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遥远的西河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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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河好好地向东流去,却冷不丁打了个陡弯,一五一十地向南边流去了。陡弯的拐角垴里,夹住了二十来户人家,这便是我的故乡西河湾。
  西河湾是雅号。西河常发水,河堤高而宽。在西河湾岔开的河堤像两条岔开的大腿,别湾里的人就称我们西河湾为卵子湾。我们湾确有些像卵子,卵子那么大一点。整个湾很自然地分成两个紧连的小庄子,住在东边些的是下湾,住西边些的是上湾。每个湾门口,都有一个清清的长满荷叶的吃水堰,圆溜溜地活像两个卵蛋。
  我的西河湾。我的卵子湾。我的陌生而又血脉相连的故乡。
  去年我回去了一趟。卵子已经不鲜亮了,满堰绿蓬蓬的荷叶已经不见了,水浑浑的,我的西河湾像晚期的性病患者。两口堰都承包给了红生。红生拉着我到他家喝酒。那些半不拉子的鱼瘦兮兮的,在碗里瞪着人样的眼睛看我,我实在不敢动筷子,忽然感觉到如鲠在喉,忍不住想流泪骂一通。红生却喝得很畅快,不一会儿,乌黑黑的桌子上便堆了一大堆鱼刺。
  “喝呀!”红生有些迷糊了,“不喝你就是看不起兄弟我了。这日子真过得没意思。”红生醉眼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们湾就你们一家姓李,就你一个人成了大学生,当了官。还是你们李家好。我们张家,当了小官还欺负人。”
  红生伏在桌子上,口里的声音渐小,终于睡着了。
  从红生家走出来,一跨过门槛,就踩在了一泡猪屎上。我窝火死了,急忙在草堆里擦脚。迎面来一蓬头垢面的人,大热的天穿着一件乌黑油亮的布袄,胸脯敞开,脸上的黑垢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分不清哪里是胡子哪里是污点,下身同样是一条乌黑油亮的棉裤,成了黑色的棉絮一片一片地飘着。裤裆上有两个大窟窿,一走动便见里边黑蓬蓬的毛和吊着的物件一晃一晃。这是月祥,我小时候的同学。那时他是我们班班长,我是学习委员。
  月祥看到我,冲我嘿嘿地笑两声,一道涎水从右嘴角流出来,在右下巴上流成一道水印。月祥不认识我了。月祥又盯着我歪头看了半天:“嘿嘿,你是西狗。”西狗是我的小名。我惊喜地点点头,试图唤醒我童年好友的记忆。月祥忽地转过身去大笑起来:“我——花裤子!”他大叫一声,高一脚低一脚地昂首向前走去,那模样,颇有些像飘然世外的高人。
  明 礼 大 哥
  月祥比我大两岁,是明礼大哥的“秋葫芦”(湖北称老来得的儿子为秋葫芦)。
  按道理,我们李家是不能跟他们张家论辈分的,但前几辈,我们家的老老祖母是从他们张家娶过来的,这便有了一个标准。张明礼比我爸爸还要大十五岁,但照辈分,他该喊我叔叔才对,看他年长,我叫他明礼哥已是够便宜他的了。
  明礼哥老穿一件青布褂子,弄得周周正正的。明礼哥不大说话。村子里的人那时常聚在禾场讲古,明礼哥每次必到。明礼哥絕少笑,即使笑也显得很勉强,皱巴巴的两腮很有分寸地向太阳穴方向牵动一下,便又很快复原,很像是从深处钻到水面上换口气的泥鳅,很快又溜下去了。
  明礼哥闷罐子里有一手绝活:编鳝鱼篓子。别人也编鳝鱼篓子,可就是编不到明礼哥那功夫。明礼哥编出来的鳝鱼篓子,金黄细密,越看越耐看,拈在手里,轻巧柔韧,放在水里,耐压通畅,那简直神了,人们拿到后当工艺品把玩不已,一个个竖起大拇指:真是神手,神手。然而更神的是,放这鳝鱼篓子在水里,一夜之后去取,里边的鳝鱼总是满满的,当别人的篓子空荡荡的时候,他编的篓子从来没出过什么例外。别人的篓子在水里泡上一年便腐败不堪了,他编出的篓子七八年了还牢牢实实的。
