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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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西安集训,我是揣着憋屈去的。
  大学毕业就入伍提干,顶美的一件事儿,却从一个电话开始变质。A市支队干部科长老徐念讣告一般,告知我恐怕要被省总队分到H市,因为有领导的亲属要来A市。我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老徐声音缥缈,说省里历来尊重各市支队意见,谁招的人归谁用,这次却没按套路出牌。我不管什么套路,只知道我就要离开A市,离开爹娘,离开小布,被人从繁华的A市一脚蹬到了偏远的H市。简直是错投了猪胎。为这,胡政委在电话里大骂总队政治部:“就这么一块真材实料,还让你们这帮浑蛋给调了包!”经胡政委这么一闹,到H市这件事儿就算彻底敲定了。
  头去西安那天,我给胡政委打了电话,他说早晚能把你小子弄回来。我说权当这是一次磨炼。政委对我的回答非常满意,我也非常满意,能把这么憋屈的一件事说得如此豪迈,也就我这不要脸的了。挂了电话,又给H支队政治处方主任打过去。方主任夸赞我是他招过的最好的大学生,让我有些难为情。方主任说:“政委和支队长对你非常器重,责成你全面负责支队参训人员事宜,结业后直接安排机关工作。”我问支队有多少人员参训?方主任说:“还有吉强。”说完就不作声了。
  吉强的出场,极其震撼。四十多名新学员在省总队的大操场上列队完毕,整装待发,一个面容猥琐、身材瘦小的学员从角门急奔而来,大背包里不知装了什么乒乓作响,怀里一大卷卫生纸不慎脱手而飞,拉出一条绵延不断的白练,漫过领队谢干事的皮鞋,向远处滚去。这个学员闷头追纸,一头撞到谢干事腿上被弹了回去,捂着脑袋打了一个立正,大喊:“H支队吉强带病报到!”谢干事问:“什么病?”吉强又一捂肚子,拧起八字眉道:“拉肚子。”然后眉毛再往紧了一拧,大喊:“又有了!”扭头夹腿又向角门奔去。学员们笑惨了,谢干事脸青了,洁白的卫生纸愈滚愈远,两杠三星的干部处长笑眯眯地问:“这就是老柳外甥?”
  见过吉强,我便羞愧于自己的腼腆。绿皮火车一动,吉强就蹲到坚硬的座椅上撸脚趾,撸了一会儿放在鼻下嗅嗅,然后眯起眼说:“你不够意思。”语气比受气小媳妇还哀怨。
  “怎的?”我挺不待见吉强,特别得知他的舅舅是H支队政委,看他跟那些纨绔子弟称兄道弟后,我就对他更加不待见了。我想老子要是有个当政委的舅舅,也不会他妈的背井离乡。吉强不在乎我的态度,扁着嘴道:“人家大支队人多,咱这小支队就俩,势单力薄,得抱团。你倒好,跟着那帮孙子笑话我,还不给我送纸!”说完吉强不理我了,像个诗人似的看窗外。窗外啥也没有,只有黑的影子连着黑的影子,就像我的未来。装了一会儿诗人,吉强就装不动了,开始在车厢里流窜,找各支队茬子盘道,找漂亮女学员搭讪。忽然吉强甩着大袖跑回来对我说:“兄弟,我终于找到了真爱!她叫吉娜。”“你妹儿?”我诧异地问道。“靠!”吉强一翻白眼,转身又向女学员方向走去,像一只发情的公猴,动作忸怩。“吉衙内。”我在肚里骂。
  火车出了关,原本坐在硬座车厢里有说有笑的绿军装们就开始集体抱怨车速太慢。等看到第二个日出时,绿军装们都哑火了,一个声音幽幽道:“天亮晚了一小时。”大家就慢慢转头看看日头。车厢里能躺人的地方都满了,过了肃宁,我和吉强就耗上了,盼着对方腾出点地方。我们一瓶接一瓶拼“娃哈哈”,当我的膀胱硬得失去弹性时,我看到吉强的脸已经由黄转绿。就在胜利在望之时,吉强却憋出了一身臭汗,然后舒服地呻吟了一声。我不得欠起屁股去厕所,吉强顺势把头倒在我的座位上,打起响亮的呼噜,一副天塌下来也不醒来的架势,能让他起来的只有他不争气的肚子。过了渭南,我抱住吉强的头,把他一遍遍拉起,他又一遍遍倒下。我说别装了,吉娜看你来了。吉强“噌”地坐直,发现吉娜影子都没有,就讪讪道:“泻了三天,体虚。”
