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条河给人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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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后来者。
  当我知道它的时候,它已经奔腾不息了几千年。从我家出发,走过两站路,朝南几百步,便到渭河了。即使这样近的距离,我还是愿意把这两站路从脑海里删去,只是为了把渭河和我密切联系起来,一厢情愿地实现我诗意和浪漫的栖居。
  与这条河相邻已近二十年。起先,我只知道渭河是黄河最大的支流,并不清楚它的来龙去脉。常常去河边行走,看它远远地逶迤而来,又流向远方,心中常常感觉天地苍茫。
  我天生感性,尤其对地理知识知之甚少。某天,面对渭河,忽然来了兴致,回去后在地图上找出它流经的地方,然后在一张纸上,用笔弯弯曲曲地划出一张渭河流向图。渭河始从甘肃定西渭源县鸟鼠山,经陇西县,武山县,到天水市后,过牛头街,流入陕西宝鸡,再过西安,到潼关流入黄河,一路经过22个县市。
  每一条河流都有它的历史。资料记载,公元前647年,晋国遭遇旱灾后,五谷不收,晋惠公向秦国求救,秦穆公派大量船只运载万斛粮食,由秦都雍(今凤翔县南),沿渭河自西向东五百里水路押运粮食,后横渡黄河,直送晋都绛城(今山西侯马)。滔滔渭河上,运送粮食的白帆飘荡在水面,它们首尾呼应,场面宏大壮观,也因此被称为“泛舟之役”。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明确记载的内陆河水道上运输的重大事件。后来,汉、唐分别定都长安,又是渭河承载、运送了一只又一只的粮船。《诗经》里多处写到渭河,其中《蒹葭》中的“在水一方”就指的渭河。《诗经·大明》写到“天监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在渭之涘。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其中就说文王的新娘家住渭水河岸旁,是个好姑娘。
  此刻,我面前的这条河流,像一条银白色的缎带在河床里静静流淌。这是渭河长度中的一段,也是渭河几千年历史中的一段。从横亘不变的秦岭脚下,从树木苍翠的根须旁边,从沟壑群崖逼仄的缝隙里,渭河水一路吟唱一路奔走流淌。但时间永远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消耗着世间万物,一条河流,也逃不脱日渐消瘦的命运,曾经千帆过尽的场面早已不复存在了,曾经波涛汹涌的气势也渐渐消散了。在日复一日的流淌中,渭河水坚守着也溃败着,显示出无尽的肃穆和苍凉。
  我經常漫无目的地在河边行走。一次暴雨之后,平日络绎不绝的河堤和公园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条河从远方汹涌而来。站在河岸的最高处,看河水浩浩荡荡,急剧翻滚,我的内心莫名的升起一种敬意,也许这样的磅礴才是河流本该有的模样。一些轻飘的弱小的枯枝杂草,还有一些肉眼无法辨认的黑乎乎的物体,被河水裹挟着,顺着河水一起向前奔涌。河流上空,几只白色的鸟,一边叫着,盘旋着,偶尔翅膀略过泥浆般的河水,似乎在挑战水流的速度,但即刻又向河对岸飞去,落在一片密实的芦苇丛里。河对岸的高楼,在荫翳的天色中下沉,远处的秦岭山脉也逐渐模糊起来。下过雨的小路湿滑绵软,我沿着小路慢慢下去,企图靠近河水,但一条写有“此处危险,严禁靠近”的牌子拦住我的去路。我只有服从,尽管我的内心有着强烈的欲望,想靠近河流,听它的咆哮和怒吼。
  站在岸边沉默许久,一种庄严就在眼前。这滔滔河水啊,让我相信,每个生命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喜怒哀乐。
  我悻悻然地转身,既然不能近距离接触河水,不如远观,把视线投向远处。我是与河流反方向行走的,我的反向不是抵抗,仅仅是一种按部就班的顺从。


  与河流常年相伴的,不过是这些杂乱的花草碎石。我们这些借以某种名义来的人,往往都是不速之客,像深更半夜的闯入者,有时候带着敬意,有时候带着随性,有时候却只顾惘然,谁又能真正地走近它们呢。
