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繁花满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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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初的蛀牙是到美国后才开始出现的。室友余小渔也长过蛀牙,劝她:“有蛀牙要尽早拔掉,不然有你受的。”
  宁初含混着点头,却一直拖着不肯去。
  牙痛到只能靠嘴里含着凉水来缓解的时候,余小渔终于看不过去,问她:“你缺钱?”
  已经被生活折磨得灰头土脸的宁初有点狼狈,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我缺钱。”
  她们念的大学学费昂贵,本科生申请到奖学金的机会微乎其微,美国公立医院的门诊费又贵得要死,宁初连生活费都成问题,可不是缺钱吗?
  余小渔想了想,从包里翻出一张名片,塞给宁初。
  “喏,把我的私人牙医忍痛割爱介绍给你,人长得帅脾气又好,对留学生收的诊费也很低。”
  宁初看到名片上面印着中文,是一家华人开的牙科诊所,医生叫姚亦辰。
  因为公立医院诊费高,美国有很多私人诊所。华人开的,韩国人开的,日本人开的,形形色色。诊所没有门面,大多靠口耳相传,医术倒不至于太差,很多国内来的医生或者刚毕业没取得医师执业证的大学生,都会在这样的诊所赚钱糊口。
  宁初循着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牙科诊所,在拉丁区的一间小公寓。这一带房租便宜,却是出了名的不安全。
  接待宁初的年轻女孩跟她年纪相仿,自称安迪,热情地招呼她坐下,问明情况后,转身进了里屋,大概是接诊室。
  宁初听到安迪喊:“亦辰,有病人。”但久久未听到回答的声音。
  可能在忙,宁初想。
  她捂着半边微微肿起的脸颊,低头看手机,房间里冷气开得十足,牙痛好像也没那么严重了。
  “是你要拔牙?”
  一道清冽的男声在宁初头顶响起,她抬头,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人站在面前,眯着眼打量她,面无表情。雪白的工作服将他衬得更加冷峻和沉郁。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宁初是想跟他礼貌客气地寒暄几句,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声音。脑海里不断闪过的,只有一个念头:原来他叫姚亦辰。
  姚亦辰注视了宁初几秒钟,转身回到里面的房间。
  很快,宁初听到安迪试图压低却依然尖锐的声音传出来:“为什么不接诊?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任性!”
  宁初听不清姚亦辰回答了些什么,但是已经不重要了。
  她起身,背好包,准备离开。
  安迪从里面追出来,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害你白跑一趟。”
  宁初有些恍惚地说着没关系,又怕安迪误会,用力牵扯嘴角,挤出一个难看而浮肿的笑容。
  如果她早知道姚亦辰就是他,应该是不会来的,再缺钱也不会来。
  赤贫的十九岁,宁初还是想保留下那一点点仅存的骄傲。
  宁初认识姚亦辰的时候,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有个算得上好听的代称“guapo”,在西班牙语中有“漂亮男孩”的意思。
  那时她十三岁,父亲是总领事馆的一位外交官,他们一家住在巴塞罗那有名的富人区。
  国内的出境游当时还不算火热,西班牙也没有大规模的华人移民,街上黄皮肤黑头发的人并不多见,宁初所在的班里也只有她一个中国人。
  在富人区,她的同学们出身非富即贵,好在她从小在巴塞罗那长大,说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性格也活泼,倒是能跟同学们玩成一片。
  最初知道姚亦辰的存在,是通过班里的几个西班牙女生,她们告诉宁初:“宁,Sanchez街的甜品店有个guapo,跟你长得一样。”
  宁初很少能在巴塞罗那遇到同龄的中国人,于是跟同学们约好一起去看看。
  后来的很多年,在西班牙、在中国、在美国,宁初见过了形形色色好看的男生,却总忍不住拿他们跟那天的姚亦辰来比较。
  男生的头发被夕暮之光染成浅浅的栗色,鼻梁挺拔,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甚至能看到他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那是整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侧脸。
  “宁,去跟他讲话呀!”宁初的同学们怂恿她去搭讪。
  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懵懂中有了爱情的概念,却又一无所知,只能凭心底那份莫名的悸动,小心翼翼、满怀好奇地缓缓靠近。
  然后,多半是失败。
  自始至终,姚亦辰的目光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接着便面无表情地做自己的事。他在摆放甜点,动作麻利。
  十三岁的宁初和十九岁时完全不一样,得到过很多爱,也有很多骄傲。越骄傲的人,越不允许自己被忽视。
  所以她有些气急败坏,拍掉姚亦辰伸向甜点的手:“喂,我在跟你讲话,懂不懂礼貌啊?”