  西安北郊那所军校像个巨大的货场,四百多个大学生被各省总队倾倒在那里接受洗理。一个月过去,所有人都被操练得灰头土脸,像褪了毛的公鸡,耷拉着肩膀和眉毛梢,把火气憋在肚里。我和吉强同区队不同班,这倒让我高兴了许久。在我的班只有一个境遇跟我差不多的老乡叫雷子,同被挤对,同病相怜。有一些黄昏,吃过了晚饭,我会陪着雷子到操场东边荒弃的大水塔上,听他拉风琴。我们望向北方,默默无语。
  抵达西安的第三天,吉强特意跑到我班,告知我他的粪便已经成型。我说你他妈恶不恶心?吉强委屈地说:“你是负责人,我的健康情况当然要向你汇报。”说完扭头跑掉。雷子骂句:“二货。”吉强的肚子好了,我的肚子却坏了,先是腹泻,然后又是胃胀恶心,本已不好的心情便更加不好起来,愁绪满腔地担忧未来,搞得自卑空前、失落空前,想念远方的父母姐姐和小布。上周小布打来电话,说她爸爸断言我们成不了,正在安排她相亲。小布在电话另一边情绪低落。我似乎看到她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泪水,那泪水把我心里的那一小块仇恨浇灌得更加稠密。
  小布的电话让我忧心忡忡,她一遍遍地问:“你会变吗?”我问她:“你会变吗?”我开始怀疑一切,训练时一走神,就做错了动作,不是正步出腿慢了半拍,就是跑步立定多出一步。教官大骂,好像没有骂在我的身上,只是让我感到一丝轻浅的快感。谬误如病毒,整个班的训练都受到了影响。教官猛喊:“表情自然!”大家努力“自然”,结果搞得更加不自然,像哭泣的蒙娜丽莎,纠结到惨烈。我伤心极了,感觉大家站在那里像林立的器官,被各种突如其来的吆喝刺激得萎靡不振。
  区队长非常担忧月底的汇操,亲自送来绿豆汤给学员解暑气,还善解人意地说,这是同志们不适应陕西的气候,也不大适应军队的节奏啊。在接下来的演讲时段里,区队长在吸溜吸溜喝绿豆汤的伴奏中,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他的高见。他说:“这个世界的美大多体现在曲线上,但是额们军人的美要体现在直与方上!一切线条都是直线,一切拐角都是方的,就会产生无穷的力量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这些曾经萎靡的学员无论从饭堂回到宿舍,从宿舍去到厕所,还是从厕所返回到操场,只要超过了两人,就要排成列,走直线,拐直角。
  我们走着直线,拐着直角,进入了11月。整个校园因这草木凋谢而变得视野开阔,地面的积水也因为天气的寒冷而清澈纯凝,懒得一动,只有在微风乍起时皱一皱眉头。然而在这萧索的日子里,我却猛然发现水池边的垂柳仍绿,球场边的丛木仍绿。丛木叶子很厚实,绿是墨绿,柳树叶子也不很单薄,狭长的一笔,绿是黄绿。落尽的多是梧桐叶,又大又薄,手掌一样大,纸一样薄,经不住气温骤下就枯萎了……之后很长时间,小布没有来信。随着这天气转凉,我和雷子对吉强这个老乡的态度也都冷淡到了极点。这三个多月,吉强有事没事就要跑到我们宿舍,讲些冷到打战的笑话,拉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我只有在吉强出糗的时候才会开怀一笑。吉强对116寝的骚扰频率很固定,早中晚各一次。他还会把小布的来信第一时间交给我,顺便敲诈一瓶酸奶。他也常跟着我到大水塔上听雷子拉风琴,然后再干些破坏艺术氛围的事儿。这是迄今为止我发现他唯一擅长的事。   吉强这三个月还学会了抽烟。室外厕所是军校烟鬼们的天堂。在午饭后或操课的间歇,我常看到吉强和一群公子哥们在那里吞云吐雾。这些公子哥们便宜烟是绝对不抽的,软中华硬玉溪是标配,抽十几块钱的烟掉份儿。那种烟是庶民的口头福,他们会自动识别相同档位的战友聚在一起默默地抽。简陋的厕所承载不住一百多口烟囱的狂欢,从狭小的窗孔和砖墙裂缝吐出汩汩的灰色烟雾。奢华的烟雾遮住了人的视线,浓烈辛辣的烟味完全遮蔽了厕所的气味。除了遮蔽气味,我再也找不出香烟的一点好处。