  站在高处的植物依旧挺拔,绵延伏地的小草,也丝毫不见自卑,因为靠近河水的原因,不用担心它们的成长中是否会遭遇各种不测。树木花草遍地都是,它们总是用更亲密的姿态缠绕依存,即使偶尔有株植物,悄悄远离集体,也会被身边逐渐长大的手臂轻轻揽在一起。我有时候想,人类之间的蔑视嘲笑不屑与植物的和睦坚韧友爱比较,简直可叹可怜。不同的植物之间,从来没见过一株高大或俊美的,嫌弃一株细小或丑陋的,它们都把根扎在大地上,表面看各有各的特点,但地下却也是相互交错,不分彼此,相互爱着。比如遍地的狗尾巴草,见缝就长,或者夹杂在一片玫瑰丛里,或者长在路边,被踩踏后,却又很快长出来,还总是顶着沉甸甸的脑袋,在风里尽情摇摆。
  初春时,河水表面的冰层在几个暖日后忽然断裂,融化,空气里似乎有了爆破声音。遍地都是浅黄的绿,它们层层叠叠地向外铺开,河床边的迎春花早已绽放了,只剩几只花瓣还零星地挂在枝条上,柳树的腰身一天比一天展的更开,其他草木们也顺着地表不断扩张,有点争先恐后的样子。有次周末下午,阳光明媚,我顺着河流的方向大踏步地行走。远处的河水在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老远看去,似乎是无数的鱼儿在嬉戏跳跃。由于河岸高低不平,我只能顺着一棵巨大的柳树转着,再沿着柳树裸露的根移动向前,然后从大约两米多高的地方跳下来。对于一个常年坐在电脑前四肢僵硬双眼发涩的人来说,这是需要勇气的,幸好下面是柔软的细沙。细沙白净,又含着星星点点的金色银色,抓起一把,慢慢松手,看着它们从手心里流失。
  整个河滩里是泛着白光的石头。十几米外,便是河水,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奔向河水的脚步和喜悦。蹲下去,双手掬起一些水,瞬时手心的纹路也清晰摇晃起来。秦岭倒映在远处的水里,由于初春,绿色并不深,整个河流散发着青色,颇有些冷峻。河水流着,发出“哗哗”的声音,河床边的一切都动了起来,在水里摇曳。栖水而居者,开始在一个季节里重生,它们呼吸着,释放着被河水滋润的生命。太阳渐渐偏西,波光浩渺,如同无数的碎金跌落在河中。
  春风在河岸游走,与我的身体摩擦,它驱走的不仅是冬日的寒气,更是一种被寒气包围太久的暮气。天色将晚,我带着几个白色青色的碎石归去。


  在渭河上行走,常能看到许多不一样的面孔。我从很多一面之缘的面孔里,总能发现它们其实有很多相同,像人的命运,坎坷,顺境,幸福,悲伤,总是不尽相同,但又大多一致。我还知道,有很多人的面孔是相互交错的,刚毅的面孔,忧伤的面孔,平静的面孔,快乐的面孔,纯真无邪的面孔,柔软慈祥的面孔。每一张面孔后面,呈现着更多的人生,被挤压被盘剥,或者又被爱被温暖。   我在入夜的河堤上,见过一个清洁工,他的面孔比我见到的许多面孔都要平静。他的面孔微对着天空,娴熟的口琴水平令我惊讶。他微闭着双眼,一副陶醉的样子,仿若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星空,河水,和盛夏草木里发出的味道。那个时候,我就站在他几米之外,我观察他的面孔,路灯的光芒让他面孔多了几分慈祥。我无比羡慕,发出了人生的意义不过如此的感叹。
  下雨天在河堤公园跑步的人大概只有一位了。我老远看他跑,在越来越大的雨里不停歇地跑。我给他拍了照片,因为距离较远,看不清楚,又只好假装散步,慢慢靠近他。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着,衣服全部贴在身上,但他的面孔流露出坚毅。他一直跑啊,跑啊,跑了一圈又一圈。到最后,做为观察者的我失去了耐心,只有打着伞,假装到别处随意散步做了逃离。
  也有很多次,我能看见一些充满笑意与力量的面孔。他们在清晨的河堤跑步,对着河堤的花草拍照,或者听着音乐,若有所思的样子。最感动我的还是小孩子的面孔和老人的面孔。小孩子们欢喜地踢球,奔跑,玩沙子,嬉戏,老人们压压腿,扭扭腰,银发在黄昏里变成了金发,没有了生存压力的面孔,呈现出一副自然的快乐和安详。
  每次靠近渭河,看着河堤上来往的人,总能给我惯常的生活带来几分不同的感受。植物的面孔,鸟类的面孔,还有大雨过后爬上河堤的蜗牛的面孔,能让我感觉到一种外在力量的存在。人,尤其是老人或者小孩,是奔跑的,运动的,带着对生活的热爱,让我的心绪平静安详。但人又是矛盾的,我常常恍惚,觉得这一张张面孔有时候更像一幅幅在空中不断更迭的画朝我涌来,每一张闪过的画面里总会有几张就是我的面孔。


