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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决定了我不可能再疯狂地飙车了。
不是说我有什么毛病，或者缺胳膊少腿什么的，而是指我已经好多年没锻炼了，哪怕是很寻常的街头散步。我恐怕真的没力气去踩那种完全靠力气才能转动起来的自行车，因为我早就有了自己心爱的宝马，依仗着它，我出入省时又省力。
我要说的是我年少时，十五六岁光景的事。
那时我刚留了一级，留级的滋味可不太好受，要不然我应该高高兴兴地上高二了。不过我很快发现，其实这个新班级里的新同学大多也不怎么爱读书，跟我相似，仅靠父母的关系或金钱，才勉强挤入这所三流高中，至于将来考大学出人头地什么的，除了他们的父母，好像很少有人会抱此奢望。
我每天都在很压抑的状态下过着。要命的是我的压抑并非完全来自家庭或学校，而多半源于我的内心。我总觉得生活中缺乏兴奋点，几近于平淡无奇波澜不兴，就像行进在一条直线上，不可以有丝毫偏离，而终点在哪儿又一望便知，那多没味道啊。
幸好，我有一辆崭新的奇安特跑车，当时买这辆车可要近千元，几乎是一般家庭父母两人一个月的收入。当然，这些钱对我父亲来说不算什么，无非是少请一桌饭而已。郁闷的时候，我就骑车上街狂飙一阵，当风在耳边呼呼掠过，响过，刀一样地划过印痕，我才稍稍兴奋起来，犹如长了翅膀飞过天空，满世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向我行注目礼。
后来我还发现，班中除了有不少人和我一样不爱读书外，还有不少人和我一样喜欢飙车。或许人与人的内心真是相通的，连制造兴奋的手段也大体相近；只不过他们的车都没我好，有的甚至还很破，该响的不响，不该响的乱响。由于这样的原因，才十来个人的车队，每每出校门招摇过市时，前后距离总是拉得很开，总能引发路人一阵骚动，唯恐避让不及什么的。这时，风会带走时光，带来此起彼伏的叱责声和刹车声。那感觉就像天地间原本没有风，因着我们的飞驰而过，才头顶生风脚下生风浑身都是风，忒爽！
可风也吹到了班主任秦老师的耳朵里。譬如一天中午，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你每天怎么回家的？”
“骑车的呗。”我顺口答道。
“废话，你还能走着回家！我问你，你是不是把马路当赛场了，车骑得风驰电掣一般？”
“我好像没那本事吧。有谁看见了？”
“这你甭管。反正是你挑的头，又冲在最头里，神气啊！”
“兴许是我的车太好……”
“瞧，不打自招了吧……撇开你是否违反交通规则不说，最起码的，你得对家庭，尤其是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那是那是，我还想活到一百岁哩。”
“行，你好自为之吧！”
一向柔弱的秦老师，那会儿不知怎的，忽然硬气起来。银丝过早地爬满了他的双鬓，据说那是他承受中年丧子时留下的印记。他叹了口气，背过身去，似乎想就此不再理我，如同我不小心骑车撞了他，碍于我们是师生关系，欲骂又不好意思出口一样。
接着我要说的是那天放学后，我推着车懒懒地踅出校门。初夏的阳光从西面斜照在我的头顶上，我知道只要我一往南拐，到不远处的丁字路口，我的精神便会骤然亢奋，因为那里是我们飙车手每天的聚集地，然后我们一路高歌一路狂飙，真的像风一样飞起来。但是那一刻，我却神使鬼差地往北走，也许是我忘了什么，也许是我还记得秦老师刚训导过我。总之，我以为我可以这样慢慢地走回家或者骑回家，丝毫没有想让自己兴奋起来的念头和欲望。
问题是我才走出没几步，便被婷婷一把拽住。她说你想上哪儿去呀？都等着你呢！又说，挨老师骂怕啥？老师管天管地，还能管你怎么回家！最后她生拉硬扯，将我押回到那个丁字路口。
这个叫婷婷的女孩，尽管名字听起来很文静，长得也细细巧巧跟水晶片似的，可只要一搭上自行车，那感觉就像完全变了个人样，生猛得很哩。所以她也是我们之中顶顶铁杆的一位，最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疯上一把，才叫过瘾。于是有男生在背底里议论她，奇怪，这丫头该不会是个男的吧，怎么从不见她请假？那会儿我还有些老土，傻里傻气地反问道，干吗非得请假？
其实那个丁字路口是由红旗街和人民路相交而成。平时这里冷冷清清，偶尔有几个老头坐在死角处下下象棋聊聊天什么的，不见得有什么特殊的风景。但是那天下午却不一样。那天下午我到丁字路口后，就觉得眼皮直跳，心下颇有些慌张，好像在预示着有什么倒霉事将要发生。果然，骑不多远，落在末尾的坦克便一个打岔，人和车跟电线杆撞在一起，只听得“咣啷”一声，就看见车轮拧了，车把歪了，车身的大三角架折了，整辆车转眼成了堆废铁；而坦克那二百来斤肉，更是重重地砸在地上，疼得他嗷嗷乱叫，杀猪似的响。
翌日，坦克没来上课。班里没几个人知道他因为撞得鼻青眼肿，怕同学尤其是老师见了不好看。
