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间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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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使他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却也有些事,错过了便是错过,再无重来的机会。
  一
  沐盈被抓回来时,正是一天里日头最毒的时候。
  这是大旱的年岁,一十六郡因干旱颗粒无收。沐盈伏在地上,天气太热,逃出宫时换的侍卫服紧紧贴在身上,被汗浸湿了,显出消瘦柔软的腰线来,可她分毫不敢动弹。
  令她警惕的人正站在她身边,炽热的风扫起练武场上的薄沙,亦卷起他雪白的练武服,天子之尊,每一寸衣裾都细细绣了金龙香草,映得他一张面孔越发端秀明丽。
  “噔”一声,箭矢穿透靶子,狠狠扎进了树干里,沐盈瑟缩一下,听到头顶的慕容屿轻笑了一声。
  “知道怕了?”他走近她,柔声道,“那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走时,怎么不怕?”
  沐盈微微抬起头来,烈烈的阳光下,他不耐烦地眯着眼,桃花形状的眼底写满了不悦。这是一张无可挑剔的脸,上扬的唇角令他多了难以言说的风流情态,仿佛精雕细琢的玉像,寸寸皆为神赐。
  “陛下……”他越是和颜悦色,沐盈越是警惕,她将额头深深印在地上,近乎哀求道,“您放过我吧。”
  下颌被慕容屿用弯弓挑了起来,沐盈身不由己地同他对视。良久,他俯下身,用指腹擦去她眉心尘埃,一颗鲜红朱砂露了出来,慕容屿将沐盈打横抱起,微笑道:“你是我亲手点上朱砂的,死也该死在我身边。”
  沐盈初到慕容屿身边时只有八岁,见到她,慕容屿哭笑不得地问自家母妃说:“到底要她跟着我,还是要我照顾她啊?”
  那时还不是皇后的齐妃嫣然一笑,摸了摸沐盈扎着的团子头说:“傻儿子,这可是沐将军的独女,你呀,可得看好了。”
  这个头衔引起他的兴趣,慕容屿懒洋洋地走过来,蹲在她面前问:“知道我是谁吗?”
  “三皇子……”沐盈话还没说完,眉心微微一热。她抬手去摸,却被慕容屿握住了手:“且住,刚点的朱砂,可别摸花了。”
  “你怎么给她点了个婢子砂!”齐妃被吓了一跳,慕容屿却无所谓道:“我喜欢的东西,当然要做个记号,免得被人抢了。”
  说着,他抱起沐盈,高高兴兴地转起圈来,沐盈吓得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听到他说:“我喜欢你,你就不准走,知道吗?”
  “知道了,我不走。”
  她转得头晕,鹦鹉学舌般答道,慕容屿终于满意地将她放下。她松了口气,却不明白,自己到底许下了什么样的诺言。
  二
  慕容屿对沐盈好,真真放在心尖上。师兄不屑,说这小皇子心机颇深,你不要同他深交。
  那时她已经十四岁,知慕少艾,十九岁的三皇子啊,有一张如珠似玉的脸,只一眼就能印到心底里,脸倏然就红了。师兄在一边叹气,女大不中留,盈盈你可知,他配不上你?
  那时节,漠北的胡人虎视眈眈,沐将军镇守边疆,有他在,胡人便不敢越雷池一步。皇帝倚重他,大军敬服他,沐盈是他独女,被皇帝亲自接到宫中娇宠长大,可慕容屿呢?
  宠妃之子,遭太子嫉恨,待老皇帝一死,等待他的只会是颠沛流离的一生。
  “那我就让他配得上。”她咬咬唇,话里带着一股霸道的天真,“师兄,你帮我好不好?”
  汉武帝用一句金屋藏娇,换得长公主支持,方才登上帝位,可慕容屿呢,他什么都没做,他只是说:“我喜欢你,你就不准走。”她便傻傻地替他做了一切。
  谁又能知道,她会为了一个诺言付出这么多呢?
  沐盈睁开眼,面前的慕容屿正和她鼻尖对着鼻尖,她刚要动,慕容屿拿笔在她脸上添了一笔,方才不悦道:“让你陪朕批奏折,你竟然睡着了,朕的脸那么难看?”