  某个冬天的下午,我心血来潮,下楼,右拐,在少有的安静中去了渭河。走着走着,心里不由得急切起来。
  河床上,几台正在修建河床的挖掘设备,费力地攀爬在黑褐色的土堆上,双臂举起铲斗在用力朝下挖着,不时发出巨大的通通声。往西的河堤再次被围堵,河床上是一个很大的钢筋加工厂。听说要在河上建一座桥,一直通往更远的地方。
  雾霾笼罩着北方的冬天,令人心情暗淡,一种莫名的惆怅在心头滋长。但欣慰的是,顺着河堤一眼望去,整个河床仍然繁密茂盛,许多草木并没有在已经到来的严寒中快速枯萎,它们仍旧以挺拔的姿态包裹着河床。河堤边的树木上,火红的深紫的小颗粒密密麻麻的挂在枝头。河床上,盛夏时璀璨的玫瑰园里,一些不怕寒风的玫瑰,还在开放,含苞待放的花蕾还在风里摇摆。原本最容易被风吹走的蒲公英,几个白绒绒的花球还在,保持着一种孤单的顽强的生命状态。河堤两边的树木上,无数只鸟儿不断在树上飞着,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用独属它们自己的语言唱着,毫不掩饰自己的欢乐。我靠近它们,用手机给它们拍照,用我自己的方式记录下它们的静穆的欢快的美。
  天色是暗的,秦岭就在跟前,仿佛几步之遥,触手可及。泛着青碧色的河水,依然不动声色地奔涌,冬天的到来没有影响一条河流的流动。弯曲绵延的河水,不断冲刷着河岸,河床的芦苇大片大片的白着,这样的白,既有几分寂寥却也简直绚烂,似乎凝聚了一种力量,有点义无反顾的悲壮。隐没在远处的更多树木、草丛、石头,在阳光雨露长期的恩泽下,都已经是渭河永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此刻的渭河安静、有力。站在奔流不息的河水面前,我觉得人在空旷的自然中多么渺小、无力和停滞,也觉出时间的锋利。渭河水在一日日的奔跑流淌中宽了,瘦了,涨了又褪去。北方的冬天,漫长,蒙尘,很多事物褪去了繁华和光芒,在冬天的容器里集体藏身,我也感觉到来自身体内部的僵硬和无力。天色垂暮,看着眼前的一切即将在黑夜里消失,不免感叹人生如斯,生命轮回。我想起很多次在梦里,我梦见自己在渭河里游泳,河水浑浊,泥水杂草拖住我的身体,我使劲挣扎,呼喊无力,惊慌失措。但偶尔也有几次,河水是清透的,里面有红色的水草漂浮,大朵大朵的荷花开着,星空和河水连结在一起。
  渭河的冬天毕竟也来了。空气里越来越冷,无法辨认方向的风吹得我双耳一阵阵鸣叫,眼睛发干,头有些晕沉沉空荡荡。回头看涌动的渭河水,还是那样波澜不惊。我知道,无论如何,今生我再也无法离开这条河,在这条河边,我将继续感念,冥想,迷茫,愉悦,我怀揣着对人间的爱而热泪盈眶,又因为担心这空旷日渐消失而忧心忡忡。我既被它束缚,又被它引领,我无法说出它和其他河流的不同和大美,但它已经真切地成为我的地理和精神坐标,实现我心里的诗意居住,让我常常想去看它。

织毛衣的女人


  穿过长长窄窄的马路,顺着左边的大门进入,便是家属院了。红色的青色的砖裸露着,只有新樓才舍得用水泥把整个墙体粉刷一遍,院子看起来比实际小了很多。云朵和太阳在天空交替,大地忽明忽暗,围墙外面的大山里,一切未知的事物显示着它的深不可测。某天或某个时辰,太阳以长时间的姿态悬挂在天空时,东楼的女人们便蜂拥而出,各自端着小板凳,聚集在一起。
  那个长年织毛衣的女人姓张。她低着头,双眼盯着手里的竹签,手指不断翻飞。如果没有人同她讲话,她就一直低着头,手里的毛线仿佛是她的亲人,让她舍不得放开拥抱。
  东楼是家属院里靠东边的一个两层高母子楼,住的大多是男人不在本单位的女职工,也有还没排到家属楼的夫妻,他们带着孩子,一家一间屋子,两家共用一个厨房。新搬来的,暂时分不到厨房,于是灶头就堆在楼道。我进去过几次,楼道里堆满了各家的东西,柜子,蜂窝煤,纸箱,孩子三轮车,自行车等,一切窄小凌乱。楼道的灯泡常年亮着,但由于楼道过于狭长,外面的光线无法进入,灯泡的作用并不明显。