  姚亦辰的脸上稍微有了表情,是不屑。他嘴角嘲讽地微微勾起:“那么,很抱歉,请你不要再来烦我,OK?”
  说完转身进了店里,留下宁初满面通红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回到她的小姐妹当中,她故作镇定,告诉她们,他叫辰。
  当然不是姚亦辰自己说的,是她听到店里有人喊他阿辰。
  “阿辰,阿辰。”宁初恨恨地碎碎念着这个名字,心里将姚亦辰骂了很多遍。她中文学得不好,但也知道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宁初回忆起来,似乎跟姚亦辰的每一次相遇,过程都很糟糕,当然,结果也不见得多美好。
  第二次见到姚亦辰是在Sanchez的街角,他穿一件黑色风衣,行色匆匆,不时向身后张望,脸色是不符合他那个年纪的凝重。
  “喂!”宁初伸手,想拦住他,却被他不着痕迹地推开。
  原来我的脸这么没有辨识度,宁初懊恼地想。
  回过神来,姚亦辰已经不见踪影。
  她心不在焉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姚亦辰之前做事的甜品店,店门紧闭,几个身穿移民局制服的人在前后拍照。
  宁初大着胆子靠近他们,隐约听到几个词,什么“过期”、“非法”、“滞留”。   她明白过来,恐怕是姚亦辰在西班牙的居留签证已经过期了,不知何故没有续签,被移民局的人查到,立案成非法滞留,他很可能被遣返回国,而且永久禁止入境。
  宁初记得,以前也有人因为同样的原因找过她父亲,父亲陪那人一起去了一趟移民局,事情就解决了,那人也顺利出关回国。
  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地,不知道为什么,宁初就是相信姚亦辰一定会再回来。移民局的人走了,她坐在甜品店门口的椅子上,等姚亦辰。
  一直等到暮色四合,街灯初上,宁初坐着打盹儿,吹来一阵冷风,她一个激灵醒过来。
  先看到一双帆布鞋,接着是两条修长的腿,然后是黑色风衣和姚亦辰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宁初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不是做梦,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姚亦辰微愣。
  “我知道你的事情了,我可以帮你,我爸爸是领事馆的外交官……”
  “谁要你多管闲事。”
  宁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姚亦辰冷冷打断。
  她怔怔仰起脸,神情是更让姚亦辰不耐的委屈。
  “天黑了,你赶紧回家去吧。”姚亦辰没有再跟她过多纠缠,转身去开甜品店的门锁。
  宁初还坐在原来的椅子上,微微仰头,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良久。
  巴塞罗那的夜空很漂亮,漫天星光因为泪水的折射更加绚烂。
  宁初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第一次遇到这么不讲理的人,泪水被憋回去,大小姐脾气也上来了。
  她冲进没有开灯的甜品店,拖着哭腔,对正在收银台前拿手电筒找东西的姚亦辰大声喊:“你有什么了不起啊?好心没好报。我告诉你,你以后可要小心一点,移民局的人不会再让你这么容易就跑掉的!”
