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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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浓云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我记得昨天还高过门口那棵白杨,今天感觉就快压到肩头了。冷风中除了清冷梅香,还有大雪将至的刀锋般的寒意。这种寒,不是一般的寒,是那种不留余地,不容商量,刻不容缓,一下子就能穿肌透骨的寒。我知道,这个冬天最早的一场雪马上就要到了。
  白杨树上还剩最后几片叶子,这几片叶子已经在风中摇晃了好久好久了,可就是不肯落下来,像留着一个希望,或揣着一个梦想,固执地将晨昏守候成永远。父亲吃完饭,总要在树下站一会儿,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衫,像凭空长出一对不怎么好看的翅膀。他半仰着头,对着阳光,脸色凝重。阳光下,他那曾经黑得像泼了墨的头上,白发细胞分裂一样迅速地在增多。他动作有些迟缓地掏出烟,点上,然后猛吸一口,也不吐,任那口烟从嘴角拉线一样飘出来,顺着风飘上树梢,在枝丫间任性地游荡。这时,父亲的脸就会飘出一丝笑,可這丝笑就像刚从苦水里捞出来,让人怎么看都觉得不舒服。
  我知道,他又想起了哥哥。
  哥哥离开家已经十年了,他是被父亲用马鞭打走的。哥哥走时十二岁。当时,我还不到两岁,对他连一丁点儿模糊的印象都没有。有时,我感觉他就像遗落在我心灵沙滩的一枚贝壳,只为了在梦中给我讲一段留白太多的传说罢了。现在,哥哥一定长成英俊的小伙子了。我能想象出,他一定是个善良、勇敢、豪气冲天,有着祖父一样强壮体魄又极可爱的男人。
  可是,这个完美无瑕的想象被父亲酒后的一句话给彻底打碎了。父亲晃动着他喝得膨胀了的脑袋,摇摇晃晃地指着门口那棵白杨,他说,你哥哥是从一个路过的外地人手里要来的,他不是你的亲哥哥,真的不是!我们没有必要去找他,是不是?是不是?他拍着树干一遍遍地问我。我没有回答他,感到身体被一把小刀从头到脚锋利地划过,留下一道带血的伤痕。我根本不相信他的醉话,甚至用憎恨的眼光看着他。他怎么可以说我哥哥是要的呢?他真是喝得太多了!我看着父亲没出息地抱着那棵白杨树大哭,冷冷地转身走了。
  造物就爱捉弄人。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才让自己相信,哥哥的确不是我的亲哥哥。当时,那个外地人一家拖着五个孩子,像个蹩脚的小型部队。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还在吃奶。哥哥是第三个孩子,正中间,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他瘦瘦弱弱,头发稀疏得像块不毛之地,穿着件打着补丁的旧棉袄,袖口脏得能照出人影。他躲在他母亲身后,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探出半个头,惊恐地看着父亲。父亲说,他一下子就被这孩子迷雾一样忧伤的眼神给抓住了。他对那对夫妇说,你们想要什么?只要是我家里有的,都给你们。当时,父亲和母亲已经结婚六年了,还没有孩子。母亲天生体质弱,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过山头。所以,父亲和母亲迫切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来了哥哥。父亲将家里准备过年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结果,那对夫妇什么也没要。做母亲的含着泪说,我们实在是养不起了。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们对孩子好就行。父亲伤感得落泪,他大声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当亲儿子养!声音重得能将地面砸出个大坑来。
  那天,天也是这般的阴沉,北风像染了色,冷得透着幽深的蓝。树上的枯树枝清脆地折断,一根接一根地往下掉。父亲脱下大衣,将哥哥包裹起来,抱在怀里。哥哥像只被遗弃的小猫,一动不动地任凭新主人摆布。他眼里的惊恐像打碎了的冰块,有棱有角,又寒冷又尖利。他听着风声,无可奈何地被命运牵着手,流放到一块陌生的土地上。
  父亲在路上就给哥哥起好了名字。他将哥哥抱回家,告诉他,苏玉,乖,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了。哥哥站在门口,两只小手背在身后,规规矩矩地站着,安静得像放在门口的一只板凳。母亲唤他,苏玉,乖,过来。他胆怯又无助地看着母亲,像一只走失的小狼崽。母亲将他搂在怀里,高兴得又哭又笑。她连夜给哥哥做了一身新棉衣,将他洗干净。
  从此,苏玉就在我家住了下来。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个小哑巴。他最喜欢门口那棵白杨,整天坐在树下听鸟叫,听虫鸣,听风在树梢嬉戏。父亲说,苏玉,走,上山了。苏玉就站起来,跟在父亲身后。母亲说,苏玉,吃饭了。苏玉就搬起小板凳,回到屋里,安安静静地吃饭。
