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拳击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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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漠祥(左)和他的学生们
右一为刘亦刚

  你可能去过一些中国县城,它们总有一种无所期望的气息,身在其中却不以为意。少年们也有过热爱,往往又化作庸常。年复一年,孩子在地上爬行,时代潮流走来窜去,似乎这就是天长地久。
  某天清晨,我在一个叫永郎的四川小镇下了火车。铁路边低矮的房子在薄雾中紧闭着。我跟随前面的齐漠祥,他个子不高,步伐利索,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清晨:从成都出发,然后在夜里颠簸12个小时。
  他戴顶印红星的绿色鸭舌帽,帽檐压得低,藏着一张小巧的脸,当他抬头看你,湿润明亮的眼睛显得平静。不协调的是,眉骨留下了裂开的伤痕,嘴唇依稀看出缝过好几针,鼻子也有点儿扁塌。一张饱经捶打的脸,我想他曾是凶猛的拳击手。
  我在15个小时前认识了他,现在我们要转一趟汽车,绕过群山,到会理县城。清冷的熹微之光中,拉杆箱轰隆隆响在山坡间。他刚从台湾金马奖现场回来,3年前,加拿大导演张侨勇开始记录他和一群少年的拳击生活,拍成了《千锤百炼》,获得第49届金马奖最佳纪录片。
  “刘德华握过的手哟!”老同学摸着他的手嬉笑着,频频举杯。
  会理是四川凉山州一座古城,四面环山,像艘小船,也称作船城。船城保留着古城墙,据说它曾是丝绸之路的一座重镇。船城懒洋洋热腾腾的,每走几步,就能看到鸡丝米线、黑山羊肉的招牌以及形态各异的腊肉,粗壮的腊肠和直挺挺的腊鸭密集而整齐地排列着,像某种壮观的仪式。
  在船城,我陪他吃过好几餐庆功饭。“得找女朋友啦!”“编制该解决了吧,”这两大问题是饭桌上的善意,除此之外,也许每个人真心觉得对于生活,都有应尽的义务。过去许多年,他遇到的疑惑还包括:你怎么不找个正经工作?为什么老穿休闲服?为什么戴帽子?以及,你为什么骑自行车?
  每天,他都在船城骑行,往返于训练场和家之间。家是菜市场边的一间小平房,屋里摆着蛇酒,挂着各种拳击手套,墙上的拳王阿里永远在怒吼被他放倒的对手。他猫在床头的电脑前,哼《春天里》。这天,他从床下拉出沾满灰尘的大箱,一打开,好几十本笔记,都是训练心得。
  几天里,电影获奖的消息在船城传开了。会理二中挂起了庆祝横幅,校长在升旗仪式上通报喜讯,可能“和刘德华握手”更具传播力,大家都把获奖地点说成了香港。县里还组织了观影会,县领导都前来观看,电视台在现场架起了摄像机。
  “很感人!”一位领导说出了他的感想,“当然,那场比赛能赢就更完美了!”李副县长似乎更受感染,“这就是艺术的魅力……悲剧,悲剧更能打动人心!”
  齐漠祥低头摆弄手中的橘子皮,就像比赛时那样,再次站到了焦点。尽管,眼前的他更像一个虚焦。

拳击可以改变你们的一生?


