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 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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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迈阿密市长被拘捕的那个晚上,我到达博卡。即时新闻里说,市长用一个小罐子或者其他什么击打他妻子的头部。字幕标注为“市长发言人”的男人在电视里讲:“市长计划明天打好绷带,继续管理我们的城市,让它以具备常规、具有时效的方式运转。”我的继父里奥闻言,一拳打在橘红色皮沙发上,吼道:“让这个城市运转?硬转?英语都说不好。一群白痴。”
  我的继父里奥,已退休的高尔夫球场开发商,今年75岁(比我母亲大19岁)。过去三年里,不同种类的癌症让他体会到死亡的进程。他战胜了一种癌症,另一种癌症又冒出头攻占部分器官;就像医生在乡村集市上玩老年俱乐部的“打地鼠游戏”。他两侧的头皮上覆满斑点和捋平的银发。对于任何一个处于这种状态中的人而言,事实上,他看起来好极了。他留着一捋铅笔样的小胡子,穿着有款有型的裤子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也许在不久后的某个周日,当我从西雅图打电话过来,里奥将会告诉我,早上他想到他在“太平间”里盯着镜子看,一间长着两条腿的太平间。这里比上周表现操蛋的迈阿密海豚队更让人糟心,也比星期三让他失去了一尺大肠的地方更糟。医生们带着镭射和真空仪器进来了,他们从里奥肚子里拉出一些完好的部分,淋巴组织、生殖组件和其他东西。为了把他身体里还能用的部分取出来,我想。但没多久我来城里,他看起来又精神矍铄了,脸上有健康的血色。还开始跟我说他在他的俱乐部偶遇一个老模特的事,那是50年前他约过的一个妞。里奥有一双建筑工般的手。
  母亲嫁给里奥的时候,我刚高中毕业,逃离迈阿密,见识了一下外面的世界。他是她第二任;她是他的第三任。第一次约会他们就坠入爱河,母亲这么告诉我,然后她带着我妹妹直接搬去了里奥在博卡的住处。妹妹现在在奥兰多当舞者。里奥的房子非常大。它位于博卡·史达克后部的奢华住宅板块,是“高尚生活方式开发者”博卡·史达克房地产在博卡西部建造的楼盘,里奥和我母亲就住在这儿。一个叫“博卡·史达克购物廊”的商业中心,由里奥的朋友艾德·狄·威客开发;博卡·史达克乡村俱乐部及高尔夫球场,则由里奥开发。
  开始时,回“家”的感觉非常古怪——看见妈妈和妹妹住在棕榈滩一条叫作“薇合达德拉”的断头路尽头的大房子里,四邻警戒森严。妈妈变成有钱人了。同时,里奥的孙辈与我年龄相仿,所以我们也被期待着能变得亲密,一起出去玩,对着德菲尔德沙滩上“鲸之肋”餐厅里的琥珀鱼凯撒沙拉微笑,或者对威尔特·张伯伦的投球一致表示愉快。我已经习惯了,如何对待妈妈的男人和他们的幼苗们。说实话,我对里奥并不公平。几乎每次我张开嘴,都要诅咒他——一个沙文主义者,一个族长式的人物,一个为了享乐及可疑的既得利益者而夷平底层、少数族群社区的种族主义开发商,一个破坏佛罗里达本土野生动物栖居地的人。那时我已经在华盛顿大学注册。主修环境地理学,辅修民族音乐学。还在从妈妈那里拿钱——里奥给她的,交学费。去博卡探望他们的时候,我穿着写有黑色反企业标语的T恤,我可以用学期里接触到的所有先进社会思想攻击他。而穿着Polo衫的他会用悲哀但坚定的目光瞟着我,就像我是个乘坐时空机走得很远、很远的乖孩子。
  现在,回到博卡,看见里奥从橘红色皮沙发上起身,阳刚但每况愈下的里奥,我发现在过去的十二年间他对妈妈很好,而我呢?妈妈她已经开始凹陷,咯咯作响。
  “你回家来,你妈妈非常开心。”里奥告诉我。他小心地站立,弓着背。妈妈在给狗喂饼干。“她这些天可以自己小便了。她非常希望能更多地见到你。当然,我们也乐于恭迎你的驾到,无论是什么时候。”
  我们拥抱。杜拉·福莱姆牌壁炉上,陈列着里奥创立于不同城市与乡村的高尔夫球场的纪念匾牌;感谢信被装框、钉在墙上,内容是感谢他对民主党事业的慷慨贡献。
  里奥松开我时,新闻转向:一群在上一次大选日人权被侵犯而对州长及其秘书提起诉讼的黑人选民,现在提出了新一轮证据,其中甚至包含极其恶劣的不当行为证据。
  州长的手机接通后,声音哽咽着为自己辩护,继而赞扬弗罗里达的伟大公民们的公平意识。
  “你真是塞满了屎。”里奥边说边摁遥控关掉电视。
  厨房里,有里奥该吃的药。已经迟了。但他仍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就像曼哈顿队队员正随时准备发球,以及,他会把你们两个人当一个打。他走得慢,轻轻捂着他的肚子。妈妈和我切葡萄柚吃。
  第二天早上里奥希望我们所有人一起开车去兜风。像一家子,他说。唐纳德·特朗普在棕榈滩西面的高尔夫球场搞了点什么,就在机场附近。美——极——了——的景观。想不想去看看?
