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完美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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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我的外公已经去世很久了,我很想念他。
  在他活着的时候,我没有见过他。爸爸妈妈说的和我记得的不一样,他们都说小时候我是见过他的,但太小时候的事情我都不记得。那时候我几岁?两岁?三岁?我记事情晚,三岁前的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在外公故去之后,我倒是见过他许多次。每年地球历的清明节,我都会在“西天”见到外公。
  在那一天,我散布在各个星球上的亲戚,哪怕是远迁到银河系臂旋的那一边,都会一起浸入网络,来到“西天”。
  “西天”是一片靠海的草原,耸立着无数的白塔。初升的太阳点亮草地上的水珠时,爸爸妈妈带着我,踏着湿润的草地,寻到外公的那座白塔。
  外公就站在白塔前,一身灰色的中山装微微泛着光芒,身子挺得笔直。活着的亲人簇拥在他身旁,拉着他的手说个没完,素来强硬的外婆则一直流着眼泪。
  他是我的完美外公,也是他们的完美亲人,大家都很想念他。
  而我,站在人群的最后头,直到大家的话都说光了、眼泪都流尽了,才被爸爸妈妈拉到外公跟前。我跪在外公身前磕一个头,站起来,外公会摸一摸我的脑袋,问我现在升到小学几年级了?他的声音是那么慈祥,我诺诺地答着,却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
  爸爸看我们实在没有话可说了,就把我拉开,再让妈妈跟外公单独说一会儿话。爸爸不知道,我也很想跟外公单独说一会儿话,因为他是我的完美外公。然而在那个夏天之前,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个机会。

入 夏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漫长,蝉儿在枝头拼命啸叫,热浪卷得到处都是,江城的星船舰队却迟迟没有归来。虽然现在网络畅达,但城里还是开始出现风言风语。
  我的爸爸妈妈就在那支未归的舰队中的一艘星舰上任职,那艘星舰叫作“灶王号”。不过我不太为他们担心,每个周日晚上,他们会和我一起浸入网络,就好像我们还生活在一起那样。他们告诉我一切都好,只是遇上了些什么离子暴之类的我无法理解的意外状况,还要再耽误些日子才能回来。
  我盼着他们早日归来,这样我就不用每天放学后都缠着同学下星棋,直到拖得很晚了才回外婆家。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我就住在外婆那儿,但我总是不敢回去。
  太阳下山以后,其他同学都回家了,我只能磨磨蹭蹭往外婆家挪,推门进去,屋里是一片漆黑,我硬着头皮咳嗽了一声,整个大厅被如昼的灯光点亮了。灯光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映出外婆独个儿在椅子上坐着的背影,真不知道她在黑暗中坐了多久。
  “我回来啦!”
  我尽量欢快地叫了一声,想驱走这让我害怕的凄苦气息,然后就屏住呼吸,跑到饭桌旁边。饭菜都已经凉了,我端起饭碗就扒拉起来,尽量吃得悄无声息。
  但外婆还是说话了。
  “我知道你不想回我这儿,你干脆就别回来呀!”外婆的嗓门比平时还要大上许多。
  “不是的,是同学留我一块儿写作业。”我连忙辩解。
  外婆像没听到我说话,继续说:“我知道,你天天在外面不愿意回来,是嫌我老了,嫌我没用了,不能陪你干这干那的……你只想跟你爸妈在一起,你这个没良心的,他们今天刚给我捎了消息,说下个星期就回来了,你赶快回你的家去吧。”
  我愣住了,放下碗筷,再也吃不进半口饭,我想,我今年都不想吃饭了。
  外婆越说越生气,最后哭了起来。
  她说:“要是……要是你外公还活着就好了,他最爱陪着小孩玩,能带着你玩……带你看书、画画、下棋。他样样都好,不像我,一点儿用都没有,你就不会嫌住在我这里没意思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今天真的是在学校写作业写晚了。”我徒劳地分辩着。
  外婆哭了一会儿,哭声戛然而止,她两眼无神地坐着。现在,我想安慰她都没有办法了,我知道她又浸入了网络,但不知道她就算找遍整个银河系,又能找谁去哭诉。

