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江的“剧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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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闻黄宗江先生擅写剧本,兼写散文,不仅写而且演,中英文均能“脱口秀”。“九九艳阳天”的歌词也脍炙人口,就是很难得见到他写诗。非不能也,实不为也。最搞不懂的是,他不写诗,却偏偏整了个“剧诗”的名词出来,把剧本写得诗意盎然,却非诗人所能为。
  宗江先生自称出身于“卖艺人家”,掐头去尾正好剩下“艺人”两个字。他有个电影剧本是1998年4月25日老伴77岁生日写的,就叫《艺人》,很好看,很感人,也很诗意。
  情节是这样的:唱丑角儿的柳三朝年轻时与一位梅姓女子同台唱京剧,住在北京郊区的山上,收养了三个孤儿做徒弟,女徒弟取名柳小川,两个男徒弟一个取名梅小贵,另一个叫杨九郎。“文革”祸起,小贵和九郎被打跑了,小川跳楼摔残了双腿,梅女子气成了哑巴。“文革”过后,成了“柳爷爷”的柳三朝拄着龙头拐杖再上山来,认识了戏迷邮递员一嗓并收为徒弟,小川坐在轮椅里教小龙、小凤两个徒弟,成了“梅姥姥”的梅姓女子仍旧孤身住在山上。某日突然收到身在美国教京剧艺术的杨九郎的来信,说要带着洋媳妇铁镜回来,还说小贵在台湾也在教戏,小川因为着急见到小贵,谁知竟一气之下站了起来。杨九郎夫妻回来之后的某日,大家在湖广会馆演出京剧,柳三朝、小川、杨九郎、铁镜、小龙、小凤,还有一嗓都上了台,梅姥姥盛装坐在观众席。柳三朝下场后,盘腿坐在后台的大衣箱上,把龙头拐杖放在一边,坐化谢幕,与此同时梅姥姥在观众席也溘然长逝。结尾是小川坐飞机去寻小贵,仿佛云中漫步。
  情节不复杂,但时空跨度大。人物也简单,但个性都很生动。宗江先生的作品讲究“剧中有诗,诗中有剧”。他的剧以写人为主,人物就是主线,情节的安排是为塑造人物服务的。
  
  剧中人物的名字本身就暗含着诗意之美——
  “不在梅边在柳边”是《牡丹亭》里的唱词,主人公一位姓柳一位姓梅,可以想见当年对唱“游园惊梦”的场景。现实中人变成了鬼,鬼变成了人,人又变成了鬼,等到鬼再次变成人的时候,姻缘早已错过,只好一同到天上唱戏。
  一个叫小川,一个叫小贵,《武家坡》小川扮演王宝钏,小贵扮演薛平贵。小川等了小贵十八年,他们真的会寒窑相会,不改初衷吗?
  有杨九郎,有铁镜。杨家将“七狼八虎”之外还有个“流落番邦”的杨九郎,娶了个学中国文史并且热爱中国京剧的美国女学生,还把人家的英文名字“JaneTiren”翻译为“铁镜”,“儿失落番邦几多载,千拜万拜折不过儿的罪来,儿即携铁镜公主,不日回山探母!”《四郎探母》这出戏里铁镜公主为杨四郎盗令箭过关去探望佘老太君,这杨九郎探母可是连“番邦公主”都一并给带了回来。
  
  景物描写和情景交融处荡漾着诗意之美——
  “灯火渐稀,车行远郊,山峦在目。”
  “车驶过,老人回首,山峦起伏迎面。”
  “晓星残月,山道崎岖,旷无人烟……”
  “鸟啼如应。曙光拨云,东天泛红。”
  “近山顶,小平坝,荆篱茅舍,花树环绕。”
  “溪间流水。
  又一山头。
  又一茅舍。”
  “伊人如天女,舞云若带,冷暖色异,大地时序变幻。”
  “华枝春满。
  柳丝长拂。”
  这几段文字,这几番情景,变换而不凌乱,清新而不失凝重,使人如坠仙境梦中。宗江先生善于营造故事的背景,更善于用诗意的语言把这种背景描述得情韵悠然。
  
  情节发展与人物的言谈举止
  于不经意间流露出诗意之美——
  “入夜,茅屋内,油灯一盏。”
  “纸窗前,柳老与小川对坐,相泣。”
  “老妇喜从声来,迎出门去。”
  “二老惊望,互望,泪望。”
  “梅姥姥手攥电报,涕笑纵横,一个劲地拍打着电报,又拍打着一嗓,拍着拍着哭了起来,又笑了起来,又哭了起来,扶着桌椅板凳,扑向炕头,在神龛窝里,又捧出那张薛平贵与王宝钏的旧照,向一嗓比划着说:‘怎么这个就回不来?’”
  “老人蹒跚地走出门去,遥望云山,合掌而拜。”
  “来人渐近,渐近。小龙小凤奔向他们,接过行囊。柳老和小川难移步,痴立,痴望。”
  “剧场内人已散尽,只梅姥姥仍端坐轮椅内。
  一嗓奔来,只见梅姥姥了无生息,闭目合睛,仍笑容满面。”
  不浓不淡,酣畅淋漓。人被诗意化,实在而又空灵,在眼前在天边,有人情有仙气。
  