  小布却鼓励我抽烟,她说男人身上要有烟草的味道。“抽十块钱一包的?”小布不懂,点点头。我心里烦躁。“你鼓动我拿半个月工资抽烟,却不赞成给我妈买个好点的助听器?”小布说电脑编程的五千多,为啥不先买个一般的应付一下,等条件好了再换?我说便宜的伤耳朵。小布“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念书那阵我只抽三块来钱的花苑,一天一包,现在自己挣钱反要算一算。按照军校这行情,最差也得十块起步,一个月就得三百大洋,这还没算散烟。人家说:“来一根!”小手一抖,一个月五百挡不住。咱挣多少钱呢?2000年,一毕业就拿一千多块钱的工资,谁听了都咋舌。这么高的工资,吸烟干掉一半,像话吗?又不是冬虫夏草。我是铁了心把烟戒掉,但我没把这事儿告诉小布。鉴于小布的态度,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这三个月,心情依旧沉郁,胃肠依旧紊乱,我决定看一次外诊。教导员不大高兴,说上午有课,我只好拿出揉成一团的队长签字,教导员更加不悦,说队长签了字,还找我干什么?“屁话,谁叫你是值班首长!”这句话当然属于内心读白。我又问几点销假?教导员已扭过头去看电视,十几秒钟后甩过来一句:“十二点之前回来!”“四个小时哪够呀。”“看什么病?还不够!”我很想像吉强那样捂住肚子、拧紧眉毛,再争取个把小时。可是我对自己的演技实在不够自信。
  出了队部,换了一身行头,军容严整地走出营区。尽管时间紧迫,但在呼吸到了外面自由的空气后,我还是由衷地愉快起来。天很蓝,很开阔,像心情一样。九点赶到西安医大二院,此时的消化内科门诊已如缀满工蜂的蜂巢。解完手的高个子女医生一走近门诊室,患者们便嗡嗡嘤嘤地向两旁渐次散开,如群蜂恭迎蜂王的回归。医生路过我的身边时,特地看了一眼我的着装,然后问我怎么了?她离我太近,我看到她脸上的皱纹与雀斑,还有呼吸的气味。这个四十岁不到的女医生既不漂亮,皮肤也不好,还戴着老式的金丝边眼镜。但我当时多么想伸出双手,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她边向里走边示意我跟上来。一进诊室,她便拿出笔让我在一个簿子上登记。我在职业那一栏端正地写上“军人”。我说我姐姐就是医生。女医生笑了笑,开了化验单,验肝功。但我吃了早饭,她便说肝的可能性不大,多半是消化上来的,便开了两样药。一划价,二百多。我没买药,直接走出医院。在大门口的IC电话亭里给姐姐各打了一个漫长的电话。我走了四家药店也没买到姐姐推荐的“普瑞博思”,只好买了吗丁啉和诺氟沙星,又到“世纪金花”边上的小超市买了一盒开胃山楂。
  十一点就要往回返,十八路比牛车还慢,到了经济开发区站,我跳下车往回跑,制式皮鞋拍击路面噼啪作响,脚跟大概已被磨出血泡。没给小布打电话有些遗憾,可是心底里却有一丝轻松。我不知小布是否动摇过,她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我在这里有多想念她,或许她压根也不像我一厢情愿认为的那样爱我。这样一想,我就伤心起来,伤心到头就骂自己一句“狼心狗肺”。