  “史蒂夫说不定想自驾去大沼泽地,是不是?”妈妈说。
  那是我和妈妈的“老地方”,当我还是个小男孩时,当我们想出去走走时。
  “我们可以两边都去。”我说。
  這是我进城的一天。两年来头一次。去萨拉索托出差的间隙,我抽了点时间来这里。我现在干给电脑装网站追踪软件的活儿。
  “啊,你跟你妈妈去吧,”里奥说,“乔伊要来看我,我等他。”
  “我们可以开辆车一起去,”妈妈说,把盘子拿出来给里奥准备早餐,然后也拿了我的。
  “见到乔伊你会开心的。”里奥对我说。
  乔伊是里奥最喜爱的孙子。上次我见到他时,他正拒绝里奥让他做一个房产商的要求,而里奥认定这是适合乔伊的“使命召唤”。
  乔伊是“前戏”的保镖和助理经理,“前戏”是座五层高的迪斯高,在劳德尔堡。
  “木鹳在筑巢,”妈妈说,仿佛要岔开话题让我有点时间消化什么东西。
  “天哪,我喜欢那些鸟。”里奥说。
  “你在收费站边上看到过木鹳筑巢,是吗?”妈妈跟里奥说。
  “到处都是。”
  “里奥跟你说了他眼睛的事吗?”
  里奥从餐桌边他的位置上倾起身子吻了吻妈妈的脸颊。妈妈脸红了。我知道今天我们得一起出去了,无论是去哪,我不介意。   里奥挠着狗的耳朵。
  “好奇的家伙,”他说。
  我听过里奥眼睛的故事,但我喜欢听里奥再说一遍。
  “从我第一次得癌开始,”他说,“我的视力就提高了,真的。”妈妈在敞亮的阳台门边坐下来,好享受讲述带来的光照。“医生们没有证据来解释这样的状况,当然——我个人的观点是:癌细胞要存在,需要隔绝外部系统不来它们的烂摊子里捣乱——但我再说一遍:在我一生中,我从没像第一次得癌后看得这么清楚过。“
  妈妈点点头。从所有蛛丝马迹看来,她是真的,爱里奥。
  “事实上,有一天,”里奥接着说,“我跟你妈妈开车穿过75号公路去那不勒斯,我抬头看着一棵光秃秃的柏树。你记得吧,娜塔莉。你妈妈觉得这棵树死了,”里奥说,“我说,‘没死呢:冬天了,它光秃秃的。’就在树顶上,从面向运河的那一头,透过锯齿草沼泽,我看见一只小小的黄冠夜鹭。就停在那儿,思考呢。”
  “鹭。”妈妈重复道。
  “我要告诉你什么呢。我能看清它身上羽毛的每一种颜色。每一种。就像我眼睛上架了望远镜一样,然后——“
  “他没瞎编。”妈妈说。
  “有多少种颜色?”我问。
  “好几种。”里奥说。
  “他能看清楚最细小的东西,”妈妈说,“与此同时,说说狗。”
  “与此同时,”里奥一边吃一边接着说,“我们的狗,珊迪,贵死了的纯种史宾格母狗,得了白内障。我确定你已经注意到了,看她的眼眸。”
  里奥抓住史宾格珊迪的项圈,把她拽到我脚边。我看着她的瞳孔。瞳孔中央被一层蓝色的膜覆住了。
  “一点他妈的东西都看不见——连她自己的水盆都看不见,”里奥说,“我,我看得见一切。你怎么解释这些?”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乔伊踏进门的脚步声在房子前面回响,“老家伙,你还没死啊?我需要遗产哪。”
  乔伊和里奥互吻了一下。乔伊和我则彼此拍拍背。乔伊耸着三角肌,留着保镖的发型——背后留得长长的。他的脸更宽了。他脖子上的小首饰应该是哪个姑娘给的。他挠着狗耳朵,然后开始跟我们说他认识的一个新朋友。这个朋友在玩一个“游戏”,事实上是一个半“游戏”。让老头子们去买全新优质的、露在地面上的混凝土墓,然后把他们插进劣质的聚丙烯模型里去。百分之一百多的投资回报率。
  “那家伙在赚大钱。”乔伊说。