  这场比赛他期待了3年。如今,他听到韩乔生和澳大利亚主持人以夸张的口吻宣布,2011WBC洲际拳王金腰带争霸赛开幕。“This is Hui li,this is china”——音调拉长,中气十足,给人举世瞩目的感觉。船城的观众报以拘谨的掌声,他们都在等待齐漠祥。
  齐漠祥还得等到垫场赛全部结束,才能争夺“金腰带”。他是船城最著名的运动员,中国最早的职业拳击手,一直以来,他都在想象这一天:手举金腰带结束二十多年的拳击手生涯,从此带着乡亲见证的骄傲,在这座小城锻造前赴后继的少年拳手。
  他有些头痛,让人着迷的紧张感也回来了。2004年打第一场WBC职业拳击赛时,第三回合就把对手 KO了。那几乎是他一次感受到拳击的魅力。两个月后,他在第二回合 KO新西兰全国冠军;第三场比赛不到3分钟,泰国拳王被一拳击倒。
  看起来是残酷肉搏,他感受到的却不一样,那是流动的线条,美妙的节奏,迷人的速度,以及身体里强大的生命欲望。
  不过,每次想起在省拳击队的10年,熟悉的压抑感就会蔓延开来。那是个被计划的、用等级划分的封闭世界。他永无止境地训练,只为更好的成绩,以攀上更高等级,不同等级往往意味着不同的着装、伙食,不同的自由度,以及领导不同的眼神。
  3年职业拳击则带来别样的体验。他形容说,不再是走上刑场的囚徒,而是,舞台上的演员。他的排名一度进了次羽量级亚太第五,很快获得了挑战洲际拳王的资格。2005年,他去广州挑战WBA亚太拳王,遭遇职业拳击生涯第一次失败,心情一下从巅峰跌入谷底。不过他喜欢过山车般的体验,那让自己觉得真的活着。
  现在,他坐在休息室,表现出放松的样子,朋友过来拥抱他,拳击队的徒弟围绕在身边。1991年,他从这支队伍被送到四川省队,2006年他又回来了。他是“齐哥”,没有名分的教练,少年们的英雄。
  每一年,齊漠祥都同姐夫去山村学校为拳击队选苗。山村环绕船城,村民大多以种烤烟为生,孩子们住在山里,有些要步行两个小时,才能抵达小学。
  “拳击可以改变你们的一生”,姐夫每次都对孩子们说,“希望你们把握好这个机会,离开会理,走出四川。”
  孩子们站成一排,好奇地地望着他们,使劲打出一拳,有的就被挑走了。来到船城,白天到会理二中上学,早晨和晚上接受训练。他们相互比赛、搏斗,慢慢都习惯了鼻血和淤青。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一拨拨长大,他们有了热爱也有了痛苦,终究汇入大流,打滚在世俗成败之间。可齐哥始终有桩心事。
  2008年,眼看北京奥运会声势浩荡,船城的体育馆也启动修建,姐夫对他说,你就差一条金腰带了。姐夫盘算着去拉赞助,等体育馆建成,就把世界拳击理事会(WBC)的赛事拉到船城举办。齐漠祥低头不语,从此有了期待。
  3年转眼过去了,体育馆建成,WBC张罗第一次在中国小县城举办争霸赛。2011年,船城四处贴着齐漠祥的海报,他赤裸上身,展现出强壮肌肉。
  这是船城有史以来规格最高的一场比赛。当拳击队的孩子们在升旗仪式上听到校长传达消息时,他们欢呼着,周雪梅同学高兴得跳了起来。
  这一天,周雪梅早早来到现场,师兄师姐们也从四面八方赶来。后来,我见到了其中几个,推销汽车的刘亦刚、四川省队的何宗礼、卖腊肉的刘佩……
  工地保安缪云飞也回来了。他害怕见到齐漠祥。

