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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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亭 本名廖莲婷。2012年在《青年文学》《民族文学》发表处女作,现有多篇散文、小说见于《广西文学》 《青年文学》《民族文学》《作品》《文艺报》《美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西部》等刊,出版散文集《南方的河》(作家出版社)。
  一
  我总觉得有写下这些的必要。
  一是因为我近日的思绪总是缠绕在十二三岁那段时光中,回忆总觉得意犹未盡、欲罢不能。
  二是我这一两年到处飞,去得最远的地方是新疆和越南,现在又回到了一个宁静的雪乡,日夜对着天地的洁白,在大雪纷飞的安静中与书为伴,安顿一颗固执、贫穷而又敏感的心,就有了写的渴望。
  三是我觉得这些零碎记录的片段、信笔为之的涂鸦有时候比一本正经地“作文”更真诚、更可靠。自以为是、轻率的地方或许会有,但我希望它们更多的是天真、本真和诚实。我也希望通过我的眼睛能让你们看到一些过去的生活,体会到一些简单而又蓬勃的美好。
  那时还是经常憧憬未来的。没来由地自信和笃定,每天都想要展开双臂飞着走,呼啦啦——呼啦啦——
  对未来的无数种可能性和大学生活满怀期待,甚至觉得高中生活,也会像小说《花季·雨季》描绘的那般美好。只是经历了才知,生活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鲁迅《社戏》里说的不可重复的豌豆味儿令我印象深刻。真的,从小到大,我们每一个人都经历太多这样的遗失。比如,在大街上或者超市买了玉米、红薯,样子和童年吃过的一模一样,甚至外观还要漂亮些,可是咬一口却不是记忆中的味道,完全不一样。气得心里直骂:假货,中看不中用。不仅买的是这样,就连自己亲手照着记忆做的也是,不免悲从中来。过去的味道,永不会再有了。
  十二三岁,真是神奇的年龄,那时从身体到心灵都是清朗的。和过去的味道一样,不可重复。
  二
  初中寄宿的学校,在离家二十多公里的镇上。学校不大,一栋教学楼、一栋办公楼、一个操场、两个篮球场、一排教师宿舍、一排瓦舍、男女学生各一间澡堂和厕所,便尽了。教学楼是三层,每层五间教室,办公楼也是三层,也是每层五间房,二层是教师办公用,一层存放学校的物资,个别房间隔出部分做学生活动室,三层则辟作女生宿舍,而男生只能住在操场和澡堂、厕所之间的那一排瓦舍里,白天照不到阳光,夏天蚊虫多得能将人抬走,雨天有的屋顶还会漏水,屋里的少年们则成了鱼,比起来女生能住楼房算是学校给优待了。
  我住三层最西边的宿舍。宿舍有三排床,每排上下铺各十个床位,住满六十个人,分别是初一(一)班、初二(一)班、初三(一)班的全体女生,每个年级的其他四个班则填在另外四间宿舍里。每排床位的间隔只容得下一个人走,床的长度约一米七,宽度约一米二,大小刚容得下一个人睡,但是我们每个人会在床头放一个木箱,箱里装着日常换洗的衣物和其他物件,长得太高的人就只能蜷腿睡了。实在没地放箱子,床底都放满水桶,水桶装着第二天早晨洗漱用的水,因为宿舍是不通自来水的。幸好靠门的地方有一个木架,放着六十个人的口盅、牙刷、牙膏、洗发水,木架旁有一排钉子挂着六十个人的毛巾。睡觉时要是有人打呼噜,只能认倒霉,一间教室般大的宿舍里的六十个人的和平需要忍耐维持。半夜被尿憋醒,若不能忍着,只得爬起下楼,走过操场、男生宿舍,去到女厕解决。要是寒冷的冬夜,下楼走到操场,呼呼的大风吹着,尿意都快被冻回去了。最怕的还是闹肚子的夜晚,上上下下奔走多少次才消停?要是不小心路途上没忍住,阿弥陀佛,下面的话就不说了。
  在家里我都是一个人睡一间屋子,上了初中,猛然间要听整个宿舍的鼾声睡觉,着实感到新鲜和惊奇。真的,就是这两个词,鼾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怪异而奇妙。我睡眠浅,听过不少人的梦话,有时听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只好用被子蒙住头捂着嘴笑。没有哪个晚上我睡眠足过,第二天只好强撑着精神听课,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学习成绩一直能保持第一,这也是活见鬼。
