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星:文革编年史里的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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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名片
  徐星,1956年生于北京。1977年当兵,开始写作。1981年复员,半年后到全聚德烤鸭店工作。就是在这半年中,他创作了小说《无主题变奏》。1985年,处女作小说《无主题变奏》由《人民文学》杂志刊发,被视为中国当代文学由传统转入现代的标志性作品之一。1989年,赴德国西柏林艺术大学讲学。1992年,赴德国海德堡大学读博士学位,后放弃。1994年回国。1995年,徐星被法国《观察家》评选为全世界240位杰出小说家之一。2003年在法国出版长篇小说《剩下的都属于你》,后多次再版并被翻译成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德语等多种语言,同年获法国文化部授予的“文化艺术骑士勋章”。曾导演纪录片《我的文革编年史》、《五加五》和《罪行摘要》。
  在浙江省金衢盆地的西部边缘,有一座建立于1955年的十里丰监狱,在没建监房没有电灯的年代,也极少发生犯人逃脱的情况。文革期间,这里曾经关押过一批“现行反革命分子”,他们当中有很多都是普通的农民。
  2011年,一个叫徐星的外地人,扛着摄像机,背着行李包,跑遍整个浙江,在各个村子里四处打听那些曾经在十里丰监狱农场劳动改造的农民。他的手里拿着22份当年入狱的犯人登记表,每找到一人,他就和对方坐下来,跟他聊聊过去的事情。
  2014年,历时三年的拍摄,这部名叫《罪行摘要》的纪录片才制作完成,有14位来自浙江农村文革时的农民受害者,出现在了徐星的镜头中。他们用亲身经历,展现了文革中来自最底层的荒诞与苦难。
  上世纪80年代,曾是全聚德烤鸭店职员的徐星凭借中篇小说《无主题变奏》轰动文坛,与刘索拉等人一起成为先锋小说的代表人物。而如今,徐星再次回到公众的视野,却是以独立纪录片导演的身份。他的绝大部分纪录片作品都绕不开“文革”。这与他个人的“文革”经历有关。
  徐星的“文革编年史”
  1956年,徐星出生于北京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他的童年是在大量古代诗词和外国文学的熏陶中度过。文革开始后,徐星正好10岁。他的父母受到冲击,被下放到不同的地方劳动。为了能让徐星接受更好的教育,母亲坚持把徐星留在北京。年幼的徐星被安排进一间14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开始了一个人的独立生活。
  在他16岁那年,混乱的时局让徐星产生深刻的怀疑,他发现真正的民间并不如宣传所说的那样鼓舞人心,文革中人们的粗俗野蛮他也尽收眼底。就在这时,一位叫颖滔的女同学成为了徐星倾慕的对象,经过一段时间的心里挣扎,徐星鼓起了勇气给颖滔写了一封未署名的情书,倾诉了他精神世界的煎熬和对现实的追诘。
  单纯的颖滔收到这封匿名的情书惊慌失措,最后决定将它交给最信赖的班主任老师。哪知这封信却让有着公安工作背景的中学老师绷紧了神经,通过笔迹鉴定,人们找出了书写情书的作者。这场无结果的恋爱最后以徐星逮捕入狱而告终。此事彻底改变徐星的命运。
  2007年底,徐星的一部以自身经历为主线,追踪文革时期一些著名的事件和人物的纪录片——《我的文革编年史》完成剪辑。值得一提的是,人们在片中看到,当年的颖滔特地从美国赶到中国,在镜头面前,讲述自己当年如何伤害了无辜,与徐星一起回忆曾经的“文革”。此片折射“文革”浩劫对人性对生命的践踏和漠视的同时,还“为展现平民眼中的‘文革’提供了一种解读”。
  然而让徐星遗憾的是,在长达两年的拍片过程中,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在镜头前,承认自己在“文革”中打过人、抄过家。
  2010年,一张在北京宋庄画家贾和震那里的人像草稿,让徐星进一步接近了“文革”的另一面真相。徐星发现,草稿的背面竟是一张文革时期的“犯人登记表”,问起来才知,这是贾和震在十里丰监狱作为“墙报犯”负责宣传工作时,用来偷偷临摹人像的草稿。徐星继续翻找,一共找到22张,犯人信息都是“文革”期间“现行反革命”,涉案者大部分是农民。
  登记表让徐星十分震动,在“犯罪事实摘要”一栏里,徐星看到五花八门的罪名:吹捧刘少奇、用气枪污蔑毛主席像、协助反革命首犯投递匿名信、启蒙领导核心小组等等。
  徐星意识到,普通农民在“文革”研究和记录里缺席,并且想挖掘这段历史的真相。“拍摄题材的敏感并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想展现时代洪流里流动的人。因为历史不是概念,不是数字,而是由细节组成的。而历史的细节就在于关注小人物的命运。
  更重要的是,徐星认为,和那些默默无闻的普通农民一样,他自己就是一个“小人物”。
  小人物和底层者
  “闲散人员”、“三无人员”、“啃老族”是今年58岁的徐星自嘲时用到的频率较高的词语。
  在旁人看来,徐星现在的生活并不十分如意,他蜗居在北京北四环一个不到60平方米的房子里,没有正式的工作,也没有多少收入来源。而这和他曾经辉煌的青年时代形成鲜明的对比。
  1977年,徐星入伍当兵。上世纪80年代,退伍后的徐星被调到了北京全聚德烤鸭店,当上了一名勤杂工。因为在大山沟里的部队待了太久,回京后的徐星被动适应着那个时代无处不在的变化。
  “曾经和我一起生活的同伴们都在疯了似的考大学。以前我们都是工农兵,觉得穷人最光荣。知识分子都是‘臭老九’,都是不稳定因素”,徐星在心里暗暗想:“不会是资本主义复辟了吧!”