别练了,练了也没什么前途


  “齐-漠-祥”,韩乔生憋足了劲。齐漠祥上场了,他身披红色战袍,高举拳头绕场一周,跟在后面的红色横幅写着:中国选手齐漠祥加油。大家都站起来鼓掌。
  缪云飞静静呆在观众席,他落寞又激动,“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他看到齐漠祥站到擂台上,仿佛自己也回到赛场中心,在操场上、广场上、擂台上,在同学、行人和观众的尖叫呐喊中,他和对手搏斗着。目光越热闹呐喊越激烈,他就越兴奋。那是漫长的少年时光里最美好的回忆。
  2005年,他从船城东边25公里的山村走出来,山路崎岖泥泞,他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通往会理的公路边。那年他13岁,与何宗礼、刘亦刚一等少年挤在训练场的宿舍里,只有在比赛季节才能见到齐哥,那是一个严肃神秘的男人。少年们私下流传他的战绩和视频,充满了崇拜。
  错过选材的刘佩同学看到报纸上齐哥手捧冠军杯,心想,这就是他所要的人生。从深山到镇上念初中,他谨小慎微,埋头苦读,还是没法考出更好的成绩。看到报纸时,他决心追随齐哥。
  他开始整天泡在拳击里。没有手套,只能赤手空拳,血带着皮粘在了沙包上。晚上饿了,就翻过宿舍那扇没有玻璃的大窗户,到地里偷玉米吃。
  后来擂台被拆掉了,他们搬到一个院子里,在狭窄空地上练习。空地上有个水龙头,夜深人静时,男孩们才挤到一块冲澡。
  2006年齐漠祥成为教练后,他们成天和他呆一块,相互依赖。齐漠祥享受这样的简单,可他没有编制也没有工资,县里并不着急帮他解决。两年后,他跑去成都找工作,看到孩子们发来思念和催促的短信,心一软,又回来了。
  缪云飞进步很快,他做着拳王的美梦,自由、刺激,明星般闪亮。他也总对父母说,等我当上拳王,就带你们去享受。
  他真的认为自己能当上拳王,特别是2010年获得省运会冠军后。县里举行表彰会,他获得了第一笔奖金。
  “冠军”这个词给他带来了荣誉感,可村人更在乎的是有多少奖金?这让他很尴尬。到县城念书、练拳击,他一直是同龄人羡慕的对象,他们不是当农民,就是到远方打工去了。因而,200元的奖金成了他的负担,他觉得说出来,必定大大损害“冠军”尊严。母亲感到失望,“我看那么多练拳的,也没有几个正儿八经找到工作。”
  这一年,他和刘亦刚、何宗礼几人去了四川省队。不久,他和刘亦刚都离开了,他不喜欢业余拳击。用他的话说,连出场式都没有。他们回到船城,盘算着毕业后去昆明打职业拳赛,何宗礼则留了下来。道别时,他们相互祝福,一个祝早日成为世界拳王,另一个则愿对方拿奥运冠军。
  2011年年初,缪云飞回到船城,他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少年。他找不到对手,齐漠祥则迫切希望他找到方向。可是,一天中午,他骑车过马路时,撞见缪云飞和他眼中的“坏青年”呆在一块。齐漠祥冷冷地说,“原来你成天和这种人混一起,不想练就给我滚。”没等缪云飞反应过来,他已经骑远了。
  缪云飞满脸火辣。那就滚吧。他去看住院的母亲,提出去昆明训练。听到不仅要交训练费还要自己解决生活时,母亲不高兴了,“有了成绩还要交钱?别练了,练了也没什么前途。”
  母亲诉说着烦恼,生病、丈夫打工、家里的猪牛等着喂,诸如此类,又想到儿子不理解自己的苦心,在病床上哭了起来。
  缪云飞心情跌至谷底。训练场,他不愿意回了;回家喂猪,更不愿意。他害怕别人的眼神。他躲到厕所大哭一场,然后跑回宿舍,换上训练服。
2011年,WBC洲际拳王争霸赛在会理举行,齐漠祥(左)与日本新人王冠军松本章宏争夺金腰带失败

  穿着训练背心的缪云飞跑到工地,顶替了父亲。这是船城的3月,阳光已毒辣起来。他连续挖了10天沙子,手都晒裂了,工友让他休息涂药,他一刻都不愿停。
  之后,他和齐漠祥告别。他们坐在台阶上,谁也不看谁。如果不是眼前有拍纪录片的摄像机,齐哥准会揍他一顿的,他想。可谁愿意放弃呢?
  “中国队加油,”打气声再次响起。 擂台上,齐漠祥脱下上衣,比赛就要开始了。缪云飞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昆明的拳击俱乐部看看。