然而这样的缺席竟持续了十来天，婷婷有些沉不住气了，问我，坦克该不会是骨头摔断了，在家里躺着呢？我说别瞎讲，坦克不会有事的。婷婷还是不放心，说要不等放学后去趟他家得了。我想了想，说行。其实那会儿，我心里也正七上八下的，就盼着早些见到他问个究竟。
只是那天没等我们出校门，有关坦克的最新消息就已经在班里传开了，而且是出自秦老师之口：坦克“进去”了，罪名是在一个公共场所撬窃他人的自行车，恰好被联防队员逮了个人赃俱获。秦老师宣布完这个消息后，凶巴巴地朝我瞪了一眼，似乎在说：哼，都是你小子惹的祸，看我怎么收拾你！
可不知怎的，接着秦老师并未如我想像中的那样收拾我，我指的是立马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劈头盖脸地大骂我一顿。这使我像得了什么便宜似的，赶紧提起书包离开教室，然后你可以想见我冲向自行车棚的速度几乎是百米赛跑的速度；尽管我很清楚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不可能永远有这样的运气，永远躲下去。
事实上，随后我面对的结果，证明了我的百米赛跑实在有些枉然：一根铁链已将我的车和车棚的栏杆死死地锁在了一起。看来我的确高兴得太早，因为除了有个人，谁会吃饱了同我开这种玩笑！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转身直奔教师办公楼。微凉的风依然在我耳边飒飒而过，搞不清是我搅动了风，还是风搅动了我。总之，当我满头大汗地蹿上五楼，闯入秦老师的办公室时，我不禁愣住了：只见秦老师正面朝门口端坐着，那架势似乎吃准了我会来，也一定要来。大片淡淡的暮霭凝聚在他的四周，惟有一抹渐去渐远的夕光，透过西窗漏到他的脸上、肩上，看上去恰似一尊浑然天成、深邃而极富质感的雕塑，极易让人联想起某位伟人的经典造型。我们间隔十来米，彼此的目光却穿越暮色，在静谧得近乎尘封的空间中久久对决，那一刻的感觉如同三月冰封的河流，上面静止而下面湍急，兴许一枚羽毛的重量，也会砸开冰面，然后嘎啦啦轰然作响……
“来了？”
“来了。”
“来要车的？”
“来要车的。”
“除非请你父亲来要。”
“不可能，没空。”
“那我也没空。”
“知道了。”
原以为会是一场冗长而激烈，甚至刺刀见红的恶战；可事实上，双方从头至尾加起来仅说了几十个字，并且不存在任何火药味。这就怪了，好像一下子都没了脾气，包括我，也包括秦老师。问题是接着我该如何出击，他又会怎样应对。这样的疑问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让人头疼。幸亏我算不上太笨，等我踏进家门时，心里已有谱了。那夜我倒是睡得很死，没做梦。
第二天我迟到了，不是一般的迟到，而是在秦老师上我们班语文课时迟到了。我一点没给秦老师面子，照样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室；秦老师也没给我面子， 当即幸灾乐祸地冲我问道，堵车了？我说没有，买车呢。秦老师又问，是轿车？我说不，自行车。秦老师说搁哪儿了？我回道，老地方，就在昨天那辆边上。秦老师说你有种。我说还凑合吧。 似乎很精彩的对话，却让绝大多数同学如坠五里雾中，就像看两个聋哑人在不知所云地手谈，精彩不属于他们。
只有婷婷像是听明白了，一下课便问我：“你发神经呀？”
我说：“我很正常。”
“怨谁？”
“这里面也有你的份。”
下午放学后，我照例去了车棚，照例是徒劳的：新车和旧车似哥俩牢牢地拴在一起，谁也动弹不得。那会儿我已经没气了，径直往校门外而去。婷婷大概是出于关心抑或内疚，一直如影随形地推着车，跟在离我两步远的身后。我说你赶紧回家吧，我没事。她看看我，一语不发。我又说我不喜欢有女生粘在我身后，很做作的样子，让别人见了还以为我们在早恋呢。她索性低下头，依然不吭声。直到经过１４路车站，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突然叫起来，你不打算乘车了？我回头，笑着说我从小晕车，昨天也是走着回去的。这下子大概将她惹恼了，竟一步上前揪住我不放。她说要不你骑我的车。我说那你呢？她说我坐在你后面。又说，假如你执意要走回家的话，那我跟你一起走。
我说的晕车倒不是谎话，所以我只得顺从婷婷的意思。这天是阴天，有点像要下雨的样子。然而因为有了这辆艳红玲珑的车，尤其是后座上的那个同样艳红而秀丽的女孩，使得原本看上去灰溜溜了无生气的马路，顿时平添了些许亮色。我说我后背怎么痒痒的，怪难受的。婷婷说，我就爱蹭着别人，习惯了。我说那是别人，不是我。婷婷哼了声，干脆将整个脑袋都贴紧在我的脊背上。
天上终于飘起了丝丝细雨，你可以说这是诗意。
“喂，别那么使劲。”
“雨会下大的。”
“不怕。”
“再不使劲就跟走一样了。”
“最好比走还慢。”
“你不就喜欢快吗？”
“我现在愿意你慢，非常非常的慢，像蚂蚁爬似的。”