  姚亦辰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看到女孩泛红的眼眶,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宁初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跑出去。
  明明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可性格怎么就那么惹人讨厌呢?宁初想不通。
  不过,生气归生气,她还是很担心姚亦辰,准备把事情的始末告诉父亲,请父亲帮忙。
  可是她连续几天去到甜品店,店里都没人,问附近的商户,也没有人知道姚亦辰去了哪里。
  那之后,宁初再也没有见过他。
  又过了一年,她父亲被调回国内,她在国内读完高中,来美国读本科。
  大一的圣诞节前夕,家里出了事,父亲因为经济问题被隔离审查,母亲因此大病一场。家里的房车被抵押变了现款,一时间,父母打拼了几十年的所有都化为一片虚无。
  母亲病好后才打来电话,她说:“宁初,留在美国,一定不要回来。”
  是啊,回去做什么呢?她的生活费从此中断,再拨回母亲以前的手机号,已经联系不上了。
  她孤立无援,按掉电话,打开窗透气,波士顿寒冬铺天盖地的风雪叫嚣着扑面而来。小时侯生活在南欧,后来长在上海,宁初第一次觉得冬天原来可以这么冷,冷到血液都要冻僵。
  而她的蛀牙也是那时开始长的。
  十三岁的宁初有什么伤心事,总要躲起来难过好几天。而十九岁的宁初,来到成年人的世界,生活根本不给她沉沦的时间,所以牙痛也好,往事不堪回首也好,都要生生忍着,然后洗把脸,捧着一颗麻木的心去赚钱。
  宁初在一家快餐店打工,用餐高峰期,玻璃门被不断推开,热浪一股股涌进来,每个人都很焦躁。
  有客人埋怨结账速度太慢,宁初牙痛得厉害,倒吸一口冷气,准备道歉,对方却不依不饶一顿抢白。
  她低垂着眉眼,艰难地堆出一个标准笑容:“对不起,对不起。”
  对方还在喋喋不休,被后面排队的顾客不耐烦地打断:“女士,请您不要浪费别人的时间。”
  女客人灰溜溜地走了,宁初抬头,向替她解围的人报以感激的微笑。肿了半边脸的笑容并不好看,尤其是在僵掉以后。
  她的目光越过眼前人,落在后面姚亦辰的脸上,他仍旧面无表情。
  真狼狈啊,宁初想。
  就在此刻,她忽然希望姚亦辰能露出一脸的不屑或者轻蔑:你也会有今天?曾经那么光鲜的你现在也要为钱发愁,曾经那么骄纵的你如今这么谦卑……他志得意满,好像赢了一场时隔多年的战争。
  多荒唐的念头,可人就是这样,宁愿自己被在意的人讨厌着,也不愿被遗忘。
  和所有陌生的顾客一样,姚亦辰点单、结账,全程没有多说一句话。
  他在角落里坐下来,吃完午餐又点了杯茶,慢慢地喝着。
  一直到下午四点多,宁初才开始和同事们一起吃工作餐。
  她的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脖颈处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肤,鬓角的头发拢不住,不停地往下掉,她也没空去理。
  同事都是年轻人,工作累到手抽筋,吃饭却还是热热闹闹的,只有宁初一个人坐在窗边,冷冷清清。
  有个女生从餐盘里挑着什么,问了一圈没有人要,直问到宁初,宁初点点头。
  牙痛到脸都肿了也不知道挑软的吃,姚亦辰没来由地皱眉。
  宁初吃完饭就下班了,她换好便装推开门,看到的竟是姚亦辰。
  他靠在一辆雪弗莱上,衣着整洁,气质逼人,接受着过往女孩子频频的注目礼。午后的阳光早已不刺眼,宁初却看得有些恍惚。
  下一秒,姚亦辰居然主动走过来。
  “龋齿拖久了会引发败血症,你不知道吗?宁小姐。”他语气依旧冷冰冰的。
  宁初低头:“我没时间去。”
  姚亦辰眯眼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迈开长腿:“跟我回诊所。”
  宁初想了想,没有拒绝。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讲话。
  回到诊所,安迪不在,宁初跟姚亦辰走进里面的房间。房间不大,并排摆着两台洗牙机和口腔检测仪。
  “你先坐那边。”姚亦辰指了指检测仪。   宁初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从姚亦辰进入这个房间,整个人身上“生人勿近”的气息都变淡了。
  姚亦辰去洗手台给双手消毒,戴上头灯,捏起宁初的下巴,叫她“啊”一声。
  宁初艰难地张嘴,牙齿撕心裂肺地疼。姚亦辰反而更用力地捏她:“别动,我看看。你的龋齿很严重,牙根都烂了,引起了炎症,先打针消炎还是直接拔掉,你自己选择。”
  理智告诉宁初,就算忍着剧痛,她也一定要选择直接拔掉。可是面对姚亦辰,鬼使神差地,她选择了先消炎,即使打消炎针要额外花掉一笔数目不小的钱。
  一定是牙痛到大脑都不能正常运作了吧。
  鼻腔里充盈着姚亦辰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儿。小时候,宁初最讨厌去医院,一闻到福尔马林的味道就忍不住恶心。可是现在,姚亦辰身上的味道却意外地让她觉得不排斥。
  “怕打针吗?”
