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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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铺卷帘门“哐”一声拉起来,洗衣机发出隆隆的脱水声,液化气的罐子在地上拖行,早点摊开始预热翻腾萝卜丝饼的油锅,茶叶蛋悠悠地浮起;卖豆浆和烤地瓜的,蹬着三轮车往学校方向去,远处是一片蒙蒙的雾气。
  惠安巷里的每一天都这样开始。
  于是太阳升起来了,沿路的樟树和梧桐打碎了金色的光晕。吃过早饭,孩子已经结伴去上课,过一会儿,住户打开窗户引入新鲜的阳光,横七竖八地把衣服晾出来,如同彩旗招展。再过一会儿,坐店的男人们拿出板凳拼成牌桌,料理家务的女人们织着毛衣闲话家长里短。
  那是祖父口中常常念叨起的,1999年的惠安巷——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但也无妨,因为在我出生以后,在未来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里,它一直都没有太大改变——也许一直都不会变了。
  对了,那年的收音机里整天喊着奔向新世纪,但好像这儿的人对新世纪并没有太多热情。大家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盼头过日子,虽然也算不上期待。
  如果一定要回答出个所以然来,一定要把干瘪的解释变得诗意而丰满。我想,日子,大抵上就是这样的吧。

祖父


  惠安巷来过很多手艺人,浇糖画的,编花环的,依稀记得还有一个专营磨刀生意的老人。他隔三差五地来,一路走一路喊:“削刀——磨剪刀——”,高亢而动听。
  别家孩子被骗说这声音是“卖小孩的”,才乖乖地趴着继续看书写作业。可祖父就推开门往外走,说声“阿卿,我去磨刀了”,还故意张望我一下,这时我便放下童话书跟过去了。
  我盯着“人贩子”,他的手又黑又脏,满是裂缝,他从祖父里接过刀,瞥了一眼站在祖父边的我。“你怕我?”我摆了摆手。磨刀的发出“哈哈”的笑声,低头扒拉出一堆工具,把那破刀磨得霍霍响。“老人家,你家孙女有出息啊。”他的声音大到盖过了磨刀声。
  我后来问过祖父,我说“磨刀的都是人贩子吗?”
  “你觉得祖父是人贩子吗?”
  我使劲摇头。
  “其实祖父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样的”,他的雙眼突然迷离,过了很久才说,“那时候的日子难过啊。”
  我想,是难过的,最难过的时候他蹲在土地上,沾满泥垢的指甲挖出马齿宽的菜根,在裤子上蹭了蹭就塞进干瘪的嘴唇。他是漫漫长路里一道光,是孤独驻守苍穹的星辰,他也许没有看到惠安巷一天天兴衰荣辱的变化,但他的身体里烙着时代的火痕,灼灼燃烧。
  当年老人汲养于大地,如今大地也汲取老人。
  自从1999年起祖父便专注于遗忘,他的记忆开始不停出错和轮回。但他在忘记了一切的时候,仍然记得,也只记得,那年头的日子很难过。
  他咀嚼的马齿宽埋葬在1962年的山头,他用钝的磨刀石也在岁月里积了灰,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

仲叔叔


  祖父的紫砂壶是仲叔叔送的,他们俩喜欢在一起下棋。
  仲叔叔比我父亲还年长些,但他生活的精致告诉我,他年轻的情怀还没有被庸碌的岁月所杀死。仲叔家卖茶叶,也卖木头和紫砂做的茶具,桌面上的玻璃杯里一直倒满绿茶,根根分明在杯子里旋转,阳光被树叶过滤,停在桌面上,玻璃杯里的绿更加透亮,充溢尘寰。
  仲叔还在门口养了几株兰花,是给他家供货的茶农从山里摘来的。那个茶农总是和仲叔叔拉大了嗓门扯茶叶的采摘和烘焙多么费力,也许只为了提高一点茶叶的价钱。
  “方圆十里,你找不到这样好的茶叶。”摩托车上翻下来两大沙皮袋的茶叶。
  “现在日子一年不如一年,要是有人帮衬一下也好了。”仲叔叔的眉头蹙了一下,“价格能否别一下子提那么高?”茶农听得,便又开始指手画脚。
  最终仲叔叔还是买下了,他要用一下午把它们分装好,贴上标签,写上出产时节。
  我喜欢去仲叔叔家,因为那里有一股兰花和茶叶的奇异清香,生活便因此而有了几丝滋味,尽管从来没什么顾客,做的是亏本生意。
  话说,我没有见过仲太太,不过这也无妨。因为我知道仲叔叔风华正茂的曾经,知道他为什么执着于种植兰花,知道他无人的时候也会一个人双眼起雾,知道他在抱怨日子平平时,是想找一个人帮衬一下生活。