  我的床位在靠南的窗边,从窗户看去,楼下十米外就是校门,铁门多数时候关着,有保安看守,门外是一条大土路,路过去是个晒谷场,晒谷场再过去就被一片树林挡住了,隐隐约约露着一些楼房的墙角。晒谷场已经没有人晒过东西,偶尔有人家在那办丧事,我躺在床上,扭过头去,就能从窗户看见晒谷场上忙忙碌碌的一伙人,有忙着做饭端菜的,有忙着吃的,有忙着哭的,一个临时搭建的塑料棚子露着白幡,我不敢细看,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丧事进行的那几天,起床铃声嘹亮地响起,唢呐、铙钹也嘹亮地响起,上课铃声嘹亮地响起,唢呐、铙钹也嘹亮地响起,听得人惊悚。
  日常里还有个声音是让我苦恼的。凌晨四五点钟,米粉厂会用三轮车送来早餐用的米粉,保安就会咣咣当当地把大铁门打开,铁门旋开时尖利的摩擦声总能吵醒我,肚子也跟着咕咕叫起来,此时唯一的安慰就是想着再忍上一两个钟就能在早餐时吃到米粉了。
  起床铃声六点钟准时响起,六十个人疯了似的从床上爬起,飞速地穿衣、刷牙洗脸,然后跑下楼,齐刷刷地站在操场上做第八套广播体操。六点一刻到六点半是早操和领导讲话时间,没有人敢迟到,会有值日老师和值周班级点名,人数不全的班级要被扣量化分,班主任和全班同学都会被值周领导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批评。
  早餐是在早操之后。我们的碗都存放在早餐棚下的课桌做的餐桌里,每天的早餐由值日生分发,做完早操我们仍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早餐棚排队领早餐,二两米粉,几粒花生米,用食堂的肉汤搅拌了吃。早读是六点五十分开始,吃完洗刷好碗放在桌子里我们就得进教室,午餐、晚餐再以同样的速度拿碗排队领饭菜。
  洗澡都在一间十几平米大的浴室里。从食堂用桶打热水,提几百米路到澡堂排队,至少得等两个人才轮到自己。轮到自己洗了,水早就不热了,冬春我就总是感冒。这不算什么,最奇怪的是,排队的人目光都在肆无忌惮地看着洗澡的人洗澡,洗澡的人完全暴露在多人的目光中。这种看有什么意义呢,比如我吧,我从来都不记得我看过的那些胴体,可我等的时候目光分明也是直溜溜地看着她们的。   起床,做操,吃饭,上课,洗澡,睡觉,这就是初中生活的日常。
  三
  整个初中我只有一个班主任,他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我们是他毕业后带的第二届学生。
  初二、初三都会重新根据分数分班,有的学生读完三年都有三个班主任了,可我只有一个。想想,值得庆幸,也很遗憾。
  他学问不大,能力也不大,却足以让初中的我觉得知识渊博。
  他说他不是名师,但相信能严师出高徒,对我们算是挺严格的。初一时各个班主任带的班生源、水平都是一样的,初二他就成了尖子班班主任,初三成了实验班班主任,占据学校越来越好的生源。
  平时我们说起他都以“老大”代指,好像是班里一个眼睛大大的淘气的男生先这样称呼的。为什么叫“老大”呢?也许只是因为他是班主任,也许是觉得他有点严厉和专断。不管因为什么,同学们这样称呼时,是亲切多于埋怨。
  我书读得多,又能写,语文总是第一,自然得到他很多关注。这几乎是所有老师难以避免的通病,只是每个人表露的方式不同。
  他那时呢,总觉得班里什么事交给我,就可以放心不管了。我做班长那一年多里,除了我主动找他,其他时候他几乎没管过班里的杂事。他上课从不备课,教务处要老师上交备课本,让我临时给他写了满满一本的备课本。很多次测试试卷是让我帮他改的。他出差了,还让我帮他上课。要是我当老师碰上我这样的学生,我也喜欢死了。
  他有什么能耐呢?上《天净沙·秋思》那一课,他带我们全班同学走出铁门,走过晒谷场,穿过林中路,来到田野中。稻田被一条水流环绕着,水上有座桥,不远处有些人家。
  他说:“小桥,流水,人家,普普通通,我们到处都可以看到,为什么到了马致远笔下就那么美呢?”