  女人们大多在车间一线工作,三班倒的工作让她们白天看起来有很多时间。天气尚好时,总能看见她们聚在楼下的法国梧桐下,或者坐在旁边楼的墙根,天冷了,她们追着太阳坐,天热了,她们找着阴凉坐。女人们聚在一起,比树上的麻雀声音还大。她们似乎都不肯闲着,织毛衣,摘菜,吃东西,或者对家长里短的话题永不魇足,有时候再高声呵斥着一边玩的孩子,似乎嘴巴不动着,就不知道该放哪里了。几米外的水管处洗涮的人,也要抓紧等水流出的短暂时间过来凑一起。东楼的水管由于安装在室外,自然是无法收水费的,水白花花流着,水池里不是张家的盆,就是李家的锅。往往等天色晚了,累了一天的水才有停息的机会。女人们操着四面八方的口音,河南的,河北的,山东的,山西的,还有附近县区的本地话,也有些人说着纯正的普通话,让人无法辨别出她来自哪里。不过她们相当一致的是在和孩子对话时,全部成了普通话。   姓张的女人,是说普通话的人,她个子中等,身材丰满圆润,皮肤白皙,一条麻花辫随意的编在一侧。她讲话时语速匀称,声音轻柔,一点也不像旁边的女人们扯着嗓子大笑,把梧桐树上的麻雀都吓飞了。她寻孩子时的声音尤其好听,小宝,小宝,回家了。声音随着院子上空的团团云朵在人的头顶缓慢飘荡。紧贴着东楼方向的,是几株梨树。春天来的时候,小区里的其他树木还枯寂着,只有這几株梨树,早早沐浴了春风的恩泽,纤细的花蕊夹在几片细嫩的绿叶间,一夜春风间就全部开了。梨花全部开放时,色白,气幽,常常引来大家观看。姓张的女人织毛衣累了,就站起来,伸展下久坐的腰身,走到梨花旁边,对着梨花闭着眼睛,仿佛这样便能融入梨花的香气中。
  她织的毛衣是最好看的,针脚匀称又柔软,因此得到大家的赞叹。白色的、黑色的、蓝色的、红色的各种毛线被竹签子飞快缠绕着,比蜘蛛结网还快,也比蜘蛛的网温暖牢固。听说她最快时三天织了一件毛衣。那是厂里远处的分厂技术改造,安排他家男人去做技术支援,因为时间的不确定性,她足足给带了好几件毛衣。她织的毛衣总能带动厂里的潮流,每次从省城回来,总是能学到不同的毛衣花型和样子,家属院的女人和单工楼的女人都赶来围着她,跟着她学习毛衣的织法。大家凑在一起,叫她姐,妹子,张师傅,叫的亲就管她叫秀英了。有时候她也织围巾,帽子,沙发垫,用旧的红毛线织一条披肩,天冷的时候,披在身上,好看极了。她织毛衣时非常专注,只看见双手在动,眼睛和心灵似乎沉寂,又似乎已经穿越去了其他地方。她的手随着竹签上下摆动,这哪里像是织毛衣,简直是在布道。
  张秀英的男人在厂技术科,虽然无一官半职,也属于机关。男人长得白静,消瘦,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那个时候流行打领带,厂里凡是讲究点的男人们大多数都穿西装,鸡心领的毛衣下穿着白衬衣,配着蓝的红的条纹的领带,像是要出席某个隆重的场合。虽然穿得非常正式,但从厂领导到普通工作人员,每个人却都骑着不太新的自行车,用现在的眼光看,是有几分滑稽。张秀英的男人不是这样,手巧的她给男人织圆领毛衣或者高领,白的,黑的,黑白条的,浅灰的,上面要是简单的平针,或者拧着的麻花,有时候她去修鞋匠那里买些碎皮子,随意的用线缝在胳膊肘处,这样的毛衣不仅耐磨,看起来也更随意轻松时尚。每天早晨机关所有的人都要清扫办公楼前的马路或者进入厂区打开水,她的男人总会让人多看几眼,像港台明星。
  每到周末,东楼的人就会增加一倍,男人们都从四面八方回来,结束下牛郎织女的日子。东楼前的空地上,洗涮的,下棋的,打牌的,抽烟的,喝茶的,聊天的,孩子们在楼前和小区的路上乱跑着,打打杀杀地嬉戏着,好不热闹,那片地方,很快就沸腾起来。张秀英的男人总是匆匆干完洗涮的活,便钻到屋子,很少见过他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吹牛打牌。
  张秀英好像有织不完的毛衣,男人的,女人的,大人的,小孩的,也不知道她到底要织多少毛衣,是不是只有织毛衣才能诠释她对亲人的爱。她织好一件,又拆掉另一件。把弯曲的毛线绕在翻过来的凳子腿上,一把把绑好,男人从锅炉房打来开水,将毛线放在搪瓷盆里,对着毛线浇着,她用细棍子翻着。毛线晾干后,男人帮她撑着毛线,她坐在他对面绕着,身体前后移动,两只胳膊画着圆圈,把毛线缠成一个松软的团。松软的毛线像一只可爱又淘气的兔子,睡在旁边的塑料盆里,但有时候也会没放好,从里面跳出来,掉落到其他地方,男人就跟着线团跑几步,弯腰捡起来,用收轻轻拍打上面灰尘,鼓起嘴巴,对着灰尘吹起来。