  沐盈习惯了他私下的无赖蛮横,自己揽镜自照,果然脸上被他画满小螃蟹。见她发现,慕容屿哈哈大笑,亲手拧了个帕子替她擦脸。
  “下次再睡着,可不会这么轻易饶了你。”他说着,手下却极尽温柔。沐盈不语,半晌垂眸道:“不如罚我去边疆。”
  手顿住,慕容屿沉默片刻,将帕子重重摔在了地上。
  “别做梦了!”他像是气急似的冷笑一声,“要去边疆,你以为朕不敢杀他?”
  这个他是谁,他们两人心知肚明,慕容屿忽然扯住她的手说:“你忘不了他?可你这辈子都是朕的人了。”
  “我不是你的人。”沐盈平静道,“世人眼里,我早已是个死人。”
  这句话将他的理智彻底焚尽,慕容屿墨色的眸子里燃着一把暗火,沐盈一直在挣扎,她张口狠狠咬住他的手指,慕容屿抬起手,却又舍不得打,只能抽着冷气道:“嘶——你真是属狗的,快松开,被人看到朕也保不住你。”
  千金之躯,一点儿小伤也会被记录存档,细细查询。沐盈终于松开,那修长的手指却已经见了血。
  “你不能换个不显眼的地方咬吗?”慕容屿无奈道,“规矩白学了?”
  他们之间的规矩,打人不打脸,沐盈小时,被养得骄傲跋扈,慕容屿被她打过一次脸,皇帝看到后罚两人一道跪了一夜。从那之后慕容屿就同她约法三章,打可以,不能被人看出来。
  以为早已忘了的事仍历历在目,沐盈神色复杂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我不明白。”她低声说,“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好,又这么坏?”
  她说得含糊,慕容屿刚想追问,忽然神色一变。外面响起叩门声,他随手点了沐盈的穴道,将她塞到了内室的床下——
  下一刻,群婢簇拥着皇后走了进来,她长得淑良端丽,当得起母仪天下的头衔。慕容屿迎过去,微笑道:“窈娘,你怎么来了?”
  徐窈笑道:“我煮了甜汤送来给你。”
  慕容屿怕她瞧出什么,挽起她的手道:“那一定要好好品品,咱们出去细讲。”
  他们走了之后,屋里寂然一片。良久,慕容屿身边的大太监陈寿匆匆赶来,将沐盈迎了出来。她在床下趴了太久,浑身都是僵的,陈寿见她沉默不语,犹豫了一下还是说:“盈夫人,您别怪陛下。”   “我不怪他。”她正扶着墙往外走,闻言笑了笑,“我习惯了。”
  三
  “她生气了?”慕容屿问道。陈寿垂着头道:“奴婢瞧着,盈夫人倒不像是生气了。”
  更像是心灰意冷到了极点,什么都倦怠计较的样子。
  可这话陈寿不能说,慕容屿倒是笑了,推开面前的宫门走了进去。
  宫里没有点灯,只有一点伶仃的月光,薄薄映在青砖地面上。借着这单薄的光,慕容屿看到,大大的床上,沐盈正缩成一团,一张脸苍白如纸,他伸出手,果然摸到了一掌的眼泪。
  他怜惜地坐在她身边,刚要碰她,她却猛地睁开眼来,恍惚间仍是当年那个骄傲的姑娘,可眼底的光看到他时便熄灭了。沐盈起身行了个礼,平静地道:“今日是初一,您该去皇后宫中歇息。”
  慕容屿不说话,她便当他不存在,自顾自地躺回床上。身下的床微微下陷,慕容屿不声不响地躺在她身边,伸臂将她搂在了怀里。
  男人的怀抱里有淡淡的酒味,他削薄的唇紧紧贴在她的耳畔,如最浓酣的剧毒,却甜美到让人无力抵抗。
  “盈盈——”
  这一声他将声音放得很低,尾音拖长,像是一句还没出口就已夭折的挽留。他曾经爱这样叫她,拖得极长,懒洋洋的,像是在耍赖。哪怕他们被太子派来的人追杀,几乎到了绝境,他也只是叹了口气,仍是这样叫她。
  那时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们生不能同日,死倒可以同时,也算是一桩妙事。
  呵,沐盈想冷笑,就是这句话,哄得她眼泪汪汪,主动留下替他断后。那场伏击,她受了重伤,救了三天三夜方才醒来,睁开眼就看到他守在身边,看她醒了,他倒也真的落了泪。
  爱是有的,可太单薄,比不得雄图霸业,江山社稷。
  她阖眸,遮住一眼的恨意,身后的慕容屿抱她很近,他的小指轻轻勾住她的小指。曾经许诺时的姿势,她记得,他也记得,可心却早已变了样子。
  窗外飘来一朵云,月色黯淡下去,慕容屿终于妥协:“是我不好,下个月圣寿,他也会来,我让你见他一面如何?”
