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滩:难言的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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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水电站的建设,古镇龚滩整体搬迁。可以搬走的是建筑,搬不走的却是发生在这里的故事
  
  龚滩,是乌江的孩子。它在乌江边生,在乌江边长,现在又在乌江边死去。
  5月11日,大雨。当我赶到龚滩的时候,这个被画家吴冠中称为“最美的山区古镇”已经变成了一堆瓦砾。在开往龚滩的班车上,司机看到背包而来的陌生人,热心地介绍到,“是来看古镇的吧,来晚了,来晚了,都拆了。”心一点一点地下沉,直至进入龚滩的一刹那,侥幸而存的希望彻底破灭。
  《华阳国志校注》记载:“汉复县,三国蜀汉置,属涪陵郡,治所在今酉阳县龚滩镇。”算起来,龚滩至少已经有1700多岁。已经不可能知道,那些临水而建的吊脚楼,历经了多少风雨,屋里繁衍了多少儿女。那条蜿蜒绵长的青石街,走过多少挑夫、水手,路上发生过多少曲折故事。
  2007年7月,龚滩下游的彭水电站蓄水,届时位于水位线以下的龚滩将永沉水底。古镇,老街,水码头,历史和生活聚合起来的空间,就这样在命运到来前一刻消散。
  
  消逝的历史
  
  站在穿镇而过的公路上,很容易发现,龚滩分为上下两层。
  上一层被称为新街,兴起于上世纪80年代,公路两侧的建筑与中国内陆大部分乡镇别无二致。残破的砖瓦房,间杂着一些水泥瓷砖楼房,蓝色或绿色的门窗玻璃,明显的带有那个时代的审美痕迹。
  下一层,则是老街,自清末民初以来就保持着原有的模样,从上码头到下码头,绵延两公里。老街在乌江东岸的山岩上,依山势开凿而成,用青石板铺就,一米宽窄,两边则是年代久远的木屋。这些木屋或者垒石为基,依山面水,或者立柱为支,悬空而立,傲视脚下滚滚激流。
  但那已经是一个月之前的景象了。现在的老街已经是一片废墟。拆迁从4月1日开始,先是从老街的中部,继而向两边扩散,一栋、两栋,三栋……那些为龚滩人所熟知的房屋和建筑,很快就变成了一堆木板、石块、瓦砾。
  往日光可鉴人的青石街现在已经行走困难,道路不断被坍塌的墙体、横亘的木料、废弃的杂物所阻断。道路两边的房屋已不复存在,在一家临江而建的木屋遗址上,破碎的碗碟,裂成两半的石磨盘,撕裂成碎片的布料,还留有一口残锅的灶台,都显示出主人离去时的匆忙。
  废墟上间或有背着背篓的人经过,捡拾来不及带走的残留物品。一名工人坐在江边,看管拆除下来木料。工人姓郑,58岁,附近灯市镇人,20岁时第一次到龚滩,渡过乌江到对面贵州去讨生活,30多年来,在龚滩码头来来往往,用一双手和一身力气拉扯三个孩子长大,与龚滩有着数不清的联系。
  武汉人杨帆,几乎是古镇数日以来惟一的游客,在得知拆迁的消息后,他特意赶来看看拆迁后的景象。这个游览过中国各地众多古镇的旅行者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场景,“太震撼了,犹如核弹攻击之后的惨状。”他不停地用相机拍摄,试图记录下每一个逝去的细节。
  废墟中惟一有生气的是三四个孩子,放学后跑到大人们无法管束的地方嬉笑打闹,或者翻检屋主们遗弃的老旧书籍。他们笑闹的地方,一段历史已经消逝。
  最后的景点
  走在新街的公路上,一块牌子引人注意,上面写着“游客请注意,最后的看点,冉家院子,下行50米”。顺着牌子的指引,在落满砖石的石阶上小心下行,果然发现一座保存完好的老屋。周边房屋都已拆除,老屋更显特别。
  屋门半敞,一个老人坐在竹椅中发呆。老人叫冉茂彬,正是老屋的主人。他说,老屋修于清代,是冉氏家族的祖屋。冉氏是龚滩大姓,先祖一直承袭当地土家土司的职位,直到清初“改土归流”。冉茂彬生于1939年,父亲冉慎之曾是龚滩地方团总,也是当地“袍哥大爷”,为人豪爽正直,在龚滩生活了一辈子,直到1960年去世。冉茂彬却不甘心继续在小镇上生活一辈子,于是21岁时从老屋下的水码头坐船离开,跟随四川物探队闯生活,40多年间很少回家,直到前不久听说老屋拆迁的消息,才赶回家中常住。
  由于冉家院子被评定为当地的重点文物,将整体搬迁到龚滩新址,因此拆迁才会比其他民居慢了一些。老屋中的家具已经搬空,地面、屋角堆放着各种杂物,乌黑的房梁,落满灰尘的雕花窗棂,都在诉说老屋久远的历史。
  可以搬走的是建筑,搬不走的却是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冉茂彬还记得小时候老街热闹的景象,来来往往的商贾,挑夫,货郎,永远吸引人的各色小吃,酥脆的烧饼、鲜香的牛肉、软糯的汤圆、香甜的糖饺……
  冉家院子的下面是一家栈房,里面永远挤满了过宿的水手、渡河的行人、运盐的客商。粗磁的大碗,倒扣上一份冒尖的白饭,就着热气腾腾的豆花,填饱路人的肚皮,住宿吃饭只需几角钱,却让每一个过客都感到温暖。旁边则是一家干面店,一块雕版,刷上红墨,铺上纸张,轻轻一刷,一个鲜红的图案就印在纸上,再用这纸将晒干的细面捆扎停当,放在货摊上吸引路人的眼光。
  周边的建筑已成废墟,但小镇历史却在记忆中慢慢鲜活起来。出门时是少壮之身,踌躇满志,再回首已是离别之时。当着后辈,冉茂彬怕被笑话,不敢流泪,但是四下无人的时候,他说自己哭了五次。
  