  军校的围墙展在视野里,心情马上狭促起来。满头大汗地进了队部,敬礼,“销假。”队长回来了,背对着门,也背对着我,正伏在桌子上写东西。旁边是一个学员和一个着便装的人。教导员在对面皱着眉头看到我,扬扬脸让我出去。回到寝室,准备午休的室友比饿了三天的狗仔都惨,摇头扭臀地围拢上来,扒着看我的塑料袋里装了些什么,眼里充满了新奇。我给他们吃“开胃山楂”,他们各叼了一片,唠唠叨叨走开。下午“爆炸”课,吉强特意串座到我身边,问我入伙不?我说往后抢女人斗殴这种事别找我。吉强明显有些失望,沉默了半晌,说那你也小心,对方最近肯定有大动作。
  我没想到这个大动作因我而提前。事发那天,刚下过小雨,我和班里几个人排成一列从操场向厕所进发。路面上积了一洼洼的雨水,我们只好不停地走直线,拐直角,再走直线……这种走法实在愚蠢,但是却走得开开心心。胡江用四川口音说:“我们正在用行动,把一种荒谬放大到极致,这是对荒谬最有力的抨击。”胡江讲话时神情极其肃穆,目视着远方。雷子马上应和道:“小平同志说的是。”我们笑得走不成直线。还有二十多米,我们索性撒了欢向厕所冲去……
  这所军校始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格局比较老旧,在大操场的西北角有一排小平房,小卖部和理发室都在那里。小卖部里的货品奇贵,理发室终年只剪劳改头。在小卖部和理发室的前边有一片林子,种着高大的梧桐,梧桐深处是一间砖瓦结构的厕所,因年久失修,墙体开裂,水泥剥落。这座厕所只有一个门,只接待一种人。就算允许女人使用,恐怕也没有哪个女学员敢到这么幽深的去处解手,她们只会叽叽喳喳结伴回到宿舍楼完成代谢。所以,这里是男人的世界,烟鬼的天堂,也是各种是非的集散地。
  像这种训练的间歇,厕所里面必然挤满过烟瘾的人,就连厕所的入口处也布满了人,他们一根接一根地吸,直到集合的哨音即将吹响。如果是在平时,我总是不得不侧着身,一点一点挤进去,同时还要防备被烟头烫伤。可是那一天,我和雷子他们是撒了欢进去的。我刚一冲进去,就被扯了出来。
  “你他妈瞎,把别人烟撞掉了,屁也不放一个?”骂人的是一个精瘦的男生,小脸像剃过似的没有一丝多余的肉。这么独特的脸往往令人过目不忘,更何况这是一张有背景的脸。到了这所军校,听到太多关于背景的故事,而这个人的故事最精彩。他的河北老乡,我的同寝战友李勇不止一次向我渲染这个人背后的神秘力量,最后带着一股酸辣粉的味道对我说:“我这个老乡的背景,简直是一片血红,一百贴苏菲都捂不住。”我现在盯着眼前这张惨白的脸,却怎么也联系不到那片血红,我只能确认自己此刻开始变得血红,我要不断努力地把涌上头顶的血液往下压。那血涌动得厉害,都快冲破天灵盖了,烧得我脸直发烫。我想起了小布,想起了我劳作的爹娘,想起因为打架被开除革命队伍后,身边失落的眼神和叹息,涌动着的血液一下子就冷了,静了,沉下去了。教官说我是他所见过的出腿最快的学员,我在自己的脑袋里演练了至少二十种放倒这货的方法,然后咧开嘴笑了。   雷子以为我吓傻了,一捅我胳膊,问:“干他不?”李勇慌忙上前一步打圆场,说一边是他的老乡,一边是他的室友,都是他的兄弟,给个面,散了吧。“血红背景”没吭声,他在用眼角看我,像看一只蚂蚱,一只蚂蚁那样。他的身边聚集起了人,摆出一副随时开战的样子。我的身边可就厉害惨了。胡江那小子从钻进厕所就再没出现,我都怀疑他已经潜伏到便池里了。一旦动起手来,李勇这个自诩“早产儿”的河北学员一定比瑞士还要中立。至于跃跃欲试的雷子,在被李勇耳语几句之后也开始打蔫。一看这架势我就踏实了,笑得也更灿烂了。我说对,我就他妈瞎了,您这有背景的总不至于跟个小老百姓过不去吧?“血红背景”点点头,说行,认怂就行,我还以为辽沈大地人才济济都他妈是硬茬呢,滚吧!