“那你爬，我不爬。”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舌头，忽然隐隐地感觉身后有一阵风正快速袭来。回头见是一拨来历不明的飙车少年已逼近我们，眼光里分明含着羡慕和挑衅的意味，满世界净是他们尖厉的口哨声。显然来者不善，我依然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骑，同时告诫婷婷，等他们靠上来时，千万别理他们。婷婷说，我才懒得理他们哩。我说我说的是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婷婷说明白了，并且故意将这三个字的声调拖得很长，以示她真的没什么不明白。
然而事到临头，证明了她还是不明白：因为她忍受不了对方在赶过我们时，都无一例外地回过头来暧昧地戳她一眼，戳得她脸上疼，心下恼，嘴里就管不住了，看什么看？！对方回敬道，好看呀。婷婷再度反击，流氓！事实上这正中了对方的下怀，十来个人像串通好了似的同时停下来，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还嚷嚷着要和婷婷评评理，较较真。我一看好汉不吃眼前亏，连忙掉转车头，飞也似的往后撤。
我是怎么使足吃奶的劲，怎么在载重超过正常近一倍的情况下甩开对手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反正就这样傻傻地往前冲。如今我能说的是：幸亏我也是个飙车手，并且应该是其中的极品。
感觉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我才停下来，或者说是累趴在车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对婷婷说，假如我现在就死的话，有两句话是非要说的，第一，我总算知道了你真的是漂亮，就像一朵盛开的花，一定会引来馋涎欲滴的蜂虫；第二，你那辆车真的不好使，是专供你这样的女孩子骑在街上给人看的。婷婷也冲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全世界就你是瞎子；第二，全中国就你肯豁出命去保护我。
那夜做没做梦我忘了。我没忘的是第二天仍然迟到，不过不是因为买车，而是晕车。我兜里已没几个闲钱，实在不足以再买一辆新车；而且我觉得秦老师不至于总扣着我的车，然后看它们生锈，烂掉，变成一堆废铁。记忆中我原打算步行去上学的，但由于早上睡过了头，又不想迟到，所以才不得不跳上１４路公共汽车。结果没乘出两站路，我便晕车了，恶心，头晕，赶紧下车，还是将昨晚上吃的也一起吐出来。接着缓缓走到学校，第一节课刚上完，负责考勤的副班长路红最先撞见我，她看不懂，说你面色怎么这么难看？
当天中午，路红向我传达了秦老师的口谕，说是让我放学后直接去车棚。我以为秦老师会在那里等我，然后继续对我施以教育，甚至促使我心甘情愿地把车砸了，彻底断了飙车的念头。谁知到了车棚后，连个人影都不见；相反，我看到那两辆车已挣脱锁链，正静待主人的驱使。我再次东张西望，确信秦老师没来，才上前启开车锁，推出其中的一辆。
我差不多快溜出校门了，正得意，却不料被秦老师候个正着。那会儿秦老师就坐在门卫室里，边翻阅报纸，边留意外面的动静，如同上次在办公室里等我一样，耐心而富有成算。秦老师说你进来坐坐。我就进去坐坐。接着他开门见山地问：“知道我为何讨厌你们骑飞车吗？”我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这人性子急，慢不下来。我说有时候，我也见你骑得飞快。他说：“这些都不是理由，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理由。”他说四年前，他儿子十五岁时，就因为骑车过快，抢道，被身后驶来的卡车撞了。我说我听懂了，会小心的。
这天是婷婷自和我做同学后，破天荒没把车骑到学校里来的日子。她说今天本打算请假的，不舒服。我说你哪儿不舒服了，我怎么没看出来？她说等你看出来了问题就大了。尽管是不舒服，可也丝毫不影响她一出校门，又明目张胆地粘上我了。我说你还是乘车吧，那样你舒服，我也少麻烦，而且秦老师刚给我说了他儿子的事，很惨的。她说不嘛。婷婷说不嘛的时候，屁股已移至后车座上，还一副蹭你没商量的样子。
天气总算可以，两侧的梧桐树开始落叶，风一吹，满眼的枯黄舞动，散发着残缺而忧伤的美。
我说：“秦老师其实蛮好的，也蛮不容易。”
婷婷说：“他说服你了？”
我说：“好像。”
婷婷说：“我反对，想必其他车手也不会答应的。”
我说：“想想是蛮危险的嘛。”
婷婷说：“那你干脆躲在被窝得了；再说啦，就算整天躲在被窝里，也要提防天花板会掉下来砸破脑袋。”
我说：“反正你们玩吧，我好像不想玩了。”
婷婷说：“你是头，你不玩了还不得散伙？”
我说：“那我就更不能玩了，我怕到时候负不了这个责任。”