  眼猛地睁开,黑暗的夜里,她拼命止住自己的冲动,努力放缓呼吸,却终究,泪盈于睫。
  四
  沐盈做了个梦。
  梦中,她穿着皇后的服饰,在宫中不安地走动,婢女从门外匆匆走进来,看到她,哭着跪倒在地:“娘娘,沐将军他,殉国了!”
  父亲……不在了?
  被称作大虞军神的父亲,怎么会在这样普通的战役里死去呢?
  婢女的哭泣声越来越远了,她眼前一黑,终于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慕容屿正守在她的床边。
  那时的她啊,天真到了极点,看到他便投入怀中哭了起来。他板起脸来,认真道:“不准哭。”
  她惊了一下,茫然地望着他,他却笑了:“傻瓜,别哭了,朕知道沐将军死了你难过,可你总该为腹中的孩子想想。”
  那时,就该察觉不对了啊,毕竟,他本是那样崇拜倚重父亲,纵使她有了孩子,也不该那样喜形于色。
  真相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是他公事日渐繁忙,来她宫中越来越少?还是他为了笼络徐丞相,下旨封徐窈为贵妃的时候?
  她永远记得,那天下着大雨,满城宫阙尽着红妆,只为了迎接徐窈的到来。只是个贵妃,派头却比她这个皇后当年还要足,她心里不舒服,宴席没吃就离开,却在那长长的回廊上,听到了一生难忘的话。
  她的夫君,她的阿屿,怀抱着徐窈,眼神温柔深情,嘴里却吐露着最残忍的话语。
  “窈娘,为何不信朕爱的是你呢?沐慎之已经死了,朕随时可以将她废了,封你为皇后,只是她毕竟怀着朕的孩子……”
  徐窈眼波流转,那样美,是沐浴着爱的女人才有的风姿:“我怎会不信您呢,毕竟,沐将军可是您和我爹联手除去的,想来,您也从未爱过皇后吧。”
  那一瞬间,风雨声都停住,唯有他低沉优雅的声音,一遍遍响彻她的每一个噩梦。
  他说:“爱妃说的是。朕从未有一刻,爱过那个女人,从前不过同她虚与委蛇,以期沐慎之扶朕上位罢了。”
  徐窈笑了起来,她却连哭都做不到,大雨如注,像是天在替她哭泣。那天夜里,她动了胎气,挣扎三日,终究未能保住孩子。
  慕容屿拥着她,一遍遍地说着,他们还会有孩子,让她难过就哭出来,可她麻木地望着他,良久,却笑了。
  那笑一定很丑,透过他墨色的眸,她看到自己憔悴苍白如一道影,而他避开她的视线,如避蛇蝎,唯恐不及。
  “陛下,”她问,“你爱过我吗?”
  沐盈缓缓睁开眼,身边的慕容屿仍沉沉睡着,时光未在他面容上留下多少刻印,他的唇角微微翘起,同少年时一模一样。眼前的面容,同梦中重叠,她伸出手,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停住。
  “阿屿,”眼泪顺着脸颊落下,她无声开口,重复着一个他永远不曾回答的问题,“你爱过我吗?”
  五
  长长的回廊里,沐盈拖着裙裾向着那头的男人快步跑去,男人有双鹰一样的眸子,锐利明亮。沐盈扑进他的怀中,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师兄……师兄!”