  于是他利用业余时间写作,用文字表达着自己的困惑。1986年,徐星的处女作《无主题变奏》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立刻引起轰动,被评论界认为是与刘索拉《你别无选择》齐名的中国先锋小说的开山之作,徐星因此成为先锋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
  一时间,烤鸭店职员徐星成了名人。京城各大报纸的记者都去采访他,狂热的文学爱好者几乎踏破烤鸭店的门槛。因为锋芒太盛,徐星丢掉了月工资30多块的全聚德职员工作。而在那个“市场经济”还没有概念的年代,“出名太早”的徐星并没有因此收获财富。
  后来,徐星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杂志停刊后,徐星再一次失业。而这也是徐星人生当中最后的一份工作,从此以后,徐星再也没有上过班。   再后来,他接受了西柏林艺术大学的邀请离开中国暂居德国。1994年,徐星回国,又面临档案尽失,办不了低保,甚至连父亲留下的房子都无法继承的生存现状。
  2004年,徐星在他的长篇小说《剩下的都属于你》里写道:“你到了这块大陆灯红酒绿的尽头,在这么一个醉醺醺的黄昏里,你心里充满了寂寥,你不能再前往,你以为总会有无限的什么,会鼓舞着你去刨根问底、鼓舞着你心底里残存的对神秘的一丝渴望。现在你知道的一切都是可知的,剩下的就是这些,用不着你费尽心思,剩下的就是这些,这些都属于你。”
  这种落寞的心境,在徐星见到那些老人的时候,更加强烈。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是徐星找到被访者时,几乎每个人都说过的话。
  家住山坑村的林品新,是受访者当中判刑最重的一个。
  1972年,林品新写了封对“文革”有疑问的信,而这封信让他被判了20年,罪名是“恶毒攻击文革和社会主义制度”。入狱时,他才25岁,如今连第一天发生了什么都记不清。出狱时,妻子已经跟他离婚,他缩小的脚踝留下了那50多斤重脚镣的痕迹。
  最让徐星心痛的是,这些农民出狱后,拥有的只有一纸释放证明,没有获得过一分钱的赔偿。一位老人说,释放后,他们曾经向政府要求赔偿,但政府让他们“等国家富强起来再说”。然而40年过去了,这些农民仍旧没有等到赔偿。有农民拿着《国家赔偿法》去法院,得到的答复是,该法只适用于1995年1月1日以后的问题,法律的原则是不溯及既往。
  林品新的父母都八十多了,还种地、挑红薯,住着风雨飘摇的木房子,连窗户都没有。
  “剩下的都属于你,其实,剩下的也不属于你,我干脆全招了,其实,什么也没剩下。”徐星在他的微博里感叹。
  往事并不如烟
  徐星不是能言善道的搭讪者,每次提问,他都要很努力地招架被问人的疏离和谨慎。潮湿的江南,徐星一人背着沉重的行李翻山越岭,经过无数的路牌、村镇、房屋和村民,镜头里有时候是江水白鹅的美景,有时候仅仅是一段难走的路,还有他沉重的喘息声。
  最苦的时候,他也曾动摇过。疲惫时,他甚至气愤,“这不是国家该做的事情吗?国家为什么不做这些对历史、后代有交代的事?”可他又放不下那些人,“就算生活还是一穷二白,现在让自己死掉也值”。如果不是徐星,老人们或许永远也没有表达的机会。他们会自己为自己找到认命的姿态,在岁月里渐渐老去,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荒诞又让人唏嘘的人生。
  三年的拍摄,徐星常常和老人们促膝长谈,从最初的疏离到后来的一发不可收拾,徐星发现,40多年风云变幻,那个特殊年代留给老人们的伤痛和影响,依然如影随形。