  有相当一段时间,我无聊透顶,不知所措,无所事事时便从我家的阳台空隙里朝下看。在我没有工作之前,她是住在东楼的女人。后来我工作了,巧合的是和她在一起,她就是我师傅了。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又宽又大,把我们全部装在里面。粉尘和化工气味的污染非常大,所以我们必须戴着厚厚的口罩。我常想,她这样的女人一点也不比那些在总务科、化验科、动力科的女人们差,为什么就没有去那些地方上班呢。尤其她声音那么好听,即使不当广播员,也至少可以做个话务员吧。一辈子待在车间一线,这是多么委屈的事情。车间里机器轰鸣,我和她只能用眼神沟通。她的眼神时不时地递过来。这一眼,嗯,笤帚,那一眼,嗯,铁锨,再一眼,嗯,关掉设备电源。电源关闭后,传输带慢了下来,按要求还要用手检验木粉的细度和干湿度是否达到标准。她修长的手指伸进木粉里,抓一把木粉,用力捏后再松开,她的手指和指甲里便沾满黑粉末,跟平日里织毛衣的手成了天壤之别。她的睫毛很长,连粉尘也偏爱,常常停落在那里,让她的眼神看起来像蒙了一层雾,轻柔又迷茫。素日里白静的她,干活时像换了个人。我把手指塞进麻袋的一角,用尽所有气力,那麻袋像钉在地里一样,丝毫不动。她一个人,弯腰,然后抬起一条腿,借着膝盖的力量,能一下子把麻袋抱到架子车上。她拉着车子走得很快,我一路小跑也跟不上,为此我常常自责不安。和我们一起上班的其他几个女人建议她让领导把我换走,说我一点活都干不了,但是我却没听她说些什么,虽然有时候她的眼神里也会有些无奈,但下班洗澡的时候依然帮我搓背。我胆子小,不敢骑车子,夜班后她也不让我一个人走路,用她的车子驮着我,厂区到家属院有很长的一段慢坡路,我们下来走着,有时候两人一言不发,到平处又继续带着我。
  回到东楼的她又换回了一个人,似乎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她并不存在。面前的她手指穿梭着,我觉得只有低头织毛衣的她才是和她相符的,那种娴静像画一样美,让我无法与车间的她等同起来。由于我实在无法胜任工作,车间领导不得不给我调整了其他岗位,新的岗位轻松事少,至少我也不用全副武装了,只需要穿个工作服的上装就行,终于脱离灰头灰脸的日子,心里一阵窃喜。但很长一段时间看到她,总觉得好像欠她些什么。
  不久,厂人事调整,她的男人因学历高被调任厂办当秘书。岗位,工龄,婚龄,在分配房子上面占据了优势,很快她们就离开东楼,搬进另一座家属楼,也置办了新的家具,邀请我去做客,但我一直没去过,想必房子和日子一样很亮堂了。只是很多时候她还会带着小板凳,坐东楼那里,和大家一起织毛衣,儿子也下来和小伙伴们疯玩,而男人因为工作太忙却很少见到。   日子像水一样流着。我在我家的阳台上继续看着她们闲聊,洗涮。但后来看到她和她儿子的机会越来越少。天气开始转凉,法国梧桐的树叶子像金色的蝴蝶一样在风中起舞。一个初冬的下午,太阳还挂在楼顶,空气里尚存一点余温,来东楼织毛衣的她正被一群女人围着,讨教着毛衣的织法,她安静的脸庞充满着笑意。厂办的电话通过家属院门房的传达,即刻像一枚炸弹,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她怀里抱的毛线团倏然掉落,在地上猛然彈跳几个上下,歪歪扭扭跌跌撞撞的滚落了好远,又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头扎在路边的冬青树丛里。她的男人被人在办公室被打了。接到电话的她,踉跄了几步,像是有一阵狂风,把她掀得摇摇晃晃。
  消息即刻传遍整个厂子。男人和办公室一个刚分配来不久的女大学生好上了。当然谁也没有证据,唯一的证据是女孩的男朋友在办公室给男人当头一拳,鼻血流了一地,鼻骨当场被打断,男人却并没有还手。这是在办公楼未曾发生过的事情。武装部,派出所,司法办全部出动,弄得厂领导很是恼火。男人一边要忍受身体的疼痛,一边要忍受被调离岗位等待劳资处重新安排岗位的命令,但却始终不向别人解释什么。
  没多久,男人办了停薪留职去了远处打工。一对母子是没有理由继续住两室一厅的,刚搬进去没多久的房子又还给总务科。因为东楼房子的紧张,她又和儿子搬进西楼的一间房子。听打扫卫生的人说,有天西楼的垃圾桶里满满的全是被剪断的各种毛线。白的,黑的,长短不一,杂乱的堆着,有得从垃圾桶里飞了出来,像燃烧不彻底的灰烬。
  太阳好的时候,东楼的女人们依然带着小板凳出来,她们继续说着孩子,老公,说着新买的大衣如何好看,讨论毛衣的织法,水管的水还是那样整天流着,麻雀也跟着她们的声音呼啦地飞起来,又呼啦地落到树上,但是我再也没看过张秀英。有几次想去看她,但瞬间又打消了念头。后来,很多人都费尽周折调离工厂,听说她也回到省城,关于她的事情便再也没有消息。但有时候我依然会想起她,想起她织毛衣的样子,娴静得像一幅画。

澡堂和澡堂里的女人


  一、澡堂