我这样再三表态。可随着婷婷一声“糟了，快骑”的惊叫，我又死命地玩了起来。婷婷说向左，我向左；婷婷说向右，我向右；婷婷说行了，没事了，我仍冲出去老长一段路，刹不住。我们顺势闪入一条深深的巷子里，我说你到底看见他们来了多少人，要那样大呼小叫？婷婷愣了下，然后大笑，说你错了，就秦老师一个，他在跟踪我们呢。我说既然不是那帮冤家，也不是警察，你这样惊惶失措不是正好让秦老师以为我们无可救药了吗？婷婷说，我没想那么多，就想着要你尽快摆脱他，我生平最受不了背后盯着双异样的眼睛。我说关键是你感觉他知道我们发现他了吗？婷婷说大概没有。我说没有就更糟！
此后的日子里，我们常能捕捉到背后的这双眼睛。有时，我们故意骑得很慢；有时，我们又三下五除二地将他甩了，就跟猫捉老鼠的游戏一样，也怪他不是正宗的飙车手，腿脚上没那功夫。
只不过他越这样紧盯着，我们就越逆反，欲罢不能。
记得有一阵，我们还天天去胜利广场翻新花样。我们将车扛至广场中心高高的纪念碑碑座上，碑座由十五级台阶组成，呈四十五度斜状；然后我们亦松亦紧地把住刹车，如梦如幻地慢慢往下，间或做着各种动作和造型，以显示我们的勇敢与帅气。我们已经不在乎秦老师会不会盯梢，包括该不该把我们骂得狗血喷头什么的。我们是一伙无药可救的孩子，就觉得日子过得挺快，挺好过。 我最后要说的是有一天放学后，班长徐春妮站起来说道，秦老师一会儿要来的。于是全班同学并未像往常似的一哄而散，静静地等；等了远不止一会儿，秦老师才匆匆赶到。秦老师说，由于一些私事需要处理，他明后两天请假，不能来学校了，希望大家多多自觉，各自管好自己。秦老师一向是全天候的老师，哪怕寒暑两假，也争着来学校值班什么的。所以我人没走出学校，有关消息就已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说是明后天秦老师其实是去苏州天国园，探望他的儿子来着。婷婷还告诉我，据说他儿子的墓造得挺好的，旁边还有秦老师自己预订的生穴，以备百年后和亲爱的儿子长相厮守。
“今天还去不去胜利广场？”接着婷婷问道。
我说：“不去。”
“那你打算去哪里？”
“回去。”
我和婷婷特意躲开其他车手，从后门溜出学校。你不必猜我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想；就感觉今天不是个好日子，除了回去，哪儿都不能去。那一刻我骑在前面，婷婷跟在后面。转眼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见是红灯，停下，耐心地等待绿灯。
可问题就出在那短暂的几十秒内，也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待我和婷婷反应过来，那拨半年前的冤家已将我们俩团团围住，讪笑和浪语瞬间淹没了婷婷。我知道只要我肯撇下婷婷，他们大概是会放过我的。但我能吗？尽管肯定寡不敌众，我也只能豁出去，拼了！
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如语文书上常说的那样，转折出现了：同样不知道秦老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跟踪抑或偶遇，总之，只听得他大吼一声：“住手——”跟着便冲了过来。他飞身下车，车就横在“我们”和“他们”之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尤其是他们，一时吃不准这老头到底是什么来头。接着秦老师冲我们俩骂道：“小赤佬，还不快给我滚！”婷婷听懂了秦老师的暗语，立马跨上车突出重围；我也明白了，紧随其后。
过了十字路口，又蹬出二三十米远，我忽然意识到这样扔下秦老师似乎有些不对劲，于是赶紧回头，吓一跳：空旷的路面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蒸发了，惟有秦老师躺在路中央，看过去就那么一小点，像块凸起的石头；他那辆黑色的自行车，落寞地支在一边，显得比主人大多了。
许多年后，儿子向我提出来他想要一辆自行车，最好是跑车。我说不行。他妈妈在一旁劝说道，孩子大了，让他骑车不是件坏事，一来上学不易迟到，二来也好锻炼锻炼身体嘛。我仍然坚定地说，不行！
“没道理。”他妈妈嘀咕着，一脸茫然。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儿子他妈妈就是前面屡屡出现的那个小女生，婷婷。自然，现在的她发福得厉害，已不见当年的纤细和秀丽了。
看来时间的确能改变许多，也能抹平人们的许多记忆。就像从此岸到彼岸，中间跨越了几个光年似的，什么事都会发生。
不久，婷婷自作主张地给儿子买了辆跑车。儿子初次上路，她让我无论如何陪儿子一程，最好是悄悄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搞不清她是出于本能，还是记忆中的某些东西在起作用。
我最终还是陪了儿子一程，但并非悄悄的。我的车是向邻居借来的，说好了只用一次。我骑着骑着，竟又想起秦老师，想起他躺在地上时，兜里还揣着张前往苏州的火车票呢。