归 家


  第一片秋叶落下的时候,江城的舰队回来了,比预期的时间晚了足足两个月,但总算是回来了。
  这两个月也是我跟外婆小心翼翼相处的两个月,我想熬过父母回来前的日子,还能让这些日子尽量好过些。每天我都硬着头皮早早地回家,跟她一块儿看浸入式的老电影。外婆年轻的时候是研究脑神经的科学家,她爱看的电影也很古怪,我都不爱看,我爱看的电影她也都不爱看,但我怕她再发脾气,只能陪她看些根本看不懂的片子。
  這些陪伴显然产生了效果,她哭得少了,看到我有了笑意,甚至还叫上我的姨妈和表姐,和我一块儿去迎接爸爸妈妈。
  组成舰队的星舰是天空中的一群小点,我脖子仰酸了都看不清它们的样子。从星舰上飞下来的货运飞船,像一群降落的大鸟停歇在江边。那些出发时簇新的飞船已经蒙上了灰蒙蒙的翳,却比出发时引发了更大的热潮,半个城市的人都来了,个个踮着脚尖朝前看着。这些货运飞船一趟一趟在星舰和地面之间往返,运回了江城跟其他星球贸易的食物、建材、矿藏、日用品,以及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有大家的亲人。
  我在人群里蹦呀、跳呀,努力要看清那些星舰上下来的人。
  爸爸和妈妈出现了,他们换下了那种折皱了的白纸一样的衣服,穿上了两套制服,妈妈的衣服上有徽章,爸爸的没有。他们说,妈妈是舰长,爸爸只是个普通技工。我可不在乎,我只知道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
  我朝着爸爸妈妈扑了过去。爸爸先看到了,然后是妈妈,他们也朝我冲了过来。爸爸把我举了起来,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看着身边那么多的人,我开心极了。
  其他亲人也围了过来,大家笑着、讲着,一块儿去外婆家。
  爸爸妈妈一直在说路上的见闻,说着说着,又说起了我的外公。   姨妈说:“爸爸要是还在就更好啦,他可是咱们江城舰队最早的舰长,他在的时候,手里夹着根烟,在厅里一坐,讲得故事那叫一个精彩,隔壁的小孩子们都围过来听呢……”
  外婆说:“他是最早的舰长,那时大型星舰才刚刚造好,他可是第一批受训上舰的人。”
  表姐则开始讲外公带着她在外星遨游的经历,“上星舰之前,外公都会折一支风信子给我,让花儿陪着我一起去看太空。”她说。
  我只能羡慕地听着,表姐比我长上好几岁,她跟外公在一起待了好几年。那时候,大型星舰才刚刚开始起航,也还没有多少人向外移民,管制还不严格,等我大一些的时候,星舰航行已经被严格管制,宜居星球的移民也受到控制。所以我从来没沾过这个光,我只乘过飞行高度不过几万米的小飞船。
  在外婆家,大人们还在热闹地讲着,我就跑去收拾东西,要跟着父母回家,但我没注意到,外婆的脸色渐渐地不好看了。
  “在我这儿住了几个月,就这么想走?”她冷着脸说。
  我求助地望向妈妈,她却瞪了我一眼。
  “没……没有,我只是想爸爸妈妈了。”我老老实实地说。
  “你就知道想他们。你想过我吗?只有你的外公想着陪我,他走了以后,你们就都不想陪我,又是剩下我一个人在这个屋子里。”
  外婆又开始哭,一屋子人方寸大乱。
  姨妈说:“我说了多少次了,您就去我那儿一起住吧。”
  妈妈也说:“搬到我们那里一起住吧。”
  “家里两个人都在星舰上,老头子出事后我就……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别在这儿假惺惺的。”
  说完了这些,外婆就只是哭,不搭话。我想起爸爸说的,外婆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住,她是舍不得这一起跟外公住过的屋子,她太想念外公了……我也很想念外公呀。
  妈妈突然板起了脸,“朱寰萌,跟外婆道歉。”
  我愣住了,我跟他们是一样的,我也不想外婆不高兴,不过我不觉得自己哪儿错了,我不想道歉。
  但妈妈站起来,十分严厉地说:“你必须道歉。”
  我可怜巴巴地看着爸爸,他摇了摇头,他也不准备支持我。我孤立无援,但我受了那么多天的气,现在实在受不了了。
  我站起来,说:“我不道歉,我没有错。”
  妈妈气得冲了过来,但我不害怕,我扭着脸看她。
  “道歉。”
  “我就不!”
  “你就道个歉吧……”爸爸也开口了,甚至姨妈也点了点头,只有表姐,低着头玩着她那两条麻花辫,不出声。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爸爸和妈妈,似乎外婆的哭泣都是我的错,但我什么也没有做错呀。我到底哪儿做错了?这么些天以来,我始终不明白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些大人总把自己弄得不开心,然后觉得都是我的过错?
  啊,我的完美外公啊,如果你在这儿,你会允许他们就这么欺负我吗?
  我推开房门,跑了出去。