  “令人震惊,”妈妈说,“殡仪馆欺诈。我希望你能离它远远的。”
  乔伊抓过一个面包圈,把奶油芝士涂上去。
  “你怎么样,史蒂夫,”他说,“见到你真好,兄弟。你还在做你的民族音乐么?我喜欢有一次你弹给我听的那些。啊,对了,你现在在卖电脑。”
  可爱的家伙。为什么我来博卡时总是拖长脸做个傻逼?总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根本不把自己当成一分子。
  “要是能更常见到你我们会很高兴的,”他接着说,友善地。
  “现在史蒂夫是商务人士了,全国飞来飞去,我们应该有这样的机会的。”里奥说。
  “啊,对了,听说你女朋友跑路了,”为了义气,乔伊捶了自己的胸口一拳,“哥们,我。感。到。抱。歉。相信乔伊。人人都摊上这种事。”
  “我觉得这就是‘人家还没有走出来你就强行干涉隐私’”,妈妈对她的继孙说,“我们聊过。”
  “管它的。”
  “管它的。太对了,”乔伊说,“再过六个月,等她爬回来了,你就该这么说。懂吗?”他伸出一只手想来个嘻哈式击掌。然后,他对里奥说,“你是不是在电话里说想一起出去逛逛,看看特朗普新搞的高尔夫球场?”
  “或者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看看木鹳筑巢。”妈妈说。
  “我们也该把午饭算进去,”里奥说,“今天我们应该找个地方好好吃顿午饭。”
  “我知道史蒂夫喜欢‘鲸之肋’餐厅,”妈妈说。
  “‘鲸之肋’的菜新鲜,”乔伊说。接着,“等一下。不着急,不着急。“他手指绕着脖子、手掌托着脖子放松了一下。“所以史蒂夫在城里待一天,你们想现在一起出去兜个风,我们全部一起去,然后再去看看那些昏头鸟?”
  十分钟后,乔伊开着他的白色雷克萨斯,在邮政编码30680的“薇合达德拉”靓丽的草坪边上等我们。我们走下车行道时,他轰大了油门,里奥加快步伐:“我来了,小狗崽子。”他的乐福鞋底“嗒嗒嗒”打在人行道上。
  车载电台里,迈阿密市长的新闻发言人正在解释,为何市长直到今天早上还被羁押。然后电台直播打911火警电话的孩子的故事。
  “你听懂这个故事了吗?”妈妈从后座给乔伊出题。乔伊呢,把电台频道调换成小黄歌后,坐在前排的里奥咆哮着要“关掉这些垃圾”。
  “那是你老家,兄弟,”喬伊对我说。
  “抉择时刻,”里奥打断了他,把身体探出酒红色的豪华皮座椅,转身向我。他的嘴唇和细细的小胡子抖动着小欢喜。他看起来就像男演员杰克·格里森垂垂老矣的远房亲戚,或者刚经历了一次漫长但最终获胜的电视台风云的游戏节目主持人。“你有一天时间可以好好享受,”他说,“什么能让你高兴?我们就去做什么。”
  里奥拍打着乔伊的肩膀。乔伊的脸颊上还冒着青春痘。
  “再问一遍,木鹳在哪儿来着?”我说。
  “天哪,它们哪儿哪儿都是,”里奥说,“我甚至在收费站看到过。池苹果树林上面那条路上也有。“
  “看吧,我在那儿什么也没有看到。”妈妈说。
  乔伊开得平缓。他打量着左转车道上的女孩,排在自检车道上的那些。我们并没有达成一致;我没发言。
  在空调温度怡人的雷克萨斯里待了几分钟后,我意识到我们既没有向北开——那里是唐纳德·特朗普的高尔夫球场所在地;也没有往赛普拉斯保留地开——那儿有最棒的鸟群。甚至我们也没往南——迈阿密的方向开。我的家乡。我们在朝东开。冲着大西洋开去。冲着博卡的剩余地段开去。   “啊,糟了,”妈妈说,捂住了嘴。“贝拉姨妈住在博卡社区医院。昨天她胸口疼——他们就带她去检查。他们说要把她留在那儿过夜。他们觉得她可能经历了一次轻微的心脏病发作。”