  澡堂其实只是一座四四方方的房子,毫无美观而言。它的周围被青色的水泥刷过,经不住风吹雨淋的那部分已开始脱落,露出陈旧的红色砖头,这红色又被多年来飘散到此的化工粉尘侵蚀,逐渐变成红褐色甚至黑色。风把一些土吹进砖缝,几根杂草就顺势而长,不过它们很快就被车间打扫卫生的人铲除。倒是澡堂后面的墙壁上爬满了密密匝匝的爬山虎,长长的藤蔓把油亮的绿色均匀的向下拉开,有时候风把这片绿色掀动起来,它们发出轻微的声音,如同给这灰青色的澡堂穿了件绿色的衣服,有了丁点的生机,但生机却又短暂,夏天结束的时候,它们又回到灰色的样子。
  澡堂坐落在厂区大门朝左一点的位置,因为远离车间的轰鸣,显示出几分孤独。房顶是几个涂过红漆的楷体字:职工澡堂。虽然红漆斑驳,但对于所有人,因为非常熟悉,便觉得那字可有可无。远离了车间的噪音和粉尘,能使人们在洗完澡后尽可能多保持一些香皂洗发膏的香味,区别于车间里飘来的化工气味。澡堂因此体现出了温情的一面。
  从澡堂的大门进去,左右分成为男女各部,中间是两米左右的玻璃窗。门,窗,房檐,墙壁,无一不是由横平竖直的线条组成,倘若要找一些其他特色,那只有从天花板上落下的水珠是圆的,或者弥漫的湿气让人恍惚。绿色的玻璃窗内能看见桌子上有一部老式电话,手指嵌在里面拨动旋转,再拨号再旋转的那种。有时候桌子上还有本子,一支被线绳绑住的发黑的圆珠笔,旧报纸,或者手套之类。看到的这些,远远不能满足一个孩子的好奇,我常想那白色的墙后面是什么,想起父亲说的是泡澡,那么男部大约是不同于女部的,至少有可以泡的地方,男部里到底是如何呢。女部只有简单的水管,几片薄薄的水泥墙壁把人与人隔开,然后大多地方是通的,水雾不浓时看过去,一览无余。里间的更衣室被柜子塞满,绿色的柜子上是白色的编号,只有在车间工作的人才有资格享用这柜子。我们的衣服只能放在枣红色的连椅上,有时候天花板上的水珠滴落在衣服上,使得我们不得不出来看一下,然后又换张报纸盖住。
  悬在顶部的灯因为太高又被热气包围的原因,使得澡堂里常年昏暗。又因为只有周末才对家属开放,这周末的澡堂便极其热闹,人们鱼贯而入,如同自由市场,女人们一边搓洗,一边大声说话,脸上身上涂满了香皂沫子,高矮胖瘦不尽相同的身体瞬间变得一样了,看起来好笑,孩子们光着身子追逐吵闹玩耍,或者被妈妈训斥。房顶那个巨大的水箱受热气冲击,使得澡堂一直处于让人无法清静的吵闹中。地上的水从不同方向混乱的流在一起,与大大小小的泡沫旋转着,裹挟着成团的头发,堵住地漏,然后就会有人光着身子,跑到门口处把门开个小缝,朝外面大喊:水堵住了。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女人手持一根棍子,棍子底部是一个铁丝做成的弯钩,弯钩灵巧地把头发挑起来,放进垃圾筐。冬天,因为不能开窗户,里面的热气有时候会让人产生将要窒息的感觉。有一次,我的一位同学在澡堂里晕倒,吓得我们不知所措,那些正大声说话的女人们一个个光着身子,把毛巾搭在脖子,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更衣室的椅子上,掐她的手心脚心,还有鼻子下面,很快把她掐醒了。澡堂的那扇窗户很高,基本和房顶一样了,我们这些孩子是够不到的,偶尔会有那些看起来泼辣的女人用棍子使劲别开一点缝隙,但风即刻从那一空处钻进来,遭到窗户对面人的抗议。
  二、小海姨
  小海姨总是在周末天快黑的时候才来澡堂。她五官精致,个子高挑,额头光洁,一根长长的麻花辫在后背安静着,洗澡后也会披着,油亮乌黑如瀑布。她对我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我总是偷偷观察她甚至暗地里模仿她走路和说话的样子。小海姨在厂工会上班,她的嗓音特别好,又弹得一手好风琴,在厂里的大型文艺节目里编舞,主持,领唱,站在舞台中央的小海姨,她的肩头似乎散发着一种珠光,让我无法拒绝。
  小区院子里有一棵高大茂盛的白玉兰树,开着大朵大朵稠密的白花,它们散发着白色耀眼的光芒,暖暖的风把花的香气从高处吹来,让人陶醉。我一直抬头努力等待一朵花从树上掉下来,好送给小海姨,但事情总是不如我愿,落下来的花总是枯败,让我无比沮丧。小海姨是我见的较早提着塑料框子进入澡堂的人,而那个时候多数人还提着一种用碎花布做的布兜。她的框里放着好几个小瓶子,那些瓶子如小海姨一样精致美丽,吸引我们的眼球。小海姨洗澡时,仰头与抬手之间,动作缓慢,眼神微闭,落在睫毛上水滴持久颤抖,身体如上了釉的白瓷一样。她的体型饱满,圆润又笔直,不像那些大声说话的妇人们,干瘦或肥胖。我们洗澡都是完成任务或者火急火燎的,小海姨洗澡却是那么享受,落在她身上的水似乎重新设定了幸福的温度。   