  因水而兴,因水而败
  
  龚滩无田,一切吃用,皆从乌江上来。龚滩地处湘、渝、黔、鄂四省交界处,川资入黔,黔货进川,全凭乌江水运,龚滩独得地利之便,成为诸省交汇处的重镇。
  明朝万历初年,龚滩所依凤凰岭山崖垮塌,巨石落入江中,阻断乌江水道,自此乌江上下船舶只能从此中转,龚滩更显繁华。
  “钱龚滩,货龙潭”,这是外人对龚滩繁华的称述。但这话并非是说龚滩富庶,而是说龚滩人得乌江之佑,只要手脚勤快,总能从水码头上找到花销。有力气的则在码头上搬盐拉货,有胆识的则跟船入黔进川,有资本的则在码头上设仓储货,诸样都不愿做,也能在家门口摆摊设店,卖给路人日杂用品。
  龚滩的每一户人家,都与乌江有着数不清的故事。74岁的冉雨隆,从16岁时就在水码头上“找饭吃”。每日里乌江上下大小船只川流不息,从重庆、涪陵上行而来的盐巴、毛烟、红糖、百货,从湖南、贵州下行而来的桐油、大米、皮货、生漆,无不在此装货卸货。一包大米150斤,一包盐巴200斤,冉雨隆就靠着力气,将货物一包一包运送上船,养活一家数口。年轻时的冉雨隆一次能背两袋盐巴,这个活他一直干到70岁,到2004年才闲下来,那时他还能背动一包大米。
  鼎盛时期的龚滩,每日光是在码头上“找饭吃”的背夫就有数百人,龚滩老街的青石板路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小圆坑,据说就是背夫们拄着棍子休息时磨出的。
  1959年整治河道,龚滩巨石被炸,乌江得以通畅,龚滩中转地位下降。但因为周边省份陆路不畅,龚滩依旧客货两旺。
  龚滩码头有家名叫“古镇豆花”的小饭店,主人也姓冉,经营小店有20多年,乌江水不光带来了经营所需的米面油柴,也带来了维持小店的各方食客,生意因此兴旺。20多年来,客来客往,主人相信只要乌江还在,小店总能开下去。
  但她却没有想到,乌江尽管还在,周边的公路却逐渐通畅,先是客轮越来越小,班次越来越少,到了近两年,有些航线干脆停航。这些并不算完,现在这个靠吃乌江水兴旺起来的小镇,反而要被乌江水吞没,这无论如何是让人接受不了的事情。
  乌江像一个专制的父亲,高兴时,将所有宠爱都送给龚滩这个小儿子。发怒时,则将他弃之不理,甚至推入江底。如果要寻求水与城,以及水与人的关系史,在龚滩,可以找到很多。
  当小店的食客从运盐的水手、赶路的行人,变成了拆迁的工人,也预示着古镇命运的流转。“我不知道以后搬迁了,这个店还开不开。”小店的主人说。
  