  “你觉得我们该去看看她吗?”我说。
  “你想这样度过你的一天休假吗?”里奥说。
  “这是该做的事。”妈妈说。
  “我把你们放到那里好了。”乔伊说。
  “你没去医院看过我,”里奥对乔伊说,“你就会玩纸牌游戏。”
  “你是贝拉姨妈吗?”乔伊说。
  我们搭乘电梯,速度缓慢地向四楼去。贝拉是我外婆孀居的妹妹,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在日本一个在阿根廷。我们给她带了一盒弗拉克维茨面包房的蜗牛面包卷,已经被我和乔伊消灭了一半。
  电梯上行时,里奥告知所有人他不是这家医院的病人。这家医院被罪犯控制了。这家医院是个垃圾场。在电梯沉闷的灯光下,他的脸古怪得蜡黄,但下颏闪着迷人的光。妈妈拍直了他的肩膀。
  “我的计划”,他跟她咬耳朵,声音却故意很大,“比贝拉的计划要好十倍。”
  “我知道。我们只是为了贝拉到那儿去。”妈妈说。
  隔离病房靠外面的地方,贝拉闭着眼躺着,卷曲的假发遮住了她半个额头,脖子上环绕着灰色碎发。一根管子插在她左臂上。靠近床脚的地方,一个看起来疲惫不堪的实习护士在白板上写着什么。字母和数字。某种医学代码。
  “哈,你是主修象形文字的吗?”里奥对护士说。
  里奥捋着胡子。靠近了一点。这个女人有外国口音。
  “你是哪里人,甜心?”
  护士来自罗马尼亚。有一副周正,漂亮的外表。很努力工作的样子。里奥说着说着,她开始笑起来。她的表达很克制。他知道了她有四个孩子,年龄在十二到十七之间。没有丈夫。
  “还没结婚的男人好运气来了。”他说。
  在这里谋生比罗马尼亚容易,女人笑了。
  “这些孩子,”里奥哼哼,“他们哪知道这些。”
  妈妈轻抚贝拉的肩膀跟她说话,聊聊近况。
  乔伊,把那盒蜗牛面包卷伸了过来,对贝拉说,“想来点么?”
  “不,你。”贝拉说,伸出一只手。她哑着嗓子,看起来有点惊恐。
  我想着“鲨鱼谷”,这个大沼泽地国家公园里的景点,在迈阿密西面。以前我和妈妈常开车去那儿,当我们想要逃离公寓里一切正变得糟糕的事时——那些事,我爸爸,或者随便其他什么。那是一片荒野。人行道上挤满游客;其他时间则空无一人。日落时,昆虫都静止。沼气弥漫。那时,母親和我知道怎么亲近彼此。至少我们曾经是我们。不是吗?
  “耶,”乔伊低声跟我说,沉吟着,就像他跟我已经进行了一场几小时、几年的谈话。一辆放着食物托盘的手推车经过。“你给我的那张CD,你大学时那个大块头的巴基坦老师给你的那张,”他说,“妞们喜欢。”
  “努斯拉·法帖·阿里·汗,”我说,“他死了,很不幸。”
  乔伊叹气,吞咽口水。医院病房逼仄的空间让他健壮笨拙的上肢显得紧张。
  “今晚去‘前戏’吧,我会帮你搞定的,”他建议道,轻轻碰着我的胳膊肘,接着屏住呼吸,就像是从管子里吸了口大麻一样。
  有些时候,世人都有一颗比你自己更温柔的心。
  “我很想去,”我说,“但我得赶明早最早一班飞机。我只是过路然后来说声‘嗨’的。”
  乔伊爆出了笑声。“你能相信么,他住在这个国家刚好相反的另一头,”他朝着床那一头,正给贝拉量血压的罗马尼亚护士吼了一声,“然后,他只是过路然后来说声‘嗨’的。”
  一个男人在隔离病房里面的位置吐痰。妈妈看起来很哀伤,我想把她带去别处。
  “贝拉,”里奥叫道,“你在跟我比谁先跑进太平间吗?”