西 天


  我一口气儿跑到了学校。操场一头的花园边上,有个狭小的花房,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就躲在这儿看我藏的两只蜗牛,现在我依然蹲在这个角落,浸入了网络。
  “我要去‘西天’,我要去找我的完美外公。”黑暗落下的一瞬,我用力地想着。
  眼前再次亮起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草原上了。
  我负气在草地上一阵狂奔,穿过了那道白色拱门,跑进了“西天”。
  这儿的时光与外面那个世界无异,草地一直延伸到天光以外,无尽的白塔耸立得那么优雅。每个白塔前,都徘徊着一个身影,有的是两个。现在,这儿的气氛与从前我来时的热闹非凡不同,在这个不是节假日的日子里,看不到前来吊唁的后人,这儿显得那么空旷孤寂。这些孤单的身影,站在他们的塔前,离我近的几位许是注意到了外人的来到,纷纷向我转过了头,叫我浑身一阵发毛。
  远处的天边沁开一阵橙黄,落日将近,夜晚就要到来了,我要找到我的外公,找到他我就不害怕了。
  但外公在哪儿呢?平时都是爸爸妈妈带我去找到外公,在这片有着无数白塔的大地上,我根本不知道他的那座塔在哪儿。
  我忍不住一阵阵的害怕,甚至想到了离开,这时候我注意到在远处一座小山坡上,一个身影似乎在向我招手。我仔细朝他看了一会儿,那个身影确实在向我招手。我听妈妈讲过,这些从将要离世的人脑子里抽取的思想拷贝,都被束缚在那座小塔周围,为的是让后人有个寄托。现在,那个人显然希望我走过去找他,可我的脚却像被钉在了这地下一样,根本迈不开步子。我不害怕外公,但我害怕其他素不相识的死魂灵。
  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看着太阳不断地向地平线坠落。想想难道就这样离开这里,回我那个家吗?不,绝不!我像被施了魔法的石像一样,迈开步子,僵硬地向他走了过去。
  我慢慢靠近了那个亡人。那是一个清瘦挺拔的老头子,面容严肃,穿着一身中山装,看起来跟外公很像,这倒让我感到有些亲近。
  “你是萌萌?”他開口问道。
  “嗯……”我回应道。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我是你的王爷爷呀,我和你外公以前是同事。”他的笑容看起来没有那么让人害怕了。
  “王爷爷好,但我真的不太记得你了。”
  “自然是不记得了,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婴儿呢……你现在是要去找你外公吗?”
  “对。”
  “哎,真好呀,那老家伙,还有人来看他。”王爷爷说。
  “您的孩子不常来吗?”
  “他们不是不常来,他们是几十年没来过了。”王爷爷说。
  “为什么不来呢?”
  “我也没有机会问他们这个问题,但可能是因为我死得不太好看吧……两艘飞船相撞,瞬间死亡,我运气很好,大脑保存完好,但……”王爷爷看了我一眼,“我不是存心想吓你。”
  “您说吧。”我壮着胆子说。   “我的头完好无伤,但身子的其他部分是一块块从飞船上刮下来的,我的孩子就是搜救队的一员,所以他目睹了全部过程。”
  “既然害怕看到您,不给您做意识保存就好了。”我继续鼓起勇气说。
  “他们还是按照我之前的愿望,给我做了意识保存,但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呢,估计已经后悔了吧,但又不好意思反悔,也就只能不来看我了……那可怕的样子,怕是看到我一次,就要重新回想一次了。”
  我点了点头,虽然我实在不明白。大人们都太复杂了,哪怕变成了一块块肉,但不还是他们的亲人吗?
  王爷爷看看我,说:“倒是你,你怎么一个人过来呢?”
  我不说话。
  “跟家人闹别扭了?”
  “我觉得只有外公才会关心我,只有他才是……完美的。”
  “怎么会这么说呢?你一家子都是好人呀,尤其是你外婆,她搞科研那么辛苦,还要把两个女儿拉扯大,好不容易要享福了,你外公又出事了……你外公陪家人的时间都不多,他可是个脾气很犟的老头子哦,怎么能说‘完美’呢?”
  我惊讶地看着王爷爷,完全不相信他的话。
  “唉,我又多嘴了,你也别听我的。找你外公是吧,其实也没多远,‘西天’会给你自动定位到你的血亲附近,你就沿着这条大路,一直走,就能看到你外公。他在B612号塔,应该还在那儿抽烟呢……”