  “唔,还好。”
  “安迪不在,平时都是她给病人输液的……”姚亦辰脸上竟然浮出一抹可疑的红色,“我技术不太好,可能会有点儿疼。”
  宁初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张开嘴,我先给你上药。”姚亦辰绷着脸,立即打断她。
  她张开嘴巴,药棉带着淡淡药香的软膏均匀地涂抹在龋齿上,刚才还疼得死去活来的龋齿,在姚亦辰手下变得舒服、清凉。
  宁初闭上眼睛,脑海中姚亦辰现在的面容和少年时的他渐渐重合。不知不觉睡着了,她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梦里没有一夜白头的父亲和以泪洗面的母亲,是少年时的巴塞罗那。哥特风格的老教堂和高楼大厦交相辉映,地中海的阳光永远灿烂,她轻轻巧巧地走在很多个世纪以前的街道。
  脑袋沉沉地倒下去,然后被人轻轻托住。
  “喂。”清冽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宁初惊醒,看到面前姚亦辰略带怒气的脸庞:“你的吊针打完了,滴管回血了!”
  她抬头去看瓶子,才发觉自己的手臂很是胀痛。姚亦辰帮她拔掉手背上的针头,用棉签压好出血点。
  宁初想说抱歉,却无法张口,只能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姚亦辰,而后极有规律地眨了眨。白炽灯明晃晃的灯光打在她眼瞳上,星星点点,像落满了细碎的钻石。
  姚亦辰恍惚起来,拿棉签的手顿了顿。
  良久,他脱下白大褂,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说:“我送你回去。”
  上车的时候,宁初去拉安全带,打吊针的手还是肿的,手臂有些酸痛,使不上力,刚拉出来的安全带又“嗖”的一声弹回去。
  “别动。”
  姚亦辰慢慢靠过来,宁初的脸近在咫尺,能看到她白皙皮肤下浅紫色的毛细血管。她鼻尖上有汗珠,咬着唇,有些慌乱的目光不知该落在何处,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
  如今的宁初似乎比少女时代可爱多了,连姚亦辰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勾起了嘴角。
  姚亦辰给宁初开了一周的吊针,每天从快餐店下班,她都按时去打针。
  安迪一直没来诊所,据姚亦辰说是她家里有事,回国了。
  来诊所看牙的病人很没有规律,有时一下午就宁初一个人在输液,有时病人又特别多。姚亦辰忙不过来的时候,宁初也会留下给他帮忙。他的态度说不上好,也算不上坏,只比刚见面时客气一些,偶尔也会跟她开玩笑:“宁初,你这么做我也不会给你免费的。”
  宁初跟着笑:“有打折也不错,能省一点是一点。”
  这样坦然的宁初让姚亦辰觉得有些意外。
  最后一天,输完液天快黑了,姚亦辰送宁初回家。
  一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聊到初见时那次失败的搭讪。
  “对不起,以前是我太莽撞。”
  说这话时,宁初脸上带着小小的惶恐。
  “所以,后悔了?”姚亦辰挑眉,原本想逗逗她,语气却是连自己都说不出的烦躁,“以前?你现在不也一样喜欢搭讪帅哥。”
  宁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前一天,有个来洗牙的男生一直跟她问东问西,还留了她的联系方式。
  “我没有。”她忽然间红了脸,声音低下去,“你是唯一一个。对不起。”
  不知为什么,姚亦辰特别讨厌宁初因为搭讪的事跟他道歉。
  一阵尴尬的沉默,宁初看到车头挂着一个小小的画框,画上穿着水手服的男人和小男孩在沙滩上玩得开怀。画技拙劣,一看就是小孩子的作品。
  她轻咳一声:“这幅画是你画的吗?”