  “你叫谁滚呢?”一个无比熟悉的东北腔从厕所深处传来,吉强瘦削的身影从缭绕的烟雾间走出,动作极其潇洒,但这些动作出现在吉强身上就显得十二分滑稽。吉强这一嗓子,把所有注意力都吸引过来。我多少有些吃惊,问他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吉强看到我吃惊,显得有些得意。刚认识吉强时,只觉得这个家伙猥琐,到了军校几个月才发现他的好斗,只要有这货在,这麻烦都不带落地的。我是那么讨厌麻烦,顺带也讨厌一切带给我麻烦的人。我说:“这事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我只想顺顺当当结业,不想惹事。”吉强一瞪眼,“靠,咱俩可是一个战壕的,敢欺负你就是不给我面儿!”然后冲“血红背景”道:“我兄弟是韩信,能忍胯下辱,我没那么高修养。”说完,哈腰从地上拾起那根撞掉的烟,吹了吹,举到“血红背景”眼前,说烟掉了吹吹就干净了,现在我让你把它放嘴里抽了……
  吉强这话说得硬,“血红背景”他们都没法组织语言反驳,所以只好动手了。他们一哄而上,把吉强淹在中央,一看这些河北学员就是打架的老手,雷声大,雨点小,力量和落点都非常有分寸。一看打起来,李勇早就不见踪影,我和雷子一愣神的工夫战斗就结束了,因为操课集合哨已经吹响了,河北人一哄而散,露出坐在泥地里的吉强。吉强用两只手抱着脑袋摸来摸去,然后放在眼前看有没有血迹。不知哪个缺德的,竟把吉强捡起的那支烟插到他的嘴里。吉强一边吐着烟丝,一边哭丧着脸喊道:“奇耻大辱!奇耻大辱!”不得不说,经过军校这几个月的磨炼,吉强的身体素质已经今非昔比,整个战斗非常成功,因为吉强非但没被打死,而且面色也红润起来。吉强忽然看到我,又摆出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说:“你他妈不够意思。”
  大水塔上面,秋风有了硬度。秋风变成刀子的时候,我们就该回家了。雷子这次没有拉风琴,他很悲伤地凝望远方。他已确定跟女朋友分了手。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们就从晚饭后坐到天黑下来。天黑得早了,日落的美景欣赏不了多久。
  我已经做好了打算,一回家就着手调动事宜,我要不惜代价,为小布,为父母,为自己。H市我是一刻钟也不想待,H市的人我是一个也不想见。不知为何,我竟并不多么仇恨顶替我的那个人,也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从那天开始,从干部科长老徐的电话开始,这个世界的颜色发生了改变。我把那个电话想象成一把冰冷的刀,用它把我的生活切成两段,我不允许前一段的记忆与我现在的生活藕断丝连。这把刀也把我的爱情切成了两段。
  一天的训练,跑了六十多圈,每圈四百米。真不愧“西安跑校”的美誉。跑了步,还要做十几遍的擒敌拳,一百个俯卧撑,休息时坐在水泥地上和湿漉漉的草地上。这几天中午都是吃臊子面,碗底有老鼠屎。早餐吃的馒头和粥,李勇扔掉半个馒头被队长发现,被强迫从剩饭桶里捡出来吃下。这几天我的头不晕或者说晕得不那么严重了,但是却恶心得要命,拉了肚子,昨晚半夜拉了两回,是稀水,今天早晨和中午又拉了两回,还是水,打嗝,嗝里有腐味。看队医,队医说没什么,于是我接着训练。的确没什么,因为我还没有倒下。医生说不用开药,我也不想开药,我也不想看外诊,我没多少钱了。
  这些天吉强找我只有两件事,一是借钱,二是打架。这两件事我都满足不了他,他就一直像个小媳妇似的缠着我。久缠无果,他也不跟我借钱了,只想拉我入伙打架。这回吉强吃亏吃得惨了,他要坚决地找回场子。我说就差俩月回家了,你让我跟你打架?你捅娄子了有牛逼舅舅给你撑着,我打架了就得滚回家。吉强说我舅就是你舅。我说滚犊子,咱能消停点不?别把我这事儿闹大行不?吉强忽然很严肃地说:“现在已经不是你个人私事了,而是关系到我们辽老大江湖地位的大事!就算你不撞那孙子,他也早晚找茬跟咱们干一场,辽宁河北早晚有大动作。”“打住!”一看吉强又要飙演技我就受不了,我说:“你俩不就是为了抢吉娜那丫蛋吗?人家都跟仇队长处对象了,你跟耍猴似的瞎蹦跶啥?”