  哥哥十二岁那年,發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当时,母亲正抱着一岁多的我站在屋檐下,她听见门前大路上,马蹄声像被放倒的一棵大树,呼啦啦地奔涌而来。果然,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匹马已经奔到了家门口。我们这里靠近草原,几乎家家养马,人人都是骑手。马上的哥哥衣衫后背破了个大洞,像只惊恐的眼睛看着母亲。母亲慌忙跑过去,问,苏玉,你怎么了?哥哥翻身下马,还没等他回答,又飞驰过来两匹马,马上一男一女,母亲都不认识。那个长得像个鬼一样的男人,怒不可遏地指着哥哥骂道,谁家养出的狗崽子,不学好,小小年纪就知道偷看女人。这时,父亲刚好走到门口,他手里习惯性地拿着马鞭,就像老人出门时要拄着根拐杖一样。父亲一听,脸色骤然变成紫红色。母亲本能地去护着哥哥,她紧张地问哥哥,是真的吗?苏玉,是真的吗?哥哥依然哑巴一样不说话,整个人也像风化了的柱子一动不动。母亲又转身对马上的一对儿男女说,这不可能啊?你们一定是搞错了。这绝对不可能!不可能的……母亲坚决又肯定地重复着这句话。这时,马上的那个女人突然哭了,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父亲的脸立刻由紫红色变成了铁青色。他突然抡起马鞭,“啪!啪!”两声,还没等母亲反应过来,哥哥后背的大洞立刻四分五裂,两条长长的鞭痕像断裂的悬崖一样触目惊心,殷红的血顺着脊背一滴滴流淌下来。瘦弱的母亲惊得忘了手中的我,她抱着我跌倒在地。
  我的哥哥苏玉,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像突然开口说话的石头人,朝着天空绝望地怒吼一声,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从此,杳无音信。
  我瘦弱的母亲受了沉重的打击,整整病了一个冬天。
  父亲从此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2
  秋天有多长,我的盼望就有多长。我一遍遍想象着大山外面的世界。我和父亲要翻过眼前这座大山,还要翻过大山外面的大山。我们大概要经过大王庄、柳树、沙甸、辛集、草滩……这些都是从父亲口中听来的名字,甚至还要经过许多他也不知道名字的地方。   晚饭前,父亲告诉我,明天就可以出发了。
  每年大雪封山之前,父亲都要出去找哥哥。他总是说,今年应该就能找到了吧?语气既肯定又否定,字和字之间总要停顿几秒,让人听起来又兴奋又伤感。他说的时候,脸隐在昏暗的灯光下,影子被无限放大到墙上,像一张大网将他自己给罩住了。他就在这张网中将手里的纸条看了又看。纸条上记着每家需要捎回来的东西,有剪刀、围巾、布匹、花生、香油,甚至还有顶针、头绳、皮筋之类的小东西。快过年了,这些东西看起来都能用得上。这些都是我帮他记下来的。有时,还会有几本书。写书的时候,我就特别兴奋,买回来,等主人看完了,我就可以借过来看。我从未出过远门,我所知道的天涯海角,都是从书上看到的。
  每次父亲骑着那匹白马离开家,我都盼着他能早点回来,盼着他身后带回一个小小少年。我想象中的哥哥,一直是他十二岁离家出走的样子,安静的,瘦弱的,眼神迷茫得像只断翅的蝴蝶。他最好的伙伴就是他走时骑走的那匹白马,也是现在这匹白马的妈妈,母子都是纯白色,雪一样的白。
  夏天的一天,花香浓得像漫天飞舞的晨雾,白杨树用浓密的叶子俯视着我们。父亲抚摸着树干说,今年冬天,我带你一起出去。当时,我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只蝉的幼虫费劲地从土里爬出来。听了父亲的话,我丢下蝉,一口气跑到山脚下。我站在一块高岗上,痴痴地望着远方。那个黄昏,美得让山河入梦。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放亮,我和父亲就出发了。母亲站在白杨树下痴痴地目送着我们,她不说话,眼睛亮得灼人,像藏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希望。父亲牵着白马,马背上是草料、水,还有我们的食物,两件大衣。父亲说,这些东西,一般在路上都能讨到或买到。可是,万一我们落在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总不能冻死饿死吧。
  半空中,飘着厚厚的浓云,地面泛着白霜。虽然还没到隆冬,但清晨的大地还是被冻得实实在在。走在上面,脚底下发着咯吱咯吱的响声。马蹄声清脆,听起来像落在玉盘上。远处大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像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一幅巨大的水墨丹青。
  约莫两三个小时后,熟悉的大山终于被我们远远甩在了身后,眼前是一大片平地,浓云似乎升高了一点,风在茅草尖上低旋,像忽远忽近的哨声。远处没有房屋,村庄还不知隐在何处。路上行人少得可怜,厚厚的帽子围巾,匆匆而过,让人看不出男女。
  爸爸,我们先去哪儿?我走累了,身上冒着汗,喘着粗气问。
  還不知道。父亲低声说。
  又走了几里路,父亲就开始打听了。他看见一个骑马的过来,远远地,他就站在路边招手,马跑得太快,差点撞到父亲,马上的人有些生气地问,干什么?