惨败


  齐漠祥跳动着,努力让自己放松。要挑战的这位对手身材颀长、皮肤光滑,他叫松本章宏,20岁的日本新人王冠军。新人早以放言,要以KO方式战胜齐漠祥,夺取空缺的金腰带。
  看起來,单是“年轻”这一项,就给对方增添不少希望。不过,他虽不算年轻,但上百场比赛的经验就是他的优势。20岁时自己也不赖,国家体育系统里的二号种子选手,正奋力向上攀爬。那是1997年,拿到全运会的入场券后,他随队去朝鲜训练,每天10回合实战,肋骨都打断了,贴上膏药继续打沙包。回国集训一个多月后,他去上海参加全运会,状态不错。半决赛时,他感到对手几乎没击中他,以为是打赢了。结果恰恰相反。他站在擂台上,眼泪哗哗流,他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年轻人发起进攻,差点儿就击中齐漠祥。场下爆发猛烈的加油声,“打倒小日本!”有人高喊着。现在,就在家乡,他再也不必委屈求全。他必须速战速决,节约体力,快速将对手KO,就像过去那样。
  他已经34岁,肌肉有点儿僵硬,似乎使不出劲,皮肤也显得暗哑。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发起猛攻,他也不示弱,冲了过去,两颗脑袋撞在一起。又一阵叫喊。一记直拳猛击右脸,叫好声潮水般涌来。
  对手立即反击,两人扭抱在一块。齐漠祥有些走神,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望着什么。这一刹那立刻被逮住,松本章宏左脚迈出一大步,右拳击齐漠祥中他面部。齐漠祥倒地,双脚翘起,又迅速站起来。第一回合结束了。
  第二回合,他似乎没从突然的击倒中缓过神来。对手连续进攻,他只得采用扭抱策略。直到第三回合,他才愤然发起攻击,击中对手脸部,观众的叫好也随着振作,还有人找到了喇叭——“中国队加油”。
  他要为自己而战。10岁开始练习拳击,他从来都是个能吃苦的拳击手。在省队,他每天从早练到晚,军人般服从。有好几年,他都在控体重。他总是想起1995年的夏天,在粘稠闷热的广州,他几乎两个月不吃饭,最后水也不喝,训练完穿着控体服,边蒸桑拿边跳绳。
  那年夏天以惨败结束,饥饿的他就像一片飘上擂台的树叶,被拨来弄去。他习惯无人关心也习惯了服从,只反问自己,这点痛苦都挺不过去,怎么成为优秀运动员?有一年生日,他空着肚子控体重,一位师兄走到跟前,塞给他一根雪糕。他偷偷哭了。这是记忆中惟一的温暖。
  如今他不必控体重了,肌肉却失去了弹性。对手很快发起反攻,两人扭抱在一块,又被分开,忽然,一记重拳落在脸上,他打个趔趄,差点儿又挨了一拳。
  他像从车祸现场逃出来,眼圈都红了,喘着粗气。稍作休息后,他冲上去,几乎用尽力气。这是最后一博了。就在上场前,他去父亲坟前上香,烧纸钱,父亲会对他说什么呢?
  1997年,十运会的裁判结果让他沮丧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提出离开,可命运掌握在领导手里,离开将一无所有。他只得继续往前冲,之后他拿到全国亚军。1999年奥运会选拔赛中,他遭遇东道主,第一轮就被淘汰了。他并不认可裁判结果,整晚愤愤不平,难以入眠,想起过去十多年艰辛,也想着生病的父亲。父亲住院以来,他都投入到冬训中,一直未能见上一面。早晨6点钟,他迫不及待给父亲电话,听到的是姐夫的声音,父亲已经下葬了。
  之后两年,他沮丧抑郁,一心想着解脱。在父亲周年忌日前,他退役了。他去矿上看场,到深圳卖IC卡,之后又去了西藏。过去变得遥远,日子轻飘飘的,没有激情也没了热爱,直到2004年,他偶然接触到职业拳击。
  他爱自由自在的拳击,台下千呼万唤,自己就是中心。不过,随着年纪渐长,他开始有点吃力。2006年最后一场比赛,他撑到最后一回合,以点数获胜。之后,他有了去法国训练的机会,临走之前又犹豫了,选择回到了会理。他并不后悔,法国是一个未知,船城却是稳稳当当的故乡。他过上平静的日子,拳击队的孩子也依恋他,崇拜他,在宿舍里贴他曾经的海报。他多想让他们见识真正的拳击。可金腰带呢?青春呢?激情呢?
  他撑不下去。他抓住绳子,任对方击打。年轻人一拳拳袭来,头部,肋部,腹部……毫不手软,作为一名拳击手,一切理应如此。那些倒下的拳击手,都将化作自己的金钱、荣譽、战利品。他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世界安静了,缓慢地将自己笼罩,模糊的人群不断地散去。
  裁判拉开了年轻人。他一动不动趴在绳子上。