是的，秦老师没有食言，后来他真的去了天国园看儿子；只不过他是被装在一只小小的盒子里去的，再也没回来。
不是说我有什么毛病，或者缺胳膊少腿什么的，而是指我已经好多年没锻炼了，哪怕是很寻常的街头散步。我恐怕真的没力气去踩那种完全靠力气才能转动起来的自行车，因为我早就有了自己心爱的宝马，依仗着它，我出入省时又省力。
我要说的是我年少时，十五六岁光景的事。
那时我刚留了一级，留级的滋味可不太好受，要不然我应该高高兴兴地上高二了。不过我很快发现，其实这个新班级里的新同学大多也不怎么爱读书，跟我相似，仅靠父母的关系或金钱，才勉强挤入这所三流高中，至于将来考大学出人头地什么的，除了他们的父母，好像很少有人会抱此奢望。
我每天都在很压抑的状态下过着。要命的是我的压抑并非完全来自家庭或学校，而多半源于我的内心。我总觉得生活中缺乏兴奋点，几近于平淡无奇波澜不兴，就像行进在一条直线上，不可以有丝毫偏离，而终点在哪儿又一望便知，那多没味道啊。
幸好，我有一辆崭新的奇安特跑车，当时买这辆车可要近千元，几乎是一般家庭父母两人一个月的收入。当然，这些钱对我父亲来说不算什么，无非是少请一桌饭而已。郁闷的时候，我就骑车上街狂飙一阵，当风在耳边呼呼掠过，响过，刀一样地划过印痕，我才稍稍兴奋起来，犹如长了翅膀飞过天空，满世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向我行注目礼。
后来我还发现，班中除了有不少人和我一样不爱读书外，还有不少人和我一样喜欢飙车。或许人与人的内心真是相通的，连制造兴奋的手段也大体相近；只不过他们的车都没我好，有的甚至还很破，该响的不响，不该响的乱响。由于这样的原因，才十来个人的车队，每每出校门招摇过市时，前后距离总是拉得很开，总能引发路人一阵骚动，唯恐避让不及什么的。这时，风会带走时光，带来此起彼伏的叱责声和刹车声。那感觉就像天地间原本没有风，因着我们的飞驰而过，才头顶生风脚下生风浑身都是风，忒爽！
可风也吹到了班主任秦老师的耳朵里。譬如一天中午，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你每天怎么回家的？”
“骑车的呗。”我顺口答道。
“废话，你还能走着回家！我问你，你是不是把马路当赛场了，车骑得风驰电掣一般？”
“我好像没那本事吧。有谁看见了？”
“这你甭管。反正是你挑的头，又冲在最头里，神气啊！”
“兴许是我的车太好……”
“瞧，不打自招了吧……撇开你是否违反交通规则不说，最起码的，你得对家庭，尤其是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那是那是，我还想活到一百岁哩。”
“行，你好自为之吧！”
一向柔弱的秦老师，那会儿不知怎的，忽然硬气起来。银丝过早地爬满了他的双鬓，据说那是他承受中年丧子时留下的印记。他叹了口气，背过身去，似乎想就此不再理我，如同我不小心骑车撞了他，碍于我们是师生关系，欲骂又不好意思出口一样。
接着我要说的是那天放学后，我推着车懒懒地踅出校门。初夏的阳光从西面斜照在我的头顶上，我知道只要我一往南拐，到不远处的丁字路口，我的精神便会骤然亢奋，因为那里是我们飙车手每天的聚集地，然后我们一路高歌一路狂飙，真的像风一样飞起来。但是那一刻，我却神使鬼差地往北走，也许是我忘了什么，也许是我还记得秦老师刚训导过我。总之，我以为我可以这样慢慢地走回家或者骑回家，丝毫没有想让自己兴奋起来的念头和欲望。
问题是我才走出没几步，便被婷婷一把拽住。她说你想上哪儿去呀？都等着你呢！又说，挨老师骂怕啥？老师管天管地，还能管你怎么回家！最后她生拉硬扯，将我押回到那个丁字路口。
这个叫婷婷的女孩，尽管名字听起来很文静，长得也细细巧巧跟水晶片似的，可只要一搭上自行车，那感觉就像完全变了个人样，生猛得很哩。所以她也是我们之中顶顶铁杆的一位，最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疯上一把，才叫过瘾。于是有男生在背底里议论她，奇怪，这丫头该不会是个男的吧，怎么从不见她请假？那会儿我还有些老土，傻里傻气地反问道，干吗非得请假？
其实那个丁字路口是由红旗街和人民路相交而成。平时这里冷冷清清，偶尔有几个老头坐在死角处下下象棋聊聊天什么的，不见得有什么特殊的风景。但是那天下午却不一样。那天下午我到丁字路口后，就觉得眼皮直跳，心下颇有些慌张，好像在预示着有什么倒霉事将要发生。果然，骑不多远，落在末尾的坦克便一个打岔，人和车跟电线杆撞在一起，只听得“咣啷”一声，就看见车轮拧了，车把歪了，车身的大三角架折了，整辆车转眼成了堆废铁；而坦克那二百来斤肉，更是重重地砸在地上，疼得他嗷嗷乱叫，杀猪似的响。
翌日，坦克没来上课。班里没几个人知道他因为撞得鼻青眼肿，怕同学尤其是老师见了不好看。
然而这样的缺席竟持续了十来天，婷婷有些沉不住气了，问我，坦克该不会是骨头摔断了，在家里躺着呢？我说别瞎讲，坦克不会有事的。婷婷还是不放心，说要不等放学后去趟他家得了。我想了想，说行。其实那会儿，我心里也正七上八下的，就盼着早些见到他问个究竟。