  在最佳的医疗环境下,贝拉的脸上仍看不出有任何正面的、连贯的内在体验;这一天,她看起来就像公共汽车后排的最后一名乘客。
  “有可能。”贝拉答道。
  “别这么说。”母亲斥责道。
  “她是对的,”里奥纠正自己的说法,“我们每个人都有美好的未来。”
  里奥穿有领T恤配裤子,三种深浅不一的绿搭配在一起。
  “其实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陪你们一整天,”乔伊说,“待在这儿我要生病了。”
  罗马尼亚护士瞥了乔伊一眼。
  贝拉跟妈妈说,我们不必待在这儿。她对妈妈说,能见到我们真是太好了。
  最终,护理师注意到了那个在吐痰的男人。我们头上,普通市民在电视里发表观点,关于迈阿密市长在厨房里袭击他的妻子有企图还是没企图。
  “我觉得你们想去看看鸟吧。”乔伊说。
  我们回到白色雷克萨斯上,金色胎圈、紫色内饰之中,里奥说:“好吧,我们浪费了完美的一天里的一个半小时,但这是我们该做的事。“
  里奥头皮上的斑点是粉红色的。
  “饿吗?”妈妈问我。
  我们四周,种满棕榈树的博卡购物中心停车场上,老年人游弋、聚合,从钱包里掏出熟食店的优惠券和各种打折卡。顶着鸭舌帽、戴着太阳镜,他们在肿胀的交通里排成串向有顶棚的商店行进。一连串的凯迪拉克和奔驰在等车位。
  “你知道那个护士跟我说什么吗?”妈妈对里奥说。“她还没拿到美国护士上岗的资质证明,但博卡社区太缺有资质的护士了,所以就让她在那儿先干着。”
  “就像我说的,一等一的垃圾堆,”里奥回答,“我的计划永远都不可能被通过——”
  “你说什么,老爹?”乔伊说,“那个没有资质却给你抽血的海地人怎么样了?那个搞得你的手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们不要这样说话,好吗,不要这样谈论海地人。”妈妈说。
  “为什么?”乔伊说。
  “因为这是偏见,一种偏见。”   “这不是偏见!那个家伙没资质,没法胜任工作。”
  “生存太艰难了,这就是理由。这些事不是让我们说三道四的。我们不要再论断了。”
  妈妈看着我,希望我同意她的观点,但我不能看她。为什么?为什么?我是怎么回事?
  乔伊立马说:“我可以带你们去我们新开的有十个房间的游戏吧,就在电力公司上面。噢,但你们应该能在你们住在那片找到更好玩的。任天堂的棒球俱乐部!嘿,我来问你们一个问题:说唱歌手‘混音大先生’还住在西雅图吗?”
  车窗外面,我没看见木鹳——只有屋顶,横幅广告和闪闪发光的手袋。
  乔伊摇头晃脑。他放起了那些小黄歌;里奥“啪”一声放下了手。
  “你在外面过得还开心吗,史蒂夫?”妈妈侧身问道。这是个简单的问题,在安静中探出,不用费劲调整声线。
  为什么我不能看着妈妈的眼睛?