18岁出门远行


  周雪梅愣愣地站在原地,眼泪大滴大滴流下来。原以为一切已被安排,齐哥会赢,她也会赢,就像电影里的主人公那样。每当她看到他挨了一拳,心就紧抽一下,听到观众起哄,提前散去,她又感到愤怒。她觉得此前对拳击的想象,全都错了。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场馆的。一年多前,周雪梅还和村里两个小伙伴在学校里戏耍着,齐哥和姐夫就走进来了。他们站在操场上,听到“拳击改变命运”,“学好拳击就是国家的人,学不好就是妈妈的人”,纷纷笑起来。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命运”,为什么要改变“命运”。
  第一次实战时,她不顾一切往前冲。她是勇敢简单的小姑娘。她喜欢周六的上午,齐哥带着他们去山上散步,他盘坐在石桌上,说拳击是绅士运动,说拳击就像人生。她仔细听着,一句句记在本子上。
  日子一去不返了。现在,她要准备两个月后自己的省青少年锦标赛。没有专门的训练场馆,每个晚上,他们都在跑道上练习,有时难免和来运动的市民发生口角。“小心拿钱砸死你们,”她总会想起那个来散步的中年女人。是啊,有钱为什么会来练拳击呢?她暗想。
  一年之后,她还能清晰地记起这个假期沉郁的训练,衣服如何被鼻血染红,自己被打得满头是包,以及人们的挖苦,“都输了,还练什么?”“中国人的脸,都被齐漠祥丢光啦”……
  夏日苦涩漫长。两个月后,周雪梅去参加比赛。那是她第一次前往西昌,第一次比赛,第一次戴上护齿。她一点也不习惯,吐了出来,立刻就被判违规扣分。她看到有一个选手也吐了护齿,裁判迅速捡起来,放进包里。他们5人都输了。
  太残酷了。她想。看了齐漠祥比赛的老乡也这么说。整个夏天,她都在盘算放弃。她向缪云飞诉说痛苦,缪云飞过得也不好。不过,这个夏天,他被一个信念所占据。他要存一笔钱,到昆明职业拳击俱乐部去。
  缪云飞从成都工地动身去了上海。朋友介绍他在KTV找到一份保镖工作。他度过无所事事的第一晚,不知道老板是谁,工作是什么。第二晚,他被拉到不知什么的地方,分发到一根棍子,然后一伙人冲着往前打。吓了他一跳。第四天,他就辞职了,干起了搬运,和一群中年男人住在一起。不久,他去应聘“高薪”职位,“大城市机会就是多”,他正想着,一进门就被关起来,只得交了“定金”。
  临近过年,他揣着挣到的六千多元回成都转车,一名QQ好友去接他,把他送到传销点,让他缴纳7000元入会费。他佯装兴奋,讨价还价一番,表示回家过完爷爷生日就回来,最终才逃脱了。
繆云飞