  同学们有的装作没听见,有的听到了也不说话。
  他就自顾自地说:“是在一个想家的人眼里才变得美。那个古人牵着瘦马赶路,太阳要落山了,看到熟悉的充满烟火气的人家,想起自己的漂泊和家里的人,他能不觉得眼前平常的小桥流水人家很美吗?那种情境,就是得提炼这几种平常的意象,才动人。换成别的都没有这效果。”
  是旅人眼里的小桥流水人家所以才那么美!我这个浪子如今深深地佩服这句话。
  这样有能耐的老师还有很多。
  除了语文老师,其他老师是换了一次又一次。尤其是初二,多了几门功课,老师就不够用,学校让一个退休的男老师给我们班上历史、生物。他头发灰白,人很奇怪,讲课总是笑眯眯的,皱纹在脸颊漫开,很滑稽。
  他上历史课时总是给我们传授一些奇怪的记忆方法。
  比如长征的历史意义是“挽救了党,挽救了红军,挽救了革命”,可以记成“三挽救”,再记不住,就记成“三碗酒”,一碗给党,一碗给红军,一碗给革命。
  再比如,1883年马克思去世,怎么记呢?1883谐音“一爬爬上山”,我们那死人出殡俗称“上山”,就记成“马克思一爬爬上山”。
  还有很多别的,又通俗又好玩,估计是他那辈人当年学习的经验,带着特有的色彩,至今印象深刻。
  他上的生物课是猛料,臊得我们脸一阵一阵红的。且不说他讲了寄生虫一课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不敢吃螺蛳,就连猪肉我都不敢碰,就因为他把血吸虫、猪肉绦虫讲得细致入微、活灵活现。光是凭他讲青春发育、生理现象、生殖器构造、胚胎、繁殖等知识的认真劲儿,就够我们受用的了。作为女生,初二有的来过月经了,有的还没来过,却都要在全班男生面前赤裸裸地面对。更何况还有生殖器构造、胚胎发育、繁殖。他在讲台上笑眯眯地讲,我们在下面听得都要羞死了。
  男生看我们的眼光不一样了。
  我们看男生,还是老样子,只是脖子多了喉结,嗓音某一天突然就发不出以前的声音了。
  学完生物,就要参加生物会考。我们还没会考,他就突然消失,班主任也没跟我们说他去哪了。后来偶然听人说,他孩子带他去柳州看病了。
  再见他是几个月以后,头发全白了。在操场上远远看见我,就走过来,笑眯眯地说:“你是不是神经病啊,柳州有个精神病院,你要不要去啊……”
  果真是病了。
  这样突然离开的老师,还有很多。
  四
  由于成绩好,我经常騙得班主任批假放我出铁门。我多数时候请假是因为发烧出去打针,有时却只是闷得慌,非得出去晃荡晃荡不可。请假时我都提前练习好一阵咳嗽,演得脸不红心不跳的。
  桐岭镇的公路两边交错几条街巷,杂货铺、米粉铺、包子铺、草帽铺、鞋店、衣服店、鸡鸭行、菜市……琳琅满目,五花八门。我闲逛一阵,吃一碗粉,买一斤果子,享受完了,就朝油行边的书店走去。
  那是个十来平米的书店,以教辅书为主,但也有一些我爱看的书籍,《红楼梦》《金瓶梅》《水浒传》 《聊斋志异》 《薛丁山征西》《射雕英雄传》《血鹦鹉》等,还有《知音》《读者》《意林》等旧刊。书店老板是个中年婆娘,每次我走的时候都会买上一本书,所以她不介意我在书店一待就半天。像《金瓶梅》这种大部头不是一下子就能看完的,我买回去偷偷在宿舍和教室看。初三了,语文测试偶尔涉及古典名著,参考答案都会说潘金莲是恶妇荡妇,我偷偷看的书却让我觉得她可怜,真的,我不知哪来的那种悟性,书里说潘金莲是黄河决堤的灾民,流落时只是几岁的女孩,被有钱人买去做丫鬟,做得一手好针线,长成姑娘了却因太漂亮被嫉妒、报复,最后被主家卖给武大郎做媳妇。潘金莲从小做梦的如意郎君都是文雅书生,骤然嫁了武大郎,虽委屈,倒也安心过日子,帮武大郎做烧饼卖钱。武松打虎回来探亲,潘金莲喜欢上这个英武的弟弟,可是武松不领情。武松走了,本来潘金莲的日子还可以平静下去,可是风吹起了门帘,照见一个白面官人,就是西门庆,看那模样不是日思夜想着要嫁的人吗?潘金莲再也不能平静了,就有了后来的故事。这是她的命,她的孽,她的抗争。和包法利夫人一样可怜。可是我不能对语文老师说,也不能对同学说,意识里觉得有这种思想应当羞愧。   书店外有个戏台子,破败不堪了,镇上的戏班子偶尔会在台上搭戏,我要是碰上了,就买上一包零食站在台下看上一会儿。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地唱什么,我听得不甚明白,光是觉得他们穿的戏服好看,画的戏妆好玩。和我一起看的,都是镇上的老头老太太们,除我一个没什么年轻人。老头老太太们对我很好,问这问那的,还给我糖果吃。没演上几出戏太阳就西斜了,有时戏唱到一半,看天色晚了就不唱了,演员们卸妆回家,老头老太太们也弯着腰弓着背回家,我则在米粉店再吃上一碗粉,毫无悔悟地回学校。这一次出来,打够了支撑一月安心读书的鸡血。
  有一次我在桐岭大街上晃荡,买了一瓶六神花露水。
  我在一个杂货铺闲看,被蚊子叮了。老板娘拿出一个绿色的瓶子说:“擦了花露水蚊子就不咬了,洗澡时滴两滴到水里,皮肤还很香,要一瓶?”