  起初大家都以为神奇在他家后院那片竹子。
  果然好竹。嫩青嫩青的水竹,齐刷刷地长了一片。明礼哥并不吝啬,问他要竹子,他就给,一棵两棵地不在乎。别人拿了竹回去,细细地劈、细细地编,编出鳝鱼篓子来,还是不神。
  你不服他不行。
  西河湾在西河堤的拐角里,沟汊堰塘特多,待客便以“(泥)鳅、(王)八,(黄)鳝”为珍品了,到西河湾做客的人都想一享这“三珍”,那时,这些东西都不值钱。明礼哥家里几乎成了西河湾的鳝鱼库。明礼哥傍晚便去找青蛙和蚯蚓,放在篓子里,天黑了下去,天亮了去收。一两半以下的小鳝鱼和肚里有鱼子的母鳝鱼,明礼哥第二天早上便又放回去。其余的便喂在大木桶里。谁家来客都可以去取,钱嘛,给不给无所谓,别人不好意思老去拿,便五角六角地表示一下。
  明礼哥日子过得比别人要殷实。
  明礼哥娶的是一个哑巴老婆,模样还周正。明礼哥在三十五岁上得了月祥,宝贝得不得了。月祥倒也争气,出落得聪慧懂事,小小年纪就知冷知热。每天早晨起床我妈总是说:“你看你,太阳晒到屁股了才起来,人家月祥,鸡粪都收了一筐回去了。”
  那时候正在“战天斗地,改造山河”,我们学校里也不上课,小小身坯带了筐也去愚公移山。我朗读好,学校就让我去搞宣传,用土喇叭去宣读慰问信,向广大革命群众致以“无产阶级的崇高的革命敬礼”,一天下来,让我声音嘶哑。我们的改造对象是离我们村半里远的阴兰湖,阴兰湖不大,多莲多藕多菱多鱼多苇,那是我们的衣食之湖,如今却要围湖造田了。
  那时我们生产队的队长是张平中,刚刚高中毕业的小伙子,无产阶级立场坚定,十天下来,我们队便成了先进。张平中有四个哥哥,平东,平西,平南,平北,平中家在张姓里是大房头,人多势大,那生产队长便当得特别威武。累了一天,人们仍然聚集禾场,仍然讲古。明礼哥依旧是一声不吭。后来谈到造田,明礼哥长长地叹了几口气,终于忍不住了:“造田,造田,造命!”在一旁的平南有些坐不住了。弟弟是队长,发牢骚就是跟队长过不去。
  明礼哥又加了一句:“造灭门绝户的田!”张平南站起来:“你骂哪个灭门绝户?”坐在一边的西普叔连忙拉张平南坐下:“这又不是骂哪一个人的,不该你起气,你起什么气?”张平南挣开西普叔的手,呼地一下跑到明礼哥旁边,手指到了眼睛角:“说话口里放清白点!”明礼哥也霍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哪个不清白?”“你这臭嘴就不清白。”明礼哥一向看不惯他家几兄弟横行霸道,今天欺负到自己头上来了,正气得七窍生烟。平南呼地一嘴巴扇过去,明礼哥用手一挡,挥拳便要向平南打过去,两人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扯开了。明礼哥说不出话来。张平南一边被人往家里送去,一边恶狠狠地骂道:“你小心点!”   接着便割资本主义尾巴。我们县那时县委书记极革命,尾巴也割得彻底。老百姓唱:“门前门后都割尾,一年上头糖一斤。”一年上头要真能挣一斤糖也好,怕的是忙了一年,反而是超支户,倒欠队里钱。搞了事还得倒贴钱,这买卖实在做得邪乎。
  县里要棉花百万担,自然要狠割尾巴了。房前屋后,堤边坡下,到处的棉花长得茂茂盛盛,到时候,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又不算面积,亩产也可以大打翻身仗了。割尾巴,明礼哥家里的那片竹林在劫难逃。明礼哥脸黑黑地站在竹林边。张平中和工作组没被吓退,照砍不误,直到齐刷刷的竹子狼藉一片倒地之后,砍伐者才收兵回朝。明礼哥端来个小凳子,围着竹林坐了整整一天,不吃也不喝,不骂也不闹。
  月祥端了一碗饭送过去:“大大!”
  不理。
  “大大!”