  老乡,打听个人。
  谁?说!来人是个急性子,马被他拉得原地转圈,吐着白气。
  叫苏玉,男的,二十二岁了。你想想,听没听说过?父亲的声音像刚刚被解冻,半硬半软的,有点像哭。
  没听说,去问问别人吧。说完,这个急性子就走了。
  接着,又过去几个骑马的,都是看不清面孔的男人,父亲将上面的话重复地问了几遍,所有的人都说没听说过。还有个人说,连姓苏的都没听说过。父亲看不出悲喜,他一个个地道谢。谢过后,我们就继续赶路。父亲牵着马,也不看我,步子不急不缓。我越来越迷茫,感到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
  快到中午了,路上好半天都见不着一个人影。我实在太累了,父亲让我骑在马背上,他说,你先吃点东西,我们多打听几个,说不定就会有知道的。我拿出父亲包在棉袄里的玉米饼。还好,还没硬成石头。我吃了一块玉米饼,又有了精神。我低头看着父亲的背影,感觉他好像小了好几圈。
  父亲是个内向的人,平时话不多。可我发现他出来后,就像换了个人。老乡,认不认识一个叫苏玉的男人?二十二岁了。老乡,有没有听说背上有两道鞭伤的男人?他叫苏玉,二十二岁了。老乡,听没听说过……他的声音从容不迫,还有些激动,像藏着无数个活蹦乱跳的心愿。
  父亲每次都说二十二岁了,我终于忍不住了,说,爸爸,人家怎么知道是二十二岁了,就不要一直重复了。父亲停下脚步,像在沉思,沉思过后,低声说,他就是二十二岁了。
  我知道,父亲是鼓了极大的勇气才说出“鞭伤”两个字的。平时,父亲从来不在家里说与马鞭有关的话。用到的时候,他就说,那个东西放哪儿了?去把那个东西帮我拿过来。
  父亲心疼马,也心疼我。让我骑几里路,就下来走几里路,让我和马轮流休息。他自己牵着马,像个马夫。我第一次出远门,感到很兴奋,拿根棍子不停地敲着路旁的小树,轻巧的咚咚声和更轻巧的回声混在一起,被风一吹,像两个正在窃窃私语的少年,寒冷而荒凉的路途一下子变得诗情画意起来。父亲始终闷声不吭,像背着个斗大的心事。
  下午的时候,大路上过来一辆马车,车上拉着半车东西。待他们走近,我才看清车上拉着个人。我和父亲围了过去,马车停下来,我看清车上是个少年,大概比我稍大一点。少年坐在被子里,被子鼓着个大包,像用什么东西给撑着。少年穿着厚厚的棉袄,头上戴顶厚棉帽,看起来不算太冷,只露出一双大而黑的眼睛,迷茫柔软地看着我们。
  赶车的跳下来,拉下圍巾,推了推帽子,我们这才看清是个女人。女人三十多岁,大眼睛,很瘦,脸色像风干的菜叶,好像从来没吃饱过。我和父亲都有些吃惊。虽然这地方女人赶车也算不得稀奇,但这荒郊野岭的,连风声都惊心动魄,她胆子可真够大的。
  你们这是去哪儿啊?父亲问。我看了他一眼,奇怪他为什么没问认不认识苏玉,二十二岁,男的……
  给孩子看腿。女人朝车上努努嘴,这孩子淘气,从树上往下跳,跌到一大堆枯树枝上,把腿骨给跌裂了缝。听说庆丰有个老医生,接骨接得好,我们也不知道路,打听了几个人,说是前面就到了,也不知对不对。女人一口气说完,叹息一声,一脸愁容。
  父亲盯着少年的脸,看得很仔细,他的脸没来由地一阵痉挛,手也像被开水给烫着了,一阵哆嗦。   应该是吧?应该是。父亲看着远方,又肯定又否定。我猜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每次出去找哥哥,走的都不是同一条路。这条路,父亲大概以前也没走过吧。
  这时,突然起风了。风过旷野,螺旋一样升升降降,天地间飞沙走石,迷茫成一片,凄厉杂乱的声音,像刀剑纵横的战场。