伴 侣


  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了,无穷无尽的草地上的无穷无尽的白塔披上了一层洁白的荧光,又有无数身影亮起,他们叹着气,绕着圈,或者安详地坐在地上。他们怎么看待这即将逝去却与他们无关的一天?他们的亲人又怎样看这些已经逝去却又存在着的亲人呢?我不知道。
  我穿过一座座白塔,他们朝我挥挥手,我也朝他们挥挥手,见过王爷爷以后,我已经不害怕了。我顺着笔直的大路向海边走去,去找我的外公。
  去海边的路比看起来要长得多,走到海边之前,我看到了一座特殊的白塔。那白塔本身倒没什么稀奇,但在白塔旁边,还有一座屋顶尖尖的白色小屋。白塔的主人—— 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塔前观赏夕阳,他身穿着一件厚毛衣,在这个初秋显得很奇怪。
  而不远处有一个老奶奶,正坐在小屋前的摇椅上织毛衣。她的周身没有那种莹莹的微光,所以,她像我一样,是个活人。
  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她就抬起头向我笑了。她和我一样,是活人,我放松下来,向她走了过去。
  “奶奶好。”我说。
  “小姑娘,你好,你怎么一个人在‘西天’呢?”
  “我来看我外公,家里人都太忙了,所以一个人来……”我下意识地撒了个谎,避开解释。
  “真是乖孩子。”
  “你……也是来看你儿子吗?”我问道。
  “你说他?”老奶奶笑了,望向旁边的男人,“他不是我儿子,他是我丈夫,我是来陪他的。”
  或许是看到我的惊讶表情,旁边的那个男人說话了:“我家妮妮啊,太任性了。我早就劝她不要来这里了,甚至生前就劝她不要给我做意识拷贝保存,但她不听。这下可好,她一来就是三十年,几乎天天都待在这儿,只有晚上登出睡一觉再来,那大哭大闹的劲儿,还非让人家‘西天’管理委员会特批她在这儿建个小屋……唉……”
  老奶奶气得瞪了他一眼,“有我陪你还不高兴,老是嫌这嫌那,等我也走了,还要在你旁边再陪你三十年。”
  男人就不说话了。
  “你知道怎么找到你外公吗?”老奶奶问我。
  “嗯,我要沿着大路一直往海边走,我外公在B612号塔。”
  “B612号塔的主人啊,我知道的,据说生前是个舰长,但他似乎和我们不太一样……不太搭理人,也不太跟我们交流,就是跟他搭个话也怪怪的,总之,和我们不太一样。” 男人说。
  “你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老太太又瞪了一眼男人。
  “去吧,乖孩子,继续沿着这条路走吧,天完全变黑前就能找到你外公。”老太太和蔼地说。
  我点点头,继续上路。

疯 子


  沿着路途走得久了,我慢慢发现,不是每个亡者都那么平静。
  有一些亡者,会大声哀叹、大声疾呼、大声咒骂,还有一些会疯狂地冲向我,他们被挡在白塔外看不清的界限那儿,还冲我吐口水想吓唬我。
  是嫉妒我还拥有着他们曾经拥有过的生命,还是单纯对生命的厌恶呢?我不知道。
  每次遇到了这样的疯子,我都赶紧快跑过去,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能静静地享受这海边草原的美景。我不怕他们,但他们的咒骂让我心烦。
  刚见到这个年轻男人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我遇到了疯子。
  “你好,小女孩!”
  他远远地冲我大叫。
  “你好!”
  我也冲他大叫,我一路也走得很孤单。
  结果他拼命朝我招手,让我过去。我冲他摆摆手,太阳快要落下去了,我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我得赶快找到我外公。
  他大概是以为我没搞明白他的意思,冲我跑了过来。他在草地上轻快地跑着、跑着,然后撞上了那堵看不见的墙。
  他用手上下摸索了一番,似乎根本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挡住了他。他摸索了半天,好像什么都没有摸到,但就是走不过分毫。然后他就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毫无预兆地跪了下来,用双手捂住了脸,他的背一耸一耸的。
  我觉得他是在哭,但还是没有过去安慰他,而是以比逃离那些可怕的疯子更快的速度飞快地跑起来,甩掉了这个悲伤的疯子。
  “小女孩,别跑啊,我唱歌给你听……”他大声地对我喊道。
  他为什么这么伤心?他是怨恨自己不再活着吗?他的家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吗,又在乎他在想什么吗?他们为什么留下他一个人这么伤心而孤独地在这儿?他独自在这儿到底有多久了?
  这时候,那个年轻的男人在我身后嘶吼了起来——他在唱歌,他唱起了一首老歌。他的嗓音高亢雄浑,那歌也曾在我小时候飘得满街都是。或许,这是他生前最爱听的曲子;或许,他生前曾是一位歌手,但现在,歌声在昏黄的夕阳之光所笼罩的空旷草原上随风飘荡,显得格外的寂寞与凄凉……