  那么多的委屈无处可诉,她一人在这荒芜的京师太久,以为自己已经学会坚强,却原来只是没有遇到可以哭诉的人罢了。
  晏云声眼神温柔,他伸出手紧紧抱住她,长长舒出一口气:“看着你好好地站在这里,我总算放心了。”
  他的小师妹啊,最骄纵天真的姑娘,深不见底的宫廷不适合她,如果不是那个人,她本该自由地活着,不管是江南还是大漠,她想去哪,他便陪着她去哪,可惜……
  怀中的沐盈渐渐冷静下来,晏云声露出个笑容,他垂下头,认真地望入她的眼底:“他肯让我见你,我很意外,可是盈盈,没时间寒暄了。”
  沐盈蹙起眉,她一直是个聪明姑娘,晏云声骄傲而痛惜,他警觉地四下张望,而后低声说:“你还爱他吗?”   爱?沐盈恍然,只一刻,她扬起笑容,像是不屑,亦是无奈道:“从他说我难产而死,扶徐窈为后时起,我同他之间,就只有杀父之仇了。”
  秋末最后一片叶打着旋坠落,斜阳西坠,整个皇城都笼罩在阴影中。沐盈站在窗前发呆,慕容屿从背后抱住她,亲昵道:“今天开心吗?”
  “开心。”她犹豫一下还是说,“多谢陛下。”
  慕容屿没说话,他的下颌压在她的肩上,温热的呼吸扑在耳垂上,像是一个温柔的吻,可他的眼神黯淡,藏着深不见底的秘密。
  “盈盈……”他叫她,“我会让你一直开心的,别离开我好吗?”
  六
  大殿里熏着千金难求的好香,每一寸角落都铺着厚厚的白狐皮,沐盈赤脚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
  慕容屿走进来时,正看到她伸出手,接住坠落的雪片,那一点冰凉融化在掌心,像是一滴幽柔的泪。她露出个笑容,天真恬静,是多年未见的样子。
  一时就出了神,他停住步子,衣摆擦过门边,带来细碎的声音,她却猛地抬起头,看到他时笑容顿在脸上,畏惧地缩进角落里。慕容屿走过去,刚要触碰她,她便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尖叫。
  她的声带,已在那场高烧里毁去,连智力,亦退到幼年。
  手紧紧握住,慕容屿将沐盈抱在怀中,不顾她怕得发抖,只是哄着她:“盈盈别怕,我是阿屿啊。”
  是阿屿啊,是她的阿屿,那个同她一起从一无所有走到帝王宝座的阿屿,那个爱着她,伤了她,却连忏悔都无处可去的阿屿。
  如果知道会这样,他一定不会让她见到晏云声。
  眼中闪过厉色,慕容屿抱着沐盈的手越发收紧,他永远忘不了,当他接到线报,知道沐盈真的同晏云声一起逃走时的心情。
  是悲?还是麻木?又像是痛到了极点,反而平静下来,他冷静地颁下一道旨意,坐在宫里静静等着。不知过了多久,沐盈终于被带了回来,她穿着男装,宽宽的腰带束出不盈一握的腰肢,那双明亮的眸子怒火中烧,望着他,却像望着累世的仇人。
  他走过去,轻轻碰了碰她的脸,她张口狠狠咬住他,血涌了出来,他却露出个笑容,将她搂入怀中,低声说:“你终究还是要回到我身边的。”
  “你是个疯子!”沐盈双眼赤红,“你差点儿杀了师兄。”
  面对她的仇视,慕容屿不以为忤。他温柔地揽着她,半强迫她站在了案几前,那上面,一卷画轴滚开,露出精心描画的亭台楼阁。
  “你说过,想住在有花的地方,我会为你修一座大大的花园,又何必走遍大江南北去看呢?”
  沐盈挥开他,厉声道:“你杀了我爹,还指望我同你相亲相爱?”
