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与纠缠:王维、李商隐的禅诗诗境之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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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 王维、李商隐同为唐代著名诗人,二人都与佛教禅宗思想颇有渊源,他们笔下的诗歌有很多都渗透出禅意。然而细论之,二人的禅诗诗境是不同的。本文从“境之创造”、“境之意象”、“境之情味”、“境之旨归”四个方面逐一进行比较,试图揭示出二人禅诗诗境的不同的艺术特质。
  关键词:王维 李商隐 禅诗诗境 比较
  王维、李商隐都是唐代诗人中的一流作家,王维擅长描写悠远的意境,李商隐则擅长表现幽深的感情。唐代禅学大兴,以五祖弘忍在黄梅开创“东山法门”为标志,禅宗在唐代开始日渐兴盛,后来北方的神秀和南方的慧能双峰并峙,南北二宗各领风骚,至中唐而大兴。王、李二人都与佛教有着不解之缘,都曾亲践佛事(王维甚至还给慧能写过《六祖能禅师碑铭》),二人的诗作也多含禅机佛趣,是佛教文化与文学融合的典范,但细读其作品,不难发现,二人禅诗也存在差异。差异何在?一言以蔽之,诗境不同。
  本文所谈的“诗境”主要从四个方面入手分析:一是诗境描写的内容和境地,即“境之创造”;二是诗境是通过描写哪些方面创造的,即“境之意象”;三是诗人在创造诗境时,体现出诗人的什么心态,表现出什么审美情趣,即“境之情味”;四是诗人通过诗境的创造想达到什么样的抒情目的,即“境之旨归”。
  一 “境之创造”
  从诗歌内容看,王维多偏重于景,抒发山水真趣的体悟;而李商隐则偏重于情,表现世事无常的况味。
  王维是状元才子,少年得志,但随后一生却仕途不顺,晚年信佛,过着一半出世一半隐居的生活。《新唐书·王维传》说他“笃志奉佛”,不食荤腥,不穿华服。他在宋之问留下的辋川别墅里与友人裴迪“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华子冈、竹里馆、柳浪、辛夷坞等地都留下了他的足迹。隐居生活使他有机会浸润于自然之中体悟山水真趣。在他笔下,山明水秀,云淡风清,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生命感,人与自然高度和谐。比如《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该诗反映出王维在创造诗境时的一个显著特点:善于处理动静对比关系。前两句创造了夜静山空的境界,桂花悠然飘落,大地静谧无声;第三句以动衬静,欲显其静。由于山谷万籁俱寂,所以月出而惊鸟,同时因山鸟惊啼,越发显出山谷之寂静,与王籍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有异曲同工之妙。王维的禅诗中“空”、“寂”二字频繁出现,如“空谷归人少”、“夜坐空谷寂”、“空林独与白云期”,等等,无一不是描绘清幽寂静、远离尘嚣之地,构成了一个“动静不二”的世界,由此可以看出诗人与自然的那种天然的亲和力。
  李商隐的身世也颇为坎坷:早年丧父,生活贫苦,入仕后一方面受牛党令狐楚的知遇之恩,成为令狐楚之子令狐绹的同学,另一方面又做了李党王茂元的女婿,结果深陷牛李党争。他原想置身党争之外,但最终却是两边都不讨好,一直受打压而不得志。官场屡屡失意,加之爱妻病故,最终使他向佛教寻找精神安慰,萌生了当“清凉山行者”的念头。“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青灯黄卷,暮鼓晨钟,却不能完全排解诗人的忧思。看遍世事无常,尝尽情感幻灭,李商隐自然要将这种感情诉诸笔端。如他的《锦瑟》,千百年来一直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着无数人们的目光,如果从禅理的角度解读,它体现着佛家的空幻与无常。佛家认为“诸法无我”、“诸行无常”,三生即刹那,刹那皆永恒,而永恒皆虚妄。如《金刚经》“六如真言”所言,人生种种皆如梦、幻、泡、影。《锦瑟》前六句描写了一个个令人感伤的刹那瞬间:锦瑟断弦、庄生梦蝶、望帝啼鹃、沧海珠泪、蓝田玉烟,最后全部都归之于幻灭。诗人笔下的人生种种遭际感受都是“惘然”,唯有虚幻的回忆才是“可待”的,可见他的思维已经超越了一般爱情诗歌的那种“爱不得而苦,离不开而悲”的情感生发模式,在对人生的认识上与佛教殊途同归:既然人生本质是无常、追求结果皆梦幻,那么耽溺于痛苦之中是毫无益处的,只有放下执念,才能超越痛苦。