云 上


  天色完全黑下来前,我终于远远地看到了外公,他不像平时那样笔直地站在塔边,他盘腿坐在塔尖旁边的一团云朵上,一边抽烟,一边抖腿。
  我走到外公身边,仰头望着他。
  外公垂下眼睛看着我,“你来啦?”
  那团白云降了下来,一直落到我身边,外公伸出一只手,拉着我在他身边坐下,云朵又升回了空中。
  一陣烟味儿将我围绕,但味道却不叫我讨厌,我抬头看看外公,他用右手夹着烟,怡然地吞吐云雾。忽然,他抬起左手,在空中捏了一下,那儿凭空出现了一个蓝色的花球,他把那花球递到我手里。
  我从他被熏得焦黄的手指上接过那花球,那是一枝风信子,我把那花捧在膝头摆弄。
  “外公,我想你,只有你是我的完美外公,他们……家里其他人都……”我忍不住哭了。
  外公摸了摸我的头,却没有说出更多的话来,但这对我已经足够了。
  我又哭了起来,一会儿哭得号号啕啕,一会儿哭得抽抽噎噎,好不容易停住了,又想起外婆的古怪刁钻,就又生气地哭了起来。在夜晚的“西天”,一个像我这样的小女孩儿在这儿毫不顾忌地大哭,恐怕要打搅许多亡人的安宁,但我顾不得许多了。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再也流不出泪水,才停了下来。我累极了,原来,哭鼻子是一件这么辛苦的事情啊。
  外公还是愣愣地折了一枝风信子给我,这枝花比先前那枝更小一点儿,我把那花拿在手里,看得发愣。
  “孩子,我不能像那些亡人一样安慰你,比起他们,我的记忆极为有限。”
  外公又拍了拍我的脑袋,折了一枝风信子给我。我发现了,他好像就会这么几招,行事间的节奏都十分一致。
  “我是在星舰外出巡航时出事的,驾驶的飞船被一块陨石碎块砸中,飞船与人瞬间汽化,没有留下任何所谓的遗体……我跟很多意外身亡的人一样,没来得及留下记忆备份。”
  “那我又怎么会在‘西天’看到你呢?”我惊讶地看着外公。
  “是你的外婆,她曾经是非常厉害的脑神经科学家。我出事的时候,她已经退休多年了,但她马上重回实验室,花了好几年时间,从亲戚们脑海中提取了关于我的记忆,用那些零碎的记忆,硬是拼凑出了我的意识。”外公说着,又摸了摸我的头。
  “我想现在的我,要比原来的我和蔼一些吧,因为大家最终念着的,都是我的好。不过其他的事情,我也不记得了。”外公说道。
  我愣愣地坐着,我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我的外婆。我和外公又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又摸摸我的头,从空中摘给我一朵风信子。

回 家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斜靠在外公身上,外公则还是盘腿坐着,低着头打呼噜。
  “萌萌、萌萌……”有个声音从地面传过来。
  我低头去看,发现外婆站在地上。
  我让云朵降了下去,坐直了身子,盯着她不说话。
  “我猜你就是在这里,你爸爸妈妈满城在找你,只有我在网络上找,跟我回去吧。”她着急地望着我。
  我从云上跳下去,让云带着外公升了回去。
  “别吵醒你外公。”她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手里还捧着一大束风信子,我把那些花换到右手,拉着外婆的手,跟她朝“西天”的出入口走去,我们尽量悄悄地离开了外公。
  登出网络之前,我回头望了一眼外公的白塔,那儿又生起了一团袅袅的青烟。我想,我的完美外公又坐在那云朵上吸着烟了。
  【责任编辑:刘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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