蒋哥哥


  别人问我你有兄弟吗?我都说有。别人问是亲生的吗?我说不是。别人就笑我,他们说有血缘关系的才能叫兄弟。
  “你小时候他可抱着你哩。”祖父比划了一下,“那时候你是那么个小啊物儿。”
  那时候,说起来好像有些渺远,那时候的日子很安逸。
  我还很小,蒋哥哥正在上中学,他是惠安巷里有名的聪明孩子,也是我最佩服的人,他在学校里就能把作业都写完,回来就坐在书房看书。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站上阳台往隔壁看,蒋哥哥桌上的台灯,比天上的星星月亮还要亮。
  那时候新世纪才刚开头,日子很新鲜又很甜蜜,一些新名词与所谓时尚就这样出现了,来自台湾的偶像剧,和港粤一带的流行歌,在窄窄一条惠安巷里穿行着。
  于是那一年蒋哥哥爱上了同班的一个姑娘,他的作业写不完了,回家也不再亮着灯看书了。他去学了吉他,他唱一些歌,歌里有“甜蜜蜜”,也有“长亭外”,我嘴巴里含着大白兔,含糊不清地问蒋哥哥,这些歌以后我会学到吗?
  “等你长大吧。”这是蒋哥哥对我说过的话里,最肤浅的一句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长大。用未知来回答另一个未知,就像我沿着惠安巷走啊走,找不到我丢下的漂亮的龙眼核。祖父说,等它长成了一棵树,你就能找到了一样不确定与浪漫。

日子


  多年前的一天,放学回家以后家里没人,我猜祖父去找仲叔叔下棋。我去仲叔叔店里,门也是关着的。这时候我突然发现,惠安巷真安静,除了飘落的香樟和梧桐叶落地有声。
  这时候蒋哥哥从巷子尽头跑过来,书包敲打着他的背,他喘着气,说:“阿卿,我们去医院。”
  我到的时候,祖父的眼睛大睁着,我从没见过祖父的眼睛睁得这么大。但他却看不到了。
  那晚我不停地做梦,梦里祖父还老怀念着那年头的日子难过,仲叔叔的日子还是平平而无人帮衬,而与蒋哥哥有关的日子还是那么美好。
  第二天,我当然是醒来了,我醒了,可是祖父永远地睡着了。
  这三代的日子也就是在那一天,实实在在地瓦解了,祖父带着他的记忆羽化升天,而随之远去的。是我听见仲叔叔对我爸爸说:“要走了——我生意做不下去了。”也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紫砂壶一个个裂缝,茶叶突然全部干瘪。蒋哥哥低着头闷不做声,他和他心爱的女孩分开了,因为一次所谓高考。他走的时候,我去送他,我问蒋哥哥:“这不会就是长亭吧?”他楞了一下,也许他惊讶于我还记得,或者他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就在我要上初中的时候,高中部搬出了小镇,否则我还真要在这一方小小的土地上度过一生,把那些未完的日子继续过下去。
  但事实是,我也要离开了,离开生养和埋葬祖父的土地,离开友好的仲叔叔和邻居蒋哥哥。那晾干的衣服是否还会迎风招展,那樟树和梧桐是否更加粗壮,我是否会再回去,我也都不知道了。
  至于仲叔叔和蒋哥哥,我不知道他们的真名叫什么。也再未相逢。
  我唯一知道的是,三代人曾经经历的,都真实存在而又最终消失了。一些放下了,一些进行着。
  过了很久很久,不知在哪里看到,惠安巷,名惠安,取意“会安”,我的心突然颤触。
  我想,日子大抵上就是这样吧,一切浪漫都会变得平平,一切苦难都会被岁月掩埋,直到有一天被这个世界忘记——总之,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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