  夏天到来了,蚊子多得很,我就买了。打了热水提到澡堂,要等两个同学洗好才轮到我。我拿出花露水瓶,滴几滴进桶里。盖瓶盖时不小心手滑,瓶子落到地上,摔坏了。有半边瓶子残留着花露水,我觉得可惜,捡起来倒了很多进自己桶里,又怕放太多把自己洗坏了,就扭头问旁边的女生:“花露水,给你要不要?”对方回一句:“神经病。”没理我。
  我又看另一个女生,她已经洗得差不多了。我发了发狠,就把剩下的花露水全都倒进自己桶里。那一天,洗澡水凉丝丝的,有清凉油的感觉。
  我以为那种清凉的感觉过一会就没了,可是整个晚上皮肤都是凉丝丝的,好爽!
  由于那句“神经病”,我记住了那个女生,还记住了那个在洗澡的女生,因为我注意到她俩总是一块行动。
  说来也是奇怪,没说过话的,平日里路遇十几回也跟没见过似的,一旦记住一点印象,总觉得在学校里到哪都能碰上。跑出宿舍下楼吃早餐,碰上了。跑去吃午饭,碰上了。跑去吃晚饭,碰上了。跑去打水洗澡,还是碰上了。碰上了就尴尬地笑一笑说,吃饭啊,洗澡啊。
  有一天傍晚放学,恰好是月休一次的周末,关了一个月的学生都可以回家。收假回来,同学们都在谈论玉米地里的惨叫,一个女生在回家路上被坏人拖进玉米地,糟蹋了。学校召开紧急安全教育大会,从此不再在傍晚让住得远的学生回家。
  那以后我碰到那个说我“神经病”的总是一个人忧心忡忡地走路,她的同伴再也没有出现,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不幸的女生。
  有一次我放学,在桐岭大街买了一对鸽子。鸽子笼摆在鸡行那里,我路过时鸽子冲我咕咕咕地叫,白羽毛,红爪子,尖嘴儿粉嫩粉嫩的。我忍不住蹲下来逗弄它们,老板娘就一个劲地怂恿我买:“很好养的,能吃玉米粒、谷子,在楼顶搭个窝就行。”家里盖楼房后,我也一直想养鸽子,就买了。
  鸽子花光我所有的钱,没钱不能坐车,只好步行二十多公里路回家。路上我肩背书包,手提着鸽子笼,鸽子在笼子里乖乖地待着,时不时眼睛警惕地看看路,发出咕咕咕的声音,我边哼着歌儿边在路边拔一根草拨弄它们的羽毛。
  走过田台村,是一大片田野,禾苗还没抽穗,田埂满是青草。我遇到个在田埂放牛的傻子。我走过他时,他冲我喊:“放学了!”我害怕,不理他。他又喊:“放学了!”