  唱词更是富于诗意之美——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
  “春草青青哪隐翠溪啊,老母叮咛结草衣……”
  “落花有意随流水……”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看,容颜不似彩楼前。”
  “寒窑哪有菱花镜?”
  “水盆里照。”
  “水盆里面照容颜,十八年老了王宝钏!”
  “说什么夫妻恩爱不浅,我与你可算得千里姻缘……”
  “一见驸马盟誓愿……盗来令箭你好过关!”
  “一见公主盗令箭……站在宫门叫小番!”
  “春夜长,不眠夜,春满花枝。
  夏夜长,不眠夜,万物生息。
  秋夜长,不眠夜,天心月圆。
  冬夜长,不眠夜,悲欣交集。”
  “叹杨家投宋主心血用尽……”
  “点点珠泪洒下来……延辉我的儿呀!哪阵风将儿吹回来?”
  不由人不爱京戏,不由人不赞叹宗江先生写戏的功夫。他不是处在局外,而是置身其中,他面对的就是杜丽娘,就是薛平贵、王宝钏,就是杨四郎、铁镜公主,就是人间天上飘忽眼前的生旦净末丑。写戏的时候,他升天入地,身着青衣装、宫装、舞装、仙装,迈着台步,打着节拍哼着调门,有时高遏行云,有时娓娓道来。不入戏怎么写戏?眼前人恍然戏中人;入了戏又须得出来,否则怎记取这笔底波澜?
  
  结尾一段,百读不厌——
  “云天。
  飞机飞天。
  小川倚舷窗。
  小龙、小凤坐在她身旁,感到一切新鲜,有点坐立不安。
  九郎和铁镜隔着过道,向这边望着。
  龙头拐就拄在小川身边舷窗旁。
  小川极目流云。
  她见自己和小贵似在云间对唱那段:‘十八年老了王宝钏……’
  柳老华服拄杖如在云端笑望。”
  反复读,越咀嚼越出滋味。戏就这么落幕了不成?非也。宗江先生是把一粒种子投到读者的心怀里,生根发芽,隐隐约约时与不时,眼前总是“艺人”的影子,“艺人”的风骨,“艺人”那梁间萦绕的唱腔。“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宗江先生多情,常常陷于怀旧的氛围,他的戏中也满溢着怀旧的情调。柳三朝这位“三朝元老”就是跟四大名旦、四大名生一起唱过戏的。而与柳老对话的后台大夫则是伺候过谭家三辈,给杨小楼、尚和玉拔过火罐子的。戏中的师徒情类父女、母子,血脉相传。现实中他也常自回忆中找寻情感的慰藉,他曾用几十年的时间费尽心力找寻学生时代的“奶师”(启蒙老师)。这其中包括已故国学大师张中行先生,那是黄宗江就读南开中学时的国文老师,曾对他作文自由选题予以大赞。
  读《艺人》剧本,感觉与《寻梅》交织错综。《寻梅》已经拍成了电视剧,是宗江先生亲身披挂与人艺的青年女演员陈小艺担纲主演。寻梅也意味着寻根,是站在戏迷的角度在寻。在梅兰芳诞辰100周年之际一位海外归来的老者千方百计寻找梅兰芳的踪迹,寻找京剧不灭的神韵,寻找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血脉。《艺人》主人公同样是一位怀旧的老者,但他不仅仅是戏迷,而是倾尽毕生心血要把国粹艺术“往下传”,是实践者,是传道者。不是寻,而是此身就是。龙头拐杖是个象征,是万劫不灭的精神。
  柳老先是说墓碑上刻“艺人柳三朝之墓”即可,转而又说就把骨灰撒在梅柳之间。“怎么这梅这柳就不能赶在一块呢?梅花开过了,这柳树才绿!”“梅”是中国京剧的灵魂,失落于一个混乱的时代。而“柳”色青青,会一代一代生长下去,是会焕发盎然青春的。
  这个剧本的语言仍旧是宗江先生习惯的类似散文诗的“剧诗体”。白话口语也写出唐诗宋词的韵味,这唐诗宋词不知不觉竟成了“剧诗”。宗江先生说“曲低则和寡”,真正高雅的艺术就应该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他的“剧诗”也仿佛不是用笔在写,而像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炼到了火候,跃然跳出的不是火眼金睛的齐天大圣,而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剧中的柳老说:“我就爱这‘艺人’二字……”这艺人两字实在包含了太多的内容。王蒙称自己是“学生”,贾平凹称自己“农民”,而黄宗江自称“艺人”。“艺人”黄宗江有着天赋的潇洒气质和天赋的飞扬文采。“艺人”爱看戏,爱演戏,爱写戏,还不时品评戏,记述着与戏有关的人和事。
  2005年,中国电影100年;2006,中国话剧100年,作为老一辈的电影家和戏剧家,85岁的黄宗江见证并亲历了期间大半风雨沧桑,如今,他风采依然,精神矍铄,思维敏捷,幽默旷达,笑声朗朗。
  前可见古人,后可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群欣然而泪飞。
  宗江先生擅改古人句翻出新意,上即一例。戏本无今古,谁非局内人?“艺人”正是现实与历史与理想跨越的浮槎。“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
  “偷得浮生半日闲”,宗江先生在“大忙大闲”之中“偷闲偷忙”,隐于闹市,不失赤子之心,淡泊而精彩。
  愿八十少年风采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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