  二 “境之意象”
  就诗歌意象看,王维多留心于自然界的刹那变化,以细致入微的笔触精心描绘涧户中的落花、幽谷里的啼鸟、寒灯下的鸣虫、微风中的细枝。这些意象的选择并不是随意的,无论是空山白云、还是落花鸣禽,都是可以悟道的自然之境。更可贵的是,在他的禅诗中,人与物不是分离的,而是融为一体的,在行云流水、清泉明月间,消融了主客体的界限。如《辛夷坞》,写芙蓉花开放在幽深的山谷里,“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于寂寞的意象中深蕴禅意。诗中虽然没有出现“人”,但处处都能感到与花融为一体的诗人的存在。这种境界与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说的“不知何者为我, 何者为物”的“无我之境”非常接近。实际上,除了“无我”之外,本诗还暗含着更深层的禅机,即在平淡悠远、清灵飘渺的诗境中体现着诗人随缘自在,不悲不喜的心境,其意韵正契合佛家的“无生”禅理,即一种不生不灭、涅槃圆满的大自在境界,正如他晚年在《秋夜独坐》说的那样:“欲知除老病,惟有学无生”。
  李商隐则不同,其笔下描绘的多是美好却不长久的意象。如吐丝的春蚕、燃尽的腊炬、古原的夕阳、薄命的红颜。在意境塑造上,李诗不如王诗那般浑然无迹,但论情感的力度却犹有过之。如他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起句连用两个“难”字,说明相见已不易,别离尤更难;颔联以春蚕腊炬为比写出至死不渝的相思;颈联写出两个人物形象:晓镜对妆,抚鬓自伤,是写相思之人;寒夜苦吟,月光洒遍,是写自己,二人相慰相忆,一处相思,两处哀愁。尾联略有亮色,于绝望中隐约透出一线渺茫微弱的希望,可惜这种希望在另一首《无题》中已消散殆尽——“刘郎已去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只留下凄惋欲绝的思绪,久久萦绕。
  三 “境之情味”
  从诗歌的审美情味看,王维随缘自适、万事不萦于心;而李商隐则矛盾许多:既咀嚼失落、纠缠痛苦,却又希求解脱。
  王维号摩诘居士,对《维摩诘经》有特殊的喜爱之情。《维摩诘经》告诉人们:无常是事物的本质,刹那是生命的永恒。受此影响,王维对自然万物的审美体验已经上升到哲学和宗教的核心层次了。面对世事变幻,人间沧桑,他始终抱有一颗平和之心,任运自然,诗悟如禅悟,诗理通佛理,能造禅意诗境,已入佛禅之道,读之令人身世两忘。如他的《终南别业》,以安闲自在的笔调,写诗人的隐居生活。“行到水穷处”,走到山穷水尽之时,一般人往往会哀叹抱怨,但诗人却心如止水,不起波澜,而是以一种全新的角度去欣赏白云蓝天,“坐看云起时”。人生的各个阶段都自有其风景,那些看似“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地方,往往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转折点。禅宗宣扬“无念、无相、无住”,对一切外在都不产生感情,“随缘放旷,任性逍遥”,恰与诗人的任运自然,随遇而安的态度暗合。   论生活经历,李商隐比王维要坎坷许多,他身处唐末乱世中,国运身世两沉沦,对于美好的东西总有一种“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感喟。他空有绝世才华,却始终不能一展抱负,反而在党争夹缝中苦苦挣扎。艰难的身世,曲折的仕途,加重了诗人身上的悲剧气质。后来李商隐虽投身佛门,但这种气质却并未减弱,相反,使其禅诗在体现佛学意趣的同时,增添了悲怆超逸之美。如他的《月》写道:“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通过对月相阴晴圆缺的描写,表达对人生的深刻体悟。常人是为月缺而悲,见月圆而喜,以月的圆缺代表感情之有无。而李商隐却认为,即使是月盈圆满也不值得欢喜,因为人生本来就不存在永恒的圆满,纵使一时间好梦成真,其结果仍将归于幻灭,所以月缺无须悲,月圆不必喜,圆缺皆幻,悲喜皆空,从而达到更深层次的超越。