  女人用一个破棉袄包住男孩子的头,自己低着头抱着孩子的肩膀。父亲也站在男孩子身旁,弓着腰,用身体给他挡着风,好像他才是他的亲儿子。我很生气,一个人蹲下身,用手抱着头。我看到了父亲站在车旁的一只脚,他的旧棉鞋很快就会露出脚趾头了。我心里一阵快活。
  几分钟后,这阵风总算过去了,我们都变得灰头土脸。
  女人拍了拍身上的灰,说,我们要赶路了,村里医生说,不算严重,找个懂的捏一捏,把骨头捏正了,一百天就好了。她眉头舒展了些,右手扶着车帮,一用劲,灵巧地坐了上去,扬起马鞭就要赶路。
  等等!父亲及时叫住了她,用被风吹得有些沙哑的嗓音说,百里外有个医院,你们应该去那里看看,别耽误了孩子。孩子要紧,腿更要紧……父亲有些语无伦次,似乎腿比命更要紧。我看着他的脸,感觉他的话很像一个半生不熟的借口。
  我们没什么钱,能看好就行了。女人有些不好意思。
  我这里有,你们可以先用着。有了再还,再还……父亲好像突然起了善心,他躲闪着我的目光,开始解棉袄领口的扣子,我知道他的钱都藏在棉袄里。
  你们有马车,我们马车都没有。我连忙说。
  女人极聪明,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说,马车是借来的。我们不要你们的钱,我们还要赶路。
  我看见父亲的手已经伸进棉袄里了,很快他就会把那卷钱拿出来。他的手被寒风吹裂了无数个小口子,动作不太灵活。但他似乎很紧张,全然不顾满手针扎般的疼痛。
  你们拿去,不多。先给孩子看病,孩子要紧,腿更要紧……父亲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他把昨晚收的那点钱捏在手里,举到女人面前,声音软弱无力,似乎在乞求女人收下。
  那是别人买东西的钱。我慌忙滑下马,按住父亲的手,我感到他的手在微微地抖,像冻伤了的鸡爪子。
  我们也有一点点,你是知道的,都在里面。父亲不看我,固执地举着手。
  我哪里知道!如果真的知道,我一定会央求他给我买一本书回来。
  我们真的不要。谢谢你们。你们真是好人。女人的聲音被吹散在风里。她已经扬起了马鞭,一声脆响,马车飞快地远去了,留下一串烟尘,像一个不安的灵魂聚聚散散。父亲的眼神立刻被冰冻了,他的手里还捏着那卷钱,胳膊像受伤的翅膀垂了下来。
  我们是出来找哥哥的,不是来做好人的。我们哪里有钱做好人。我没好气地嘟囔着。
  父亲没有理我,也许他根本就没听见我的话。他牵过马,沿着没有尽头的小路一步步向前走去。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那种幸灾乐祸的感觉突然没了。我感到他很可怜。
  3
  下午已经过去了一半,黄昏很快就要漫上来。我们又走了几里路,竟然没有遇见一个人。风吹得像箭在弦上一样让人有种紧迫感。父亲终于停了下来,他给马喂了草料,又饮了半桶水。我又吃了一个玉米饼。玉米饼有些硬,我很想找个村子讨碗热水喝。父亲站在风中看着我和马在吃东西,他的脸是沧桑而悲壮的。
  我拿出一个玉米饼递给他。天快黑了,你也吃点。
  父亲摇了摇头,他有些心神不宁,全没了早晨出发时的镇定从容。
  终于看清前面的村庄了,它一定就是女人口中的庆丰吧。这是我所看到的大山以外的第一个村子。我很兴奋,觉得那里一定有很多新鲜好玩的东西。不知我们离家有多远了,背后的大山早已看不见,路上没什么风景,裸露的大地只剩几根茅草,看着哪里都一样。放眼望去,村庄后面隐隐约约露出大山的轮廓,远得像挂在天边。
  我又骑了一会儿马,我们终于来到通往村庄的路口。父亲看见一个男人走过来,他忙上前问道,这里是庆丰吧?