  “你爹他功高震主,我不得不杀他。”他平静地解释,“我知道你恨我,可是盈盈,没有爱,恨也好,起码我知道,自己还在你心里。”
  这个曾经温柔的帝王,终于冲她露出獠牙。他带她去看行刑,骄阳下,望不到头的钉板折射出灼灼的寒光,自那遥远的尽头,缓缓走来一个人,她捂住嘴不肯出声,眼却紧紧盯着那道人影。
  晏云声穿着囚衣,背脊仍挺得笔直,身上却斑斑驳驳,尽是血迹。太阳那样好,照得一切温暖光明,他赤着脚,艰难缓慢地走过那长长的钉板……
  “不……够了……”
  她痛苦地后退,却撞入慕容屿的怀中,他已经这样高,足以投下一道阴影将她困在其中,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这一刻,却那样残忍:“不够,想要从我身边将你带走,只是这样,怎么能够?”
  “师兄!”她凄厉尖叫,晏云声像是听到了,勉强地抬起头,比出口型“杀了我”。
  沐盈终于绝望,晏师兄,爹爹最得意的弟子,有最坚定的意志,要经历过怎样的折磨,才能让他竟萌生死意……
  沐盈抽出匕首抵在喉管,望着慕容屿:“给我一张弓。”慕容屿收起笑容,半晌,点了点头。陈寿殷勤地取来硬弓,她接过,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心如死灰。
  箭似流星,锋利的箭头狠狠没入晏云声的后心,穿着囚衣的身影缓缓倒下,晏云声用尽全力回过头,冲着她露出最后的笑容。
  她绝望地抛下弓,发了疯一样向下跑去。慕容屿从身后抱住她,任由她拳打脚踢,只是微笑道:“妨碍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少,盈盈,我们就这么一直在一起多好?”
  在一起?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他们隔着她所有亲人的性命,这一世,再无一点可能了。
  沐盈终于不再挣扎,她瘫软在他的怀中。刺目的阳光令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他唇边那一抹笑,像是一个梦魇,令她彻底崩溃。
  她发起高烧,缠绵病榻许久方才醒来,这一场病,夺走了她的声音同智力,可到底,将她留在了他的身边。
  七
  初春时,未央宫派人来说,皇后娘娘有件喜事要同慕容屿说。
  婢女刚说完,慕容屿便笑了一声,这一声在寂静的宫室里极响。床上的沐盈翻了个身,慕容屿连忙拍了拍她,温柔地哄了半晌,她方才又沉沉睡去。
  “摆驾未央宫。”他低声说,“去看看朕的皇后,给朕带了什么好消息来。”
  却原来真是好消息,贤良淑德的皇后,温柔一笑,说的是最及时不过的话:“父亲听闻陛下最近忧心旱灾,联合江南百户富商酬来粮食银钱资助灾民,为陛下分忧。”
  “是吗?”他提起唇角,露出一点凉薄笑意,“那我可要好好奖赏皇后了。”
  女子露出千娇百媚的笑,同他十指交扣:“臣妾只想向陛下讨要一个人。”
  “已经是皇后了,你还想要什么?当朕不知道,是你帮着晏云声带走了盈盈。”日光在慕容屿面上投下陆离的影,徐窈的笑容凝固,只是一瞬,又温柔道:“陛下说的什么,臣妾听不懂呢。”
  “无妨。”他抽出手背到身后,鲛纱裁的帘子在春风里荡出曼妙的弧度。慕容屿垂眸,良久,却还是微笑:“爱妃想要,就拿去吧。”
  送沐盈入未央宫时,她一直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她终于不再惧怕慕容屿,像个天真的孩子般依恋他。他温柔而决绝地掰开她的手,将她揽在怀中低声说:“盈盈,这是最后一次了,往后,我一定……”   一定什么他没说,沐盈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徐窈派来的婢女架起她,她害怕地开口,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响。
  未央宫高高的宫门合上,她的身影消失在光影幢幢的深宫,再也看不到了。
  一切都是值得的,他收紧手指,状似无意地转身,向着同她背道而驰的方向走去。他知道,他们还有很长很好的一生,长到足以让他弥补所有的错误。
  可惜他不知,纵使他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却也有些事,错过了便是错过,再无重来的机会。
  八
  慕容屿最后一次见到沐盈,是在一个下着雨的夜里。
  天角缀着一片云,伶仃的雨丝飘下来,沾湿衣裾。他不管不顾,只是怔怔地望着面前的棺椁。
  那个他放在心头的女子正静静躺在里面,纵使面色苍白如纸,亦不减丽色。
  当他从未央宫将她接出来时,她的身上找不到一寸完整的肌肤,不知道徐窈对她怀着多大的恨意,才会下此狠手。御医们把过脉后互相张望,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实话来——沐盈的身体早已冰凉了。
  慕容屿发了疯一样,要他们开药,要他们诊治,可死去的人又如何复生?这个英明神武的帝王,垂下头,忽然一拳一拳捶向地面。
  有些东西,以为不甚在意,却原来失去才知,她已浸入骨血,是心间一颗朱砂,动一动,便是锥心之痛。
  满天神佛,诸地邪魔,若有一者能换回她的性命,那他都心甘情愿地奉上一切。
  慕容屿终于哭出声来,要有多痛才会这样不顾尊严。沐盈的手垂在床畔,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却只摸到满心的寒凉。
  他甚至,不能立刻替她报仇!