  还不理。
  月祥没法,把饭又端了回去。不知什么时候,明礼哥进屋去睡了。第二天又照常上工。
  日头昏昏黄,照样落了再出。西河湾里没有折戟沉沙的壮歌,演绎不成一部辉煌的历史。我去翻过县志,一本小小的县志上居然没有一句提到西河湾。明礼哥自然就更不必说了。
  割尾巴后的一个月,大队治保主任张治民叫走了张明礼,要办学习班。后来到明礼家去抄家,东西还不少呢。又在床下的一只靴子里找出了一卷一千多块钱的钞票,后屋里一百多只鳝鱼篓子,工作组感兴趣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画画的也来了,一下子画了五十多幅画,那画里把明礼哥画得像个大地主,坏得很。
  张明礼办了学习班之后,便被带回西河湾开现场会。禾场上来了上万号人,明礼哥被带在台上亮相。头被按下去,向人民低头。台上的工作组在声色俱厉地批斗:“张明礼,你这个资产阶级的暴发户,仇视无产阶级专政,妄图复辟资本主义。你睁开你的狗眼看一看,人民的力量是强大的,你想要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遍罪,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批斗会的当天夜里,明礼哥用一根麻绳子把自己挂在了屋前的桃树杈上。
  月祥哭了三天三夜,哭得天昏地暗。我坐在月祥身边。月祥说:“我长大了,杀了张平中,杀了工作组。”
  我说:“我也帮你去杀。”那时候月祥已不是班长了,我还是学习委员。但我们的友谊不变。我们同仇敌忾。
  一次在放学回家路上,张学兵朝我挤眉弄眼,招呼我过去。我走过去以后,他说:“下午我们到西河去打鼓球(游泳)。”我说:“不!我还有事。”“有事?又是跟那个暴发户的儿子去玩,是不是?”我猛然涌起怒火,一嘴巴打过去。学兵摸了一下脸:“你敢打我!”他朝我扑过来,我个子小,打不过他,他骑在我身上,我一声也不求饶,他打累了,终于松手走开了,我把在地上滚脏的衣服在西河里洗了,晾在树枝上,然后赤条条地蹲在棉花田里等衣服干,我不要爸爸知道我在外边打了架。
  光 耀 叔
  光耀叔比我长五岁。光耀叔天生一副书生相。光耀叔长得不白,然而不白也像书生。光耀叔清清瘦瘦,文文静静。光耀叔细声细气,慢条斯理。西河湾的人爱树榜样,见谁冒冒失失的,做母亲的便说:“看人家光耀。”
  光耀叔家就在我家隔壁。我妈和他妈都是从十五里外的黄家湾嫁过来的,我们两家就特别亲。我妈和他妈在娘家是叔伯姐妹,在西河湾却隔了一辈。这带来许多混乱。我叫他妈大姨,却叫他叔叔。他叫我妈小姨,却叫我爸大哥。这笔糊涂账没影响我们的亲近。我们亲如手足。
  上学前,觉得上学好好玩,背着书包上学好神气,吵着要跟光耀叔去。走不动,光耀叔背。
  上课了,光耀叔坐在中间,我躲在教室后边。矮老师在上边念一句,下边的人跟着念一句。念了好久,矮老师说:“读书。”教室里读成一片。后排有几个用书挡住眼睛,朝我做鬼脸。我乐了,就去抓书。矮老师从讲台的椅子上站起来,板着脸盯着我向我走来。都停了读书,都看我。“滚出去!”矮老师好吓人。我不动。“怎么进来的?”没有声音。光耀叔站起来:“史老师,是我带来的。”死老师?我把矮老师看一眼。死老师回到讲台上:“带小娃来上学,这像么事话?”过了一会儿,死老师说:“张光耀,以后不准带小娃来上学。你先坐下。”死老师又哇啦哇啦一片。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站在那里哭起来。光耀叔跟死老师说了几句话,就把我抱到了教室外边。光耀叔为我擦泪:“不哭不哭,叔给你买冰糖。”光耀叔七摸八摸,果然摸出了五分钱的新银娃子,在店里买了两颗糖,那人找给他三分钱,他把两颗糖全给了我。我在长满草的操场上一直等到光耀叔放学。回家路上,我说:“上学真没得味,我长大了不上学。”光耀叔说:“不上学就不认得字。”我说:“不认得就不认得呗。”光耀叔说:“不认得字就不能看书。”
  光耀叔喜欢看书,老是找书看,一看就忘了吃饭。光耀叔跟我讲宋江,讲猪八戒和孙悟空,弄得我后来也迷上了书。光耀叔不骂人,不讲流氓故事,跟他一起上学的西普叔和树平都不跟他玩,西普叔说:“假正经。”光耀叔跟我玩。光耀叔会吹笛子,没有笛子的时候吹口哨,吹的曲子好听极了。