  他真的是个傻子。脖子是歪的,嘴巴也是歪的,下巴淌着口水。
  我始终不理他。他在后面扬起牛鞭骂我,捡起石头砸我。我奔命地往前跑,鸽子咕咕咕地叫着,羽毛惊慌地扑打着。
  远远甩开他后,我转进山路,太阳偏到山头了,周围寂静得看不见一个人影。我怕遇到坏人,祈祷着不要遇到坏人,壮胆唱起歌,唱着唱着,哑掉了,怕歌声引来坏人。
  我又撒开腿拼命往前跑。跑啊,跑啊,终于看到人了,是个大叔在田里拔草。
  慌得又要往前跑,突然看到田里还有女人在拔草。
  有女人就不用怕了。安全大会上老师说的。
  我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终于可以正常走路了。
  妈妈看见鸽子说:“买这东西干什么,白吃东西,也没人有空理它。”
  我说:“很好养的,能吃玉米粒、谷子,在楼顶搭个窝就行。”
  爸爸看见鸽子说:“买这东西做什么,吃坏粮食!”
  我说:“很好养的,能吃玉米粒、谷子,在楼顶搭个窝就行。”
  周日下午要回学校前,我让妈妈给我保證一定要帮我喂鸽子。妈妈说:“行,放心上学去吧!”
  我第二次回家,鸽子已被炖汤了。
  痛哭!
  五
  我小时候住在外婆家,那儿离桐岭镇有五六十公里,搬回父母住处不久,就寄宿在初中学校里了。实际上那时我观念中的“家”是外婆家,这曾一度让我父母担忧和失望。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因距离的关系回父母家的次数多了,意识就跟着改变,看来没有什么是时间做不到的。我有好几次省下伙食费,背着父母转两三趟中巴车到陇头湾看外公外婆,妈妈知道了总会说我几句。她说她的,我还是按我的心意行事。
  我不在陇头湾的日子,外公外婆就两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吃饭,后来是外婆一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吃饭。偶尔去看他们,总想给他们买点东西带过去,可是在大街上转来转去都不知道买什么,于是什么都没有买。过了几年,我在柳州市里念高三,终于给外婆买了顶毛线帽,给外公买了一双毛线手套。我高高兴兴地带回家,准备过年时带去给外公外婆,弟弟说漏嘴告诉我,外公死了。我怔住了,偷偷哭了好久。晚上爸妈回来跟我说,瞒着我是怕影响我学习和考试。第二天我哭着跑回学校住几天才回家。
  那时我才明白,我什么也给不了亲人,面对时间,我什么也做不了。
  秋天某一天,我从陇头湾辗转带回一麻袋的柿子,分给全班同学吃。我和L吃得太多了,吃坏了肚子,两个人不得不请假去桐岭镇医院输液。当天回来,听说班里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男生里成绩最好的W发动全班同学联名上书学校领导,要求寒假不补课。我听了着实佩服他的勇气,又感到这注定是徒劳。很快“起事”以失败告终,班主任被领导严厉批评,W处境也岌岌可危。   上晚自习,W叫住我,求我跟他去见班主任。不知道他是咋想的,估计以为班主任平日里疼我,有我在他就没有事。我当时还在发烧,晕头晕脑跟着去了。去了我光是在旁边坐着不说话,他俩一直在那说,说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进去,脑袋嗡嗡地响。突然,W跪了下去,抱住班主任的膝盖哭。
  我惊呆了,头脑一片空白,仿佛做梦一般,之后发生什么我一点都没注意,满头满脑只剩下那跪着的形象。
  我经常想起这一幕,教育制度的弊端多么巨大,个人的反抗多么弱小。后来此君同我一样考上最好的高中,大学又在上海求学并定居上海,也算有为。这种有为是不是与当年能反抗的气魄有关呢?虽弱小,但毕竟包裹着一个敢发出声音的灵魂。
  那时,学校里有些事情是没道理可讲的。不是说人与人之间不讲道理,而是世道不讲道理。