  四 “境之旨归”
  从诗境的创造目的看,王维以禅入诗,表现对天地万物“本真”的体悟;李商隐则认识到“色”皆为“空”,进而希望借助佛理禅心来超越痛苦。
  《五灯会元》借青原惟信禅师之口揭示了修禅的三境界:一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二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三是“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先是初次接触、浅尝辄止,然后是满腹疑团、眼花缭乱,最后是吹沙见金、返璞归真,这是一个从认识现象到认识本质再到认识事物的本来面目的过程。摆脱了外界干扰,抛弃了识见障碍,以本心本性面对自然,万事万物都显出其本来面目——这正是修禅的最高境界,王维显然已经悟到这一层。自古文人写秋,无不悲伤凄婉,而王维笔下的《山居秋瞑》却透出喜悦平和。清幽静谧的雨后空山,映照在松间的明月,流淌在石上的清泉,浣纱归来嘻闹的女子,解揽而下穿过荷花的渔船,共同构成了一幅动静合宜、声情并茂的优美画卷。诗人将禅机融入诗中,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新怡人、和谐空灵,在他眼中,这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
  李商隐却没有王维那般洒脱,王维是把人生的感悟投射于山水,李商隐却是把情感的痛苦投诸于内心。在饱尝情感的煎熬后,他终于认识到“一切皆苦”、“色即是空”。佛家认为世间一切都是因缘,都是“有为法”,而一切有为法,都是无常。李商隐一方面深切体会到人事的变幻无常,一方面又以深邃的感情体验,感悟到有求皆苦、无常幻灭的佛教真谛,实现了对痛苦的某种超越,从另一个途径达到了禅的境界。如他的《北青萝》,写诗人于暮色中寻访山林孤僧,途中所见的清淡疏朗的山景,正为诗人提供了悟道的捷径:“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落叶、寒云、钟磬、枯藤,处处都蕴含禅机:既然大千世界事皆在微尘中,那执迷于爱恨情仇又有何益?像《北青萝》这类的诗歌,在李商隐全部诗作中虽然并不多,但实已达到了空灵澄澈的禅境,颇耐咀嚼。
  五 结语
  综上所述,通过对王维、李商隐二人禅诗诗境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二人禅诗诗境的不同的艺术特质,吴言生先生称二人是:“诗佛摩诘,情禅义山”,可谓真知灼见。王维超然物外,以一种佛的胸怀看待自然人生,通过描写山姿水态,刻画自然界刹那间的现象变化,表现天地间的“本来面目”。他的禅诗情景事理和谐交融,于拈花一笑之中已然开悟,真正达到了任运自然、无欲无求、无喜无忧、不嗔不痴的“诗佛”境界。李商隐纠缠尘缘,自始至终表现了对美好事物的珍爱,对青春年华的渴慕,处处流露出对生命、对感情的深沉眷恋。他通过咀嚼情感幻灭的况味,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自我的解脱与超越。然而从总体上看,李商隐并没有达到王维那种“大彻大悟”的佛的境界,仍然执着于幻灭中的追求,因此他虽然修禅,但在前面却需要加一个“情”字,是为“情禅”。
  参考文献:
  [1] 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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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
  [6] 陈铁民:《王维集校注》,中华书局,2008年版。
  (杨智,汉口学院文法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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