  听我这么戳短,吉强脸上也挂不住了,一屁股坐台阶上,说:“对,我就是为吉娜。这事说到底还是我连累了你,这回你更摘清了。”接着他又道:“其实人我也找齐了,不差你一个,就要你个痛快话,入不入伙?”“你都不差我了,还找我干屁。”“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把不把我当兄弟。你跟雷子天天出双入对,你出事了他冲上去没?是他妈我冲上去的。我把你当兄弟,我就想知道我当兄弟的人,把没把我当兄弟!”
  “你他妈才出双入对!”我也一屁股坐到台阶上。台阶前面是足球场,破败的草皮上升起雾气,与夜色接壤。我说吉强啊,你有个当政委的舅舅,我没有。我爹娘是平头百姓,你要跟我做兄弟,我够不着啊!你们抽好烟,打群架,泡漂亮妞,我玩不动。在你们来说玩似的东西,在我就是玩命你懂吗?
  吉强也冷静了,把头沉到裤裆里,发出的声音一股潮乎乎的味儿。他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跟你装了。你说你爹妈是平头百姓,好歹还算个城里人,我爹妈就是土里刨食儿的老农民,我家在大辽西最偏的农村,穷得叮当的。”吉强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他喋喋不休:“我小时候都没衣服穿,夏天得下河摸鱼改善伙食,所以才晒得黢老黑。也吃不着好东西,营养不良,个子也没抻起来。”“演得不错,挑重点。”一看吉强又要飙演技,我马上制止。
  吉强忽然把头从裤裆挺起来,吓我一跳。他说:“我舅可怜我,这几年上学都是他供的,工作也是他给安排的。我就发誓坚决不能给我舅丢份儿。谁都知道我是柳政委外甥,虽然只是个小支队的政委,但级别在那儿,我要让他们瞧得起我!”
  那天吉强说了很多话,比那天的雾都多,我都怀疑那些雾都是从他嘴里冒出来的。他说:“我知道你为啥不待见我,没必要,跟顶你那个人也没必要,心里别个劲,难受。在你眼里,H市就是个穷山沟,可在我眼里就跟天堂似的,谁都是奔着去更好的地方。之前谁也不认识谁,也没深仇大恨,你要有个政委舅舅,没准你还把别人顶了。那都是上辈人的事,不耽误咱这辈人做兄弟。”
  吉强那天还跟我说,就算我答应他入伙,他也不会让我去动手,他会把我摘得干干净净,他让我入伙,就是怕我以后在这拨战友里抬不起头。我笑了,问他还整大动作吗?他说不整了,看开了。吉强说我的事儿,是他舅讲给他的。临来西安之前,他舅交给他两项任务,一个是和我做成兄弟,另一个是让我把H支队当成家。我说:“兄弟,你完成得不错。”
  那天吉强竟斗胆给我讲了一个笑话,我忽然发现吉强讲笑话也不是那么难听。他说有个乡下小子投奔城里做官的舅舅,舅妈给他拿了一个橙子。乡下小子没见过橙子,既不好意思问,又怕人家笑话乡下人不讲卫生,就走到水池那把橙子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坐回沙发那里啃。橙子皮太他妈厚了,这小子摇头晃脑也啃不动,结果把舅舅全家都乐翻了。我也乐翻了,因为我知道那个小子一定是吉强。我只有在吉强出糗时才会开怀一笑。
  这一天,秋风终于变成了刀子,大家坐在宿舍扳着手指算归家的日子。大水塔的水泥墩子拔屁股,雷子只好在宿舍拉风琴。我坐在床上看小布的来信。信是用带香味儿的花纸写的,小布在信上说妈妈的助听器配好了,是电脑编程的,花了她半年的工资。看着信,我哭了,当泪水打透信纸的时候,我感到有处被割裂的伤口渐渐开始愈合。我想我该告诉小布戒烟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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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是指程度,也是在调解矛盾纠纷时调解人员应予以考虑的,包括支持或不支持当事人的要求,纠纷赔偿中的数额高低等问题。 “Degree” refers to the degree as well as 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