  操场种着几棵龙眼,初秋时节结满沉甸甸的果子,我们一天要路过它们几十回,低头抬头都能看得见。我们的眼睛看得见龙眼的饱满,我们的舌头记得龙眼的甘甜,可是我们一颗也不敢摘,学校给我们发了禁令。但是学校会卖掉这些果子,卖得的钱用作教师聚餐。食堂也养着几头肥猪,用我们的剩饭喂养的,猪宰杀了我们一块肉也吃不到,去哪了呢?老师们隔段时间要聚餐,过年了要分腊肉。老师们清贫且辛苦,想来也是应该的。可是,我们还是想能分学生一些羹汤。
  同样没道理的还有犯纪律被处罚一事。寄宿学校什么时间该干什么都是有严格规定的,脱离轨道就是犯纪律。比如,晚睡时间你没睡,被查房和夜巡的人发现,就要记大过一次。
  说来也怪,H同学一次晚上十二点在篮球场给发小过生日,就被巡逻的抓住了,被处罚后一蹶不振。那天我和L也没好好睡觉,凌晨三四点还在学校角落里晃荡,却一点事也没有。第二天听说H被抓,惊讶不已,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中考结束后我到学校领录取通知书,路上碰到H,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故意绕路避开我。想他刚入初中时,那么意气风发,此番光景让人好生感慨。
  以后的同学聚会,我都没见过他。
  六
  睡觉铃声响起,值周领导、值日老师、大舍长会查房。领导、老师和大舍长核对完人数后,就会去学校各个角落搜寻,电筒嗖嗖嗖地到处照射。
  可是他们终究会去睡觉的,再有耐力的老师也不会熬过一点钟的,就连宿舍里的人也都睡熟了。这时我和L就偷偷地爬起来,到篮球场或者厕所楼顶玩耍。
  H因为十二点在操场给人过生日被抓,肯定不深谙此理,又或者,他们太贪恋睡觉了,只是想早点把生日礼办完就各自去睡,没想到十二点是最危险的时段。
  星空浩大,夜风清凉,整个校园睡去了,篮球场偏僻,保安根本不会来,没有人打扰我和L。
  实际上,我们在篮球场也干不了什么,说说话,跳跳台阶。双脚并拢,往上跳是五个阶梯,往下跳也是五个阶梯。
  犯纪律的兴奋充实我们的心,使得白天学习积攒的压力一下子消散。如果说一起扛过枪蹲过一个战壕的才是好兄弟,那么我也可以说一起犯过纪律的才是好同学。
  篮球场围墙边的树叶轻轻地摇着,沙沙的声息仿佛夜的呼吸。偶尔树林中传来一声鸟叫,粗哑的,应该是乌夜啼。
  跳累了,我们就坐在台阶上,看星空。猎户座看上去像老头在钓鱼,鱼竿垂向我们的头顶。北斗七星像勺子,很笨拙的勺子,日常生活中我根本没用过那种勺子。银河呢,淡淡地铺开,缓缓延伸着。牛郎织女是哪两颗呢,找最亮的星星,可是很多星星都很亮啊,终是认不出来,更别提什么大熊座、狮子座。
  估摸着那些烂仔的摩托车队快来了,我们就起身,跑过食堂、教学楼、操场、男生宿舍,来到厕所和澡堂。这是个两层高的楼,一楼是厕所,二楼是澡堂,左边是男,右边是女。
  要去到楼顶,只有通过男生那边的阶梯。夏天蚊虫浓密得像烟雾,在低处和角落翻滚鼓荡。
  我们站在女厕门口等十分钟,确定没有人进男厕,也没有人从男厕里出来,就跑到那边的楼梯,躬身爬上楼顶。楼顶不宽,可是下面就是大马路,视野贯通整条路。我们蹲下来等,不敢站着,容易被发现,也不敢坐下,楼面太脏。我们也不说话,有一次说话的教训是,楼下的男厕传出男生“有鬼啊”的叫声,引来了保安,幸好我们已在保安到来前偷偷跑下楼躲进了女厕。有惊无险,没被发现,保安责怪男生乱喊,就把他带走了。是啊,有谁会相信女生深夜上男厕楼顶,何况保安在楼顶用手电筒照来照去也没见个影儿。
  风不大时,下面男厕的异味就飘上来。可是没关系,摩托车的声音已经远远传来。
  车灯照亮马路,几辆摩托车呼啸而来,马达声呼呼呼——骑车的都是十几岁的青年,我妈平时口中的烂仔。
  车子一路呼啸,他们的嘴巴也一路喧哗呼啸,迅捷地来到我们脚下的大土路,又箭一般疾驰而过,消失在远处。多么优美的速度!多么放浪的青春!他们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只有两三分钟,他们传递给我们的只有无所顾忌的喧哗与骚动,对我们来说,却是盛大的表演。我们看见他们,他们看不见我们。
  骚动远远地消失了,夜晚回归沉寂,我们得到暂时的安慰。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啊!