生活里的小海姨,不那么爱说话,对路过的人只报以简单的微笑,并不像别人那样带着一种与人自然的熟悉,加之她家在几十公里外的县城,因此很少见到她和别人一起行走,与舞台上那个大气明朗的她判若两人。大人们因为小海姨近三十岁的年纪没有结婚而露出另一种眼神,仿佛她的年龄里隐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年的元旦晚会,依旧是小海姨主持。那是一个企业的盛会,那天厂里所有的职工家属都有机会坐在俱乐部宽大的厅里,享受一场晚会带来的美好。舞台上的小海姨灿烂若星,来自舞台的灯光和她的美聚集在一起,她的步伐轻盈,笑容甜美,感情真挚饱满,甚至在谢幕时眼睛里竟然里充满了泪水。但有细心的人发现了她嗓音的异常。很快几天后就听说她嗓子得了一种病,不能唱歌了。过完阴历年见到的小海姨很快消瘦,虽然依旧挺拔美丽,但是她的目光里生了些我读不懂的东西。元宵节后传来她要嫁给台湾人的消息,在那个台湾电视剧流行的年代,要嫁给台湾人的小海姨无疑是幸福的,她再次成为大家讨论的焦点。
  四月初,山里的春天乍寒乍暖,路边的柳树枝条开始下垂,柳絮被风卷起,漫天飞舞。小海姨办好了调离的所有手续。和工厂告别的时候,工厂给她送了匾牌,匾牌的画面上是宽大的房子,干净明亮,客厅的侧面有一架钢琴,阳光从白色的纱后照进来,透明的茶几上摆满了新鲜的水果。工厂安排了绿色的吉普车送她,这是一般职工无法享受到的待遇,但我并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到任何波澜,绿色的吉普车在我们大家的注视里渐渐远去,留下尘土和尾气交织在一起。无法知道小海姨后来的情况,时间把一切断裂,我不知道后来的小海姨嗓子好了没,在异乡他地,她是否还能再次登上舞台,生命里的华彩是否还有机会再次绽放。
  三、张阿姨和大丫
  大丫是张阿姨的第一个孩子,这个越长越高的大丫是个智障孩子。壮实的大丫,却在容貌上比她的两个妹妹更多的遗传了张阿姨的美,如果第一眼看她的脸,谁都不会看出她有智障,但她走路歪歪扭扭,回报人笑意时嘴巴扭在一边,伴着头部抖动,嘴巴里发出一种含糊不清的调子。张阿姨因为大丫和她后面紧跟的两个妹妹,走在人群里愈发沉默,愈发瘦小,瘦小的张阿姨不断转换着生活的角色,勤劳能干,隐忍又倔强。
  张阿姨洗澡时常常要带着三个孩子,而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给大丫洗澡。大丫越长越高,背部宽大,但皮肤却极好,白嫩干净,她的身体发育得很好,我们只有在傻子大丫那里,才敢放肆地偷看她的身体。瘦小的张阿姨每次都要惦着脚,给她的大丫洗头,冲头,搓背,不放过身上任何一处。澡堂里洗澡的人只要看到张阿姨来洗澡,便会自觉让出一个水管,由着她们母女用,张阿姨的眼神里永远充满着自责的感激。大丫有时候站不稳,坐在小凳子上,由着妈妈搓洗她的身体,连脚趾头也是一个个搓过去。大丫傻傻地笑着,东看西看,有时候把洗澡的毛巾咬在嘴里,一幅很傻很天真的样子。张阿姨让大丫低头,转身,抬头,大丫的情感不用经过任何过滤,完全顺着妈妈的指挥,不需要自己任何动作,便被澡水冲洗的干净如婴。张阿姨给大丫擦头,擦身子,用浴巾裹住大丫身体,大丫的衣服一层层地被穿上,如同被娇惯的公主,张阿姨便是最忠诚且万能的仆人。她用自己对大丫无微不至的服侍承诺着一位妈妈对孩子的爱。
  然而沉默的张阿姨却有一次惊动了家属院所有的人。不知道是谁最先发现大丫的裙子后面有很多血迹,有不怀好意的人告诉大丫说她妈妈在街道等她。很少出门的大丫,歪歪扭扭地穿过家属院,走向街道。夏天的傍晚特别长,树荫下到处坐着乘凉的人,大丫漂亮的白色裙子上那一朵朵绽开的红色血迹成了当天所有人笑话的来源。一些孩子跟在后面起哄,跟着大丫跑。看见大丫的瞬间,一向沉默的张阿姨发出了让人震惊和恐怖的声音。她咆哮得如同一只发疯的牛,表情狰狞,声音颤抖,恶毒又凄厉地伴随着不堪的字,从街道一路骂回,高昂尖厉的声音在家属院的上空久久不能散去。谁也无法想象一个沉默的女人会发出那么具有爆破力的声音,如同电视里怒斥旧社会的受苦人。傻子大丫忘记了谁是这个事件的始作俑者,所以张阿姨的叫骂声针对了所有的人,人们在张阿姨的叫骂声里羞愧退回。
  飘荡在空中的污言秽语让我知道了女孩的羞耻,也知道了一个母亲为了保护孩子,对于自己性格的突破和形象的毁灭。
  四、邓奶奶