  这一周,周雪梅除了要120元生活费、200元课本费,还要了160元买两条裤子。裤子只被批准了一条,她似乎是生气,或是难过,黑着脸站在院子里,父亲在背后默默看她,母鸡在脚边踱来踱去。
  回城汽车拐过村口时,我看见母亲站着目送,坐在车里的周雪梅并不回头。她后来说看到母亲了,她怕眼光交错时又要流泪。过去许多个回城的下午,她都抓着钱,坐在车上默默哭泣,她想维持体面,也知道父亲母亲多不容易。
  回到船城,我陪她去逛街。运动休闲品牌都开到了这儿,满街的服饰小店传递着青年们的时尚。
  周雪梅看起来很愉悦,她走了一大圈,试了一拨又一拨,最终挑中了一条窄脚裤和青花瓷花纹的鞋子。她抱着它们,满足地回到训练场。仍惦记着家人,“将来我要让他们过上好生活。”
  她母亲对我说,只希望女儿走出他们的命运。她也从不看女儿的比赛,怕心疼。女儿总是打电话诉说痛苦,她安慰说,太累就别勉强了。听到这,女儿就会决然说,我要坚持。
  第一次见到周雪梅时,她正在宿舍写拳击笔记,另一个本子贴满体育明星的励志故事。她喜欢张喜燕(中国第一位女拳王),但觉得职业拳击太刺激。有时想走奥运道路,也是漫漫长路。齐哥的比赛后,她觉得一切都变了,齐哥沉默寡言,世事冷酷无情。她对未来忧心忡忡,也不敢投入——要是落得一身伤残,爸妈怎么办?
  她经常幻想。自从拍了纪录片后,幻想得最多的是当演员。当她看到纪录片时,发现自己的段落几乎都被删掉,又看到师兄缪云飞放弃拳击,睡在成都乱糟糟的工地上,不免失落起来。
  缪云飞也被叫来看片子了。他抱着齐漠祥大哭,并不自怜,只是回忆复苏,原来有过那么美好的时光。他怀念被齐哥唤醒的清晨,绕安静的船城长跑一圈,感觉世界属于自己。
  但他害怕电影公映。那记录了母亲在田地里拒绝他的镜头。他理解母亲,“农村谈什么理想呢”,他解释说,母亲也有他人所不知的柔情,怕他伤人,更怕他被伤,念叨着就算有了钱,没了健康又有什么意义。
  缪云飞对现实有一种强大的接受力。他似乎不怎么惶恐,仿佛早就洞明,生活就是这样啊。我在西昌见到他时,他独自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随时等待老板的指令。他是一名助手,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有时,他会去看望兄弟何宗礼,他仍朝着奥运之路奋斗呢。
  何宗礼总是紧张,这导致他成绩平平。我和缪云飞一块去看他时,他训练了一整天,满身是汗,还要连夜赶往成都去实战。坐在体育馆台阶上,他们淡淡讲些往事。偶像拳击手米盖尔·库托被打败了,自己依然热爱他;母亲还像过去那样担心,总在电话里问受伤了么,他也掌握了一套转移话题的唐塞说辞。他不怕受伤,却前所未有地,害怕失败。他放弃过,在家乡呆了一些日子,最后去找齐漠祥,齐鼓励他不要放弃。他忍不住想,这是漫长而封闭的道路,如若失败,还能适应社会吗?过去是那么热爱拳击,一上场便幻想米盖尔附体,现在他只在乎成败。他分不清,究竟是自己想练,还是自我逼迫的结果……他想不了那么多。他将最后通牒推延到下一场全国比赛,那时他将决定去留。
  夜晚很快来临了。老人们涌进体育馆,扭起舞蹈,热闹的歌声飘荡开来。是时候告别了。他匆匆起身,转眼消失在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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