  男人木然地摇头,指着我们刚刚走过的小路,说,还要往前走,前面才是。
  是不是庆丰有什么打紧?我们是出来找哥哥的。我心里又有了气,我感到父亲越来越怪异了。
  自那个女人赶着马车走后,他就像被巫术给控制住了,呆头呆脑的。
  走,我们去庆丰!快!父亲精神一振,他飞快地系好食物袋子,将我扶上马,我们又踏上那条小路。我们快步走着,天马上就要黑了,天黑之前,我们总要找到一个村庄,找户人家借宿,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赶路。
  风声渐渐小了些,吹得疏密有致,舒缓自如,只是那柔中带刚的冷意依然钢针一样针针见血。
  父亲脚步如飞,我在马背上都能听见他沉重的喘息。远处大山模糊的轮廓在风中微微抖动着,像群正在奔跑的白象。浓云给山头扣了顶帽子,擦着山头滚来滚去,百川归海一样越积越多。
  大概半个小时后,我们到了庆丰。
  我发现所有村子都差不多,一样的寒冷,一样的萧条。偶有几只鸡在路上蹦来跳去,看起来比人精神得多。不时还会看见一两条流浪狗,瘦得皮包骨头,看见我们,也不叫,眼睛里透着事不关己的淡然。
  父親这次目标十分明确,他见人就问,会接骨的大夫家怎么走?人们指点得也很明确,我和父亲七拐八拐,很快就找到了大夫家。大夫家看起来气派得多,高大的门楼,门楼上雕刻着新鲜的图案,看不出是什么。门口站着几个闲聊的男人,都叼着旱烟,看见我们,其中一个问道,碰着哪儿了?大夫这会儿正好闲着。唉,这几天人可真多……父亲说,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赶着马车,他们走了?
  走了,刚刚走。另一个接口道,这会儿应该走出七八里地了。
  父亲呆愣着,脸白得像苍凉的月色。他牵着马,转过身,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步一挨地走了,游魂一样轻飘飘的。他竟然忘了找哥哥。他也许是饿了。他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暮色流水落花一样奔涌而来。   我说,爸爸,他们走了就走了,我们又不认识他们。
  他像你的哥哥。父亲似乎认命了,他恢复了正常脸色,你哥哥走时,就那么大,他的眼睛、头发、嘴巴,都和你哥哥一模一样。
  我终于明白了。我跳下马,勇敢地和父亲并肩走在一起。我想起以前,父亲每次找哥哥回来,都沦落得像个乞丐。不但钱花光了,人也瘦掉好几圈。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像哥哥的孩子啊。
  我们在这个叫庆丰的村子里转来转去,见人就重复一遍滚瓜烂熟的问话,再收获一个毫无希望的回答。最后,我们来到村东头最后一户人家。我走累了,脚步越来越轻,感到自己像飘在半空中的一根羽毛。我有些失望,感到这种寻找就像瞎猫在找死老鼠,碰上的几率实在是太小了。我说,爸爸,天快黑了,我们怎么办啊?父亲像被封住了嘴巴,脸上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他只简单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有人在叫,崔老大!崔老大!声音隔着墙头,还是大得惊人。我们这才看清墙根站着个老人。这个叫崔老大的老人扭头答,等一会儿,这里来了俩人。
  我和父亲走了过去。父亲走得很机械,像被人推着或押着在走。
  你找谁啊?崔老大问。
  父亲低着头看了会儿自己的脚尖,他的样子像失去了信心或受了什么委屈,他想了想,说,亲人,嗯,找一个亲人。声音也像被抽去了筋骨,空空洞洞的。
  那总得有个名字吧?没名没姓的,那可不好找。崔老大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脸被一大片白雾笼罩着,看起来就像蒙了一层薄膜。
  父亲又犹豫着,脸上是那种不忍提起或不忍看见的表情,腮边的肌肉像藏着个小虫子,隔几秒就抖动一下。眼睛也像突然落进了灰尘,不停地眨呀眨。最后,他终于说,是找一个,背上有鞭伤的男人,二十二岁了。