  邓奶奶洗澡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我不知道邓奶奶是如何一个人带着小板凳和一个巨大的包步行近二十分钟来到澡堂的。她的丈夫是军转干部,几年前死了,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有时候学校会组织义务献爱心活动,邓奶奶家是每次都去的地方。她家住在一楼,房间极其黑暗,又堆满了各种东西,各种纸箱,柴火,瓶瓶罐罐,家里弥漫着很多串在一起的气味。坛子里腌着雪里红,咸菜,洋姜,当然阳台上还有熏肉,挂在互相交错的棍子上。
  邓奶奶洗澡几乎要用整个下午时间。她扶着墙壁,打开热水,弯腰坐在小凳子上,低头从那个巨大的包里取出一张塑料纸,把她装在瓶子里洗衣粉,肥皂,香皂一一拿出来,排队般的,取出那个瓷盆,瓷盆的瓷已经差不多全脱落了,看不出上面的花形。又取出一大堆衣服,绿色的绒衣,白色的线裤,尼龙袜,毛巾,有时候是灰色的外套,劳保鞋。她把衣服泡在盆里,倒入洗衣粉,揉几下才开始洗澡。我们好奇中又带着些鄙夷,鄙夷她贪图澡堂的水,也不高兴她一个人整下午占着水管但是又毫无办法,只能从她看不见的地方投去不满的眼神。她倒出一点洗衣粉,接几滴热水化开,在手心里搓几下,然后双手在头上抓着,白色的水顺着头皮流下来,她闭紧双眼,直到冲完后再睁开,用毛巾擦眼睛擦脸。
  邓奶奶洗澡是一件极大的工程,整个过程缓慢,严肃,耗时巨大。她的身体因为坐在小凳子上,又低头弓着腰,像一座小山丘,皮肤的褶皱是山丘上的风沙,这里动一下,整个山丘的风沙都会动一下。她的毛巾已经看不出颜色,只能看成灰色。有时候她吃力地用灰色的毛巾搓后背,就会有好心的人帮她几下。邓奶奶的香皂永远都是一个薄片,我那个时候正读了三毛的《撒哈拉沙漠的故事》,经常会想起沙漠里的女人用一片石头沾着水刮自己身体,然后如浆汁似的污水流下来这样的情节,便会把邓奶奶洗澡与那些联系在一起。我看见她把薄片香皂在身上涂抹后,又开始在毛巾上搓洗,那香皂没擦几下就碎了,她把这些碎掉的香皂装在一个瓶子里,再接几滴热水,摇一摇,封好瓶盖。洗衣盆里那个因水浸泡而变得更加笨重的绿色绒衣,被她拿在手里,一点点搓洗,搓好后放在塑料纸上,又开始下一件。有时候洗澡人太多,我们也会钻到她用的水管下,她也不说话,身子稍微倾斜,我们便钻进去,水溅到她脸上,她也不语。
  邓奶奶的去世极度平静。一个冬天的早晨,对面邻居没有听到邓奶奶开门的声音,等到从总务科叫人来撬开门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没有呼吸了。一个人居住得久了,似乎也很快从大家的眼里消失了。她的两个儿子从外地赶来已经是夜幕降临,没有人分析她死亡的原因,大家愿意把邓奶奶的死亡归于自然死亡。老太太没有给工厂做过什么贡献,所以工厂也无法给予她评价,她最终以丈夫的妻子的名义被贴在大门外的讣告词定了身份。她的两个儿子表情凝重,似乎是悲伤的,和寥寥无几的其他亲戚一起配合工厂,很快处理了后事。一个人老了,连气息也微弱,即使散开,恐怕也只在自己身体周围,不能引起任何风吹草动。她的房子很快被打扫,生前的那些珍贵的瓶瓶罐罐,全部被清扫出去,它们在一起碰撞,发出破碎的声音。

后记


  很久一段时间里,我们因为有机会聚在澡堂逃避学习而开心,后来,家属院这边新修了澡堂,就再也无法找出去车间澡堂洗澡的理由,那些被我一直好奇的秘密便藏在心里。多年后,在我参加工作的初期时间里,我被安排在了澡堂工作,关于澡堂里的神秘一点点地被打破。男部有一个十几平方的池子,与房顶的水箱通着,平时因为管理严格,很少蓄水,只有偶尔在放假前或停产前才会开放。而澡堂管理室的墻壁后面,由许多木板做成隔断,按车间工人的名字编号,用来放置洗干净的工作服。后面有一个巨大的洗衣间,里面有自制的大型衣机,职工的工作服由它来清洗,还有巨大的晾衣间,有几个夜班,我因为在里面晾衣服生出些害怕的感觉。而那个本子,记录着当班日记,最早我拿起笔在上面留下字迹时,心里是激动紧张的。
  至于来澡堂洗澡的人,慢慢走出我的视线,换成了另外的人。小海姨、大丫、邓奶奶,她们就以那样的姿势和表情在我的脑海里停留扎根,有时候触摸往事,在独自一个人的光阴里,我回头凝望,看着她们从我的眼前走失,直到我再也不关心她们以后的生活。我们不是亲人,没有亲人之间那种无法割舍的血缘与亲密,久而久之,她们就全部成为我记忆中的陌生人。
  责任编辑: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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