  我跟光耀叔学,手笨笨地捂了这个眼露了那个眼,笛子发出的声音难听死了。学吹口哨,学了四天,发出的声音像哄小娃屙尿的声音。我学不下去了。笛子好像懂得听光耀叔的話,只见他眼睛一闭,嘴一撮,试一下笛子,曲子就像水一样流出来。简直看不清他的手在怎样动,那声音悠悠地漫上来,漫上来。我都好像进了一个很好看的树林子里,雀子在叫着,草尖上满是露水,还有太阳,刚刚出来的太阳照在树林子的白雾上。我痴呆呆的,光耀叔停了,我还不觉得。要看笛子,笛子还是我刚才吹不成调的那根笛子,我更加对光耀叔佩服得不得了。
  那时西普叔总是教我们改歌词。《我是公社小社员》,西普叔要我们唱:我是公社的小懒汉啦,一天三碗饭哪,什么都不干哪……还有首歌曲西普叔要我们唱:唉,山笑水笑,你的姆妈在屙尿,被我看见了……光耀叔听到我跟着唱就皱眉头。他说:“西狗,不准唱流氓歌。”我听光耀叔的。
  光耀叔初中毕业了。上高中兴推荐,急坏了他姆妈,东托人西托人,可是找不到一个亲戚是当官的。听说只能上二十人。他班上的同学,在我们湾里的树平的三叔在另外一个县里当县委副书记,其他同学里,有公社书记的儿子,村支书的弟弟,贫协组长的女儿,大家都苦大仇深,根正苗红,光耀叔家却是中农成分。轮得上光耀吗?光耀也急。成天吹笛子,笛声焦躁不安。我心里很气,不讲考试,讲推荐,真坑死人了。光耀叔年年都是五好学生,奖状一大摞,要进不了高中,我抱着奖状到学校去骂老师。   湾里人说:“西普哟,长大了不得了。”他大他妈也知道。打,下死手打。打过以后,西普叔照讲不误。讲流氓故事已成了他的一种享受。西河湾的大人便对孩子说:“不要跟西普玩了,再跟西普玩,公安局要抓去坐牢的。”还是有孩子跟西普玩。
  他大他妈怕他犯出事来,在光耀叔和树平高中毕业那年,就给西普说好了媳妇。当年年底就娶了过来。那媳妇长得丑。炎华问:“西普叔,怎么不娶个好看的老婆?”西普叔说:“好看不好看,吹了灯还不是一样。”又补充了一句格言,“丑老婆是传家的珍宝,漂亮老婆是惹祸的根苗。”
  西普叔结婚后规规矩矩地过起了日子,也不跟小娃们讲荤故事了。他的丑老婆也特别知冷知热地疼他。过了一年,丑老婆就替他生了一个女娃。西普叔高兴得不得了。我上大学那年,丑老婆又替他生了一个女娃。
  1986年过年我回家探亲的时候,西普叔已经有了四个女儿了。他说:“非要个儿子不可。”
  西普叔是独苗,没有个儿子对不起祖宗。他提到树平:“凭关系当了点小官,就升上了天,做这灭门绝户的事。中国人多,未必就多了老子的一个娃。”西普叔越骂越气,越骂越起劲。
  1977年恢复高考,树平的父亲听树平三叔的话,让树平到襄河高中去复读。树平大说:“一定要让树平考上大学,这家当拼了。”树平便认认真真地去读。连续读了五年,一年比一年考得离分数线远。最后两年连预考也通不过。湾里人说:“就是青石板也能凿出眼,这树平的脑壳,怕是金刚石做的吧。”树平的父亲和三叔终于明白树平不是这块料,就是拼得倾家荡产也没用。
  我们县领导班子换人,新县委书记恰好是树平三叔的好朋友。这就行了,一个招聘干部指标把树平给招了上去,后来又转成了正式国家干部,在镇里当计划生育干事。
  树平读书读不进去,待人处世上活络,不知是不是得了他三叔的真传,他在镇里还颇得领导的赏识,不久就当了党办主任。又参加了函授学习,靠让人代做试卷轻轻松松地得了张大学文凭。去年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是我们镇的镇长了。我去找他,当门卫的那个中年人问:“干什么的?”我说:“我找张树平。”“你找张镇长?”门卫一脸冷漠,“张镇长还不知道在不在家呢。”他不等我答话,又问道:“你干什么的?”我想了一下,虚张声势地摸出一张名片,在他面前迅速晃了一下:“我是省委宣传部来的。”门卫连忙泡了一杯茶递过来:“您先坐一下,我去找。”
  张树平上穿一件考究的蓝色毛料中山装,下穿一条将军黄的毛料裤子,熨得笔挺笔挺,肚子已经开始发福了,脸上油光满面,发亮的前额让他本来不算小的眼睛显得小了。他一边走过来一边用左手持牙签在牙里剔着,他的眼睛像是看着我又像是茫然无所视,目光里多了些自得其乐的盲目的高傲。