  让徐星印象深刻的一次是他按照登记表的指示,去常山寻找在“上水二弄”的陈云水。他费了好大的劲,也找不到“上水二弄”。“有‘一弄’、‘三弄’,却没有‘二弄’,这在逻辑上过不去啊!”徐星在镜头后急得团团转。后来才知道,这片地方已被出租出去,在那里的人都不是当地人,而是外地来打工的。“二弄”拆得早,后来就没有了。
  当徐星终于见到陈云水,徐星发现,每跟他说一句话的时候,陈云水会下意识地立正。老人年事已高,记忆都变混乱,连表达也不清楚了,却不忘“立正”的习惯。
  而当年被朋友告发入狱的徐兴林,则选择再也不交任何朋友。从监狱出来快50年了,徐兴林一直独居,虽然自己家离县城很近,但他从来没去过一次。谈到政治,徐兴林说:“你要是说我偷东西,你拿出证据来,政治这东西,说你是你就是。”到今天他还这么想。
  周明夫比其他人要幸福得多,他的妻子孩子一直等着他出狱。周明夫被抓的时候,妻子22岁,十年后出来一看,32岁的妻子头发全白。他当年的罪名是“用气枪污蔑伟大领袖画像”。徐星把当年的判决书给他看,他说,到现在都觉得可笑:“那个时期,人都是没有心的,谁压倒谁,就上去垫一脚,自己就高一点。为了表现自己比别人更革命,更爱毛主席,都是为了这个。”
  纪录片中,家住乐清的朱碎夫不断重复那一句话,“希望政府根据党的伟大政策,给点补贴”。他因“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吹捧刘少奇”的罪名被判了20年,在监狱内,身心受到了极大折磨,结果落下了精神疾病。
  农民翁志渝是当时农村少数因为独立思想被捕的,他是徐星在寻找“犯人登记表”上的胡俊录意外找到的。翁志渝、胡俊录和程德华被定罪为“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并参加其反革命集团妄图颠覆的行动”。监管人员审讯时,为了避免“串供”,就将其分开审问,要求他们交代“反革命组织”的名称。翁志渝实话实说,“没有反革命组织,没有组织名称”。审讯员就用枪把子在他脑袋背后敲一下,不说就再敲。
  逼问之下,翁志渝意识到,他们是一定要问出名称来的。
  翁志渝有读报看报的习惯,家里会订《浙江日报》,他想起了报纸上有“启蒙”两个字,意思是“中国百姓糊涂了,要启蒙,不能这样下去”,翁志渝觉得“启蒙”没有错,于是就“交代”了。就这样,“启蒙领导核心小组”就成了翁志渝和其他几个农民的反革命组织名称。而那几个老乡“同案犯”完全不知情。
  这么多年过去了,程德华一直怨恨翁志渝,他认为就是翁志渝当年的“启蒙”两个字,把他害得妻离子散。
  徐星觉得,翁志渝身上有古代“士”的气质。对文革搞个人崇拜这个问题,他有着清晰的认识,当时的大喇叭里天天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大救星”,而《国际歌》里又唱“从来就没有救世主”,“这不是个人迷信是什么”,翁志渝对着镜头激动地说。
  后来,徐星劝说程德华:“在刑讯逼供下,别说是‘启蒙’,就是‘反革命’我也认。”两个老人因此冰释前嫌。一次酒席上,两个老朋友喝的老泪纵横,抱头痛哭。
  之后,拍摄三位老人的过程中,徐星有一次意外的收获。眼看器材快没电了,徐星就跑去村里买电池。三位老人并不知徐星的摄影机还开着,便相互热烈地聊开来。
  程德华说:“都70多岁的人了,什么平反啊,冤枉啊,都无所谓了,我不要平等,我明白,平等是不可能的,这个社会平等了,也就不可能发展了,这是规律。但我在监狱十年,每天出工,没有在里面白吃白喝,农忙的时候每天工作16个小时,一小时算一分钱的话,也得给我这10年的工钱啊。这全世界,无论到哪去,我给人干活,也得有报酬啊。”
  徐星听见了,眼眶一湿,在镜头背后感叹:“真好看,你们三位老人家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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