  她轻柔地对我说:“你爱过她。我们知道。”
  我看出来她试图触碰我,抓住我的胳膊肘之类的,就像我还小的时候她的动作。那时我们知道怎么对彼此施与这些简单的手势。
  “你难道从没想过回来,住得离老家近一些吗?”她问。
  此时里奥开始摇头晃脑了,跟上乔伊的节奏,和那首《后入》。
  “这是个时机,我想,为了彻底的自我审视,”我说,感觉脸颊被发酸发臭的布条蹭着。
  “我只是个司机,家人们,”乔伊叫着转过身,“你们说吧,时间地点。”
  我们的左面是一个高尔夫球场。右面是更多的购物中心。
  “看看外面,宝贝,”妈妈提醒里奥说,“告诉史蒂夫你看到了什么。你们不会相信,有一天他开车上街时看见了什么。”
  “噢,我的天哪,”里奥指着前面,仿佛他在家具店的广告牌上看见了一只鹭;接着他扭过头对着妈妈,眼睛里闪着光。“你母亲的忌日是这周六,记得吗?我们得去看看给她订的那块纪念牌做得怎么样了?“
  “你不会介意的,”妈妈说,“回到你住的地方会是一件让你难忘的事的。”
  “我。不。会。到。任。何。恐。怖。的。庙。里。面。去。”乔伊说,再次把小黄歌轰得很大声,但很快里奥就把音乐彻底关掉了,还在乔伊的头发上来了记“爆栗”。
  当我们抵达贝丝·安东·哈欧拉敏庙,在营业厅里看见,迈阿密市长仍被羁押。他的新闻发言人,我们从时钟收音机里听到,正在谈论市长,“是冷血媒体意图暗杀的牺牲品。”里奥嘟囔着。市长,据说,“期待继续尽可能快地再度管理城市,并将这起事件——严格意义上属于隐私的、个人本能的——推至身后。”
  “你就是个呼呼哈哈的说谎口袋,”里奥对着时鐘收音机说。
  在营业厅入口,乔伊抱着手站着,检查自己的肌肉组织。但他毕竟在这儿。我想,这也许是第一次,这个世界分裂成了两半,一些人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忠诚,另一些则不。
  一位名叫菲莉西娅·哥罗德、穿格子衬衫的小个子女人出现了,带着我们穿过门、走进戏剧化般空旷的圣堂,去看给我的外婆新落成的纪念牌。里面有一台嗡嗡作响的金色冷气机。
  “菲莉西娅,我想你应该没见过我儿子,史蒂夫,”妈妈说,我们经过天鹅绒椅子,顺着外侧的一条走廊走下去。
  里奥的眼睛看起来正在梳理墙壁,想找到些记忆点,一个好笑话。
  菲莉西娅,嚼着口香糖,说,“泥从弗挪泥达哪里来,史蒂夫?”
  “我住在太平洋西北面。”我说。
  菲莉西娅看着妈妈:根本没听懂。
  “他住在西雅图,”妈妈说,“做计算机那行。”
  “聪明,”菲莉西娅冲妈妈眨眨眼,“未来所在。”
  圣堂,事实上——我试着去搞清楚方位——就像在鲸鱼肚子里。屋顶被巨大水泥梁柱拱起,松木做的圣殿看起来——如果它打开的话,可以生吞活剥离群者和游荡者,再把那些不忠实者从后门排泄出去。我想象着,犹太新年时这个房间产生的资产净值,会超过好些加勒比小国的总和。
  伸长脖子,妈妈和里奥找到了他们订制的纪念牌——贴在墙上,用毛毡遮了起来,等待周六的揭幕仪式。
  “你们可以看看,”菲莉西娅说,然后从门背后拿了一把梯子过来。
  里奥登了上去,读了上面的字。接着妈妈上去了。
  乔伊,我注意到,他没进来。
  “虽然我与她未曾相识,”菲莉西娅对妈妈说,妈妈正在努力抬起下巴,眼皮颤抖,不再打量墙上的名字,“但我今天见到了您和您的儿子,我可以说她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女士。”
  “她是的。”里奥说,轻抚着妈妈的背。忌日布告板,配着微弱的小灯泡,在墙上绵延了几码长。“我们亏欠他们的太多了。”里奥说。
  菲莉西娅,嚼着口香糖,低语道,“他们与我们同在。他们活在我们的心里。”
  我独自站着,与菲莉西娅,里奥或者妈妈都分离开。我没有回来参加外婆的葬礼。我甚至不记得当时为什么没回来。
  停车场里,我们发现乔伊在摩挲一棵古老遒劲的榕树垂下来的一束根须,很厚实。他让根须荡出去,滑回来,再荡出去。他身后,街对面,围起来的入口通往正在开发的房地产,叫“博卡生活方式”。
  “也是艾德·德·威克开发的。”里奥在我耳边提示道。
  走到车边,妈妈焦灼地说:“我们白费了一天吗?太阳都快下山了。我觉得我们一直在分心。”
  “不会吧,”乔伊问,“你不会打算接下来去游览陵墓吧?”