  姚亦辰向她投来眼神复杂的一瞥。
  “那是我和我父亲。父亲是西班牙航运公司的海员,从小的记忆里,他永远都在海上,而我和母亲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等来一封信都能高兴很久。十四岁那年,父亲决定上岸,他把我跟母亲接到西班牙,为母亲开了一家小小的甜品店。他说,他再出最后一次海,以后就会一直跟我们在一起。”说到这里,姚亦辰停住了,过了很久,他似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但那一次出海,他却再也没有回来。我们被航运公司告知父亲失踪了,但他是生是死,却无从得知。母亲始终不肯相信父亲不在了的事实,我跟母亲在巴塞罗那足足等了两年,直到居留证过期,被遣返回国。”
  “对不起,让你想起伤心的过往。”宁初轻声说。
  胸腔里忽然有莫名的情绪开始翻腾,似要喷薄而出。姚亦辰转头去看她,没注意到前方一辆废弃的福特,一半开上人行道,另一半却又占据着行车道。对向有来车,不停地向他们鸣笛。
  姚亦辰低声咒骂了一句,急打方向盘,险险地避开。心情却越来越糟糕,索性将车停在路边,看向宁初,语气不善:“要道歉的话,只有这一件事吗?”
  宁初睁大眼睛,语气里混杂着无辜和委屈:“难道还有别的事?”
  因为你,我跟母亲被遣返回国,因为你,我们再也没有得到父亲的消息,因为你,我母亲一辈子都活在遗憾中。
  姚亦辰握着方向盘的手臂暴起青筋,许久,才将这些话咬牙忍下。   他想起在被遣返的路上,自己和母亲挨饿受冻,想起在回国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一贫如洗,母亲没日没夜地工作。非法滞留在巴塞罗那是他们的不对,被遣返回国他心里也没有任何的怨气,只是有点连自己都不太理解的遗憾,以后恐怕都不能再去西班牙了。
  被搭讪,又被恼羞成怒地抛弃,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生气吧,只是这怒气来得太晚,晚了整整六年。
  姚亦辰冷笑一声,问宁初:“你总是这么无辜吗?”
  宁初不明所以的表情,让他更觉得胸闷。
  “下车。”
  这一回,他没有帮宁初解安全带。
  宁初刚下车站稳,就听到车子发出刺耳的轰鸣声,然后扬长而去。
  她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这么喜怒无常。异国他乡,生活的压力,还有波士顿冷冰冰的街头,和傍晚的凉风一起,都变成一股委屈的泪水。
  那天之后,宁初的蛀牙奇迹般地没有再痛过,说好消炎后就拔牙的事也一拖再拖。
  诊所被查封的事情她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正值学期末,她白天考试,晚上复习,有一段时间没去过诊所。
  考试结束,她的蛀牙仿佛有所感应,又罢工了。想起那天被扔在半路,她其实有些忐忑,余小渔不知道,一腔热情地关心她:“就剩个空壳了,赶紧去拔掉,否则后患无穷。”
  可是当她再去时,看到诊所大门紧闭,门上贴着封条。
  一位黑人大妈路过,宁初还没开口问,大妈已经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她说姚亦辰无证经营的事被人举报了,几年之内都拿不到医师执业证,可能还会面临监禁。
  说的人漫不经心,听的人却不由得暗自心惊。“监禁”“拿不到医师执业证”,这些字眼太过沉重,这对一个毫无家庭背景的留学生来说意味着什么,宁初再清楚不过。如果处理不好,也许姚亦辰此后再无法在美国立足,甚至后半生都就此耽误了。
  似曾相识的场景,宁初早已没耐心去听大妈说,思绪飘回到六年前的巴塞罗那。
  真羡慕十三岁的自己,怀揣一腔孤勇,走一段晦暗不明的旅程。
  宁初翻出通讯录里姚亦辰的电话,拨过去,一直是忙音。
  记得有首歌里唱,忙音是世上最伤感的声音。
  她靠着墙壁蹲下来,有路过的小混混向她吹口哨,有觅食的流浪狗往她身上凑,她胆战心惊地把快捷键设置成报警电话。
  初秋的波士顿,夜晚凉意渐起,宁初收起手机,准备用手环住双臂,手腕却被人拽住了。
  她从惊惶中扭头,生生忍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尖叫——姚亦辰不声不响地站在她身侧。
  “你,你没事吧?”宁初磕磕巴巴地问。
  姚亦辰一把将她推到墙边抵住,眼底一片猩红,喑哑着嗓子反问她:“这次又是你,你满意了吧?”
  宁初手腕被他捏得生疼,仓惶地摇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跟警察举报我无证行医的人是你吧,跟当年一样。那时因为我拒绝你的帮忙,你那极其疼爱你的当外交官的父亲向移民局告发了我和母亲的行踪。现在因为我把你扔在路边,你便亲自向警察举报了我。”姚亦辰冷哼一声,“这么多年,我以为你变了,原来并没有。你骨子里永远是那个自以为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要毁掉的大小姐。我一定有病,还跑回去找你!”