只是那天没等我们出校门，有关坦克的最新消息就已经在班里传开了，而且是出自秦老师之口：坦克“进去”了，罪名是在一个公共场所撬窃他人的自行车，恰好被联防队员逮了个人赃俱获。秦老师宣布完这个消息后，凶巴巴地朝我瞪了一眼，似乎在说：哼，都是你小子惹的祸，看我怎么收拾你！
可不知怎的，接着秦老师并未如我想像中的那样收拾我，我指的是立马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劈头盖脸地大骂我一顿。这使我像得了什么便宜似的，赶紧提起书包离开教室，然后你可以想见我冲向自行车棚的速度几乎是百米赛跑的速度；尽管我很清楚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不可能永远有这样的运气，永远躲下去。
事实上，随后我面对的结果，证明了我的百米赛跑实在有些枉然：一根铁链已将我的车和车棚的栏杆死死地锁在了一起。看来我的确高兴得太早，因为除了有个人，谁会吃饱了同我开这种玩笑！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转身直奔教师办公楼。微凉的风依然在我耳边飒飒而过，搞不清是我搅动了风，还是风搅动了我。总之，当我满头大汗地蹿上五楼，闯入秦老师的办公室时，我不禁愣住了：只见秦老师正面朝门口端坐着，那架势似乎吃准了我会来，也一定要来。大片淡淡的暮霭凝聚在他的四周，惟有一抹渐去渐远的夕光，透过西窗漏到他的脸上、肩上，看上去恰似一尊浑然天成、深邃而极富质感的雕塑，极易让人联想起某位伟人的经典造型。我们间隔十来米，彼此的目光却穿越暮色，在静谧得近乎尘封的空间中久久对决，那一刻的感觉如同三月冰封的河流，上面静止而下面湍急，兴许一枚羽毛的重量，也会砸开冰面，然后嘎啦啦轰然作响……
“来了？”
“来了。”
“来要车的？”
“来要车的。”
“除非请你父亲来要。”
“不可能，没空。”
“那我也没空。”
“知道了。”
原以为会是一场冗长而激烈，甚至刺刀见红的恶战；可事实上，双方从头至尾加起来仅说了几十个字，并且不存在任何火药味。这就怪了，好像一下子都没了脾气，包括我，也包括秦老师。问题是接着我该如何出击，他又会怎样应对。这样的疑问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让人头疼。幸亏我算不上太笨，等我踏进家门时，心里已有谱了。那夜我倒是睡得很死，没做梦。
第二天我迟到了，不是一般的迟到，而是在秦老师上我们班语文课时迟到了。我一点没给秦老师面子，照样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室；秦老师也没给我面子， 当即幸灾乐祸地冲我问道，堵车了？我说没有，买车呢。秦老师又问，是轿车？我说不，自行车。秦老师说搁哪儿了？我回道，老地方，就在昨天那辆边上。秦老师说你有种。我说还凑合吧。 似乎很精彩的对话，却让绝大多数同学如坠五里雾中，就像看两个聋哑人在不知所云地手谈，精彩不属于他们。
只有婷婷像是听明白了，一下课便问我：“你发神经呀？”
我说：“我很正常。”
“怨谁？”
“这里面也有你的份。”
下午放学后，我照例去了车棚，照例是徒劳的：新车和旧车似哥俩牢牢地拴在一起，谁也动弹不得。那会儿我已经没气了，径直往校门外而去。婷婷大概是出于关心抑或内疚，一直如影随形地推着车，跟在离我两步远的身后。我说你赶紧回家吧，我没事。她看看我，一语不发。我又说我不喜欢有女生粘在我身后，很做作的样子，让别人见了还以为我们在早恋呢。她索性低下头，依然不吭声。直到经过１４路车站，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突然叫起来，你不打算乘车了？我回头，笑着说我从小晕车，昨天也是走着回去的。这下子大概将她惹恼了，竟一步上前揪住我不放。她说要不你骑我的车。我说那你呢？她说我坐在你后面。又说，假如你执意要走回家的话，那我跟你一起走。
我说的晕车倒不是谎话，所以我只得顺从婷婷的意思。这天是阴天，有点像要下雨的样子。然而因为有了这辆艳红玲珑的车，尤其是后座上的那个同样艳红而秀丽的女孩，使得原本看上去灰溜溜了无生气的马路，顿时平添了些许亮色。我说我后背怎么痒痒的，怪难受的。婷婷说，我就爱蹭着别人，习惯了。我说那是别人，不是我。婷婷哼了声，干脆将整个脑袋都贴紧在我的脊背上。
天上终于飘起了丝丝细雨，你可以说这是诗意。
“喂，别那么使劲。”
“雨会下大的。”
“不怕。”
“再不使劲就跟走一样了。”
“最好比走还慢。”
“你不就喜欢快吗？”
“我现在愿意你慢，非常非常的慢，像蚂蚁爬似的。”