  我们的车停在一块所有停车位都写着“会员专属”的区域。
  “是我的错,”我说,“都怪我没有拿主意。”
  “请允许我,”里奥说,几乎夸张地把双手举起来。“我很乐意带我的家人去吃顿午饭,然后在我的俱乐部喝一杯。”
  妈妈看起来有几分尴尬。每次里奥提出这样的邀请我都拒绝他。对之冷嘲热讽。对他冷嘲热讽。现在,我突然意识到我从未去过任何一家里奥,或者任何其他人开发的乡村俱乐部和高尔夫球场。所以,感觉就像你跟一个鞋匠生活在一起,但从没让他给你做过一双鞋一样。   乔伊迫不及待坐进驾驶座,就像这最后的决定随时可能变卦,所以要切断不去博卡·史达克乡村俱乐部及高尔夫球场的退路。我们经过三道有保安的升降门。乔伊告诉里奥:“你不会再摆臭脸了,对吗?你可以喝个够了啊。”
  在有泊车服务的停车道最前面,我们进入了一间闪闪发光的玻璃大堂,里面一群穿着Polo衫、卡其短裤的友善员工跟里奥打着招呼。他的俱乐部人气旺,很成功。我们被带去锃亮的泳池甲板上、有白色的阳棚遮阴的位置上。
  比我能想到的更多,我懂了。年老的犹太男人在躺椅上结成群,在泳池的阶梯上,转动他们肥胖手指上的戒指。可爱的博卡女招待们摩挲着烫过的头发。一个打领结、深棕肤色的男子提着满满一桶冰,系着一袋袋滴漏的垃圾。
  但也有我没有想到的:在这里,里奥比我此前任何时候见到的他都更放松。
  至于妈妈,戴着太阳镜,看起来为他骄傲。
  这是他们的生活——他们会一直继续下去的生活,直到里奥体内的“打地鼠游戏”爆灯,地鼠弹了出来,而医生们下手不够快。
  越过锃亮的甲板、阳伞、一大堆光着膀子的退休企业家,外面就是高尔夫球场。起伏的绿色球道被“里奥只懂的物质层面的东西”填满,堆叠出层层山丘——南弗罗里达国会山。孤独的西班牙橡树点缀着球场。
  “奢华生活的需求。”我说,然后立刻后悔——我又变回了那个从西雅图来看我妈垂死老公的愤世嫉俗者。
  乔伊跷着那对穿着昂贵的篮球运动鞋的脚在休息。什么在等待我们?
  “要知道,我们1952年搬来佛罗里达时,”里奥对我说,“你可以用你的中指数清楚棕榈滩郡的这一片有多少犹太人。”
  “你为什么来?”我问。
  “我只是有种感觉。我得离开西纽约州。我长大的地方。我需要走得远远的,然后我想,这里也许是个逃离的好地方。当然,我来了,试着去找一份建筑工的正职,开始去搞点小伎俩当副业来维持收支平衡——当然,我会告诉你:这个地区的人不喜欢犹太人。但我让他们看到了。”
  “你记得迈阿密的朵拉乡村俱乐部吧,”妈妈对我说,“没有一个犹太人。”
  “所以现在我们拥有我们伟大的乡村俱乐部了,”我宣称,“我们就像任何其他人一样搞禁止进入。美利坚伟大的成就,我很高兴能作为见证人。”
  我就像一台卡了只袜子的机器。
  “我不认为这是他的意思,史蒂夫,”乔伊说。
  “他什么意思?”我说。
  我的腋窝在出汗。我想我臭不可闻。
  我们都在喝冰冰的草莓台克利鸡尾酒,除了里奥,他喝双份曼哈顿酒。四个大块头,瓜亚贝拉衬衫纽扣大敞开的男人在隔壁桌打扑克。高处草坪上,打高尔夫的人坐在电瓶车里无声地滑动。
  “里奥的父亲来到这个国家时,”妈妈说,“连一只手拿一个五分硬币搓一搓都不行。”
  服务员给我们端来了现烤的黑麦俱乐部三明治。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说。
  “没关系,”里奥说。用手指在我们桌子中央画了个圈。“让我们好好享受吧。家庭是无可取代的。”
  一个沉重的身体在泳池前端溅出水花。里奥喝干了他的曼哈顿鸡尾酒。他渴望地盯著远处的绿地。一直跟女招待聊天的乔伊,脱下T恤,给她看他肩膀后的新文身——一个跨在脱衣舞钢管上的女郎。妈妈和我不怎么看对方。
  我们身后,收音机里播放着这样一个消息:迈阿密市长刚从监狱里被放出来了。市长正在说话,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和他的家庭被陷害了。当一个记者指出,市长妻子的头上有一两个高尔夫球大小的肿块时,市长回答说,公正和独立的调查将揭示所有相关事件的真相,现在,他期待着回到管理城市的事务上来。