  他还需要徐家,需要徐丞相安抚灾民,替他在朝堂上排除异己。他是这样无用的男人,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只能催眠自己,徐窈不会太过分,最多是一点儿皮肉之苦,她会捱过去,像曾经的每一次那样,等着他来接她回家。
  “这次,你为什么不等我了?”风雨中,慕容屿喃喃自语,“我错了一步,便步步都错,到如今,已万劫不复,盈盈……盈盈……”
  他只能一声声唤她的名字,千言万语堵在心头,是一口热血,他怕开口,便会随她而去。可他还不能死,这慕容氏的江山还未安稳,雄图霸业还未完成。
  更鼓响了三遍,他终于放开手,棺椁重重合上,带着他心爱的姑娘去往边疆。沐家祖祖辈辈葬于那里,第一次,他不敢任性地将她留下。
  九
  “你确定要走?”
  未央宫中有个好地方,倚在那里正好能看到月亮,沐盈长长的发顺着背脊淌下。月光下,她仰头喝酒,闻言笑了起来:“不走留下装疯卖傻吗?反倒是你,真的不同我一起走?”
  面前的徐窈,脱了皇后衣装,亦只是个年轻的姑娘,两人同样不施脂粉,相视一笑倒像是回到了当年。
  当年多么好,徐沐两家住得近,她们是彼此最好的玩伴,而时移世易,再回首,倒像是前生。
  “我不走,爹爹还在朝中,我走了,他该怎么办?”徐窈叹了口气说。二人都知,留下,是九死一生,慕容屿就是这样的人,放在掌中的东西从不知珍惜,唯有失去才会悔悟。沐盈装疯卖傻这些年,就是不知如何面对他,她怕自己会一时冲动杀了他,又怕自己会迷失在他的温柔蛊惑里。
  所以同徐窈一道设下这个局,计划里,她会被打得遍体鳞伤,只有这样,御医才会忽略她服下的假死药,只以为她是体弱承受不住行刑。无论她最终被葬在哪里,徐窈的人都会将她挖出来。
  到时,她才会真正得到自由。
  “谢谢。”沉默许久,沐盈终于开口。徐窈嫣然一笑:“就当是我替云声为你做的吧,若他还活着,一定想让你自由。”
  提到晏云声,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很少有人知道,当年,徐窈本同晏云声已有了婚约,沐家倒台后,她才听从徐丞相的安排嫁入宫中。
  她活着,为了徐家,也为了再见晏云声一面。而如今,晏云声死了,她实在没有力气再面对这仓皇的人间了。
  倒不如最后帮一把沐盈,毕竟,晏云声最疼这个小师妹,真正把她当做妹妹看待。
  “如果顺利脱身,我会去边疆,替爹和师兄继续守着大虞江山。阿窈,你多保重。”
  “你也保重,盈盈,山河万里,你再也不要回来了。”
  终
  慕容屿在位第十七年时,胡人侵边,他御驾亲征,却陷入一场伏击。
  天是寂寥的蓝,他倚在死去的战马边,静静望着远方。
  十年了,离他的盈盈死去,已经十年了。十年里,他将徐党连根拔起,废了徐窈,百年之后,唯有沐盈的牌位能在太庙同他一起,受后世朝拜。
  他做了能为她做的所有事,可心里空了个洞,风吹过带着回响,是空旷到深处的悲哀。
  胡人越来越近了,他握紧长剑,却丧失了活下去的欲望。
  活着有什么好的?没有他的盈盈,只有这山河寂寂,见证着他一生的辜负。
  护卫们拼死厮杀,他麻木地挥动长剑,眼见刀锋劈来,却也无心躲开,他已能预料到,那利刃入体,初时不会痛,待血涌出,才会撕心裂肺。
  他阖上眼,迎接注定的死亡——
  血溅出来,艳烈如锦。慕容屿缓缓睁开眼,远处,有人正张弓引箭,将胡人一箭射死。
  那人身着银甲,一双凤眸火般冶艳,视线在半空相撞,她唇角勾起一个笑容,是天高海阔的自在。慕容屿望着她不敢眨眼,她带来的人却已将局势逆转,胡人溃不成军,她像是任务完成般调转马头。
  “不——盈盈!”
  慕容屿厉喝,远处的身影却终究离他越来越远,他知道,他的姑娘,已经彻底放下了他。她会纵千骑倾身相救,可却不会爱他,连恨都没有,于她而言,他只是陌生人。
  这却是比死更可怕的惩罚。