“那你爬，我不爬。”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舌头，忽然隐隐地感觉身后有一阵风正快速袭来。回头见是一拨来历不明的飙车少年已逼近我们，眼光里分明含着羡慕和挑衅的意味，满世界净是他们尖厉的口哨声。显然来者不善，我依然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骑，同时告诫婷婷，等他们靠上来时，千万别理他们。婷婷说，我才懒得理他们哩。我说我说的是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婷婷说明白了，并且故意将这三个字的声调拖得很长，以示她真的没什么不明白。
然而事到临头，证明了她还是不明白：因为她忍受不了对方在赶过我们时，都无一例外地回过头来暧昧地戳她一眼，戳得她脸上疼，心下恼，嘴里就管不住了，看什么看？！对方回敬道，好看呀。婷婷再度反击，流氓！事实上这正中了对方的下怀，十来个人像串通好了似的同时停下来，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还嚷嚷着要和婷婷评评理，较较真。我一看好汉不吃眼前亏，连忙掉转车头，飞也似的往后撤。
我是怎么使足吃奶的劲，怎么在载重超过正常近一倍的情况下甩开对手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反正就这样傻傻地往前冲。如今我能说的是：幸亏我也是个飙车手，并且应该是其中的极品。
感觉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我才停下来，或者说是累趴在车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对婷婷说，假如我现在就死的话，有两句话是非要说的，第一，我总算知道了你真的是漂亮，就像一朵盛开的花，一定会引来馋涎欲滴的蜂虫；第二，你那辆车真的不好使，是专供你这样的女孩子骑在街上给人看的。婷婷也冲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全世界就你是瞎子；第二，全中国就你肯豁出命去保护我。
那夜做没做梦我忘了。我没忘的是第二天仍然迟到，不过不是因为买车，而是晕车。我兜里已没几个闲钱，实在不足以再买一辆新车；而且我觉得秦老师不至于总扣着我的车，然后看它们生锈，烂掉，变成一堆废铁。记忆中我原打算步行去上学的，但由于早上睡过了头，又不想迟到，所以才不得不跳上１４路公共汽车。结果没乘出两站路，我便晕车了，恶心，头晕，赶紧下车，还是将昨晚上吃的也一起吐出来。接着缓缓走到学校，第一节课刚上完，负责考勤的副班长路红最先撞见我，她看不懂，说你面色怎么这么难看？
当天中午，路红向我传达了秦老师的口谕，说是让我放学后直接去车棚。我以为秦老师会在那里等我，然后继续对我施以教育，甚至促使我心甘情愿地把车砸了，彻底断了飙车的念头。谁知到了车棚后，连个人影都不见；相反，我看到那两辆车已挣脱锁链，正静待主人的驱使。我再次东张西望，确信秦老师没来，才上前启开车锁，推出其中的一辆。
我差不多快溜出校门了，正得意，却不料被秦老师候个正着。那会儿秦老师就坐在门卫室里，边翻阅报纸，边留意外面的动静，如同上次在办公室里等我一样，耐心而富有成算。秦老师说你进来坐坐。我就进去坐坐。接着他开门见山地问：“知道我为何讨厌你们骑飞车吗？”我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这人性子急，慢不下来。我说有时候，我也见你骑得飞快。他说：“这些都不是理由，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理由。”他说四年前，他儿子十五岁时，就因为骑车过快，抢道，被身后驶来的卡车撞了。我说我听懂了，会小心的。
这天是婷婷自和我做同学后，破天荒没把车骑到学校里来的日子。她说今天本打算请假的，不舒服。我说你哪儿不舒服了，我怎么没看出来？她说等你看出来了问题就大了。尽管是不舒服，可也丝毫不影响她一出校门，又明目张胆地粘上我了。我说你还是乘车吧，那样你舒服，我也少麻烦，而且秦老师刚给我说了他儿子的事，很惨的。她说不嘛。婷婷说不嘛的时候，屁股已移至后车座上，还一副蹭你没商量的样子。
天气总算可以，两侧的梧桐树开始落叶，风一吹，满眼的枯黄舞动，散发着残缺而忧伤的美。
我说：“秦老师其实蛮好的，也蛮不容易。”
婷婷说：“他说服你了？”
我说：“好像。”
婷婷说：“我反对，想必其他车手也不会答应的。”
我说：“想想是蛮危险的嘛。”
婷婷说：“那你干脆躲在被窝得了；再说啦，就算整天躲在被窝里，也要提防天花板会掉下来砸破脑袋。”
我说：“反正你们玩吧，我好像不想玩了。”
婷婷说：“你是头，你不玩了还不得散伙？”
我说：“那我就更不能玩了，我怕到时候负不了这个责任。”
我这样再三表态。可随着婷婷一声“糟了，快骑”的惊叫，我又死命地玩了起来。婷婷说向左，我向左；婷婷说向右，我向右；婷婷说行了，没事了，我仍冲出去老长一段路，刹不住。我们顺势闪入一条深深的巷子里，我说你到底看见他们来了多少人，要那样大呼小叫？婷婷愣了下，然后大笑，说你错了，就秦老师一个，他在跟踪我们呢。我说既然不是那帮冤家，也不是警察，你这样惊惶失措不是正好让秦老师以为我们无可救药了吗？婷婷说，我没想那么多，就想着要你尽快摆脱他，我生平最受不了背后盯着双异样的眼睛。我说关键是你感觉他知道我们发现他了吗？婷婷说大概没有。我说没有就更糟！