  临近中考,很多课就变成自习课了,比如音乐课、体育课、绘画课。自习课多了,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得进书的,有时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我就跑去看艺術生在篮球场上素描课。我曾经苦恼过要不要当绘画艺考生,因为那是我能知道的我唯一的兴趣。我把想法对班主任和妈妈都说了,均遭反对。他们虽反对,我还是跑去看艺术生上绘画课。最后他们说服我的理由是,做艺术生要有很多钱才能继续上学。
  因为没什么课,班里座位也不再调换,最后半个学期,F总坐在我前面,她是初二时从市里转学回来的,平时住在学校,放假就住在镇上她大伯家里。她大伯是镇上开诊所的。
  自习课时,她一会儿扭头朝右憋着气狂笑,一会儿扭头朝左憋着气狂笑。实际上并没有人和她说话,也没有人回应她,她只是自个儿莫名其妙地狂笑。笑累了,她就转身朝后冲着我说话,也不管我听不听。   她说:“我出生刚一个月,我妈就把我丢到山上。没办法,生太多女儿,她不想要我。是我奶奶从山上把我抱回来的。”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情是笑的。没错,不是哭,是笑,眼睛还眯着。
  说完她又憋着气狂笑。
  我说:“喔,我有个妹妹,也是被送人了。”说完我继续做题,心却再也静不下来。
  下课后我问她:“我总是失眠多梦,睡不着时听你们讲梦话,睡醒了总清楚地记得梦到什么,你大伯可会治?”
  她说:“周末我带你去找他看看。”
  周末我们果真出铁门向着她大伯镇上的诊所而去。那时我一身黑衣,她全身白服,走在路上她打趣说活像黑白无常。
  在诊所,见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大伯,穿着白衣服,像白大褂,又不像白大褂。搬个板凳让我坐着,叫我伸出手来放在桌子上。
  我问:“做什么?”
  F笑着说:“你照着做就是了。”
  我疑惑地伸出手,大伯手指搭在我手上。
  哦,号脉呢!
  他号脉的当儿,我就想着武侠里悬丝诊脉的事,不知他会不会。
  号脉后他问了几句情况,给我开了药,我和F就回学校了。大伯也不留F吃饭,F也没从诊所回大伯的家。
  吃了药,我果然没有做梦,也没有失眠。
  可我却变得不安,总是做梦的人,突然不做梦了,也是受不了的。
  不安以后药效就不管用了,吃了还是做梦,不吃了也还是做梦。我又安心了。
  现在想来,他给我开的应该是镇静剂,或者安眠药。
  在最后备考的那段时间里,F总是莫名其妙地狂笑,而我却是莫名其妙地大哭。
  一次全班同學在唱《军中绿花》,我伏在课桌上哭,没来由地哭。
  还有一个月就中考了,临考前的最后一次回家,在家里的浴室洗澡,我也没来由地哭,放开了声音地哭,洗澡水哗哗地流着,泪水哗哗地流着,流在我的身体外,也流在我的身体里。
  伯父在外面喊:“哭什么?”
  我喊:“不要管,就是想哭。”
  过一会妈妈也在外面喊:“哭什么,发神经啊?”
  我喊:“别管我!”
  洗完哭完,老老实实上学去。
  还有半个月就中考,我和L跟着隔壁班的男生周末跑出铁门去爬山。
  还有五天就中考,我编个理由和班主任请假,跑到十公里外的一个初中待了三天,我的小学同学都在那个初中里。
  终于中考了。
  终于放榜了。
  终于发录取通知书了。
  我、L、W和M考上了地区高中,全省排前八的高中,我们整个县只有四十五个名额,我们学校考上七人,隔壁八班两人,补习班一人,我们班四人。F考上市重点,成为一匹黑马,看她平时成绩大家都以为她会考上县中而已。
  没有那些狂笑,不知道F会考得怎么样。没有那些大哭,我也不知道我会考得怎么样。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要稳扎稳打,有的人要仗剑直行,有的人要稀里糊涂,有的人要像我这样神经兮兮的,才能活得舒服。
  但愿每个人,都能舒舒服服。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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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光启 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自由”的年代与困难的诗歌——六十、七十年代出生的中国诗人论》《“现代汉诗”的发生:晚清至五四》《“现代汉诗”的眼光——谈论新诗的一种方法》、诗集《噢恰当》等。  2009年6—9月,为北美华人基督教学会 (Chinese Christian Scholars Association in North America) 该年度访问学者。2010—2011学年,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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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银梅 中国作协会员,宁夏作协会员,银川市文联专业作家。在《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大家》《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小说集两部、长篇小说一部(合著)。现居宁夏银川。  我帮忙带了三年孙子,他刚入幼儿园不久我便打算着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游。丈夫也同意,他说你辛苦了,去吧,约个闺蜜一块儿出去转转吧。于是在十一月中旬,我约了L女士报了一个往返七天的境外游,目的地就是泰国的斯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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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爷 本名覃展,1975年出生于广西大化县百马乡红水河畔,现于罗城县委工作。