  我说:“混得不错呢,老兄。”我准备把手在他肩膀上拍几下,看到他表情很严肃,便改和他礼节性地握了手。“在搞新闻工作?”树平问,不,应该说张镇长问。“嗯。”我点点头。“跟着政策不会有错。”张镇长说。我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去年回家我也遇到了西普叔。西普叔还是穿那件结婚时置的蓝棉袄,面子已经发白,两个袖口补了两块黑布。我说:“日子还过得去?”西普叔说:“能吃饱就行。”他很高兴,他终于有了个儿子。我说:“取名了吗?”他说:“取了!”“叫什么?”“我还能取出什么好名字来?我叫他张超生。”他说完,得意地笑。我问:“没有罚款”“罚款,罚什么款?他们来,我说,要钱没有,要命还有几条。”我说:“西普叔,好多人都富了,你不想点门路吗?”“富了,谁都富了,报纸上哄人呢,你是明白人你还不晓得?我算找不到什么门路,又没得靠山,又没得本钱。”西普叔说,“我这辈子算穷到底了,这叫命,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西普叔看起来像在笑,其实,我知道,他是在伤心。
  西普叔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还在省里当记者?”我点点头,西普叔说:“好工作呢!从小看到老,你小时候就是不一样,好好干,我们西河湾出个省长给他们看看。”
  正在说的时候,门外又一声高喊:“我——花裤子!”月祥一颠一颠地从我和西普叔面前穿过,旁若无人地朝前走去。
  月 祥
  我个子小,读小学时老受欺负。同学们在我身后喊:“矮子矮,一肚子拐(坏的意思)。”要不就在我身后唱:“西狗狗,跟牛走,牛打屁,闻香气。”我先后跟炎华、广兵、大脑壳、打屁精打过架,每次我都以失败告终。我的秘密武器是用指甲抓,后来他们也使用,一个回合下来,我的脸上就多了几条印迹。
  月祥说:“欺负小个子算什么本事?有本事的跟我干。”月祥身高体壮,没有哪个敢跟月祥干。月祥成了我的保护神。月祥勤快、聪明、懂事。那时湾里人都喜欢明礼哥,也都喜欢月祥。上学的时候,我就到月祥家去等月祥。明礼哥总是抓一大捧炒豌豆出来:“西狗,带上带上。”读三年级的时候,青疤要月祥当了班长,我当了学习委员。青疤后来直到我们初中毕业都是我们班主任,因靠右边太阳窝的地方长了一块青疤而得名。青疤喜欢我和月祥,也对我们发脾气。青疤那时候正在找老婆,找了两个都没成。青疤心情不好,把班里的事都是交给月祥管,自己去找老婆。
  我不怎么喜欢青疤。当时跟我同桌的女娃叫刘云霞。云霞长得好看,声音又好,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我们俩同台朗诵,配合默契。大脑壳老说我们是两口子,我表面上不高興,心里美死了。我们当时春心萌动,暗送秋波。青疤在上边讲课,我就和云霞在下边互换鞋穿,我们的双脚碰在一起,我特别喜欢她的脚板擦在我的脚背上的那种痒酥酥的感觉。青疤虽然喜欢月祥和我,但他更喜欢好看的女生。我不能容忍的是,他拉云霞的手,还到云霞家里去走访。而云霞的家,对我永远是一块神圣而神秘的禁地。我对月祥说:“青疤不是个好东西。”月祥不解地看了我好半天。
  有一次我值日,管班里的同学睡午觉。江海和炎华去偷了黄瓜在桌子下边分了吃。大脑壳又带了一只盐老鼠(蝙蝠)来教室里,吓得女娃们鬼喊鬼叫。后来。盐老鼠又飞到教室的屋顶上去了,整个教室的同学都爬起来了,用土块赶,喊声连天,吵得全校都不得安宁。歪嘴校长把青疤喊到办公室训了一顿。青疤回来就直敲桌子:“哪个家伙值日?!”青疤怒气冲天。我站起来。青疤说:“真是猪狗,要你这班干部打鬼?带头闹,把学校搞得像放牛场!”青疤说了很多,一连串的炮火向我轰来,都把我轰木了。我读书起第一次被老师批评,一批评就批评得我晕头转向。我血往上涌,对青疤的仇恨也激发到了极点。我骂了青疤,大哭大闹。青疤把我拉到办公室里。别人都放学了,我还被锁在办公室里。这时候,只有月祥,在我的牢房外边徘徊。我说:“月祥,不要管我,你回去。”月祥不走,在窗子外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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