此后的日子里，我们常能捕捉到背后的这双眼睛。有时，我们故意骑得很慢；有时，我们又三下五除二地将他甩了，就跟猫捉老鼠的游戏一样，也怪他不是正宗的飙车手，腿脚上没那功夫。
只不过他越这样紧盯着，我们就越逆反，欲罢不能。
记得有一阵，我们还天天去胜利广场翻新花样。我们将车扛至广场中心高高的纪念碑碑座上，碑座由十五级台阶组成，呈四十五度斜状；然后我们亦松亦紧地把住刹车，如梦如幻地慢慢往下，间或做着各种动作和造型，以显示我们的勇敢与帅气。我们已经不在乎秦老师会不会盯梢，包括该不该把我们骂得狗血喷头什么的。我们是一伙无药可救的孩子，就觉得日子过得挺快，挺好过。 我最后要说的是有一天放学后，班长徐春妮站起来说道，秦老师一会儿要来的。于是全班同学并未像往常似的一哄而散，静静地等；等了远不止一会儿，秦老师才匆匆赶到。秦老师说，由于一些私事需要处理，他明后两天请假，不能来学校了，希望大家多多自觉，各自管好自己。秦老师一向是全天候的老师，哪怕寒暑两假，也争着来学校值班什么的。所以我人没走出学校，有关消息就已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说是明后天秦老师其实是去苏州天国园，探望他的儿子来着。婷婷还告诉我，据说他儿子的墓造得挺好的，旁边还有秦老师自己预订的生穴，以备百年后和亲爱的儿子长相厮守。
“今天还去不去胜利广场？”接着婷婷问道。
我说：“不去。”
“那你打算去哪里？”
“回去。”
我和婷婷特意躲开其他车手，从后门溜出学校。你不必猜我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想；就感觉今天不是个好日子，除了回去，哪儿都不能去。那一刻我骑在前面，婷婷跟在后面。转眼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见是红灯，停下，耐心地等待绿灯。
可问题就出在那短暂的几十秒内，也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待我和婷婷反应过来，那拨半年前的冤家已将我们俩团团围住，讪笑和浪语瞬间淹没了婷婷。我知道只要我肯撇下婷婷，他们大概是会放过我的。但我能吗？尽管肯定寡不敌众，我也只能豁出去，拼了！
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如语文书上常说的那样，转折出现了：同样不知道秦老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跟踪抑或偶遇，总之，只听得他大吼一声：“住手——”跟着便冲了过来。他飞身下车，车就横在“我们”和“他们”之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尤其是他们，一时吃不准这老头到底是什么来头。接着秦老师冲我们俩骂道：“小赤佬，还不快给我滚！”婷婷听懂了秦老师的暗语，立马跨上车突出重围；我也明白了，紧随其后。
过了十字路口，又蹬出二三十米远，我忽然意识到这样扔下秦老师似乎有些不对劲，于是赶紧回头，吓一跳：空旷的路面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蒸发了，惟有秦老师躺在路中央，看过去就那么一小点，像块凸起的石头；他那辆黑色的自行车，落寞地支在一边，显得比主人大多了。
许多年后，儿子向我提出来他想要一辆自行车，最好是跑车。我说不行。他妈妈在一旁劝说道，孩子大了，让他骑车不是件坏事，一来上学不易迟到，二来也好锻炼锻炼身体嘛。我仍然坚定地说，不行！
“没道理。”他妈妈嘀咕着，一脸茫然。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儿子他妈妈就是前面屡屡出现的那个小女生，婷婷。自然，现在的她发福得厉害，已不见当年的纤细和秀丽了。
看来时间的确能改变许多，也能抹平人们的许多记忆。就像从此岸到彼岸，中间跨越了几个光年似的，什么事都会发生。
不久，婷婷自作主张地给儿子买了辆跑车。儿子初次上路，她让我无论如何陪儿子一程，最好是悄悄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搞不清她是出于本能，还是记忆中的某些东西在起作用。
我最终还是陪了儿子一程，但并非悄悄的。我的车是向邻居借来的，说好了只用一次。我骑着骑着，竟又想起秦老师，想起他躺在地上时，兜里还揣着张前往苏州的火车票呢。
是的，秦老师没有食言，后来他真的去了天国园看儿子；只不过他是被装在一只小小的盒子里去的，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