  历史能否复制
  
  站在夏永奎家的院子里,可以看到一大堆盆景,这是他花费数十年心血培育起来的。在老街,夏家院子素以整洁美观著称。没有拆迁之前,夏家院子有并排7间木屋,木屋前是一个大院落,四处摆放着夏永奎种植的盆景。
  过往行人、游客看到夏家院子古朴清幽,多愿意推门而入,四下看看,夏永奎并不拒绝,也愿意与客人们喝茶聊天。间或有画家、摄影家看上了夏家院子,以此为模特,拍写出自己的作品,留有一两件送给夏永奎,他也必然悬挂在屋,以示珍藏。
  老屋兴建于何时已不可考,原本有一块道光十八年的“孝慈”匾额,也毁于2000年的一次火灾。当时大火烧毁了三间屋子,幸而被及时扑灭,没有酿成更大的灾祸。
  命运多舛,不但对于夏家院子,同样也对整个龚滩古镇适用。1920年,龚滩老街下段失火,100多户房屋被毁。1929年,中段失火,又烧毁100多间,1945年大火,更是毁屋500多间。同年,乌江洪水,水漫整个老街。1953年至1955年,龚滩连续三年遭遇水灾,洪水来势猛烈,不少房屋当场被洪水卷走……有籍可查的史料记载远远不止这些,而未入史志的零星灾祸更是不可胜数。但无论遭遇如何惨烈的水火,古老的木屋,终能依然屹立于乌江之侧。
  但这一次,古镇未能躲过。夏家院子已经不复存在,在院子的原址上,夏永奎搭建了两个临时帐篷,一个用于存放拆下的木料,一个用于自住。按照规划,龚滩古镇将在下游两公里的乌江边重建,夏永奎获得了一块与原来院落同样大小的基址,“木屋要在那里按照原样重建,连老街的青石板也要搬过去。”
  但是依然有些东西是搬不走的,夏家院子的对面,正对着乌江西岸的飞蛾岭,山形似一只展翅飞蛾,中间圆头圆脑,憨态可掬。而院子后面有棵八百年的黄桷树。老树盘根错节,从岩缝中顽强地生长出来,树冠硕大,绿茵蔽日。夏永奎在树下开辟了一块空地,天热的时候在树下喝茶纳凉,他说,搬过去后还想这样,就要再等八百年。
  从夏家院子拾阶上下,可以看到用红漆画下的触目红线,散布在古镇的山石、院墙、屋角各处。曾经的古镇盐仓杨家行,是135米,1945年大水曾漫过杨家行的一层,但大水退却后,老屋却坚固如初。冉家院子的一块墙石上,则标为278.16米,下面是前人刻下的“宣统元年己酉水涨至此平梯”。那是龚滩人记忆中遭遇过的最大水灾,冉家院子也经受住了这次洪水的考验。
  其实,从冉家院子只要再向上数步,就能超过水库蓄水的最高水位293.5米。仅仅几步之隔,却是生与死的别离。
  2007年7月的某个时刻,乌江水将沿着这些红线一点一点上涨,最终漫过这片龚滩人生活了一千多年的古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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