  是啊,父亲已经找了十年了,将哥哥从一个小小少年,找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了。
  我看见他那样,干脆地说,是找我哥哥,他叫苏玉。
  苏玉?你是说苏玉吗?崔老大脸上的薄膜被一阵风给吹没了,他又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指着面前的羊肠小路,说,刚刚走,他来我家讨水喝,我问他叫什么,他说叫苏玉。还说什么,苏州的苏,玉米的玉……
  我感到他这句话就像一把锤子,敲在了刚刚结冰的河面上,瞬间就破了个大洞。接着,整个河面连锁反应一样,咔嚓咔嚓碎成片片。我能感觉到父亲的身体在剧烈地抖动,他的牙齿都快抖掉了,他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小路,嘴巴里毫无秩序地重复着,苏州的苏,玉米的玉,苏州的苏,玉米的玉……
  你们千万别听他胡说,他老糊涂了。他的嘴就像在跑马,说的话狗都不相信。哪有什么苏玉,他刚刚还在墙根下抽烟,他抽了一下午,我眼睁睁看着的。墙头那边又传来声音,崔老大不知嘀咕了句什么,丢下我们走了。
  我大喊一声,还不快追!父亲听了,像被鞭子狠狠地抽了下,立刻从阴间还了阳。他将我一把抱上马,我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接着,他自己也轻松灵巧地跨上马。我家的白马像通人性一样,虽然累得摇摇晃晃,此刻,依然跑得四蹄生风。父亲拍着马屁股,快!快!快!马蹄起落,蹄声流水一样沿着小路远去了。我看见十二岁的哥哥从远方地平线奔跑过来,身影忽隐忽现,像夜晚丛林里出没的一只野兽。
  我们一口气追出去七八里才停下来,马儿累得大汗淋漓。天地茫茫,没有马蹄声,更没有一个人影。有的只是毫无征兆突然而至的狂风,将天和地卷在了一起。
  狂风过后,我们下了马,才发现马背上装食物和大衣的袋子都不见了。
  我心里一阵恐惧,看着一脸死灰的父亲,很想问他,爸爸,现在我们怎么办啊?可这句话在我嘴边跑了好几个来回,就是没有吐出来。
  浓云越来越低,越来越低,雪花终于飘落下来。仓皇四顾的暮色将我和父亲紧紧包裹起来。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我感到很冷很冷。父亲看了看四周,突然做出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他说,快!你先骑马回去。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不要拐弯,在雪下大之前,一定能赶到家。父亲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坚毅,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我快上马。
  风吹得更加肆意,整个天地尘封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罐子,我和父亲就站在罐子中间。我紧张地问,爸爸,你怎么办?
  你不用管我!十天之内,我一定能回到家。父亲几乎是咆哮着说。我第一次听见他那么大声地说话。他的样子很可怕。
  我感到自己突然间就长大了,天地变得越来越小,我像当年的哥哥一样,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我回头,看见父亲站在一块土坡上,土坡呈圆形,像个巨大的坟墓。
  而父亲,僵硬冰冷得像块墓碑。
  我眼前一阵模糊,父亲不见了,只剩下他落满雪花的白发,在半空中发着微弱的寒光。
  4
  老天似乎也动了真情,浓云帷幕一样一层层被拉开,我到家时,雪居然慢慢停了下来。
  已经是后半夜了,母亲还没有睡。她像以前每次父亲出门时一样,静静地坐在灯下,什么也不做,只是呆呆地静听着窗外的动静,眼神和跳跃的烛火无声地依偎着,明明暗暗,浮浮沉沉。
  母亲看见一身雪白的我,吃了一惊,你爸爸呢?