  里奥一口痰吐到甲板上。
  打扑克男人中的一个对着收音机吼了些脏话。
  “再来一杯边车鸡尾酒吗?”我听见一个服务员问。
  “我们国家的总统任期:就地决定。”我说。
  我盯着妈妈期待她的回答时,里奥抓着她的手臂并大声说,“瞧,娜——塔——看见了吗?”于是她和乔伊、女招待们以及其他泳池甲板的人,还有我通通把脸转向了高尔夫球场,那片我们中的一些人已经看了多年的区域。树。沙子。草。旗帜。
  里奥指向一棵西班牙橡树,也许约一千英尺外,池塘后面,靠近第十八洞,妈妈耸耸肩。
  就在这时,树轻微摇动,一团白头翁从绿色叶片与震颤中升起,在高处啾鸣。这场景就像上百只的鸟在筑巢或在树枝间庆祝,突然它们聚集起来在树顶形成对话框一样的浓密黑点。扇动翅膀。啾鸣声更响了。
  “你说是白头翁?”里奥问我。
  “不可思议,”妈妈抓着,挤压着里奥的手。
  一阵温暖的风穿过我们的桌子。白头翁们在温暖的阳光下闪出一片紫色的彩虹,像一个人一样腾空而起,像波浪一样向上飞去。散开。
  “好了,你们看到了,”乔伊说,绷直腿像是现在所有都进入了既定秩序中,“你们看到了鸟。”
  一会儿,就在太阳眼看就要消失时,乔伊该去“前戏”接班了,于是他把我们送到博卡·史达克房产。“薇合达德拉”。
  “随时,只要你想躲开那边的天气,”他邀请道,拍着我的背,他的周到热情摇摆着进入我的胸膛。
  里奥去遛那只瞎眼的狗。
  电视上,辩护律师、记者、陪审团和政客们在迈阿密法院的台阶前吵吵嚷嚷,用至少两种语言辩论市长对妻子的所谓攻击,以及他应该付出的代价。
  我独自坐着,看着。母亲在贴着瓷砖的走廊里穿行,像一整间屋子那么大的走廊,经过里奥的助选纪念品,然后把它们收了起来。她拖鞋叩出的脚步声回荡着。
  当她瞥到电视上一个女性健康的倡导者——自从市长被拘捕后我们听到的首位女性评论者的声音时,她走了过来,站在橘红色皮沙发前面,我马上问她:“你还记得什么吗?你有没有想过去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我的声音听起来令人不快,破了嗓,就像电视里某个道貌岸然的声音,盘问别人只是因为他有权力;我脸红了,为我用这样的方式跟母亲说话,为妈妈成了我再也无法说出一句诚实温柔的话的人,但我想知道她怎么回答。
  法院台阶上的那些声音突然被正义的呼声打断。
  咯咯作响的关节,陈年堆积出的腮红颜色,母亲坐下来转身对我说:“我记得。”然后我们开始谈话。
  乔纳森·布卢姆,出生于迈阿密,毕业于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爱荷华写作工作坊。代表作有中篇小说《最后的话》,获选爱荷华公众广播电台2013年度好书之一。短篇小说发表于《加利福尼亚季刊》《墨西哥湾区》《花花公子》《索诺拉评论》等刊物。曾获霍桑登奖学金(苏格兰)、哥白尼协会奖等。教授虚构写作于德鲁大学、爱荷华大学及爱荷华夏季写作营。现居洛杉矶。2016年,参与中国天津滨海新区国际写作项目。个人网站:jonathanblumwriter.com.
  郭爽,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小说、非虚构作品发表于《收获》《当代》《作家》《上海文学》等刊物。获德国罗伯特·博世基金会“无界行者”创作奖学金(2015)、第七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2017)、第二届山花双年奖·新人奖(2018)。出版小说集《正午时踏进光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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