曾在《广西文学》《广西日报》《三月三》《北欧时报》等国内外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杂文、报告文学等一百多万字。著有作品集《本乡无事》。广西作家协会会员。  路从红水河畔踩出,斑驳成线,细细斜斜,八里九弯牵扯上山。在耸立的巅峰转了一圈,路被杂草淹没了。记忆中有一棵苍老的龙眼树,躯干弯得极有耐心,几乎成“n”形,叶子快要匍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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锄头挂在了墙上  母亲腾开的双手  扛着袋子进了城  玉米糁,面粉,土豆,红薯  豆子,小葱,香菜,包菜,豆角,馒头  还有拳头大的一块  肉  母亲一一将它们摊在餐桌上  接受着我的检阅  而我看见桌下躺着的那只空袋子時  心里竟莫名地疼起来  这多像一位产妇,刚刚走下了  产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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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慢悠悠,有时疾步而行  这个叫生活的怪物  忽陰忽晴,忽喜忽悲  让人难以捉摸  小时候,我倔强  总是用泪水来征服它,因为有了母亲  我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后来,我一个人和它周旋  时而长拳出击,时而弹腿跳跃  时而转身躲避,时而……  多少次,我被打得落花流水  江山也毁于一旦  所幸的是,至我华发丛生之时  仍咬着假牙的一根骨头,和生活  赤膊上阵  喊一声、跺几脚、拍拍胸膛  尽管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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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火燎似的在街道上走  突然听到有声音在喊我的名字  而且有人已经先我一步  高声应答  他就坐在墙角  阳光笼罩着他的悠闲  他伸手搓着肥硕肚皮上的污垢  嘿嘿地笑着  唇齿间射过来一束白光  他的牙齿还很白  看着他的闲适,我突然倍感親切  在这个世上  有人能替我享受着另一种清闲的生活  也算得上是一种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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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夜色尚还浓厚  父亲打开院门,前脚刚走出去  后脚跟着的,就是母亲  他们走的是同一条通往田野的路  迈过同一块石头和坑洼  他们又在同一块田里,侍奉着同一种  庄稼  他们烧的是同一把火  闻的是同一缕炊烟  饮的是同一瓢水  又在同一只破木桌上喝稀粥、就酸菜  是的,他們为同一件事喜欢和悲伤  为同一件事争吵  争吵的语气和表情,也是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了,他们中的一个  就像另一个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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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军 笔名楚些,1973年生,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河南省评协理事,《奔流》编委。出版有专著《多元叙事与中原写作》,散文集《城与乡》。曾获第二届杜甫文学奖。  人物散文的命名,来自题材方面的分类,可视为叙事散文的一个分支。这一类型的散文聚焦于人物性格或者命运的刻画,在艺术处理上,注重发掘对象身上的故事元素和经验元素,以此观照出独特的生命存在状态或者社会性投射的因素。就审美指向方面,因为涉及人和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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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禹 壮族,1971年生,毕业于广西民族大学。曾任中学老师、广播影视编导类教师,现为柳州市文联《柳韵》杂志编辑,柳州市作协副秘书长、市少年文学院副院长、市教育局《紫荆》杂志兼职副主编。在多家纸媒、网媒开设影评专栏(1996年至今);出版有文集《远离死亡的地方》。  鸟 鹏  他们像鸟一样飞来,又像鸟一样飞走了。  ——题记  “喏,这是我的电话,记得电我!”我坐在收银台前,正将一张粤语经典塞进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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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明理 生于1967年12月,广西宜州市北山镇人。现任职于宜州区大数据发展局。工作之余,坚持笔耕,作品有《见世面》《张副乡长开会》《丫变奶》《沉重的牌子》《千年胡杨旷世爱》《迟到的良知》《赌祸》《悲欢乌龟村》等。  乌龟山,形似乌龟。山下就是乌龟村了。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杂姓,也说不准哪年哪代开始立村,反正老皮斑驳的十人合抱的大樟树站在村头告诉人们,乌龟村的炊烟已经飘过了几百年。到底几百年,那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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