  他让我先回来,他十天之内就会回来。我没提路上发生的事,只是安慰她说,放心吧,他说十天一定回来,一定的!快睡吧。
  母亲像个听话的孩子,慢吞吞地去睡了。
  此后的十天,对母亲来说,长得像一生一世。她代替了父亲,每天站在白杨树下,站成了风中的一个幻想,也没盼来父亲的身影。
  已经十五天了,母亲说,我要出去找你爸爸和你哥哥。
  什么?我大吃一惊,母亲瘦得像片孤叶,似乎还残留着微颤的痕迹。她出去,简直是天方夜譚。我说,那不行,要去也是我去,你太瘦弱了。
  母亲笑了,这是打我记事起,母亲最开心的一个笑容。她说,别小瞧了我,当年我也是逃过荒的。从南到北,一路乞讨,吃的苦头数不胜数。我一定要去!
  母亲的话坚决得能开天辟地。我知道,母亲的决定是没有人能改变的。我说,那也是十天,十天后,你一定要回来。
  母亲答应着,好!
  母亲也是黎明时分走的。没有风,天地寂寞,像幅寥寥数笔的铅笔画。天空是深不見底的幽蓝,下弦月隐在一片清澈的薄云后。我看着母亲瘦弱的背影一点点变小,喉咙一阵酸涩,有泪落了下来。
  母亲走后,白杨树下的影子又换了,换成了我。我每天站在树下,盼着父亲、母亲、哥哥,盼着他们有一天,在我突然忘了自己是谁的时候,能够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站在我面前。
  邻居老阿婆每次见到我都问,你在看啥?我感觉心里有一肚子的话,可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是看着她,露出一个似是而非又有些夸张的笑,很开心的样子。
  月亮寂寞地挂在天上,夜空深邃得像一个读不懂的符号。十天早已过去了,可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回来。我好像看见他们隔着时空孤独地互望着,脆弱得像一声叹息。每个夜晚,我都会醒来几次,像母亲一样静听着窗外的动静,可是,天地像凝固了一样,连风声都似有若无。
  白杨树最后一片叶子也落了下来,光秃秃的枝丫依然有力地伸向苍穹。又下雪了,雪花像一个个飘零的梦想,让人有种绝处逢生的欣喜。我熟练地打点好简单的行囊,踏着黎明前薄如蝉翼的清冷梅香,一个人出发了。
  雪纷纷埋葬了远处那高过白杨树好几倍的宝塔。透过风雪,我看到了十二岁的哥哥,他正牵着一匹落满了雪花的白马,走到门口那棵白杨树下,动作轻柔地将马拴在树干上。他站在马旁边,用手拂掉落在马鬃上的雪。他的眼神清澈透明,像深秋的夜空,闪着万千星光。
  雪花连成了片,屏风一样将我和世界隔开了。风雪中,我听见父亲的声音,我一定能找到他!我还看见我瘦小的母亲,那样坚定地向前走着,像一朵昙花开在暗夜的尽头。
  我心里突然涌起说不出的激动,我甚至一遍遍地猜测着,谁会和谁先碰到呢?最好四个人能一块儿碰到,那也说不定。想到这里,我笑了,我觉得我们家发生的事情太好玩了,从小到大,我都没有遇到过这样好玩的事情。我就这样在漫天的雪花中笑啊笑,笑得满脸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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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讯息一:   李小姐你好,可否请问你曾住渝中市吗?因为我爸爸拜托我,找一个叫李云的作家,本名是李美云,但他只给我这些信息而已。如果你是本人,请你回复我;如果不是,也请你告知我一声,谢谢你。不好意思,打扰了。爸爸从来没有拜托过我任何事,我希望帮他找到李云作家。   讯息二:   我爸爸说,与李美云小姐是很久以前的老朋友。我爸爸近期搬家,无意间看到李小姐写给他的信,令他又想起这位好朋
似乎命中注定,我这辈子要跟文学结缘。   我出身于一个普通的矿工家庭,父亲是一个有着30多年煤矿生产经历的老工人,我的血管里流着矿工的血。作为一个矿工的后代,我在幼年就已接触到生活的艰辛,17岁那年,考学无望的我步了父亲的后尘,来到义马矿务局(现在的河南义煤集团)常村煤矿当了一名矿工。十七八岁,正是精力旺盛的年龄,繁重的井下劳动睡上一觉,立马就又生龙活虎。就像我在小说《涉世之初》(《短篇小说》20