  他离宁初那样近,她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潜伏在夜色里,咬牙切齿,似乎要将她撕碎。
  宁初忽然扑上去,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用力地吻住了他。
  生涩,决绝。
  姚亦辰只愣了一刹那,就闭上眼,用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紧紧推向他自己。
  可是下一秒,却被宁初狠狠地推开。
  “再见了。”
  后来,姚亦辰一直记得宁初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像当年他离开巴塞罗那的心情一样,没有任何的委屈、愤怒,只有一点点让他不能理解的遗憾。
  听余小渔说,姚亦辰在诊所被封后去了欧洲。她的蛀牙又拖了很久,终于发展成无可救药的牙髓炎,只好去公立医院拔掉。
  拔牙过程很痛苦,整整打了三次麻药,最后她的嘴巴已经完全麻木,毫无知觉。
  拔牙花了很多钱,余小渔替她喊冤:“要是姚亦辰的诊所没有被封就好了,省下的钱我们还能去大吃一顿。我听警局的朋友说,是他那个做助理的护士安迪举报的。”
  宁初大惊:“怎么会?”
  “安迪暗恋姚亦辰,回国一趟却发现他有喜欢的人了。明明她给姚亦辰做了那么久的助手,他在最忙的时候,喊出的却是别人的名字。也难怪心理不平衡。”
  余小渔说得云淡风轻,宁初也就当成故事去听,未曾想到自己还是做了主人公。因为余小渔接着说:“宁初,他喜欢的人真的不是你吗?”
  宁初苦笑:“怎么会?”
  “怎么不会!有一次你回来晚了,我接到他的电话,他平时多高冷的人,当时说话却语无伦次的,说有病人听到拉丁区的枪声,说把你扔在半路上,说担心你出事。我说你没事的时候,他居然傻笑起来。你说,这还不是喜欢吗?”
  “也许是吧。”
  “那你还不去欧洲找他解释清楚,把他追回来。”
  宁初笑着摇摇头,笑着笑着眼底却泛起了泪花。
  拔掉的牙似乎还会痛,一种空洞的痛,仿佛爱情。
  欧洲对现在的她来说,多遥远啊。
  她早已不是十三岁的她了,没有当外交官的父亲,没有气质优雅的母亲,也没有满满一衣橱洁白的公主裙。跟着他们一起失去的,还有追求心爱之人的勇气。她明白,这世上有很多东西,她是得不到了。
  害他和母亲被遣返的不是她,害他的诊所被查封的也不是她,可是她已经没有了十三岁时的勇气和执念。
  能和他坐在沙发上一起安静地看书,他喝咖啡,为她倒一杯白水。他看病很忙的时候,她能做他的助手。他开车送她回家,开得很慢,经过市政广场,他们像一对兜风的情侣。
  这样的结局已经很不错了吧。感情不够坚硬,现实却太过锋利。对宁初来说,留下些微的回忆就足够暖身。
  忽而此刻,她青春的大幕随着拔掉的蛀牙轰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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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陌宥城里不太平,原因是频繁地有鼠疫袭击,虽还未有一人伤亡,却总归弄得人心惶惶。  城主怀疑是有妖物作祟,于是便悬赏重金招募道士、半仙来收妖除害,青桑是众多闻讯而来的异士之一。  她是为数不多的除妖师,因半年前捉到九尾妖狐而名声大噪,风头一时无两。  区区鼠妖,自然不在话下。  而大多异士听到她的名头,纷纷掉头就走,这原因就得追溯到一年前了。  寒江城摄魂草妖一役,异士十数人全灭,独留青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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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的电话打来的时候,南山尚在梦中,他本不想理会,奈何那铃声不依不饶。  ——喂,哪位?他终于不耐地接通。  电话那头悠然的声音里亦带着几分刚刚睡醒时的沙哑:“孩子出世了,你来看看吗?”  他瞬间睡意全无。  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旁的桌角,半晌,才微带嘲意地问她:“你和别的男人的孩子,我为什么要去看?”  电话里忽然陷入寂静,过了很久,南山到底没忍住,叹了口气:“我这几天要去趟吉隆坡,一回来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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