  追赶的步子终于停下,慕容屿跪在地上,碎金般的沙粒被风扬起,迷了眼。泪眼朦胧中,他抬起眸,像是看到经年前,小小的少女向他走来,如一场朝生暮死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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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陌宥城里不太平,原因是频繁地有鼠疫袭击,虽还未有一人伤亡,却总归弄得人心惶惶。  城主怀疑是有妖物作祟,于是便悬赏重金招募道士、半仙来收妖除害,青桑是众多闻讯而来的异士之一。  她是为数不多的除妖师,因半年前捉到九尾妖狐而名声大噪,风头一时无两。  区区鼠妖,自然不在话下。  而大多异士听到她的名头,纷纷掉头就走,这原因就得追溯到一年前了。  寒江城摄魂草妖一役,异士十数人全灭,独留青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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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的电话打来的时候,南山尚在梦中,他本不想理会,奈何那铃声不依不饶。  ——喂,哪位?他终于不耐地接通。  电话那头悠然的声音里亦带着几分刚刚睡醒时的沙哑:“孩子出世了,你来看看吗?”  他瞬间睡意全无。  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旁的桌角,半晌,才微带嘲意地问她:“你和别的男人的孩子,我为什么要去看?”  电话里忽然陷入寂静,过了很久,南山到底没忍住,叹了口气:“我这几天要去趟吉隆坡,一回来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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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初的蛀牙是到美国后才开始出现的。室友余小渔也长过蛀牙,劝她:“有蛀牙要尽早拔掉,不然有你受的。”  宁初含混着点头,却一直拖着不肯去。  牙痛到只能靠嘴里含着凉水来缓解的时候,余小渔终于看不过去,问她:“你缺钱?”  已经被生活折磨得灰头土脸的宁初有点狼狈,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我缺钱。”  她们念的大学学费昂贵,本科生申请到奖学金的机会微乎其微,美国公立医院的门诊费又贵得要死,宁初连生活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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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如果不是怕之后的几天耳朵会被念出茧子,黎夏是万万不会答应跟寝室里那几个疯丫头一起出来的。毕竟她们几个都有男朋友伴在左右,黎夏一个单身狗夹在中间实在别扭。  大概因为是七夕,江滩上的人多得几乎前脚挨后脚。黎夏百无聊赖地跟在那几个人后面,不知是谁提议要放孔明灯,她总算找着机会,自告奋勇要去买,转眼却挤出了人群,浑身轻松地大口喘气。  转身时,却踢到了什么东西,脚下瞬时亮起一片火光。她快步闪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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