他是我们村公认的最没有出息的男人,一身永远土灰不洗的衣服像是从身体里长出来一样。   这个男人每天蓬头垢面的样子便是对公认最好的诠释。他身体健全却拿着低保,“谷婆子”——这个带有蔑视的称谓对于这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从来没有给过尊严。   我对他的熟悉是从他经常用船在河上打鱼开始。我是个酷爱鱼的人,每当看到有人打鱼,内心难免会欢喜一阵儿,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欢快玩乐的日子。   奶奶说河里的鱼好吃,下
作者简介:  陶诗秀,机关退休职员,现居重庆。热爱文学,近年在《北方文学》《躬耕》《唐山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  一  下了公共汽车,沿着河堤走约十来分钟,就能抵达诺婶入住的老人安养中心。这处外观纯白的安养中心得天独厚,依山傍水,取森林之精华而建。大门口正前方有一座直径约十二公尺的喷泉池,放养着一群白天鵝,视觉上给访客一种相当隆重的欢迎。四、五公尺高的水花在水池中央迎风飞舞着,天鹅们仿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虽然,一生中和土地只有十几年的交集(十五岁初中毕业就在村卫生室、养殖场干活,十九岁入伍,四年后回乡做乡村医生,其间还担任过村干),但对于土地和守护着土地的庄稼人,却有着深深的恋情。   随着农村改革的深入,传统的“农耕”文化,在我们那个以移居而聚的圩区,正快速地退出了种植业的舞台,取而代之的则是小型农机的机械化作业。而作为“唐叔爷”这样比较守旧的农民,既短期无法适应而又舍
老韩是在把老田送进医院的第二个星期遇见小文的。小文一见到老韩就笑,好像早就认识他一样。老韩并不认识小文,却对她的笑特别有感触,因为他记起他一样爱笑的前妻了。老韩有些羞愧,他怎么在一个陌生的女人面前想起那个不再属于他的女人呢?于是他冲对方抱歉地笑了笑。  “这是你母亲?”  老韩的目光落到了小文身后的病床上,那张床前几天一直是空着的,现在多了一个戴氧气罩的老太太。  “不是。”  小文摇头的时候也在
劁猪的  老单是劁猪的。  老单劁猪有绝招。按三爷的话说,老单是“笑面虎”,劁猪“带杀气”。别个劁猪匠到猪圈抓猪仔,满圈猪仔乱窜,哀嚎一片。老单进了猪圈,小猪仔就腿打哆嗦,挤挤挨挨到墙角去。老单右手抓住猪后腿使劲儿一拎,半空中一顺,左手顺势一接,妥妥地放倒门板上。左腿压住猪脖颈,右脚踩住猪尾巴,右腿顶住猪臀和猪后腿,小猪仔就剩下哼哼的劲儿了。老单先给小猪搔痒,然后左手在猪仔裆下捏拿推挤,拿准时机,
1、  “你们不过就是我的一些产品而已,相当于工厂生产的螺丝钉。离开校门后用在什么地方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升官发财也好,沿街乞讨或是进了监狱也罢,和我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更不会让我负半点责任……现在也是一样,你们成绩再糟糕,闯的祸再多,我也不会少挣一分钱……”  班主任孙老师眯着眼睛耷拉着嘴角,站在讲台上用力地哗啦哗啦地翻弄着我们打着大大红叉子的卷子,胸脯起伏,手微微哆嗦起来,却一直没耽误她口沫横飞
1·  黄娅的那点秘密,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守着一个板栗蓬一样的秘密,是一种痛。  黄娅是黄思迢的女儿,不,黄娅的事情有点复杂,到目前为止,我还是搞不清黄娅到底是谁的女儿。  第一次见到黄娅是去年秋季刚开学的时候。她站在她妈妈米淑珍身后,丰满得像迫不及待要跳出枝头的水蜜桃,胸部高傲地挺立着,一看就是营养过剩了的。个子已经高出米淑珍一头了,皮肤不算白皙,五官都很端正,但表情生涩。一头染黄的长发瀑布般地
摘 要: 儒学的发展和私学的演进是历史性的统一,两者相互影响和助力,是中国古代思想史和教育史上的宝贵财富。从儒学于先秦时创立到经学在两汉兴起再到隋唐时式微以至宋代的重建和理学的兴起,儒学的发展极大地影响了私学的演进;从孔子私学到两汉精舍再到魏晋玄谈、隋唐禅修以至宋代书院,在儒学兴与衰的几个关键转折之处,私学起到了重要的助力作用。  关键词: 儒学 私学 先秦儒学 宋明理学 书院教育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