不要作这丑事!”向培良一字不差采用了官话和合本圣经中《撒母耳记下》13:12的译句。他玛相信他们的父亲会同意这场婚礼,所以,她才穿着新娘的盛装来探望暗嫩,因为婚礼首先必须得到暗嫩的同意。作为“贞洁的处女”,他玛“处于父兄的监护中。”在古代以色列,“一个男人要得到一个女人唯一得体的方式是通过女方监护人安排”,这是习俗。
　　暗嫩太过激动,他神经质的个性并不听从理性的声音或者遵循法律,这些法律是大卫王统治之前 就传下来的。起初他求他玛允许自己拥抱她,亲吻她的双乳和嘴唇,然后他“檏住”了她。两人在挣扎中撞倒了烛台,舞台上死一般地静默。
　　
　　六
　　
　　向培良这部独幕剧的结局与《圣经》中的故事截然不同,尽管人物的话语很类似。
　　在《撒母耳记下》13:14中,我们读到暗嫩因比他妹妹的力气大,“就玷辱她,与她同寝”。而向培良剧本结局却是“死一般地静默”。由此可见,它们所要表达的东西完全两样。
　　从《圣经》接下去的经文中,我们看到暗嫩变得非常恨他玛,并把她赶出去了。《撒母耳记下》13:17中暗嫩说:“将这个妇人赶出去!”根据希伯来法令,“赶出去”相当于“休妻”。他玛对此举的反应和剧本中的他玛一样强烈。
　　不过,剧作中的暗嫩无意与他玛完成性行为。这个暗嫩从某种程度上可视为向培良的“另一个我”(alter ego),反映出作者在性生活与性行为方面的问题和一些神经质的特质。我们不知道向培良是否读过弗洛伊德的著作。我猜想他读过。弗洛伊德在著作《性学三论》(Three Contribuons to the Theory ofSex)中的第一部分——论文《性变态》(The SexAberrations)中就分析过他这种情况。性首先与抚摸相关,其次与观看相关。
　　弗洛伊德在这篇著名的论文中写道:“一个人要满足正常的性欲,相当程度的抚摸原是不可或缺的。抚摸性对象的肌肤可以产生愉悦、传达源源不断的刺激。”抚摸恐惧症是性禁忌的一种形式,往往带有性病态的症状。向培良短篇小说《肉的触》讲述了一个年轻男子试图与一名年轻动人的女子进行眼神交流,并触摸其肉体。她一下电车,他就跟着她。女子裸露圆润且洁白的胳膊令他神魂颠倒,他想用自己的胳膊触碰它,这种想法却让他感到“诱引且压迫”。他甚至向她微微伸出胳膊,突然,他的手、胳膊、头、耳朵有滚烫之感,于是他像疯子一样地跑开了。
　　这部短篇小说同中国现代版的暗嫩在人物塑造上都很到位。它是在创作《暗嫩》之前的一个月写成。我认为这部独幕剧可以视为性变态的案例。弗洛伊德认为。注视与抚摸的情况类似:
　　视觉印象可以刺激利比多的增加,在这种
　　场合下,不能不偏颇。因为——如果你不反对目
　　的论的说法的话——使性对象成为审美对象。
　　遮蔽躯体的衣物,随文明而进展。意在不断激发
　　对性的好奇心,也使性对象能以裸露的身躯而
　　吸引异性。如果我们的兴趣从生殖器转向全身
　　的体态,这种好奇心便转为艺术性的(这是一种
　　升华作用)。
　　关于这点,弗洛伊德在注释中补充说:
　　我毫不怀疑“美”的观念植根于性刺激的土
　　壤中,原本指的是性刺激。因此,更为明显的是,
　　看到生殖器能引起强烈的性刺激,但生殖器本
　　身不能视为“美”。
　　最后一点与哈弗洛克·艾丽斯(Havelock Ellis)的观点相似,剧中的暗嫩似乎映证了这两个人的观点。暗嫩“绝望,忿怒而且空洞的声音”叫道:“我恨你!——我知道——秘密。一切的秘密!——没有美!”
　　暗嫩可能注视并抚摸了他玛(我认为王的长子的房间不止一个烛台),向培良笔下的暗嫩内心充满了畏怕,因此才有之后的举动。他数次重复同样的话,虽然稍有差异:“我知道了我从先所不知道的秘密,一切的秘密!没有我所追寻的美!——我恨你!你起来走罢。”他让仆人把她赶出去。
　　在武士以拉和另外几个仆人的陪同下,他玛离开了暗嫩的皇宫,她撒灰在头上,撕裂了五彩袍。这是向培良《暗嫩》的剧终。
　　暗嫩和他玛的故事与乔卡南和莎乐美的故事在主题上完全不同,但他们都相似地引用了《雅歌》,而这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是新颖独特,极具启发的。王尔德和向培良对待《圣经》中的比喻态度相似,只不过向培良更频繁地使用它们。与暗嫩赞美他玛不同,乔卡南的外貌被刻画得很可怕,如他的眼睛、他的“身体太可怕了,像是受到毒蛇于其上横爬穿刺:像是蝎子于其上筑巢而居。……太可怕了,你的身子太可怕了。”莎乐美忽而迷恋乔卡南的头发,忽而又觉得他的头发很恐怖,她憎恨它。莎乐美最爱乔卡南的嘴唇,不断赞美他猩红的嘴唇,她四次重复说:“让我吻你的嘴”。之后,她不断向继父索要乔卡南的头,最后当她得到托在银盘上的乔卡南的头,她亲吻它,两次重复说:“我吻了你的嘴,乔卡南,我终于吻了你的嘴。”希律王于是命令士兵杀死他的继女。士兵们举起盾牌,挤死了莎乐美。
　　马日尔·帕拉茨(Mafio Praz)在他不朽的著作《浪漫的痛苦》(Romanic Agony)中认为王尔德笔下的莎乐美深吻死去的乔卡南的嘴唇,这是一种“吸血鬼似的激情”。这同样是一种性变态:典型的施虐狂心理和恋尸癖。
　　奥斯卡·王尔德的《莎乐美》是爱尔兰文学的伟大作品,也是欧洲颓废主义的代表作。迄今为止。向培良创作的《暗嫩》是中国现代文学不为人知也是被完全忽略的、具有颓废主义倾向的文本。为了更好地欣赏其文学和艺术价值,我们需要在文本内与互文本的框架内对作品进行更多的研究。
　　
　　责任编辑　孙彩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